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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杀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8212
阿蛮

  一

  迄今为止,我所经历过的最惊险一幕发生在我童年时候。那年母亲让姐姐带我去乡下“躲杀”。

  这个词说起来挺吓人,但母亲就是这么说的。这是她的语言专利。举个例子,小时候我和姐姐不愿帮母亲做家务事,姐姐就去邻居姐妹那里串门聊天,我则跑到巷口看大人们下象棋。母亲把我逮住,就厉声谴责说:“你躲杀呀!”

  再举个例,我若惹了祸,被母亲拿刷把头追着责打,情急之中逃进邻居家躲避。邻居大妈站出来劝阻。母亲无奈,一边与邻居大妈解释打我的理由,一边隔了距离喊:“快出来,你今天躲过了杀,明天也躲不过!”邻居大妈并不惊奇,晓得她只是夸张,于是笑着把我交出去任她领走。

  但这次母亲非常严肃地说,要姐姐和我去乡下舅舅家躲杀。我一下便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那时我就读的小学关了门。姐姐的中学也成了红卫兵的武斗据点,由她的男同学们拿枪据守着。女同学有胆子大的也去了几个,还学会了打枪扔手榴弹。姐姐胆子并不小,本来也想去学校的,但母亲坚决不准。母亲说:“女娃子家家的,拿刀拿枪的成什么体统!?”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把姐姐和我拉起来,说:“不行,你们两个都不能再留在城里了,今天就走,赶早班船到乡下你舅舅家去。”见姐姐一脸惊讶,又说:“你也不小了,该晓得个厉害。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打枪,一乱起来哪个顾得了哪个?这些天都有人提着枪从巷里跑过,你们也看见了。两派的人真要碰上打起来,把我们家当了武斗工事,那还得了!?走,马上去赶船,这是躲杀!”

  与姐姐匆匆赶上船,船舱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了。姐姐拉了我从前舱走到后舱寻找座位,竟然找不着一个空位。

  但要说完全没有空位也不准确。船上的座位并不是一个一个的靠背座椅,而是十多排长条木凳。一排坐六七人或八九人不等,总有挤的可能。我拿眼扫视船舱,分辨人头密或人头稀的地方。果然被我发现了一个空位,是一只胀鼓鼓的黄色军用书包占着的。书包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姑娘,此时正埋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一只手搭在书包上。

  姐姐也看到了那只书包,拽了我手走过去。还没走拢,书包的主人便抬起了头,打量我和姐姐的眼神满是警惕。不过很快那警惕就舒缓下来。姐姐要她把书包占的位置腾出来。她看看书包又看看我,不太情愿地拿起书包,说:“这也坐不下你们两个人啊。”

  姐姐把我按到座位上,说:“就他一个人坐,免得他到处乱钻惹人烦。”说完冲她一笑。书包的主人终于也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整齐洁白,像玉石琢磨成的。

  轮船沿嘉陵江向上游驶出一段后,船舱里渐渐清静下来,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拥挤了。姐姐没有再去找座位,倚着船舷栏杆站着看江边风景。我几次站起又坐下,想让姐姐坐我的座位,却又担心自己离开座位后其他人会蚕食过来,所以一直不得安宁。

  与我右邻的姑娘看一会儿书,又抬头看看江水,终于忍不住对我姐姐说:“你还是找个座位坐下来,你弟弟一直扭个不停,我也没法看书了。”

  姐姐对她歉然一笑,指了我命令道:“你这家伙,坐好就不要动!”我委屈地申辨说:“我没有动,我想让你坐这位子。”姐姐又喝令我:“废话,我要你操心吗?”

  看书的姑娘干脆站了起来,把我拉起来,错过身子向我左邻的旅客说:“喂,麻烦你稍微挤一挤,这姑娘带着她弟弟呢。”

  左邻是个农民模样的汉子,听了她话顺从地往那边挪了挪身子,让我的座位宽出一些来。姑娘自己也往外挪了挪,讓我姐姐坐了下来。

  天气很热,姐姐身体有些胖,这时挤下来,立即又热了许多。姐姐自觉有些对不起人,感激地看看那姑娘,又问她看的什么书。姑娘便合上书让姐姐看封面。我也看清了,是《毛泽东选集》。姐姐会心地一笑,说:“我走哪去也常带本《毛选》,我喜欢看书里的注释,像看故事。那样也安全。不能带别的书,像《青春之歌》也是毒草了。”

  姑娘也笑了,说:“其实我也看过《青春之歌》,不过现在也喜欢看《毛选》,不是看注释,是看毛主席的文章。”姐姐便有些惊奇了,又问:“你看哪些文章呢,都看?”回答说:“不,我选一些看,反复看,比如《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还有《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读起来有音乐感。”

  姐姐更加惊奇了,说:“怎么还会有音乐感,那是打国民党写的呀。”

  姑娘看着我姐姐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是偏过头来问我是到哪里去。姐姐回答说到乡下舅舅家去。姑娘又问:“你们去舅舅家过暑假,舅舅家好玩吗?”姐姐摇摇头,没回答。妈妈警告过,在外面不要跟人说去哪里。

  我突然觉得姐姐不回答有些不够朋友,因为这位大姐姐明显是个好人。我无师自通地接口说:“妈妈让我们去舅舅那里躲杀。”

  “啊,躲杀?”

  她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神情充满疑问。一会儿对我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又扭头看着我姐姐。姐姐便解释说:“那是我妈说的,她说现在城里搞武斗很危险,让我们去乡下躲避。我妈胆子小,听到风就是雨,就说是躲杀。”

  “不,你妈妈说得很深刻,她是语言天才。真的很危险,真的是躲杀。”这样说了,好看的大姐姐便沉默下来,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姐姐也感到了她的神情变化,把话头引开说:“你也是去乡下过暑假的吧,也有亲戚?”

  姑娘没回答,却反问:“你是哪个中学的?”姐姐作了回答。姑娘立即又说:“那你是A派?”姐姐迟疑一下,摇摇头说:“不是,我是逍遥派。”

  姑娘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姐姐,最后终于释然一笑,说:“我也是逍遥派。”两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二

  轮船停靠了一个小码头上下客。

  重又开行不久,船舱里便起了一阵乱。许多人闹哄哄地站起来,都扭头向船后看。一艘插着红旗的快艇“突突突”地向我们赶来。快艇船头一边标有“渔政”两个字,说明它的权属是地方单位。而红旗上则没有任何图案或文字标志,看不出这快艇由哪一派控制着。

  不过巡逻艇具有某种强制力则是肯定的。艇舷边站着的人都拿着武器,艇上的喇叭威严地命令我们客轮停船接受检查。客轮没有违令,乖乖地放慢船速,又缓缓地往回驶向刚才停靠的码头。

  立即有旅客抗议:“他们是渔政不是公安,我们是客轮不是渔船,怎么能他叫停就停?”提抗议者是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尽管那时他已经满腮胡须,脸色黝黑,穿着长裤衬衫也与周围旅客无异,但从他剪得讲究的短发和光芒闪烁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

  船工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从船头走过来解释说:“我们也没办法,你不见那些人有枪?现在还分什么渔政、公安,都归了武斗指挥部。再说客轮也跑不过快艇。”

  便有旅客附和老船工的话,认为他说得对,真要不理它,跑又跑不过,还会招来枪打,伤了船上的人就划不来。

  大学生不再争辩,重又坐下,神态却不安宁,不时扭动身子左右前后地看。最后他身子不再动了,而且上身挺直,眼睛平视前方,似乎不注意任何人。但他的手却悄悄地按住一只帆布提包,动作轻微地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摸索。很快又抽出手把一件什么东西往怀里揣。整个过程都非常隐蔽。他的身子一直挺直地坐着,眼神也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究竟从提包里拿出了什么?我一直不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在巡逻艇追上来,把客轮逼回码头趸船停靠的时候,我走过大学生坐的位置,故意在他面前跌了一跤,令他不得不伸出手来拉我。那时我便从他敞开的衬衫里看到了别在腰间的东西,是一支手枪!

  这个判断是确定无疑的。虽然我没看到手枪的全貌,只看到他裤腰上露出的一截黑黑的枪柄,但也足够了。我认识真手枪。邻居有个中专学生曾经带我去他的学校玩过手枪,还让我打了两发子弹过枪瘾。

  大学生在拉我起来的同时,发现我已经看到了他的秘密,脸色便显出一丝紧张。之后他攥住我的手,一边使劲捏,一边朝我狠狠地瞪下眼。我被他捏痛了,但没有叫出来,只是嘴里“咝”了一声。他发现了我的痛苦,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坚强,松了手后,爱抚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又冲我和解地一笑,便让我走回自己的座位。

  姐姐和那个好看的大姐姐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和大学生的相会,好奇地看我,却没有问。她们似乎也顾不上问我了,巡逻艇已经靠上客轮,拿缆绳把两艘船系在了一起。

  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巡逻艇的面目,那的确是一艘属于民间武装组织的快艇。艇上的人除了都戴着矿工用的藤条安全帽外,衣着十分杂乱。所持武器也乱七八糟,有苏式冲锋枪,有三八大盖,也有半自动步枪和五四式手枪。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伙子赤膊举着一把生绣的大刀,刀刃上还有几个缺口,像刚从某个废旧仓库翻出来的。

  几个拿长枪的小伙子跟着一个别手枪的汉子跳上客轮的船头,高声叫着谁是船长。刚才那个老船工立即迎上去应答。很快就有消息从前舱传到后舱,说是要检查旅客的身份,看有没有搞武斗的B匪。

  快艇是A派的,他们的对手就是B派,现在被称作了“B匪”。

  当A派武装人员在前舱挨个检查旅客的时候,刚才被我发现藏有手枪的那个大学生慢慢地站了起来,又悄悄地向船尾走去。船尾有两间厕所。大学生走到厕所门口,回头看没有人跟着,便快速拉开厕所门闪了进去。

  我猜想他可能会把手枪藏起来。那样很明智。他若真是B派,凭他一个人一支短枪要与A派的人搏斗肯定是不行的。但我同时也为他担心,船上的厕所没法藏手枪。此前我也进厕所撒过尿,晓得里面的情形。那厕所既没有水箱,也没有字纸篓,连蹲坑都没有,只有舱板上挖的一个三角形的洞直接对着江水。我撒尿时船正行驶着,洞下的江水湍急吓人,我只能站在厕所门口战战兢兢地撒完尿就赶快逃。

  这时一个持冲锋枪的人已经来到了后舱,大学生再要若无其事地从厕所走回座位已办不到了。“冲锋枪”并不检查旅客,只是监视后舱的动静。在他那充满警惕和杀气的眼光监视下,后舱的人都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命运的调遣。我姐姐和那个好看的大姐姐面无表情地坐着,她们的手却紧紧抓在一起。那大姐姐的神情显然更紧张一些,她挺直了身子,眼睛平视前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为什么这样,我没有多想。我更关心厕所里的情况。

  糟糕的是,“冲锋枪”听到了厕所里有响动。他把枪往胸前一顺,几个箭步冲过去,拿枪口对着厕所门大声叫道:“哪个在里头,快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全舱的人随着他的叫声把头扭过去看,紧张和恐惧一下笼罩了船舱。有孩子便哇哇地哭。正在前舱检查的另两个持枪者也跑过来,边跑边吼:“不准哭!都不准动!谁动打死谁!”

  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舱内立即一片死寂。厕所里发出“咚”的一声响,像石头扔进水里。

  厕所门开了,大学生走出来,看见面前的枪口,自然地举起了双手。没有举得太高,而是向前平端着,手指朝上,亮出手心。我猜想他或许不愿意让人认定自己就是敌人,因此不像电影里的“敌人”那样举手投降。但不举起手怕又不行,总要表示一下自己没有敌意。与此相配合,大学生讨好地微微一笑。

  持枪的人毫不理会他的笑,几支枪托同时向他捅去,又厉声问:“刚才丢进河的是啥东西?是不是枪?是不是手榴弹?说,你是哪派的,是不是B匪!”一连串的问,根本不容他一一回答。

  一阵混乱后,大学生再向他们讨好地一笑,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B匪,我是A派,我们是一派的。”

  这话的可信度不高。拿枪的人警惕地围了他再问:“不是B匪干嘛要躲我们。说,刚才在厕所里干什么?”“冲锋枪”边说边摸进厕所四下看,想弄清里面是否还藏有东西。

  他的结论与我先前的判断一样,厕所里什么也藏不了。又回过头来逼问:“究竟把什么东西丢进河里了,说!”辅助他问话的则是一枪托,这一下更重。

  大学生不再勉强笑了,一边抚摸着被打的肩头,一边回答:“是,是一支枪。我不骗你们,我是A派,CC大学战斗团的。刚才见你们巡逻艇追过来,以为你们是B匪,我记得这一带本来是B匪的地盘。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如果真遇上B匪,敌强我弱,我无法跟他们打,所以把枪扔掉了。”

  大学生的解释逻辑圆满。所有人,包括与这事无关的旅客都松了一口气。但拿枪的人并不罢休。三人中持手枪的汉子(看上去像头儿)看定大学生,皱一下眉头,突然大喝一声:“把他抓起来!”另两人立即扑上去,抓住大学生的手反扭过来。大学生被扭痛了,哎哟地叫出声。

  头儿这才接着说:“什么A派,假的!这一带早就被我们夺过来了,你在大学里,又是搞武斗的,会不知道?肯定是B匪的奸细!带走,押回总部再审问。”又对大学生调侃地一笑:“我们抓你,无论怎么说也错不了。就算你真是A派,丢了武器,临阵脱逃,丧失革命原则,也该治你的罪。”

  大学生不甘心地再次争辩说:“我不是临阵脱逃,我是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你们不能死守原则,不懂辩证法!”

  头儿不再笑了,眼睛转而露出鄙夷的神色,拿手枪柄往大学生背上狠狠捣一下。“咚”的一声,大学生痛苦地叫起来。头儿不依不饶,再拿枪柄狠捣几下,说:“什么辩证法,这就是辩证法!读了几年书就臭起来,还敢说老子不懂辩证法。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我不懂辩证法,还是你不懂辩证法!”

  “冲锋枪”也捏了拳头往大学生脸上身上塞。大学生脸上开始淌血。

  船舱里又起了一阵乱。首先有小孩不顾禁令哇地哭出来。接着有见不得血的妇女发出啧啧叹息,帮着大学生表示痛苦。老船长也被同情驱驶,向拿手枪的头儿求情:“别打了,问就是,还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老船长话语里插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但声调不高,近乎哀求,听起来没有多少力度。头儿不耐烦地把他一推,跟着也背了一句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讲究!”

  头儿说这话的语气比老船长强硬了很多,但他把毛主席说的“雅致”改成了“讲究”。我姐姐和好看的大姐姐目瞪口呆地望着头儿,那神情似乎对于有人竟敢如此公然地篡改毛主席语录而大感惊讶。

  三

  大学生被押走后,船舱里的紧张情绪便松弛下来。人们开始大声说话,议论世道的危险。有妇女大声逗哄哭闹的孩子,也明显带了紧张得以释放的快乐。可惜那轻松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又被一种新的紧张所替代。

  巡逻艇并没有立即解缆开走。刚才抓走大学生的几个武装人员重又登上客轮检查旅客。这次他们似乎更加从容自信,不慌不忙地又从前舱开始一一查问,不时还与老船长和被查问的旅客说话打趣,解释他们一再滞留旅客的理由。后舱则没再派人监视。

  很快又有说法从前舱传到后舱来,A派要抓的“B匪”是被打垮逃散的一所中专校的学生。他们怀疑刚才抓的那个小伙子并不是什么CC大学的大学生,而正是那中专校的中专生,是B派搞武斗的顽固分子。既然已经抓住一个,那就有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要把全船的人都盘查清楚。清查的重点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不分男女。女的更要重视,因为被打垮的中专校武斗队也有女学生,其中一个还是广播员。据说在A派攻打中专校的过程中,那女广播员一直不停地广播,号召自己的同学坚持抵抗。更令人恼火的,女广播员还起到了动摇A派军心的作用,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并且嗓音甜美,字正腔圆,极富煽惑力。A派武斗总指挥对她恨之入骨,扬言一旦抓住,就要割她舌头下酒。

  在轮船旅客中传述的清查理由中,我之所以能如此清晰地理出一个中心线索,是因为我知道那个中专校刚刚经过的战争。

  的确是战争,而不是一般的武斗。因为那是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武斗开始以来动用现代兵器最多,打死人也最多的一仗。那场仗一打,全城武斗形势便升了级。母亲之所以急匆匆地要把姐姐和我赶到乡下舅舅家去,多半也是感受到了武斗升级的威胁。至于那次战争中的一些细节,我也听人讲述过,就是带我去他学校过枪瘾的那个邻居哥哥,他就是那所中专校的武斗队员,当天也在场。学校被打垮后,他趁夜色掩护爬过农民的田埂侥幸逃脱,回家躲了几天又逃走了。当然,没有跟我们一起乘船躲杀,他虽然信任我,却不信任我姐姐。我的姐姐并不是什么逍遥派,而是属于A派,也曾经把邻居哥哥叫作“B匪”。

  也因为此,在A派武装人员盘查前舱的过程中,我姐姐的神情是比较平静的。相比之下,那位与我们同行的好看的大姐姐则不一样。她很紧张,不时拿眼睛环视一下四周,之后则低下头与我姐姐说话。除了说《毛选》里的文章,也说天气热,旅客多,船久停着让人难受之类。当前舱检查旅客的声音越来越向后舱逼进时,我看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青一块白一块了,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恐惧。她的紧闭的嘴唇也开始轻微地抖动起来,好看的牙齿无论如何也不再让我看到了。

  姐姐向她伸出了援手。姐姐任她把自己的手握紧,又使了些劲把她的手反握一下,便低聲问道:“你不是逍遥派?”

  她点点头。姐姐又问:“你当过广播员,跟起先那个大学生是一起的,他们要抓的就是你?”

  好看的大姐姐迟疑了一下,之后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认识那个大学生,是真的不认识。但我当过广播员,他们要是晓得这点,不管是不是那个学校的,肯定也会把我抓去。同学,好妹妹,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她的紧张和焦虑令我也为她着急。问题很显然,她究竟是不是那个中专校的B派广播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怎样证明自己既不是广播员,也不是B派。这两项证明中任何一项不成立,她都有可能被当成“B匪”抓走。其后的事就更难说了。就算A派的人冤枉打了她,错割了她的舌头,她也只能忍受了侮辱,没有人为她伸冤。

  但她显然过高估计了我姐姐的智力。姐姐在表露了对她的同情之后,面露难色说:“哎呀,我也不晓得啷个办耶,要不你去找船长大伯请他帮帮忙?”

  “不!”我一下急了,伸过头去,插进她们的谈话,说:“船长现在跟枪在一起的,你去是自投罗网!”

  我这话一说出,广播员姐姐(我已在心里认定她就是那个B派广播员了)再次变了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她立即摇了摇头。

  我姐姐显然不喜欢我这时插嘴,斜睨我一眼,说:“你懂什么?多嘴!”

  广播员姐姐却拉一下我姐姐的手,充满期待地说:“让他说,你弟弟也许有办法呢。”

  我姐姐不再说话。我受到了鼓励,想一想,说:“我有个主意,我晓得电影里的花姑娘要是遇到日本鬼子进村干坏事,就拿锅烟墨往脸上抹,装成很老很丑的样子,鬼子就不会抓她了。你如果能装得丑一点,装得不像广播员,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

  我的话立即遭到姐姐否定。姐姐不屑地说:“我以为什么好主意,结果是装老太婆。不行!她哪能装得像?这船上也没有锅烟墨,不行!”

  广播员姐姐却继续鼓励我:“他说的也对呢,我要让他们不把我当成广播员。”姐姐说:“除非你把牙齿抖掉一颗,而且要抖掉门牙才行。门牙掉了,说话不关风,那样才不像广播员了。但是……”姐姐没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主意太残忍,说了又想收回去。

  我也认为姐姐出的简直就是个馊主意,无论如何不应该。前面说过,我认为这位好看的大姐姐之所以好看,很大原因在于她那口牙齿,整齐洁白,像玉石琢磨成的。我不愿想象假如她抖掉一颗牙齿,而且是一颗门牙,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料广播员姐姐竟然眼晴一亮,问我姐姐:“门牙怎样才抖得掉?”天,她真的决定抖掉自己的门牙!

  姐姐和我都没有回答,惊讶地看着她。广播员姐姐把手伸进她带的黄色军用书包里,开始翻找东西。我以为她是想找到一件坚硬的东西,比如铁钳或者铁锁之类,以便抖掉自己的牙齿。但她找了一会儿却没有拿出什么来,而是站起来,扭头向船尾看去。船尾就是厕所。她刚要转身走去,姐姐伸手把她拉了坐下来。姐姐说:“他们已经过来了。”

  是的,先前那个背冲锋枪的小伙再次走过来,监视着所有人的动静。广播员姐姐如果去厕所,正好成为他注意的目标。

  四

  广播员姐姐坐下后仍不得安宁,又抓住我姐姐的手使劲攥紧,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某种冲动。我心里紧张起来,既有担心,也有激动。想到刚才大学生也翻找过自己的手提包,我怀疑她会不会也藏了一只手枪,一旦不得已就与A派的人拼上一拼。这也许不算最坏的选择。假如广播员姐姐真的与A派的人打起来,这客船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战场,那我就能看到一次真实的战斗,比任何电影都精彩。当然,假如她能像电影里那些游击队女英雄一样武艺高超,能够最终战胜敌人,那就再好不过。我这想法现在看来实在残忍,但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时持枪者开始检查第一排旅客的身份。我看到广播员姐姐十分注意地观察着他们,脸上仍是一派焦急神色,不由又为她想着化装的办法。真的就想到了一个新主意。我拉一下姐姐的衣袖,说:“大姐姐可以咬破她的舌头,她说话不清楚,别人就不会怀疑她是广播员了。”

  看到我姐姐不屑的眼神,我怕她再次否弃我的提议,抢着又说:“大姐姐不要咬舌尖,咬舌根不会被人发现是假的。你不要怕痛,痛一下就算了,我吃饭就经常咬到舌根。”

  姐姐打了我一下,扭头对广播员姐姐说:“他是个饿痨鬼,吃饭跟抢一样,所以经常咬到舌头。”

  广播员姐姐很认真地看着我,眼里又一次闪出光亮,之后她转过头,挺直身子,眼睛平视前方,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持枪者检查到第二排的时候,我看到广播员姐姐身子抖动了一下,眉头紧皱着,嘴唇闭得更紧,腮帮轻轻颤抖。一会儿,她低下头来左右地看,似乎在船舱里寻找着什么。我姐姐焦急地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到嘴边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

  广播员姐姐显然看懂了我姐姐的意思。我也看懂了,广播员姐姐闭着的嘴里包着东西,很可能就是咬破舌头涌出的血。刚才她那样看地上,也许是想找地方吐出来。我姐姐制止的就是她的这个动作,舌头的血吐到地板上根本无法遮掩,还会引起怀疑。

  姐姐把广播员姐姐那只黄色军用书包推给她,示意她找找包里的东西来接她口里的血。广播员姐姐把书包接了,伸进手去翻找。一会儿却扭过身子,背对着人面朝舱外。她似乎拿了样东西捏在手上,又低下头接近她手上的东西。之后再次把手伸进书包。再扭过头来时,她的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还冲我和姐姐微微一笑。姐姐也朝她会心一笑。

  我却没有回应她的笑,因为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刚才那个拿手枪的汉子,也就是那头儿,突然撇下前排旅客快步朝我们走来。站定后,充满疑问地看看广播员姐姐和我姐姐,便回头叫道:“皮娃子你过来,先检查这两个女的。”

  皮娃子就是那个拿冲锋枪的人,他手势麻利地把本来倒挂在肩上的冲锋枪提到手上,做出随时准备冲锋的姿态。老船长也跟着跑过来,一脸紧张。全舱的人都整齐地扭过头,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这里。前几排的人还站了起來。却被头儿喝住:“坐下坐下,看什么看?各人吹冷各人的稀饭!”说的是个比喻,意思是自己只应该管自己的事。

  头儿问广播员姐姐和我姐姐是干什么的。姐姐抢着回答说,是城里中学的学生,到乡下亲戚家躲避武斗。头儿又问她们是哪派的?姐姐又抢着回答:“逍遥派。”

  头儿有些不相信姐姐的回答,又指了广播员姐姐问:“你呢,你怎么不回答?”

  广播员姐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问话,却抓起身边的黄色军用书包往里面摸。说时迟那时快,头儿一把将书包抢过去,递给拿冲锋枪的皮娃子,说:“仔细检查里面有什么东西!”又盯着广播员姐姐的手看。

  广播员姐姐已经拿了样东西捏在手里,藏向自己身后。头儿向她伸出手,厉声命令道:“手里是什么,交出来!”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喝命吸引,注意地看广播员姐姐背着的手,都很紧张。

  众目睽睽之下,满脸通红的广播员姐姐伸出手,将握在掌心的秘密公之于众。同时迅速地伸了一下脖子,像是吞下了一包口水,之后便说道:“我要上厕所,我要上厕所!”

  她连说两遍,第二句话明显提高了声音,似乎在强调着自己的权利。而那声音听起来则有些含混不清,仿佛一个患了大舌症的孩子说出的话。我知道那正是我所出主意产生的效果,咬破了舌头说话就是这种效果。

  广播员姐姐说完即转身向船尾走去。没有谁阻拦她。头儿没有,皮娃子也没有。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走去,进了厕所,把厕所门“砰”地一声关上。

  头儿和皮娃子之所以没有对她的行为采取限制措施,显然是因为相信她完全没有值得他们戒备的武装。在此之前,包括我、我姐姐、头儿、皮娃子以及老船长,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广播员姐姐摊在手上的东西,是一叠红布带夹着的长条形草纸。草纸是湿的,有很鲜明的血迹,是妇女用的卫生纸。

  广播员姐姐在厕所里呆了很久才出来。出来时她脸色已经平静了许多,不再那么红。但她的眼睛仍然红着,样子像哭过。重新坐回座位后,她一直低下头,把书包紧抱在胸前。之前,书包已经被皮娃子仔细翻检过。皮娃子向头儿报告说,里面除了几件衣服、一把梳子、一只小圆镜外,还有一本《毛選》。头儿接过书包掂一掂,没再翻看,就扔还给了我姐姐,走过去继续检查其他旅客。

  姐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广播员姐姐说:“好了,过了。”广播员姐姐一直躬着身子,一会儿又摇摇头,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后来,姐姐在乡下舅舅家跟我说,广播员姐姐那时仍然在紧张和焦虑之中,关键就是那叠带血的纸,很容易被识破是假的。我问她那血纸怎么是假的。她竟有些凄惶地一笑,说:“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姐姐说的那被人识破的危险。

  原来广播员姐姐在咬破自己舌头后背对着我和姐姐所做的动作,就是把口里的血吐到她的卫生纸上。那时她不愿让一个小弟弟看到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秘密。后来她被迫把纸拿出来给大家看,浸染在纸上的鲜艳的血迹,其实就是她的舌头血。她以舌头上的血冒充下体的血骗过了当时人们的眼睛,却担心不能骗过经验丰富的人。因为所有的妇女都知道,作卫生巾用的草纸上的血只能出现在上厕所之后,而不可能出现在那之前。

  在目睹广播员姐姐以舌头血做假一幕的人中,除了我姐姐外,还有可能识破骗局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船长,那时他皱了下眉头,一改先前的沉默,主动跟头儿说话,要他们赶紧检查完放船赶路。实际上是在岔开头儿的注意力。

  而另个人就是那头儿了。头儿看上去有40岁年纪,一双眼睛充满不无邪恶的老练之光。果然,在他和皮娃子检查完最后一排旅客后,又走回到我姐姐和广播员姐姐这里继续盘问。他再次拿过广播员姐姐的书包,打开口子往里翻看,突然问道:“你包里怎么没有另外的纸了?”

  五

  就像一出好戏久演不完也会令人烦,头儿和皮娃子等人再次重复检查,令船舱里的旅客烦不胜烦。众人不顾先前的禁令,纷纷向老船长发出抱怨,说他故意耽搁行船时间。有的还要求退回船票。老船长息事宁人地说:“好说,好说,走就是,走就是。”

  头儿听出众人的抱怨实际上都是指向自己的,不耐烦地吼一声:“闹什么闹!哪个要说就站出来说,要退票找我退。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见众人都不再说了,又转向广播员姐姐,厉声问道:“你呢,问你怎么不回答?”旁边站着的皮娃子也把冲锋枪一指:“站起来,快说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广播员姐姐和我姐姐都站了起来。广播员姐姐紧闭着嘴唇,似乎还在忍受着舌头咬破的痛苦。我姐姐不能不又抢在头里替她作了回答:“你们已经检查了,还要我们说什么?你……”

  “什么你啊我的?”头儿一下打断我姐姐的话:“我是问她,她的纸,纸……”

  头儿似乎也感到自己的问题表述起来有些困难,不耐烦地一挥手,又对我姐姐吼道:“不是问你,我要她回答,要她说话。”

  广播员姐姐再次伸了下脖子,艰难地又吞下一包口水。这个动作太明显了,我为她着急。头儿显然也发现了问题,死死地盯住她的脸,突然命令道:“你,张开嘴,嘴里有东西!”皮娃子也跟着吼道:“快点快点,喊你把嘴张开!”

  这不是一般地检查和回答问题了。全舱的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这里。广播员姐姐再次感到了受侮辱的愤怒和委屈,眼泪一下涌出来。却仍咬着牙,拒绝说话也拒绝张口。

  头儿得意地扭头对皮娃子说:“看看,她有问题,哪里躲得过我的眼睛,刚才那草纸上的血是假的!把她带走,还有她。她们肯定是B,B派。”

  头儿的语气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他用了一个比较尊重对手的词,把“B匪”改称了B派。这让我后来回忆起,对他也多少有了一分尊重。我猜想或许因为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姑娘,无论如何与“匪”所应具有的内涵联系不上。但他的命令仍然带有邪恶的性质。我急了,一下扑过去,一手抓住一个姐姐的手,连声说:“不,不!”

  我也哭起来。是那种半是恐惧半是撒泼的哭。撒泼,在这里具有煽动众人同情的意义。

  果然有旅客被我煽动起来。首先站出来说话的就是老船长。他对头儿和皮娃子说:“这两个妹子已经说了她们是逍遥派,是到乡下躲武斗的。你们已经逮去了一个人,何必再为难两个妹子。”

  许多人附和他的话,纷纷要求头儿和皮娃子放过两个姑娘,就此罢手离船走人。船舱里吵嚷声大起来,男人女人都为能在那时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情绪亢奋。

  头儿似乎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恼怒地喝令:“安静,不准闹,不准扰乱革命秩序!”

  众人依然吵嚷。头儿更加恼怒,突地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众人顿时哑了口,都把眼睛看向头儿仍然举着的枪。手枪颜色是黑的,枪声响亮清脆,枪口冒出的烟呈灰白色,辛辣刺鼻。

  枪声响后,全舱的人都停止了吵嚷,小孩子也不例外,都惶惶地看着头儿。头儿得意地环视众人一遍,把手枪插回腰间,又转向广播员姐姐和我姐姐说:“还是你们两个,不想找苦头吃,就跟我走。协助追查B匪,也是你们对革命胜利的贡献。怎么样,走!”

  皮娃子也把冲锋枪口横过来,对广播员姐姐点一下,说:“走!”

  对于头儿所说革命道理与皮娃子所持冲锋枪的奇异组合,我感到了一阵恐慌,童年的直觉使我把头儿与日本鬼子联想到了一起。鬼子进村抓花姑娘,说带她们去炮楼,只是为了保护她们不受坏人侵犯,谁会相信?我不顾一切地拉住两个姐姐的手大哭起来,既为宣泄恐惧,也为煽动同情。

  但这次的煽动效果不大,众人保持着沉默。皮娃子的枪口仍指着广播员姐姐。广播员姐姐最终咬咬牙,眼神一横,挣脱我手,用依然含混不清的语音说:“要走我一个人跟你们走,我妹妹和弟弟不可能参加武斗。”又大声对我姐姐说:“回去叫舅舅来接我,记着是渔政船。”

  广播员姐姐这话似乎起了作用。头儿疑惑地问:“你们三个都是一家的?”姐姐抢着回答:“是,我们要走在一起。”说罢也“呜呜呜”地哭起来。她的哭更多了些撒泼的意味。

  六

  终于有一个人被我和姐姐撒泼似的哭煽动起来。老船长再次站出来,伸手护住我们,对头儿说:“我向你求个情,这三个孩子都是我的旅客,他们先前也说过是到乡下舅舅家去。他舅舅我也认识,跟我们船送过菜。我今天若是把他们弄丢了,他舅舅以后找我扯皮,我不好交待。到时候还不是要找到你们负责。出来之前,港口就通知了我,因为武斗,明天起就停航了,我这趟船是停航前的最后一趟。最后一趟还出点事,以后我还有什么老脸跑船。这个消息船上的人是不晓得的,但城里和乡下两头港口都晓得,以后追查起来,我们都不好说。”

  老船长说话的语调平稳沉着,却隐隐含有一种力量。舱内旅客又开始纷纷议论,说幸亏赶上了这最后一趟船,不然就耽搁在城里了。又说老船长说得对,搞武斗就搞武斗,何必多惹些事在以后难得说清楚,这种枪哪里玩得了多久。众人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吵嚷,说罢就安静下来,注视着头儿和皮娃子的枪口。

  头儿终于犹豫了起来。皮娃子也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把枪口朝下倾斜。舱内居然寂静了一会儿,无声无息。这显然使头儿感到了某种难堪。他故意提高声调再次问广播员姐姐:“我问你那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答!”

  天!过了那么久,他的问话仍然能够准确地回到关键点上。多年以后,我都对头儿所具有的超出一般武斗参加者的素质深感吃惊。

  广播员姐姐显然也极不情愿再次回到那个问题上。她再次急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我……”她的广播员口才瞬间丧失殆尽。

  倒是姐姐似乎有了急中生智的聪明和勇敢。她一把抓起自己的布包,打开来胡乱翻了一阵,然后向头儿伸出手:“说,这里的,是不是,你看嘛,我给姐姐放着的,难道这也违反了毛泽东思想,你非要缴去呀!”

  啊,我姐姐居然说出了这么具有逻辑力量的话!她的意思是说,她和广播员姐姐使用卫生纸既然不违反毛泽东思想,那就是合法的。而这正是革命时期的规则。

  我看到头儿一时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脸色胀得如风干的猪肉。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姐姐仍然伸着的手和手上摊着的纸,突然把手一甩,说:“走!”便领了皮娃子和另几个武装人员走向前舱,又跳上巡逻快艇,很快消失了。

  当一切复归平静后,广播员姐姐和我姐姐便相互搂抱着大哭起来。“哇哇哇”的哭声响彻船舱。老船长和全舱旅客都看着她俩哭,也不劝慰了,仿佛跟她们一道感受着某种哭的痛快。

  那样哭过之后,广播员姐姐慢慢回过神来,拉住我姐姐的手,用仍然含混不清的话语艰难地说:“谢谢你和小弟弟救了我,不然我上了他们的巡逻艇真的也不想活了。”

  老船长有些吃惊地问:“原来你们不是一家的?”广播员姐姐冲他点点头,说:“他们俩姐弟是一家,我不是,刚才我是骗他们的。”又说:“船长大伯,您也不认识他们的舅舅对吧?”

  老船长点点头,又问:“他们要找的广播员不会就是你吧?”

  这话一出,全舱的人再次哑然,都齐齐地把目光集中过来。广播员姐姐再次胀红了脸,最后说:“船长大伯,您也救了我,我不想骗您,我就是那个中专校的广播员。但我没想跟他们打仗,我只是喜欢广播朗诵。”

  舱内再次起了一阵嘈杂,都为她庆幸。一个中年妇女看着广播员姐姐说:“我早看出来了,你那纸上的血是假的。好危险啊!以后再不要去参加武斗了。”

  老船长又问我姐姐:“你们去乡下真有舅舅接你们?你们家大人也是糊涂,现在哪里都乱得很,走船都不安全了,害得我也为你们着急。”姐姐回答说:“我们真的是去乡下舅舅家的。不信您问我弟弟,他不会说谎。”

  没等船长再问,我补充说:“其实我妈妈不糊涂,她说乡下总比城里安全些,她让我们去乡下是为了躲杀。”

  “躲殺?”全舱的人听到我这话,都笑起来。

  责任编辑 刘鲁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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