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生命由一缕轻烟化作几捧灰的二伯父,静静地躺在堂弟的兜子里,从异乡回来了。在火车站站台上,我一直不敢直视那个拎在堂弟手中的黑色兜子。我的心狂跳不已,手脚发凉,眼瞟着别处,恐惧又惊诧于人生命的如此脆弱。
这恐惧和惊诧皆来得突兀。事后,我总觉得自己对恐惧的承受能力绝不至于如此。但那日,我却难以自持,甚至不敢去接刚下火车的堂弟手中的其他物品。我越是不愿朝这方面想,那种想法就越详尽越酷烈地占据着我思维的空间。
二伯父是个农民,尽管他当过生产队长、牧业队长,但他在人生舞台的角色,始终是以一个农民的形象出现的。
我,我是干啥的?我是顺垄沟捡豆包的人。喝过酒的二伯父这样红着眼睛喊,似乎很不满于自己的命运,又似乎很不屑于其他什么。
二伯父的一生充满平凡,平凡得用任何一句溢美之词都显得过分。少时,我曾仔细观察过,平时,他大多是沉静而孤傲的,使人易想起一条干河渠、一头歇乏卧在那儿的、温顺的黄牛。但他也有暴躁的时候,那时的他像驯马的农人,随手从墙上摘下来的皮鞭子,十分辛辣,冷酷无情,要么更像一匹烈马,烦躁、狂暴。
营子里的时光像一株老树在风销雨蚀中改变着。在故土生活了六十多年,二伯父也老了。他的背略弓着,外八字的走姿也愈加明显。后来,二伯父终于拣了某个季节的一个日子,离开了故乡那座陈旧的宅院,留下先他而去的二伯母,到姐姐和堂弟工作的异乡去了。这一走……
据说,出事的那天晚上,从无饭后散步习惯的二伯父执意要出去走走。那时,天刚擦黑,他倒背着手,背略弓着,撇着外八字顺着柏油路走着。身后有摩托车驶来时,他并未留意,就这样,酒后驾着摩托车的小伙子,重重地把他撞向路旁……
清明前一天,我和堂弟赶到故乡去,把他和二伯母合葬在一起。坐在东去的列车上,我仍不敢和堂弟坐在一起,仍不敢用正眼去看他紧紧守护着的黑兜子,只静静地坐在别处,望车窗外的田野和阳光。
或许是与二伯父的血缘和情感,在我曾有过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对死者的这般恐惧,也可能是病入膏肓后撒手人寰给人一种解脱感,所以当二伯父那熟悉的音容和躯体突然变成另一种物质形态时,我便无法说清那种忧伤无比的心情,和由此生出的对生命的敬畏。
车窗外春天的阳光下,是劳作着的人们和场景,春的生命在每一片土地上涌动着。
生命的分量和姿态是厚重而安详的,因此生命的概念往往和土地相连。何况二伯父还是个终身与土地相伴的农民。
讨猪嫌
好像是十一岁左右那年的夏天,我回到故乡二伯父居住的那个营子去度暑假。那时,我真正感受到了农村天地的广阔,和几个兄弟变着花样地折腾,远离了父母束缚的眼光,心情终日像放飞的鸟。
那个年龄的我,在老家淘得很有名气,骑过牛、羊和墙头,翻墙、上房、钻过鸡窝,除了躺下睡觉,基本没有闲着的时候。直至后来我长大成人,回到故乡的那个营子,年长的人们看着我人五人六的样子,仿佛在给我讲别人的故事似的说:“噫嘻,这孩子那时候淘的,简直咧,就差没把天捅漏喽……”
记得那天正午时分,天蓝得很纯净,云也倦了般的不飘不动。从没有午睡习惯的我,先在院子里闲置着的空驴车上一下一上地压了一会儿悠千,尽兴一阵之后,又觉得兴味索然了。
后来我便无所事事地来到大门外,试图寻个更吸引我的玩处。一出大门,我便看见二伯父家的那口大花母猪,正很慵懒地躺在院外的墙根下,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沉沉地睡着。忽然有个念头一闪,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手在猪背上轻轻地搔着,猪睁了眼睛看我,像是并未因我惊了它的好梦而怪我,倒是很惬意的样子。搔了几下之后,我猛地骑上猪背,母猪一下子立起身,上了大当似的扬蹄就跑。骑在猪身上的我,只觉得两耳生风,威风得像电影上跃马扬鞭的人,嘴里便不由得发出冲、杀之类的喊声,母猪疯了似的冲进院门,斜刺里朝西南角跑去……
在家乡那个地方,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个猪圈。二伯父家的猪圈在院子的西南角,猪圈门高约70厘米,正好能让猪自由出入。门是用木框子做的,圈上猪后放下来,白天用绳子挂到墙上。那时,我便看到了那个张着血盆大口似的猪圈门,心里所有美妙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只恨老母猪的阴险,可一切已经由不得我了。
母猪凶猛地朝圈里冲去,我的前胸和脸都重重地磕在猪圈门上……
至少有十分钟,我像被糠噎着了的小鸡雏,抻着脖子坐在地上倒不过气来,连母猪愤怒的哼哼声,在我耳边也显得比清风更柔弱。俗话说,八九岁的淘小子,姥姥家的狗都烦。抑或是自幼便对狗心存畏惧的原因,记忆中似乎没有过让狗烦的事儿,可让猪烦,并遭猪的报复,我却有铭刻在心的体验。由此,我也深信那句关于狗的俗话的真理性。
七斤叔的驴
表叔七斤在找他的驴,他想到十五里外的火车站去接人,想用那驴时才发现驴不见了。于是,他可能想到了惯于恶作剧、淘气得没边儿的我。
七斤叔是队上的车老板子,人们都说他是侍弄牲口的好手。七斤叔是个很矜持的人。那日,他盘腿坐在二伯父家炕上,卷着喇叭桶状的旱烟,抽得有滋有味。二伯父坐在他的对面,两人唠着乡下常见面表兄弟唠的那种缺少色彩的闲磕。印象中,他们二人的神态宛如某些画中表现的那样真实、朴拙。闲聊许久,七斤叔只说要去接站,驴却找不到了,他虽未问我,但却不时偷看我几眼,那副神情让我有些六神无主。
临出门前,二伯父亮着嗓子说:“七斤,不行套咱家的驴去。”二伯父显然以为七斤叔是来借驴的。
“不用,不用。”七斤叔摆摆手,黑而瘦的脸上漾着笑。
七斤叔家的驴是被我藏起来的。如果不是他说起来,我早把这事当饭吃完又消化掉了。
七斤叔家的驴,是营子里的名驴。那是头淡灰色的、高大的叫驴,不仅个头儿高大,而且生性暴烈,极难驯服,充满着野性。
“七斤舅家的驴,哎呀,那家伙……我敢说营子里没几个人敢骑。”大姑家的福生咬牙切齿地把手举过头顶,后又一蹦一跳地形容一番。endprint
堂弟也有声有色地把那驴赞美一通,说得我心直痒痒。平时在野外我只能很远地看那家伙,一到近前,它总是尥着蹶子逃之夭夭。
就在我几乎忘了那驴时,忽一日竟和它碰个正着。那天过午,一场雨忽然而至,表弟福生、堂弟和我落荒跑到营子西小学校的东山墙边去避雨,就在那堵东山墙边,我们同时看到了七斤叔家里的驴,它正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近看那驴果然滚瓜溜圆、通体放亮。
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过,但看着雨中空旷的田野,想着这家伙的野性,我实在怯于骑它。于是我灵机一动……
放暑假的小学校教室的门几乎都没锁,大多用铁丝挂着,闲时我们也常去教室玩耍、纳凉。我想只要把驴弄进教室,在那样的空间,自然它不会有什么威风。我这样一说,两位兄弟齐声叫好。
说也怪,平时极暴烈的驴,那日却很温顺。我们搂脖子、抱脑袋竟真把那驴弄进了教室。
在教室里,那家伙又野性大发,任我们仨如何努力,它又踢又蹬就是不让我近前,更别说骑上去,教室里被搅得尘土飞扬,摞在后面的破桌椅,被那牲畜踢得乱响。
忙得灰头土脸之后,我们也算真正领教了那驴的厉害。沮丧和气愤过后,我们决定惩罚这畜牲,把它关在教室里,看它还威风?
四天后,七斤叔找到了他的驴,但他没想到会在学校教室里。
我们溜到教室去的时候,那驴靠北墙站着,眼神呆滞、淡漠。见它还活着,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临放出教室之前,在弟弟的注视下,我真的在教室里骑了它几圈,驴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可我却心生一种征服感。我竟也算营子里骑过这牲畜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晚饭桌上昏暗的灯光下,二伯父忽然对二伯母说:“七斤家的驴回来了,像是有病了,把七斤心疼够呛。”
听着二伯父的话,我把头深深埋下去,把嘴里的饭嚼得乱响。
油漆
三姐是堂伯父的三女儿,三姐有个和故乡一样淳朴的名字叫金彩虹。听三姐说话,眉眼都极夸张,说到关键处,三姐的语气便停顿住“呜……”由高至低,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是文言叹词“呜呼”的呜音,发二声却尾音极长,标准的左中蒙古人的呜法。呜罢,三姐还“啧啧”两声,接着说话。
讲这事那天,三姐左手二指指间夹一支燃了一半的“红杏”烟,在左侧嘴角有滋有味地吸一口,用手把左腿盘到右腿上,坐直。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三姐是家乡欧里营子那所只一排土房的小学里二年级的学生。三姐虽学习成绩平平,但喜欢学校的那种氛围。
那个晴朗的周六下午,百无聊赖却喜欢学校的三姐溜溜达达来到了学校。
就在自己的教室,透过敞开的窗子,一股清新的油漆气息扑面而来,三姐爬上窗台,看见既是校长又是老师的尹老师正俯身给桌子凳子们刷蓝色的油漆,而那个小油漆桶就在窗台上,在三姐的右手边。
拿刷子的尹老师一转身,看见了窗台上的三姐,他先龇牙笑,三姐也笑,笑着的三姐感觉到油漆极光鲜,油漆也很好闻。笑完,尹老师举起刷子,不经意似的在三姐鼻子头点个蓝点,论辈分三姐叫尹老师哥。看着三姐鼻子头儿上的蓝,尹老师又笑,这次三姐没笑。没笑的三姐仍趴在那儿,看尹老师。
忘了这事似的尹老师弯腰站起仍在忙,偶尔回头看窗台上三姐的蓝鼻子头,还笑。
窗台上的三姐也看尹老师,没事似的,只是不笑,表情也平静。
刷完一只凳子,尹老师直起腰,把刷子放进油漆桶,回头看看三姐,这次她也没笑。尹老师把一只凳子放到桌子上,他想这样刷可能省力些。
拿那把刷子的时候,三姐丝毫没有犹豫,她把刷子高高举起来,从尹老师的脖子下,一直刷到裤子上。之后,三姐从容地把刷子放回油漆桶。
跳下窗台走时,三姐头也没回。
棉袄
许多年后,说起这件事,三姐仍唏嘘不已。
事情缘起于一次课间提问,就与课本相关的某个问题,尹老师点到了金彩虹的名字,至少点了三遍,三姐不睬,目光直视尹老师,一副与己无关状。显然三姐的藐视激怒了尹老师,他又大喝一声三姐的名字,教室里学生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三姐的脸上。事已至此,三姐的目光中便有了与老师挑衅的内容。
这时的尹老师被彻底激怒了。他大步迈下讲台,绕过燃着牛粪火的炉子。金彩虹!尹老师大喝一声,站到了三姐身旁。我叫你呐,咋不站起来?
三姐看着尹老师恼羞成怒的样子,只觉得好笑,直视他的眼睛少顷,目光下垂,头低下。
尹老师实在无法忍受学生这副傲慢无理的样子,他伸出长胳膊揪住三姐的花棉袄袖子。
三姐本能地朝后使劲儿,试图努力使屁股像黏到凳子上一样结实。你给我站起来!尹老师怒斥着,手用力去揪她。“咔嚓”一声,三姐的右腋下露出了棉花。
好,你敢撕我棉袄。三姐终于站起来,挨了打似的叫一声,顿足走出了教室。
坐到尹老师家的炕上,三姐把棉袄摔到了尹老师的妻子面前。你给我包棉袄。尹老师的妻子笑吟吟地开着人不大脾气不小之类的玩笑,细心地给三姐把棉袄缝好。
看着缝好的棉袄,三姐又一次把它摔到了尹老师妻子的面前。不行,我就要原先那样的,你给我包,三姐的口气不容置疑。
如此又重复了一次,尹老师妻子的脸上挂不住了,她实在想不出这个棉袄原先到底啥样。
尹老师妻子的脸难看了一阵,便跳下炕,头也没回地走出院子。三姐姑奶奶般神气地坐在炕上,想着她究竟怎么收这个场。
后来,直到三姐看尹老师的妻子和母亲一块走进院子,她才觉出这个场看来得自己收了。
站在地中间的尹老师妻子一口一个婶子地叫着,拿着棉袄比划着把事情原委又向堂伯母说了一遍。
堂伯母面无愠色,平静如初,可这种平静却令三姐心底阵阵发毛。谁知堂伯母竟笑吟吟地对三姐说,彩虹,走,回家妈给你包。说罢,她向尹老师的妻子说了几句孩子不懂事之类的话,拿着棉袄先走了出去。endprint
三姐猫般怯怯地跳下炕,心里开始打鼓。
走出尹老师家不远,堂伯母从路边一家的樟子上拽出一根柳条,漫不经心地摇着,等三姐走近。
三姐那时只穿着一件贴身小褂,前胸后背是两条蓝条绒裤背带。你的棉袄原先啥样儿?堂伯母说罢,手中的柳条抽到了三姐的背上。你说,原先啥样?堂伯母又问,柳条抽得明显重了。每问一句,堂伯母手中的柳条便抡圆一次,直到进了家门。
那天,讲完这事,三姐眼潮红,望窗外良久。彼时,伯母已辞世近十载。
半截铅笔
那半截带橡皮的铅笔,分明是三姐在放学的路上捡来的。
那天三姐离开教室最晚。前边是羊粪蛋子般稀稀落落、一小堆一小堆的学生,三姐独自走在最后边。走在最后边的三姐压根没想到她能捡到啥东西。可就是啥也没想的三姐却看见了那半截铅笔。
三姐蹲下,看那半截铅笔躺在碱灰色的路边,笔是墨绿色的,半截笔身上有炒米粒儿大小的文字和拼音,更令三姐惊喜的是,尾端还有块儿颜色粉嘟嘟的橡皮。三姐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四下左右看个遍,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她,三姐就做贼似的捡起那半截铅笔,紧紧攥在手心。
一进家门,三姐兴奋得哇哇叫起来。那时候三姐还不会像成年妇女那样先“呜——”,然后什么什么。那时一兴奋,三姐只会哇哇叫。
哇哇叫过之后,三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半截铅笔,给二姐和四姐——也就是她四妹,显摆、展示一番。二姐和四姐一脸的羡慕,帮母亲在厨房做饭的大姐进来看一眼,撇撇嘴,不屑。当时大姐已在粮库上班。
二姐、三姐和四姐着实为这半截铅笔激动了一阵,她们每人在方格本上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堂伯母喝住闹哄哄的姐儿仨:“闹啥呐?”
“三姐捡个带橡皮的铅笔。”四姐嘴快。
听罢,堂伯母的脸顿时拉长,“拿出来”。三姐怯怯地拿出铅笔,抬起头,张嘴望着。“哪儿捡的?金彩虹。”堂伯母叫着三姐的大号,这已分明显出事情的严重。“放学道上。”四个字三姐抖了三次。“金彩虹,站起来。”三姐躬着身站起,腿有些软。“你咋这么会捡,哪儿捡的?再给我捡一个去。”三姐嘴唇动动,没吱声。“哪儿捡的送哪儿去。”堂伯母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三姐哭着顺原路走回去,恋恋不舍摩挲着把铅笔放在碱灰色的路边。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伫立良久。忽然,三姐几步奔过去,把笔尖冲下,一脚踩下去……
以后上学路过这个地方,三姐总忍不住看几眼,她每次都想去看看,但却一次也没去。忽一日,三姐发现那儿竟长出一棵小蒿子,油绿油绿的。三姐便去那儿寻了个遍,也没找到笔的影子。日久,三姐就将这事忘记了。
那半截铅笔,呜——在我心里顶现在一袋子面。“呜”罢,三姐点燃拿在手里半天的“红杏”,不再有话。
凤儿姐
凤儿姐是我的亲表姐,我曾在一篇有关自己的散文中歌颂过凤姐的功绩。在我几个月的时候,凤儿姐是我的保姆,1964年以后出生的人,至少大人的生活经历可想而知,据说有一个晚上,父母去参加政治学习,迟迟不归,而我又忙中添乱地哭闹不已,十几岁的凤儿姐实在挨不住了,急步跑到柜子前,将家里的座钟拨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见父母回来,受了骗般大哭了一场,此后一直被当作一件趣谈。有了这段与凤儿姐的经历,在情感上我十分认可凤儿姐,见到凤儿姐亲在心里。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见到凤儿姐,她总是将我拥在怀里,而那种温馨,也时时让我觉得自己是凤儿姐抱大的孩子。
记得是七十年代中期,那年我和奶奶回故乡过春节,正赶上凤儿姐要出嫁,看到我们的到来,大姑一家很高兴。就在凤儿姐出嫁的头一天,大姑作出一项决定,由我为凤儿姐出嫁押车。记得当时长我两岁的表兄黑着脸看我,两眼像药丸子,圆瞪、无光。那时,只顾高兴的我,显然没顾他的反应,更没想得太多。
第二天凌晨,在满天群星的黑咕隆咚中,我懵懵懂懂地上了马车,钻进了给新娘子围的簇新的大花被。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又一觉,直至到了姐夫家门前,我才上牙打下牙地从梦中醒来。
人们上车下车地寒暄着,我依着凤儿姐不动,家乡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押车的不仅需是女方的弟弟,而且押车的不下车,新娘子决不能下车,下车的条件则是男方得掏红包。
果然,车下亲热地喊着什么递上了红包,我拿到手后,依着凤儿姐的身子欠了一下,就在这时我听见凤儿姐俯在耳边轻声说,别下,看看是多少钱。我打开红包看到的是一张绿色的两元钞票,我告诉了凤儿姐。扔下去,不要。她又轻声告诉我。我把手伸出被子将钱扔在车下,随着车下的一阵议论,又有一个红包递上来,我又打开,见是五元的钞票,根本未顾及凤儿姐的反应,我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
食间,我表情像阔少爷般豪迈地坐在炕里的位置上,大吃当时刚刚流行的被称为虾片的“佳肴”,那红的、绿的、白的被我狂嚼了足有一盘,而且还吃了顿晚饭才乘兴而归。
十几年前,我从八百里之遥的工作地回到家中,妈告诉我凤儿姐死了。我长久未语。关于凤儿姐我有耳闻,我深知她是被生活的重负沉沉地压垮的,因为她毕竟才四十岁。
记得前几年,读鲁迅先生的《祝福》,我忽然读懂了先生,读懂了祥林嫂那句“人死后有没有灵魂”的问。先生回答不了祥林嫂,我更不能。茫然记起去了那个世界的遥远的亲人,我也曾暗自问,人死后有没有来生?假若人死后真有来生,我相信凤儿姐定会是个有福的人。
福生
福生是我大姑的小儿子,福生姓张,属羊,小我三岁。
我大多是寒假回故乡去,属羊的福生在我的印象中多是冬天的样子。福生的皮帽子无疑是最具个人特色的一件行头。那顶帽子原本是姑父戴的,黑皮面,帽耳的上边直直地下垂着,下边朝上翘着,看清帽子的熟人即能断定来人是福生。
我住在伯父家的日子,他总是起得很早,从营子西头赶到营子东头的伯父家,看着我赖在被窝里,弯着眼笑。endprint
我哥耶……高兴时福生这么叫我,且声音很重,像是哪儿疼。叫完“我哥耶……”福生接着说,下晚儿你去吧,咱家压饸饹 。这样说完,他总把周遭看个遍,一副希望其他人都听见,又假装怕别人听见的样子。
每年放寒假那天是福生最关心的日子,他总是把自己的课桌摆在最里面,把书包藏在桌膛里,印象里福生读小学期间从未把书包拿回家过,据说他也从来没完成过作业。
不爱学习的福生爱唱歌,有很不错的乐感和记忆。那时有一出很有名的二人转《送咱队长上大寨》,广播里听得遍数多了,福生就唱。福生真嗓子唱去大寨参观的“队长”,用假嗓子唱送队长去大寨的女马车司机。
私下唱到兴头处,福生的右手还要作舞扇子状,左手在空中的虚无处晃着,眼睛眯在一处,一脸正在去大寨路上的自豪和幸福。
书念得又少又差的福生当了农民。时下的福生高兴时还唱,只是增添了一项新内容——套用某个曲调自己编词,常在酒桌上给亲朋助兴。在大姑的葬礼上,福生便和着泪唱出了很多她老人家的伟大和平凡。平时说话,福生也喜欢用歌词应对,比如要是聊天时问起营子里的谁谁,他准会说:“他呀,没做什么,还在放牧着牛和羊。”看我们乐不可支,福生一脸严肃:“噫,真是的!”
那年春初,福生带着小儿子进城来,懵懵懂懂竟找上了我的家门,此时的福生眼更细地弯着,脸上有了些皱纹。做客的福生,不知抽水马桶怎么用,差点把水管子给拧开了。而且一如在农村时的做派,大敞着卫生间的门如厕。接下来就更让我们哭笑不得了,他知道了马桶怎么用了之后,开始不停地冲马桶,爷俩频繁出入卫生间,很响亮地吐口痰,然后冲水……如此这般,在两小时内大概进行了不下三十次。他大概也是觉得要在城里显得有修养,不至于让人嫌弃吧!或许也是觉得冲水好玩?无奈我告诉福生父子,吐口唾沫就不要冲来冲去的了,浪费水呀!福生一脸不解,眼神分明在说,水有什么怕浪费的,咱家洋井里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看他一副无辜的样子,倒显得我们小气了。年底的时候福生又来了一次,是来接他在呼和浩特打工的大儿子回家,福生结婚早,感觉他自己还没长大,他儿子却已经成人了。福生看儿子的表情让我感动,很骄傲,更多的是崇拜的神色,不像是在看儿子,倒像是在看有了出息的兄弟。也许他也梦想着有一天他也能脱离土地,行走四方。
前些天,我给老家营子里的姐姐打电话,问起福生,表姐说:“生啊,没去你那?他走了。”得知福生今年卖了粮以后就走了,去看儿子去了,他的大儿子当上兵了,说是过年才回来。
有时,漫无边际地想到这些旧事,想到福生,想到“我哥耶”这样的呼唤,心里总是热热的。
丽云
丽云是凤儿姐的小女儿。凤儿姐撒手走的时候,她才一点点大。没几年,她父亲也死掉了。凤姐一共有四个儿女,两个大女儿早已嫁做人妇。女儿们的婆家似乎对收容丽云和大她几岁的哥哥颇感为难,也许姐姐们在婆家的地位还不足以做出一些重大的决断,于是丽云和哥哥可心就去了叔叔婶婶家过活,当然他们的口粮地也跟着过去了。
因为凤儿姐的关系,我对这两个孩子格外留着心,计划着等他们成年了,接他们到城里来,给他们找个工作,尽我的所能帮助他们,以了却我对凤姐的一片愧疚之心。
唉,十年里,我的生活也动荡不定,一直以来,好像也没什么余力去帮助别人。
每当我回乡,我总要弯到丽云的叔叔婶婶家去看看他们。那时候,丽云好像刚高出炕沿一点,我摸摸她乱蓬蓬的头发,心里发酸。
转眼,丽云就十七岁了。她也想像她哥哥的样子出来打工,那时,可心出来一两年了,他觉得打工要比放羊好。现下营子里的青年人初中一毕业就惦记着出来打工,看他们的样子对挣钱倒不是特别上心,更吸引他们的是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还有体验独立的滋味。
我清明去扫墓时,答应给丽云找好了工作再去接她。回来之后一来杂事缠身,二来我对丽云进城的新工作也颇费心思——希望不是特别累,又安全又可靠,我甚至想让她先在我家待上一年,帮我妻子照顾一下我们新出世的女儿。
也没觉得过了多久,期间,丽云托人来电话催过我,我都拖着没有答应让她来。
忽然有一天傍晚,小丽云带着个小伙伴就上门了,背着一个简陋的行李卷。丽云的身量不高,还是个孩子的样子。一问才知,她和伙伴们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在一家四川火锅城做服务员。因为最近老板的熟人介绍了亲戚来,老板就把她们几个小丫头炒了,她在城里走投无路才想到了找找我这个舅舅。
小丽云的勇敢让我震惊,许久我都说不出话来。
丽云说起她进城的头一次挫折颇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足够努力,每天脚后跟走得生疼,夜里还得睡在地板上,还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她没有埋怨我的样子,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作为她的依靠,也没有对我寄予太多的希望。
丽云留了下来。她的小伙伴回乡下去了。她忽然显得不很自在,奇怪城里的人为什么不互相串门儿呢?
“你们就这样在家里待着呀?”她特别不理解。
和她商量,以后不出去做工了,就在我们家里帮忙照看孩子好吗?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气十分坚决:“不行,我才不看呢!”
她也不想回乡下去了,她说她不想整天在甸子里放鹅。
后来她开始自己出门找工作,顺着马路一路向前,看到招小工的就进去问一问,过了几天,她真的又找到了新的工作。
丽云的独立和自强让我们无话可说。她至今一直留在城里,靠自己的辛勤劳动为自己谋生,有时还把自己微薄的收入捎到乡下,给叔叔婶婶他们买化肥种子用。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帮过她什么忙,尽管我曾设想一定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她很少来看我们,显然她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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