他叫巴图,科尔沁蒙古人。以前只有蒙古营子的村民知道这么个放羊的。对于整个村庄而言,他的存在不比东家的一只鸡或者西家的一条狗闻名。
在此之前,人们也偶尔会提及他死去的阿爸——老乌力吉,那是个天生扛着枪的独眼猎人。巴图从小没有额吉,在他七八岁之前,老家伙一直把他放在肩头或者马背上,到处去打猎。可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他在距离嘎查十几里的羊铺上做苏鲁克羊倌。
那二百多只羊是嘎查上十几户人家的,巴图每天赶着它们穿沙坨遛壕沟,到处游走。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羊群的肚子填饱,然后从主家那里获得极少的一点报酬,或者是半袋、一袋的炒米或玉米面。对谁给多给少,他并不十分计较,仿佛他不指望那些东西糊口。不过请相信,他并没有因此营养不良,反而满面油光,身体像树桩子一样壮。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有人说他大概四十几岁了,但也有人看见了被大雨淋过的他,说他那黑树皮的脸还嫩着呢。更多的时候,他扎猛稞似的脑袋从不梳洗,脸也是三五天抹上一把。他的破旧上衣是巴音施舍的,裤子是胡斯勒叔叔的,破帽子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但他从来不穿鞋子,他的脚在沙地里磨砺得像老鹰的爪子,上面结了厚厚的鳞片一样的黑茧,看上去干枯、坚硬而有力;指甲钙化得像一小排锉刀,仿佛随时能用它在沙地上掘出洞穴。他每天就用这双鹰爪抓地,手拿赶羊鞭,啪嗒啪嗒上路。
嘎查里的人很少见到他的面。一旦遇见就开他的玩笑:
“咴咴,这不是羊倌巴图大人吗?现在又管理了多少兵马啊?”
巴图抓抓头发,嘿嘿嘿地憨笑上一阵。
“这天可又要下雨了咴!”
他五官有个缺陷,朝天鼻孔。听这么一说他赶紧把鼻子往下按一按,好像那个东西可以随时挪动。
但他还有个嗜好,瞧一瞧他屁股后头郎当的家什就能知晓一二:那是一大串鸟夹,五六盘兽夹。放羊的间隙他会漫山遍野地跑,去捕捉各种鸟、跳鼠、獾子、狐狸、刺猬,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猎物。只要让他发现足迹,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劫难逃。
所以他放羊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山猫还晚。每每在清晨或黄昏的沙冈上,嘎查里的人会远远望到这个前胸后背挂满了猎物颠颠走来的家伙,就不得不张大嘴巴感叹:“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
曾经有主家担心他会因此玩忽职守,弄丢羊群。有村民不断上羊铺来教训他,让他最好将眼珠子放到草丛里,把鞭子拴在羊尾巴上。他翻着死鱼似的白眼珠对来人望上一望,也不言语。等人一走他又我行我素了。事实证明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十几年如一日,他连一缕羊毛都没丢过。
可是没有人能想到这么个山货有一天会……那还得从发生在蒙古营子三十几里外的那件震惊乡里的事件说起。
夏日的一天,三辆灯光乱闪的警车一溜烟尘开到了公路下面的沙坨子里,那是巴图放羊偶尔路过的地方。十几个警察手拿卷尺、相机忙活了一气。接着,临近的嘎查村民像赶集一样涌到了警车周围。消息传出,是一个女人被弄死了,一丝不挂地埋在沙子里,尸体腐臭已辨不出模样,初步判断属于他杀。
现场被保护起来。所有的围观者被带去辨认尸体,但没有人认出她是谁。羊倌巴图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里,当警察最后一个叫他过去时,他仿佛如梦初醒,弓着腰哆哆嗦嗦来到尸首前站定,脚前正有一只女人的鞋子反扣着。于是他的目光似一只苍蝇那样盯到那只鞋子上,并不瞧烂掉的女人一眼,但他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她是花吐古拉的莲花。”
人们这才想起这个女人来。没错,就是她,这朵名声破败之花,开在科尔沁方圆百里的所有男人的梦中,是一枝令人熏熏欲醉的罂粟。不过据说她半年前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他与一个收药材的老客私奔了,没想到会在这沙子里烂掉。
警察却转了眼珠,对眼前这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产生了职业的敏感。
“你是通过什么确认的?”
“她,她的鞋子……”
“鞋子?”
“是的,那是莲花的鞋子。”
警察这才注意到那只鞋,弯腰用镊子将它拾起,放入塑料口袋。
巴图被带走了,他的黑鹰爪一样的脚趾蹬在警车上时,把底垫的胶皮都抓出了白印。
接下来,对巴图的询问让警察大吃一惊。因为他还指认出了凶手范围,可他不是案件的目击者。
他的喉咙里有羊的咩叫音:“……那个人,那个人是个罗圈腿,右肩,右肩有点毛病……”
“你从哪儿知道的?”
“脚印……对,是脚印……”
警察半信半疑了,却不得不对这个貌似白痴一样的人另眼看待。依据不放过一丝一毫线索的原则,有警队去往各村搜寻“罗圈腿”和右肩有问题的人。几个时辰后,五六个嘎查的十几个嫌疑者,连同他们的所有能翻找到的鞋子一起被带到警局。经过鞋样和脚印的一一比对,还是不能确认。
巴图又被派上了用场。他像遛猎夹那样在一堆堆烂鞋子前遛了一圈,脸上显出了没发现猎物的失望。他又看了看那些人的脚,其中的一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的腿没有罗圈。巴图对这双脚前前后后瞅了那么一阵儿,直盯得它不自在地缩了又缩。最后,巴图抬起头,眼睛里就有了异样的光亮……
那是查干嘎查的村民——那森白拉,一个劁猪骟马的老光棍。他被传讯时有些垂头丧气,耷拉着右肩目光慌乱地走去。老家伙的肩膀在一次骟马时受过刀伤,这谁都知道。半个时辰之后,有警察开车出去,回来时手里就提了那森白拉的弟弟的一双马靴,那是个常年骑马的人,腿弯成马肚子形状……
巴图立了功。比立功更让人好奇的是,这其中的奥妙,仅凭一个人的脚印就能判定他的体貌,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巴图眨着那双呆滞的眼睛,说不出所以然。
“那你至少让我们再相信一次!”警官说。
他无奈地点点头。
警车重新来到蒙古营子的沙坨子里。十里八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里,巴图的羊群被圈在中间。羊群见到巴图像见到亲人一般,大呼小叫蜂拥而来,与他促膝吻脚。而巴图随随便便就能叫出每一只羊的名字,他吆喝这只轰去那只,与每一只羊打着招呼。endprint
人群激奋了,都要亲眼见证那不同寻常的一刻。
按照测试规则,巴图被暂时蒙上眼睛。几个警察指定了一只平常无奇的羯羊,给它做了记号,在轰赶羊群走去时又记下了它的足迹。然后揭下巴图的眼罩,他将依据这个指定的羊蹄印来找到那只羊。
在夏日黄昏炙热的沙地上,二百多只羊的羊蹄印杂沓而去,将沙土踩出深深浅浅的数不尽的麻坑,间以杂草和播种一般散落的黑色羊粪蛋。
这是个看似完不成的任务。此时巴图的一头擀毡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溜鼻涕正从他的露天鼻孔爬出来,他伸出手腕抹了一把,顺势瞄了一眼众多蹄印中的四只,便背起手,径直走向了他的羊群……纷杂的羊们像一群露着脊背的游鱼,巴图置身其中,先用手扒拉扒拉,一猫腰抓住了那只羯羊的后腿,把它从羊群里拽了出来……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人群轰动如羊……一个警官头目走过来与巴图亲切地握手。
对人们的热情巴图却无动于衷,只把他那双“黑鹰爪”埋在沙土里揉搓。这并不妨碍警官的激动,他准备改变眼前这个羊倌的命运。他吩咐手下取来一双崭新的一尘不染的皮鞋,放在巴图的脚下。
“穿上鞋子,跟我们走!”
“去哪儿?”
“去城里,你再不用放羊了!”
“城里?”
“对!我们刑警队聘请你去!做足迹鉴定专家。”
“足迹鉴定?”他摇了摇头,思量片刻:“不,我只知道蒙古营子的事儿,城里的不知道……”
“我们城市,只有人类的脚印,哦,不,除了犯罪嫌疑人还有脚印,其他脚印都毫无价值!城里人都用各种胶皮轱辘和电梯走路了。”
警官愈发有了发表演说的欲望:“相信不久的将来,人类连胶皮轱辘和电梯都用不到了,我们足不出户,网络、通讯和机器人会满足一切,动一动手指头就行!而我们的脚印,或许只会出现在其他星球上——那是‘个人的一小步……不过别担心,在地球上,犯罪者的脚印永不消失,所以你不会失业……”
巴图刚刚还将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套在“黑鹰爪”上试了试,但他马上感到了窒息和憋闷,那层硬邦邦的塑料把他的脚与大地隔离开来,让他感受不到了沙土的温热和踏实,几次试图站立起来也以失败告终。巴图不禁心烦意乱了,几下甩掉了鞋子,然后用他那双重获自由的脚踢开了它们,就像踢开了令人讨厌的裹脚布。
警官演讲完毕,这会儿就把问询的目光转向巴图,巴图慌了,白了白眼睛,“不,我,我得去遛我的兽夹了……”
说这话时他的肚子正咕咕叫呢,于是他赶上羊群不再搭理这些戴大盖帽的人们,火燎屁股了似的走去了。
他的前面,落日正浑圆地停在科尔沁的沙地上,那是遍布昆虫细细碎碎的针足的山野,山鸡、鹌鹑、灰雀也会在上面印下它们梅花似的爪痕。而用不了多久,月亮就要爬出坨坳,代替这轮火红。繁星一颗接一颗地布满天空,就像巴图身上的那些蠢蠢欲动的虱子。那个时候,跳鼠和獾子该出来沿着独自的途径觅食;还有刺猬、红狐纷纷行动,把属于自己的印痕留给幽暗的大地。没有什么比这些足迹更迷人了,它们各不相同,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像盛开在地球上的万花之瓣。在他看来,这些花瓣就是蒙古营子的秘密,随便打开哪一个密码,都是一段鲜活的令人怦怦心跳的生命……
(海勒根那,蒙古族,197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发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等刊。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摘。现居内蒙古呼伦贝尔市。)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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