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一念之差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原 热度: 17662
□马端刚

  一念之差

  □马端刚

  

  看见李招财的人都说,脑袋也就长在脖子上,不然啥也不是。

  对离他二百米远的赵亮就是另一番议论。都说他死晚了,早死早安宁了。还意外地受到了人身攻击。就整个裸体而言,受创伤最重的是生殖器。刚捞上来还雄赳赳、气昂昂的,现在,不仅威风扫地,且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只能凭想象推断。最终结果如何,谁也不敢定论。

  在盛夏的一个早上能同时看见两具尸体,在黄土地这个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是前无古人的。人们在惊愕中还没有回过神来,在赵亮裸体的近旁又发现了一把菜刀,事件的谜底也似乎找到了答案:赵亮杀害了李招财之后,拿着凶器匆匆逃跑时溺水身亡。于是人们再攻击赵亮已不仅仅满足于生殖器,而是裸体全身。赵家人虽然于心不忍,鉴于死者生前的种种劣行,及李招财尸体的诸多疑点,只能忍气吞声。倒是治保主任看不下去,以工作的名义上前制止,“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有啥想法也不能破坏现场,不然谁也负不起责任!”大伙都知道他指的是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公安局同志尚未到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才逐渐有所收敛;形势逐渐趋于好转,那具饱受创伤的裸体 (含面目全非的生殖器)也得到了稍许的安宁。

  渐渐地,人们又重新审视起李招财及赵亮的死因来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李招财在河边钓鱼,被游逛至此的赵亮偶然发现,赵趁其不备,手起刀落,致李于死地。死有余辜的赵亮在杀人后不思悔改,继续在河边游逛,终于在过独木桥时不慎落水,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至于赵为什么一丝不挂,有的说他想洗澡,有的说他走热了,还有的说他又想起了生殖器……

  无意中不知谁发现赵亮丢在草丛里的菜刀没有沾血,刚刚解开的疑团又重新披上了迷雾。于是,人们围绕赵亮的菜刀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议论和猜测。是呀,赵亮的菜刀本来是一把极普通的菜刀,虽然杀了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虽然刀刃上长着几个缺口,也许和杀人有关,也许事先就有也很难说。可杀人的菜刀为什么没有血迹,怪不怪吧?只有仔细辨认,才能在缺口的边缘上发现几点极轻、极细的模糊血渍,且已变色,像残留在铁器上的绣斑。若放在鼻子上嗅闻,腥味就显得浓烈,以证明它确是一把杀过人的菜刀。可杀了人的菜刀为什么不见血迹?是这把普通的菜刀有什么特殊,还是李招财的血管里本来就没血液?越看越叫人奇怪,越想越叫人迷茫,有的已接二连三地拍打自己的脑门子了。渐渐地又把目光留恋在身首异处的李招财身上。

  李招财死在一棵歪脖树旁边,四周是没腰深的蒿草和野花,李的脖子(含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早已青紫、僵硬,直挺挺地掩在乱丛里,上身的背心和下身的大裤头上都不规则地粘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丢在一边的塑料网兜里还装着十几条鲫鱼、白漂子和鲶鱼,前二者早已和主人一道命归黄泉。两条鲶鱼还不时艰难地张着已经由黑变黄且毫无意义的嘴巴,以示对人间的留恋或是对热心村民做最后的告别。离身子只有半尺远的头颅虽然还规规矩矩地摆放在深草和花丛里,上边已粘了很多草屑和泥沙,可能事先并不知道会死,胡子已经好长了还没有去刮;头发肯定也没有做死亡的打算,又长又乱,经风一吹,像理发师丢在地上的垃圾……整个脑袋给人的感觉就是恐怖、茫然、杂乱无章。只有灰青色的舌头还夸张地伸着,眼睛也双目暴突,由红变紫的血丝密密麻麻,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刀刃,而是它杀。总之让人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整个田野晨风和煦,阳光明丽,一望无际的苞米、高粱、大豆、谷子等等都在茁壮成长,杨柳枝头上的小鸟也在唧唧喳喳地跳来跳去……充满希望和期待的一天正张开双臂向人们拥抱。即使在充满悲哀和谜团重重的死者头上,先期到达的苍蝇也已开始工作。一个个不辞辛苦地忙上忙下,以期找出果腹的最佳方案。和许多哀事一样,悲戚者少,麻木者众,真正悲恸者寥寥。其中李招财媳妇反应最为强烈,先是没完没了地哭泣,随后搬着丈夫那具孤立无援的脑袋数落起死者生前的种种事迹及其冤魂的无辜,最后去找那把已被治保主任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的菜刀,非要用它割下赵亮的脑袋,为丈夫报仇雪恨……李家人无一不旗帜鲜明地要求割下赵亮的脑袋,为死者偿命,以慰藉亡人的在天之灵;仿佛赵亮还活在人间,割下他的脑袋,李招财就能西行无忧似的。当确信所有的要求都将于事无补,就去折磨他那任人摆布的尸体。当尸体也不能平愤,接下来就是赵家的赔偿问题了。赵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人该死也死了,尸体该打也打了,连那个虽然罪孽深重、却与本案无关的生殖器也已饱受创伤,还想咋地?赔偿?事件才刚刚开始,谜团的帷幕尚未拉开,到底谁咋死的?谁是害人者?谁是被害者?——还没有公论;你们李家人就凡此种种地这个那个的,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令人可疑的是:哪有杀了人的菜刀没有血迹的?那是神刀、仙刀呀?再说就赵亮那种人他怎么会杀人?谁见他杀过人或有杀人的迹象或征兆呢?赵家人在短暂的蒙羞和被动之后也开始了反击。于是在盛夏的某一个早上,在黄土地这个只有二百多户人家的小山村的荒郊野外的凶杀现场里,围绕着谁杀谁的问题愈演愈烈。

  就在双方又哭又叫、又喊又跳,进而推推搡搡、拳来脚往,一场围绕死人的活人大战即将展开的时候,不知谁惊讶地发现:“这脑袋咋没有血呀!”是呀,死者李招财的脑袋除了腌躜、丑陋,让人恶心,连一丝血迹也没有残留!细看赵的脑袋,李招财的尸体连同周围的蒿草、野花、苔藓、泥土,竟然找不到一滴血迹。当人们仔仔细细地找遍了死者全身及周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甚至扩展到周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找不见一滴血迹的时候,在场的村民简直傻了!如果说刚才看见那把没有血迹的菜刀已经让人感到愕然和奇怪的话,现在就是惊悚和胆寒了。有人甚至疑疑惑惑地观看起周围的环境及身边的村人,仿佛眼前的一切并不真实,也许就是一场梦呢。杀人哪有不见血的?难道李招财的身上根本就没流淌过血液吗?也许这真是一场梦吧?那些曾经怀疑赵亮杀人的村民立马闭嘴,有两个曾经猜疑赵亮杀人后洗净菜刀的村民赶紧低下脑袋,是呀,谁杀了人还能把尸体清洗干净再放回原处呢?即使清洗也不能清洗得那样干净,连草丛和泥土里都不留一丝血迹?那可真是高手了!就赵亮目前的现状,下辈子也达不到这个水平!

  赵家人以此为契机,继续反击李家人及其追随者刚才的气焰。有人甚至提出是李招财先起歹意,剥光赵亮的衣服试图抢劫(不排除鸡奸的可能),然后将其推进河里淹死,又怕事情败露后无颜见人,便自杀身亡。

  于是李、赵两家围绕死者谁杀谁的问题继续争执不休。

  李招财的好朋友郭金宝则提出另外一个观点:“赵亮杀人是肯定了!这小子除了人事不干,啥事干不出来?也许和人合伙杀人,人家把他利用完了,又把他推河里淹死了……”郭金宝的话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更没人把它和即将展开的案件联系起来,至于他那双超乎寻常又不时舞动的大手,连理都没人去理。

  直到一个小时后县公安局同志赶到现场,人们才终止了议论。

  几天后从县公安局传来消息:李招财的头上和那把菜刀上都留有赵亮的指纹,赵亮杀害李招财的嫌疑不能排除;李招财的手指甲里意外地发现一块人肉,经DNA鉴定,该肉既不是李招财的,也不是赵亮的,它很可能是另一个凶手的。李招财是被害人已无可争议,赵亮是不是凶手已不具有现实意义,另一个凶手才是案件侦破的焦点。

  县刑警队同志在村子里寻访了三天,摸排出七个嫌疑对象,并对他们做了DNA鉴定。结果都不是。人们这才想起了大眼珠子。他是在李招财和赵亮死亡那天早上走的。大眼珠子在黄土地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是个与赵亮势均力敌的人物。论年龄都不足三十岁。论脑瓜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即使知道,一瞪眼睛立马忘记了地厚天高。论背景赵亮虽然有父有母有疼有爱,本人却浑然不觉,如同没有;大眼珠子是站起来一根躺下去一条,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多亏马瞎子收留了他并将身后的两间草房遗留给他,否则他只能头顶蓝天脚踩大地。大眼珠子从懂事起就孤身一人,所以他平日啥时候起床啥时候睡觉,啥时候出村啥时候进村几乎是没人留意的,只有谁家丢了鸡、鸭、鹅、狗才能想起他的存在。这次也不例外,开始谁也没想到光棍汉大眼珠子能和此案有啥联系,直到出现了梗阻,才想起大眼珠子已经十多天不在了。至于他能不能杀人?为什么杀人?一直众说纷纭。认同者认为:大眼珠子平时说话就上不靠天下不挨地,两句话不来就把人眼珠子瞪成了牛眼珠子,三句话不来就要杀这个捅那个的,所以他杀人不仅完全可能而且十分可疑。否认者认为,大眼珠子虽然好说大话,偷鸡摸狗的事也时有发生,但杀人的迹象微乎其微,再说就他那体格,走路快了都栽栽歪歪的,还能杀人?就被害的两个人而言(赵亮是否被害尚无定论),哪个一巴掌都能致他于死地,他敢杀谁?开玩笑呢!认同者认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容易发生;正因为谁也不相信他能杀人,才让他有机可乘,所以他杀人客观上就具有先天优势。有此种观点的人甚至有凭为证:大眼珠子和李招财平时就一个说东一个说西,常为一点小事没完没了,一次为大眼珠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问题,两个人发生肢体接触,大眼珠子有一颗门牙就葬于李的掌骨之下,能不记仇?所以他杀人不仅具备先天优势,还具有现实可能。否认者认为,黄土地和大眼珠子吵架的人多了,打他的人不胜枚举,他身上的伤痕是最有力的证明,他如果杀将起来,村子里的人早被他砍光杀净了,再说他即使和李招财有仇,找机会把他杀了,赵亮为什么也同时毙命?他和赵亮可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几乎逢人就讲,在黄土地,我和赵亮是最知疼知热的哥们儿!他怎么会杀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认同者认为,大眼珠子和赵亮的关系确实不错,两个人一见面不是搂脖子就是抱腰,跟同性恋似的,但心里咋想谁能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是起码的常识,有的人看着关系很好,心里却埋着烈性炸弹;也不排除赵亮是另一个人所杀,但李招财被大眼珠子所杀,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都是民间猜测,不足为凭。现在的问题是大眼珠子干啥去了?他为什么要在李、赵俩人死亡后突然失踪?

  刑警队同志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重要线索,几天后有人就看见曲合县公安局下发给周边县区的协查通报,连大眼珠子那张与生俱来就酷似通缉犯的照片也赫然上了海报,他还能跑到哪里?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有人突然发现大眼珠子悄悄潜回村里,溜进了马瞎子留给他的两间草房。最先得到情报的是乡派出所柳所长,这个历来以大胆著称的派出所长却以警力不足为由,在率领全所五名干警将大眼珠子潜进的草房团团围住的同时,又将案情报告给了刑警大队。直到县刑警大队又出动了两辆警车七名干警黑灯瞎火地赶到现场,大眼珠子才被大象牵小鼠似的押将出来。事后老百姓都说现在的警察胆子太小了,就大眼珠子那熊样的,还用十二名警察,有两个小伙子,捉他就绰绰有余。有个小青年拍着大腿连声叹息,还用两个小伙子,就我一个,他们要能出二百块钱——一百也行!我可任意把他弄到天涯海角!有人说还是慎重为好,现在的人生性,看着不起眼个家伙,说不定就干出啥事儿。让人欣慰的,不管咋说,犯罪嫌疑人已经缉拿归案,案件的真相将指日可待,至于李、赵二人的亡故是否为大眼珠子所为,人们正翘首以待。

  令人失望的是,十天后大眼珠子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黄土地。人白了也胖了,连身上旧有的疤痕也基本上自消自灭了。他兴奋的几乎逢人就说:“曲队长那人,可真是的,那么忙还请我喝酒!你看人家那饭菜做的可真是的………”

  大眼珠子的事情只让人们愤怒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陷入了深思:怪呀,一个晚上死俩人,希望最大的大眼珠子又给排除了,能是谁呢?

  反应最强烈的仍然是李招财的生前好友郭金宝。两个人平时好得一个人似的,李招财一死,赶上要他命了,见谁和谁发火,瞅谁谁像杀人犯,许多村民一见他都远远地躲着,生怕遭了官司。在他看来,首先是赵亮趁李招财不备将其掐死,再割下李招财的脑袋一走了之。李招财的手指甲里查出别人的肉块以后,又怀疑是李招财的仇人撮合赵亮,两个人合谋将李杀死,然后鼓动赵亮将李的头颅割下,造成赵亮独自杀人的假象,又怕赵亮不慎说出真相,就将赵推水里溺亡,致案件成为无法破解的无头案。可这个心狠手辣的罪犯到底是谁?他建议刑警队同志对香坊所有具备杀人能力的村民都做DNA鉴定,“就是黄土地人干的!错了我都死去!”那双超乎寻常的大手边说边张牙舞爪地比划,胆小的村民赶紧悄悄地躲在一边。刑警队同志光笑,也没表态。只有麻山表示反对:“听说做那玩意一个人就得八九千元,全村都做至少得七八十人,至少得五六十万,谁有那么多钱?”

  郭金宝瞪着眼睛反驳说:“看需不需要,需要一百万也得做!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别说五六十万,百八十万也得认了!”

  麻山当仁不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百八十万摞起来都得这么高,你以为那是小孩儿打箭杆儿、住家玩呢?”

  “你那叫说话?那是人命,要不摊你家试试!”

  “摊你家才试试呢!”两个人三说两说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动手了。好在周围人多,又有公安在场,仗才没打起来。郭金宝仍在叫板:“有本事咱俩现在就做,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别说做个鉴定,把脑袋割下来谁怕谁,咋的!”两个人说一说又开始撸胳膊挽袖子了。刑警队同志只好给柳所长和治保主任使眼色,将俩人分开,争执才告一段落。

  谁能想到,就在刑警队同志一无所获地准备离开黄土地的时候,一个叫王晓花的女人出现了,提供了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线索。

  王晓花比赵亮小两岁,都是黄土地的老住户,两个人不仅同学,还好过一段时间。王晓花说正因为好过一段,她才要找刑警队同志提供线索呢。两个人的好就没啥说了,往往是大同小异的,坏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坏又是可以避免的,这就涉及到了赵亮的精神问题。赵亮的精神本来是可以没有问题的,这又和他们的好搭上了关系。农村的好和城里的好往往有着一定的不同(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王晓花和赵亮而言,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一个是城里的好,一个是农村的好。在赵亮看来,两个人,既然好了就应该像城里人那样,该亲就亲,该抱就抱,该干啥就直截了当地干啥,没必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王晓花却认为,恋爱就是恋爱,结婚就是结婚,恋爱不是结婚,结婚也不是恋爱,如果二者混同,恋爱就不用结婚,结婚也不用恋爱了。所以两个人的好,至多只能是肩挨肩地站一站,手拉手地走一走,别的就是结婚以后的事了。一次赵亮忍无可忍,就准备把结婚以后的事情现在做了。却遇到了王晓花的顽强抵抗,撕扯时王晓花把赵亮的嘴唇都咬出血了。这让赵亮很受伤,当时就松开了王晓花。王晓花很快就有所觉悟,便返身去找赵亮。

  就在她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向赵亮解释和述说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恋人在他们刚刚撕扯的地方正拨弄生殖器呢。王晓花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不到半天时间,整个黄土地就家喻户晓了。赵亮是一个羞赧又要脸面的青年,这个打击对他无疑是致命的,父母在跟他丢人的同时也在全力地向自己的独生子施压。一个月后,曾经年轻英俊的赵亮有如《红岩》里的华子良,历史在黄土地的赵家小屋里又倒退了六十多年。不知谁把事情捅到县里,公安局和民政局联手来到赵家果断地终止了赵亮父母的所作所为——用锁链将自己的独生儿子锁在屋里。此后赵亮在精神病院待了半年,回家后却拿起了家里的菜刀,在村里村外东游西逛。开始人们都远远地惟恐避之不及,说这小子不定什么时候会对人下手,精神病患者杀人是不需要偿命的。日子久了,发现他拿着菜刀除了劈斩路边的树杈,切割腐烂的茄子、土豆,未对人构成威胁,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一旦回首起患者那劈斩和切割的狠劲,仍让人不寒而栗!直到出现了割脑袋事件,人们才意识到他还敢杀人呢。

  王晓花向刑警队同志叙述的并不是李招财割脑袋事件,而是割脑袋之前的事件。其实赵亮犯病以后,王晓花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她心里,赵亮要不是为她,就不会有今天,也不会犯病,或者退一步说,那天晚上她如果不第二次返回,准备和赵亮重归于好,或者回去后不再声张,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现在看,许多事情往往坏在一念之差,如果能熬过那该死的一念之差,许多事情都会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就她王晓花和赵亮而言,或者推而广之地扩展到他和她以及他们和她们——都囊括期间吧,谁不曾有过那个念想?谁身上没有过无法对人言说的隐私?自己曾常常私下为之的事情,对人家又是那样尖酸刻薄!所以她一直悔恨,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的卤莽和浅薄。她现在虽然也是单身,自觉仍不足以抚平内心的愧疚及对赵亮的戕害,总想找机会报答。结果那天夜里就出现了机会。自赵亮出事后就得了神经衰弱的王晓花,那天夜里都一两点钟了还一点不困,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循着上一天的样子悄悄地走出家门,走出村子,走上通往村外的夏夜之路。在走过一片绿油油的、没人深的玉米地之后,前边是一条水面不宽却很湍急的河流,河上有一座勉强能单人行走的独木桥。桥面不仅狭窄,还高高地悬着,她白天行走都很胆怯,晚上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她没有过桥的打算,就沿着河流,在靠近村里的一侧慢慢走着。河边上长满了没人深的蒿草和杨柳杂树,挨着蒿草和杂树的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两者中间有一条人行小道,像一条遥无尽期又瘦弱不堪的乌蛇。露珠已经爬上草梢,人走过去裤脚和鞋帮转眼间就湿透了。王晓花却浑然不觉,仍麻木的、漫无目的向前走着。当走到与河对面一棵半粗的歪脖柳树斜对个儿的地方,她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在河坝上的晾薄前转悠。当时月光远没有她和赵亮约会那天明亮,但在不远的地方看东西和人还比较清晰。她一眼就认出那男人是李招财,手里拿着一个短把儿网兜,在河坝上偷别人家池塘里的鱼。村民们早就传说李招财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于是她停下来,矮下身去,看看他到底干啥?其实她是害怕,万一惊动了,对谁都不好。李招财偷了一阵鱼,就走上河岸,没进草丛,在歪脖树前露了一下就没了。她以为他在小便,就毫无意义地扭过身,低下头。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看见在李招财隐身不远的地方,也就是离歪脖树不远的地方,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因为身材高大,蒿草只淹没了他的大半个身子,胸以上的地方基本上都完整无缺地裸在月光下,他那超乎寻常的大手,不时摆动的样子也时隐时现。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却很奇怪,今晚怎么这一对好朋友双双出现在深夜的河边,想干什么?当时风很大,起码有三四级的样子,这在盛夏的夜晚是很少见的。风又是顺着王晓花的方向刮过去的,也就是说,风和其次赶来的男人相比,先隐身的李招财正处在上风头的位子,所以当那个男人向李招财靠近的时候,如果不是声音很大,他是根本听不见的。反正王晓花除了看见那男人慢慢地向李招财挨去,一点声音也没听见。只见那男子走到李招财隐下去的地方,人像由高至低地淹进水里,很快就不见了。接着是一声挣扎的惨叫,再就没有声音了。那男子很快露出脖子和脑袋不慌不忙地向走来的方向走回去……

  刑警队同志问王晓花敢肯定那男子是谁吗?王晓花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又问她后来都看见了什么?她说当时都吓傻了,等缓过神来,赶紧悄悄地朝来路往回跑。刑警队同志问她还看见或听见了什么?她说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当刑警队同志和她分手,就要上车时,她又赶上来补充说,她逃到村口的岔道上,在另一个岔道好像有一个人在漫不经心地往出走。刑警队同志问那人是谁?她说好像是赵亮。

  “能看清楚吗?”

  “不敢断定。”

  “再具体一点呢?”

  “当时只顾往家跑,别的都顾不得了。”

  一个小时后,郭金宝与刑警队同志一同走了县公安局。郭金宝曾经主动要求做DNA鉴定,这回人家要给他做了,他却一脸困惑和不解:“你们还不相信我吗?”

  “做一下对谁都好。”

  鉴定结果出来之前,刑警队同志只讯问过他两次,也就几句话的内容。“李招财被害那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

  “晚上吃完饭,看了一会电视就睡觉了……?”

  “睡觉以后又干什么了?”

  “睡觉以后除了做梦还能干什么?你们是以为我和媳妇做那件事了?虽说挂锄活不多了,我家的活可不少,上午在院子里起猪圈粪,下午割苞米地边杂草,傍黑时又在黄豆地边的荒地格子里开了点荒地,晚上……”

  “那些都不用说了,包括和媳妇做那件事,谁也管不着的,我让你回答睡觉以后走出去没?”

  “睡觉以后走出去干啥?你见过谁睡觉以后还走出去干这干那的?我每天晚上一挨枕头一觉天亮,有时候还要媳妇召唤……”

  “谁能证明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媳妇呀……”

  “除了媳妇还有谁能证实?”

  “屋里就我们俩,除了她,小强在镇上中学念书住宿,除了礼拜天回来,平时连个面都见不着,别人谁能证实?前些年蒋大傻子夜里常走东家串西家地兴许能看见点啥,去年涨水还淹死了。再就大眼珠子十天半月地晚上出来偷鸡摸鸭子的兴许能碰上这个那个的人,别人谁能证实?再说睡觉还需要有人证实吗?”

  讯问到此为止。

  鉴定结果出来之前,郭金宝一直和七八个嫌犯睡在一个能不断酿造出各种腐臭气味的大监室里。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就一个人住在一个虽然只能勉强转身,却是单间了。之前手和脚都没人过问,之后就手铐、脚镣全副武装了。刑警队同志的讯问也不像以前那样和风细雨:“郭金宝,你必须回答我,李招财被害那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

  “吃完晚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了。”

  “我问你除了睡觉还干了什么?”

  “睡觉以后除了做梦……”

  “你少跟我绕圈子,我问你夜里出去干什么了?!”

  郭金宝困惑一下,突然暴怒起来:“你们把我和杀招财的事有关?不然为啥又关监狱又做DNA鉴定的?!”猛然间从被审讯的椅子上跳起来,向前冲了好几步,一副拼死拼活的样子。刑警队同志没想到郭金宝带了手铐脚镣还这么张狂,再审讯时就给他换了一张胸前带小桌子的铁椅子,手也牢牢地扣在椅子旁边的横梁上。他虽然张狂不起来了,愤怒依旧,常常把囚坐的椅子弄得山摇地动,手铐和脚镣嚓嚓地响,有一次连人带囚椅一块翻倒在审讯室里,脸和脖子上充满了血水。很难想象,就他那高大的身材和健壮的体魄,如果没有束缚将会出现什么后果。对刑警队同志的指控始终一口回绝,常常双泪长流“你们冤死我了!我和招财啥关系,你们咋能怀疑我呢?DNA鉴定就准了?卫星发射还有失误的时候呢!你们无辜冤枉好人,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你们不仅犯罪,你们的心都让狗吃了!”弄得刑警队同志心里都乱糟糟的。尤其黄土地的村民,对抓郭金宝几乎形成了一边倒的趋势:郭金宝和李招财虽然非亲非故,却情同手足,就人家那感情,亲兄弟也无法相比!他如果是杀人凶手,世界上就没有能相信的人了!再说就他那火暴脾气,如果真杀了人,累死也装不那么像呀!但科学是必须坚持的,鉴定结果是无法否认的,郭金宝最终以零口供并不影响定罪的司法解释,一步步走向死亡已是不争的事实。家里那边把他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如枪毙后用什么车去拉尸体,火化前穿什么衣服,火化后骨灰放在什么地方等等。就在市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郭金宝死刑的公告刚刚见报,郭金宝在人世间的生存已来日不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使郭金宝的人生轨迹又出现了新的转机。

  在郭金宝被一审判处死刑,案卷已移送省高院审批,最后还要等全国最高人民法院复审后执行期间,他仍被关在那个狭小的监室里。看守的狱警却由方脸换成了长脸,名字也由李勇换成了杨永。这人四十多岁,参加工作就在监狱上班,对工作的执著和业务的精熟却无人能比。人事关系也好,就是关键时刻认知能力偏低,必要的投入一毛不拔,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令人垂涎的晋职机会擦肩而过。好在他既不着急也不上火,还不止一次地对领导和身边的同志表白,说自己很满意当前的工作,如果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组织和领导呢。事实上他确实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仿佛一个多产的女人,尽管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每一个都侍候的精心顺意,疼爱有加;在那样一个稍一疏忽就可能出事或出大事的地方杨永从未出事,哪怕一个微小的纰漏也从未在他身上发生。所以他尽管在职务上没得到重任,但死刑犯临终前的最后一关都由他把,或者说重刑犯在生和死的剪票口前都要经过他去验票通行。有人还戏称他的权力最大,他如果拉一拉,行将死亡的人就可能从死亡线上重获新生,他如果推一推,这人就必死无疑了。况且人到了这步都很矛盾和绝望,稍不留意就会出现自戕甚至死亡,所以领导认为这个关口只有杨永来把是最合适不过了。

  过去看护死刑犯都由狱警守在门口或在监室前来回走动,当然临死前一个星期就是又一种看护了。现在先进了,坐在办公室里通过电视屏幕,对犯人的一举一动就一目了然了。时间长了,一些狱警也都麻木了,他们对每个监室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对每个犯人的基本情况也大体掌握很清楚,是出不了问题的。所以尽管狱长再三强调敬业、精心、警惕、敏感;监室就是战场,随时要有战斗和牺牲的准备云云。他们自有主张,白天上岗时该聊天聊天,晚上在值班室里该睡觉睡觉。也难怪,狱里的监管实在太缜密了,即使普通监室,除了流动狱警不时地监视审查室里,还有牢头管事;重刑犯在判刑前都戴着脚镣、手铐;死刑犯除了脚镣、手铐,监室里连墙壁都是软包,想跑不现实,想自杀没条件,你说能有啥事?杨永则不然,他不管白天夜里,只要在岗,眼睛就时时盯在电视屏幕上,哪怕有稍微的异样或变化,马上反馈、上报,及时采取必要措施。这也是他从警二十多年,没受过奖励也没受过处分,没升职也没被解职的主要原因。看管郭金宝的第三天,他就发现了问题。郭金宝虽然是个农民,在家时晚上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在监室里却很少睡觉。尤其知道自己将被枪毙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凌晨以后,才迟迟睡去。有时睡着了又没头没脑地爬起来。那天睡着半小时以后,杨永发现郭金宝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戴铐子的手先动了两下,然后欠起身,将蜷曲的戴脚镣的腿慢慢伸直,一点点爬起来……其沉着和冷静的样子,像我们在家里睡觉醒来时一模一样。可能戴手铐和脚镣的时间长了,也习惯了,虽然举步维艰,三十几岁的人像七十几岁、八十几岁的老人,特别是在那个狭小的监室转身都得小心,根本谈不上走动和散步。他却不慌不忙,下地、穿鞋、抬脚、落地,每个动作都有板有眼,让杨永看得既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这哪像是个行将毙命的死刑犯,这简直是个受过科班训练的专业人员在进行规范性动作的示范呀!让他更奇怪的是,郭金宝既没去墙角的便桶大小便,也没在监室里烦躁地转来转去,几乎踏步似的走了一会儿,突然扬起手,躬下腰两只手死死地摁在地上……大约有两分钟,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便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继续踏步似的走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爬上床,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没有。第三天几乎是头一天的翻版。杨永不由疑惑起来,看管郭金宝前他曾看过他的案卷,突然和他被指控将曾经的好朋友李招财扼喉窒息死亡联系起来,并将他那两天夜里的表现和自己的看法向监狱长马云做了汇报。马云是个刚刚被提升的年轻人,对工作的热心和尽职就不用说了。他有个亲属就因屈打成招成了冤死鬼,后来虽然平反了,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所以他对杨永反映的问题格外重视。为慎重起见,他还在休息期间陪杨永值了两宿夜班,有一天夜里和杨永反映的情况一模一样,联系到郭金宝的案卷和杨永有了相同的看法。可怎样才能证实他们的看法呢?杨永建议他不妨做个实验,以验证他们的判断。马云犹豫了一下,竟同意了。

  为安全起见,事前马云虽然让杨永给郭金宝打开了手铐和脚镣,又将一副事先准备好的比较轻便的钢丝脚镣给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郭金宝戴上了。当郭金宝睡着以后杨永又悄悄打开了他的监室。一个小时后,怪事出现了。郭金宝睡着睡着又慢慢地爬起来,重复起前几天重复过的动作,只是没有扬手、躬腰,只踏步似的走了一会儿,就像有人引路似的一步步向监室外走去。马云虽然事先做了精心的布置和安排,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万一有个闪失,一切全砸了……

  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郭金宝和正常人一样,不慌不忙地顺着长长的监室走廊,走出监门,走到一般犯人每天放风的水泥地大院子里。几乎一步没停,就顺着岗亭走出事先打开缝隙的监狱大门,有条不紊地向狱外的荒野走去。

  狱外是一片很大的荒山和田地,还有一条干枯的河床。当时已是深秋,田地已经收割,在没有月亮的山野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细看,收割后的水田里还存有积水,积水在暗夜里比土地还黑,甚至有点阴森森的,当目光和积水形成对角时,才能反射出光亮,像质地优良的煤块散发出的光芒。郭金宝戴着脚镣,踏着夜路,沿着狭窄的水田坝埂如履平地,走得舒适轻松、有板有眼,一步都没有踏空。当他踏上又窄又陡的干河床,马云可是害怕了,这样险峻陡峭的地段,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下边就是一米多深的河床。虽然不至于致残也难免受伤。一时间他很后悔,甚至怀疑杨永给他出此计谋是否另有祸心?但他一声也不敢吭,据说有这种情况的患者一旦受到惊吓,后果无法想象。

  当郭金宝蹲卧在一棵杨树下,双手死死扼住一段枯木不放,马云似乎看到了实验的希望。

  当郭金宝又按原路平平安安地返回监狱,马云才确信实验已获得成功,杨永是个难得的好狱警。

  第二天一早,马云就向县局领导提了建议,对死刑犯郭金宝做精神疾病鉴定的报告。

  第三天一早,郭金宝就给带上了警车,一直开往去市精神病院的柏油马路。

  二十天后,曾经的死刑犯郭金宝,以夜游症患者的名义被无罪释放。

  公安局同志对李招财和赵亮两个人死亡的最后结论是:那天深夜,李招财在村民于德发的鱼塘偷鱼,当他把偷来的鱼拿到歪脖树下进行整理时,恰遇夜游症患者郭金宝路过此地,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李扼死。李窒息死亡后,精神病患者赵亮赶到现场,同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已经死亡很久的李招财头颅割下,然后在河里洗澡溺水身亡。

  不知是郭金宝觉得这个故事太平淡了,还是无颜见黄土地的父老乡亲,回家后只足不出户地待了三天,在一个和李、赵死亡几乎同样漆黑的深夜,出人意料地吊死在离李死亡地点只有一步之遥的歪脖树上。

  公安局鉴定的结果是自杀。

  〔责任编辑 辛 杰〕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