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有琐碎的事务性工作,且玩性十足,写作也只是业余爱好。但我渴望拥有自己的书房。坐拥书城。是我的梦想。
“文革”开始,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在我出生并长大的矿区运动也开展得轰轰烈烈。刚开始看批斗“四类”分子。后来看两派斗争,我从人群中钻进去,听双方辩论,关注最多的还是抢红红绿绿的传单。一年级的学生认字不多。说也奇怪。我格外关注运动的发展。把传单拿回去听大人们宣读或谈论。到后来时有抄家的事情发生。我们家出身不好。父亲又是当干部的。母亲整天提心吊胆。父亲高小毕业,母亲不识字,祖上也不具备书香的传承,家里仅有的两本书都烧掉了。一本是《苦难的岁月》,封面是红色的,一幅雕塑画,一个年轻的战士吹笛,一个更小的战士倾听。书里的内容应该是战争年代的回忆录。那时。“打倒”的人很多。估计书里有这些人的名字。一本是父亲1953年参加绥远省首届工代会的大会纪念册(严格地说也不是书),里面有刘少奇的画像,也有鸟兰夫等领导接见代表的照片,在全体代表的合影中我一眼就能找到年轻的父亲。这本册子在当时如被发现。后果是可怕的。母亲不识字。但头脑清醒,有很强的政治敏感性(粉碎“四人帮”后,母亲突然又拿出了这本纪念册。让父亲和我们喜出望外,至今父亲还保留着)。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看不到书了。那年月大人小孩为生存忙活。有没有书读真是无所谓了。我们家弦子多。能吃饱肚子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打柴割草。挖药材、拣煤渣、拾破烂、打短工、筛沙子。在不同季节里干不同的活。只要能干的,政策允许干的,兄弟几个都干,尽一切可能为家里创造生存条件。我周边的同伴们差不多都这样。到上初中时我接触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让我敬佩的人。他叫艾眷。来投奔他姐夫的,大约十八九岁,高中已毕业,从老家府谷来。他就住在我们邻居的小土屋里。一到晚饭后,我和十来个同伴在他的小屋里听故事。这家伙看了很多书。古代的、现代的。我们听着他府谷味的普通话直到深夜。当然也不是白听,第二天要帮他给生产队赶毛驴。装大粪(他姐夫帮他在我们矿区周边的生产队落了户),我们都心甘情愿。后来,他从一户亲属家中借到了书。而且听说这家人有一箱子小说。也不知是怎样保存下来的。晚上,他有书看就不愿意让我们打扰了。我就是在他那里接触了第一部小说《林海雪原》。从此,我喜欢上了读书。喜欢不喜欢读书,是一个人的天性,什么时候能接触到书就是造化了。通过阅读。经历我不可能有的经历。分享别人带给我的揪心和伤感。文学让我懂得什么是梦想。他白天要挣工分,只有晚上才能读书,而且借人家的书都是有时间约束的,还了这本才能借下一本。从《林海雪原》开始,他借来的书我都能分享。想起当时的情景。真可谓“如饥似渴”。晚上九点以后。我就守在他旁边,大约十一点多钟,他要睡觉。我立即把书拿回家阅读,直到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艾春起来后还书。好在我们兄弟三人住自家盖的土房,否则父母亲是不会让一晚上开灯的。我哥和弟弟虽然也反对,常常拉灯。我总是先假装睡着了,等到他俩睡实了,我再开灯看书。一部小说,我两、三个晚上就看完了,有时比艾春看得还快。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我阅读了《苦菜花》、《迎春花》、《烈火金钢》、《草原烽火》、《敌后武工队》等好多“文革”前出版的现代小说。有一部《东线》的小说,写抗美援朝战场的,看了一半就没机会看了,后来再没见过出版,遗憾至今。直到现在我仍然是喜欢中国的现代战争题材的小说。古代的小说不爱看。武侠小说一部也没读过。外国小说除非有目的的阅读。内心里并不喜欢。那时形成的阅读喜好要影响我的一生了。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集中阅读长篇小说最多的时期。一直到初三第二学期转学到外地上学为止。
到外地上学后。家里每月给十元钱的生活费。后来增加到十二元。我有了自己支配钱的机会,而且时常能到新华书店。每月饿着肚子省出一、两元钱买书,那时都是几毛钱的书。可买的书也很少。我从学校图书室,借到了贺敬之的《放歌集》和李瑛的《红花满山》诗集,对诗歌喜爱的天性一下子找到了出口。这两本诗集我都工整地抄下来,以后在书店碰到诗集就买下来。因为好书难得,《放歌集》在我退学时,以丢书为借口加倍赔钱也还是没舍得还。保存至今。我外地上学时从家里带来的,两个装雷管用的合起来钉在一起的木箱子,就成了我的书箱。这一时期,姐姐从兵团也寄来一些书,并用极热忱的来信鼓励我读书。随书寄来的笔记本扉页。很漂亮地写着当时流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那段话:“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在当时成为我们这代人的座右铭。我走上文学道路。与姐姐的关怀和启迪是分不开的。现在我的书柜里有一格就是那时候的书,如《理想之歌》、《毛泽东颂》等。尽管书柜已满的需要剔除一部分书。这一格书的内容也早已过时,且书的品相也不好。但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剔除。这些书是我诗歌梦的源头,也是我书房梦的源头。溯源而上。随处可以寻找到我苦涩而充满欲望的青春。
1976年6月24日。我退学回到了煤矿,距高中毕业还有一年零一个月。原因是姐姐到兵团,哥哥下乡。家里可以有一个留城指标分配工作。刚回去时在矿区学校教初二语文兼班主任。有一个学生比我还大一岁。后来到煤矿生产科干测量绘图,直到1978年12月考上包钢师专。这两年多基本没买书,我们矿区没有书店。读的也是一些与工作相关的书。读报时剪贴一些文学性很强的文章,印象深的是。读到一篇描写两个女电焊工在葛洲坝工地上憧憬“四个现代化”二十年后实现情景的散文,让人心湖澎湃。浮想联翩。多少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类似的文章剪了不少。存在我的书籍里。后来能读到的书越来越多。这些剪报也就消逝了。
上大学时。条件已有好转,姐姐从兵团带回来的惟一的板箱,成为我的衣柜和书箱。要比装雷管的箱子既大又好看。这时正赶上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召开,“文革”时的名著和学术著作相继出版。我们上大学住宿吃饭与上课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刚好路过新华书店。同学们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都要去两趟书店,就这样也难免有买不上的好书。后来只要碰到新书,同学买。我也买。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当时心理有可能是怕别人认为自己没文化。有些买了到现在也没看过,如《说文解字》、《朱光潜美学文集》等。买的最贵的书就是《辞海》,时价22.2元,这可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跑了三、四趟才狠狠心买下来。三十年后。我们中文班同学聚会。有些人酒后吐真言。当时每天去书店也不光是为了买书。也是为了看其中的卖书的漂亮姑娘,还讲出一些细节和故事。相比之下,我还是单纯得多,同学们回忆起来说,你那时还是小孩呢,哪懂
得这些。
到毕业分配时,课本加两年多买的书,板箱里已放不下了。分到矿山教书时,这些精神食粮让我孤独寂静的青春逐渐丰盈起来。《红楼梦》就是刚分到矿山住招待所时读完的。
三年后回到包头。这时买书即有经济能力,又有方便条件,床头堆满了书。结婚时。父亲在两年前就做好了家具。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个写字台。父亲的书柜陪伴我搬了四次家,大部分书仍无法摆到书架上。存放在壁橱或床下。
1999年终于有了较宽敞的住房。最大的一问做书房兼客厅,整整一面墙打了固定的书架,把多年积累下的在纸箱里和壁橱里存放的书摆上了书架。搬入新居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早上,一缕阳光射进来,书架顿时金碧辉煌。我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注目。有一种统帅检阅三军的自豪。随后。在新的写字台前写下了《新居感觉》:“首先是一种气息把你带入水中/即使是透明的液体也有隐秘/让雾轻轻地覆盖所有器官/梦在花蕊中孕育果实的欢娱//把所有的想法伸展开来/把所有的文字浓缩进去/像将军一样站在书们的面前/轻轻地问好再深情地注视//让内心在阳台的高处裸露给星空/千禧之年的礼花中我不是唯一的观者/我知道所有的英雄都没有新居的感觉/我拥有新居却放弃对英雄的崇拜//所有吆喝声在黎明时即起/物质分化成最小单位在空气中弥漫/我在精神的沉睡中一遍遍梦呓/最终是饥饿把我从深渊中叫醒。”
这种感觉维持了一段时间后。随着社会活动频繁增加,有了书房,读书的时间反而少了。书房本身兼做客厅,深夜回家坐在书桌前。不由得打开电视。眼前虽然摆着书。总还是心不在焉。长时间静不下心读书。心里很慌。多重身份的忙忙碌碌虽说情有可原,主观上的不努力、不作为、心不静则是关键。这种忏悔意识时时有,但现实还是现实。写诗还是时断时续地坚持着,怎么也得对得起这张算得上豪华的书桌吧。
有诗可以求证这段生活。
写于2000年3月的《惊蛰》:“今天惊蛰/又是星期天/久违的诗悄悄捅了我一下/惊雷便一阵紧似一阵/随后风刮了好一阵。”写于2004年4月的《谷雨那天》:“把所有过时的衣服/晾晒出去/谁用忙碌的身影/陈述春天的喜悦//我帮不上忙/只能木纳地看一本诗刊/越翻越心烦/无数暗示/变成无数错过/只能待风吹来//爱人啊/把窗子打开/怎么不把我的心情翻出来/晾晒一番。”
写于2003年4月的《生存状态》:“诗歌缺了我是可行的/酒到肚里/朋友说/缺了我是不行的//诗歌缺了我是可行的/牌到桌上/朋友说/三缺一是不行的//诗歌缺了我是可行的/跑前跑后/朋友说/没人干活是不行的//其实相互关照是有的/如果不是心烦/诗歌能找到我/你们根本找不到我。”
写于2003年12月的《人到中年》:“把心灵交给夜晚/暗香如潮涌动/想到不再年轻/皱纹中藏着隐隐的痛//往事连着往事/那时书页翻动着内容/灯影晃动着心情/总有一些泪光在感动//天天在赶场/水面很短。心事很长/不可能没有梦/但总是惊醒。”那种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回的刺骨铭心不是用文学的浪漫可以说清的。当婚姻变故时。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一排无法搬动的书架和久不光顾的我的书们。价值取向的不同。财富的含义必将不同。书跟随了我。有书既好,真的,我心安矣。这是我半辈子的财富啊。在最艰难的时日。我也始终做着“红袖添香”的梦,这就是书生吧。
前一个月我搬入了新居,真正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把我的书重新请进了纯实木的书柜。这次没有轻狂的统帅的感觉。有一种游子苦吟,被书们重新接纳。投入怀抱的感觉。临窗北眺,穿越重重叠叠的建筑物,一抹远山淡然而宁静。“远处是一种心情,远处是一种境界。”能看见远处的书房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可遇而不可求。当诗歌再次引领我远离喧嚣的城市,远处的辽阔和无羁,远处的地老天荒生命之坚韧的律动,轻轻地提升。生命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飞翔。还有让我心仪的是,座北朝南的楼房。我正好居东头。书房的北窗往外突出大约一尺。足不出户。早晨能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夜晚能与羞涩纯净的月亮对话。今年的中秋之夜,我的书房里洒满月光。情景交融,《中国月》之诗应运而生。
我的书房里能看见太阳、月亮和远山。坐在书桌前发现自己的内心正蓄积新的力量。书香之中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随意翻动,随意涂抹,思维像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信马由缰。这是生命自由呼吸的地方。
在知天命的金秋时节。我把已成真的梦又一次地延伸。书房。这片属于心灵的旷野,是我精神永远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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