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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8970
李黎

  牛山九点一刻到的停车场,距离十点钟还早,就打开空调,站在车子旁磨磨蹭蹭抽烟。空气寒冷而干爽,枯枝败叶之间的天空多云但明亮,给人以时间最好能就此停止的感觉。所谓时间停止,就是女儿不要长大,父母不要老迈死去。牛小灯站在一边说:爸爸,我能不能坐到副驾驶?她每次都这么问,牛山白了她一眼说:当然不能,要十二岁才行,不然交警看到要罚款。牛小灯夸张地叹息一声,又问牛山,交警怎么能看出来我是十二岁还是十一岁呢?牛山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你个子矮,要十五六岁才像十二岁,你就慢慢等吧。牛小灯做了一个愤慨的表情,朝牛山挥拳示威。上车后牛小灯要听成语故事,牛山说:等一下接到杨黎,我们就换成广播。牛小灯无奈地答应了。牛山在旅游学院门前停好车,给杨黎打电话。电话那边说马上就到,都已经看到你的车了。牛山朝通向万豪花园的那条小路看去,杨黎和王小菊正慢慢走出来。杨黎穿着一件火红色的羽绒服,暗红色的紧身裤,整个人像从火中走出来,王小菊穿上了单薄的皮夹克,曲线毕露。牛山招呼杨黎在副驾驶座坐下来,王小菊绕到左边上车,和牛小灯一起坐在后排。牛山朝六十公里外的万松市开去,一路上车辆很少,出城时偶尔车多缓行,上了高速后眼前几乎没有车。牛山不断提速,车子像子弹一样飞向前方,但始终无法击中视野尽头的目标。对面车道的车倒是很多,很多人在春天长假最后一天返回。杨黎突然感叹:陈海洋死得太可惜了,他要是不死,今天就可以一起去万松玩了。牛山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前路。很多人上了高速公路就沒有再下来,还有人虽然下来了,但是丢下了手脚脸颊眼珠健康以及未来,集中精神是必须的。杨黎继续说:为什么要在除夕夜跳楼呢,搞得大家都不愉快。应该明天再自杀,明天是上班第一天,陈海洋你好歹是艺术家,就算自杀也要有点意思才对嘛,选一个正襟危坐的工作日多好。牛山几乎要笑出来,又觉得对死者不够恭敬,于是恭敬起来。不过陈海洋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从不需要别人的恭敬。牛山说:他这些年一直在赶场子,大年三十自杀,就是吃了年夜饭再赶着去阴间吃第二顿吧。杨黎大笑,又不屑一顾地说:死就死吧,到年龄了,后面各种死法都有,都不奇怪。牛山扭头看看他,想问他打算或者希望怎么死,考虑到王小菊和牛小灯,话到嘴边停住了。天空在汽车的飞驰中昏暗下来,天气预报所说的雨夹雪一事,在窗外的寒风和黑云之间流传着。

  王小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牛小灯聊天,年过四十的她一直没要小孩,现在和一个小学三年级女生聊天有点困难,但她一直在坚持,似乎是感谢牛山开车带他们去万松。路过临江开发区出口时,牛山说:从这个出口下去,十分钟就到我父母家了。杨黎感叹,你真幸福,和父母离得这么近。牛山说,其实也不近,你看,从我接到你们到现在快一小个时了,有时候遇到堵车,回家也要两个小时,再加上回去,一天就只能干这一件事了。杨黎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没发现你一天其实干了两件事吗?第一,你去了你父母家,第二你又回到了自己家里,很多人要几天才能忙完这些事。牛山笑笑,觉得杨黎说得有理,这时他们已经把临江开发区出口远远甩在身后,车速快得像父母家随着脚下的土地一起参与了地球的瓦解,正在离开地球,往宇宙深处飘散。

  高速两边逼仄的绿化树突然变成开阔地,远处是皖南的群山,在半空中留下几笔深浅不等的阴影。苏皖交界收费站空无一人,有种战后的荒芜。牛山说:下来抽根烟吧,我给滕鹏打个电话。几个人跳下车,王小菊说今天真冷,杨黎说,今天真暖和。牛小灯凑到牛山腿边说:爸爸,他们一个说今天真冷,一个说今天真暖和,到底怎么回事?牛山弯下腰对牛小灯说:这种问题你不要悄悄跟我说啊,你应该大声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一个说暖和一个说冷,你应该主动跟他们聊聊。牛小灯对这种训诫有些抵触,辩解说:我就是想问你,他们为什么说得不一样。牛山不知道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继续敷衍牛小灯去问王小菊,说他打电话给滕鹏,问他们到哪里了。滕鹏说刚刚上高速。牛山说:那不等你们了,我们已经过了收费站,饭店见。杨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问牛山:他老婆有没有跟他一起?牛山想想说,应该不会跟盛心月在一起了,上次我们去扬州一周,盛心月没有一起去,也没有一个电话。他们很可能已经分了?杨黎一边看向远处一边感叹:什么世道,这么多年的模范夫妻说分手就分手了,任何一对男女都不应该在一起,没有这个能力,谁都没有!说到这里杨黎几乎激动起来,牛山看看拍照的王小菊,扭头对杨黎说:到底分没分我也不知道,如果他带另外的女的过来,你当面问问他是不是分了。

  继续上车后牛山跟着导航走,一头扎进大年初六热闹拥堵的万松市区,疑惑不已地绕了半个多小时,来到罗江订好万国酒店。找到法兰西厅,一大群人已经在那里打牌喝茶,等候贵客。人数之多、装潢之古典都超出了牛山的意料,但这一切符合法兰西厅的宽阔。高大肥胖的罗江热情地扑向杨黎,用极大的嗓门和停不下来的大笑表示欢迎,身后的一大群人或大声或小声地表示欢迎。热烈欢迎杨黎、牛山,以及王小菊和牛小灯。有两个人客气地从牌桌上让开,牛山和杨黎接替他们打起来。牛小灯拿起牛山的手机,缩在一张红木圈椅上看她最爱的《忍者神龟》。半个多小时后,滕鹏和顾老师走了进来,大家一阵喧哗,欢迎欢迎的招呼声层出不穷,滕鹏像大人物一样跟罗江及万松的多位朋友一一握手,他的身高和嗓门都超过了罗江,罗江大概也累了,不能再来一次。滕鹏身边的姑娘也偶尔伸出手和对方碰一下,满脸微笑。牛山对杨黎说:那个女的你认识吗?滕鹏听到了牛山的话,转身对牛山他们说:这是我女朋友,焦雨涵,这就是牛山,这是杨黎,彭大师。滕鹏介绍时,牛山转身从牛小灯手里收回手机,吃饭了。

  饭局从十二点多持续到三点半,中途经历了隆重介绍、白酒、啤酒、昆曲、通俗歌曲、诗朗诵、奉承、争辩、躬逢盛世、下次再来和南京见,还有杨黎很多次慷慨激昂的言说,说对一些问题的不同看法。他是毫无疑问的主角,如果不是因为他,罗江不会邀请其他人,一群人根本不能成行。当他说话时,罗江带领大家认真倾听,但滕鹏、牛山和顾老师无所谓,平时听得太多了。喝得微醺的顾老师突然提议,下午不回南京了,继续往南,去宣州转转。滕鹏和杨黎都附和,这让顾老师觉得这个想法真的不错。他一个个的确认行不行,包括焦雨涵、王小菊和自己的女朋友,逼问他们能不能一起再去玩几天。杨黎说,我在宣州那里有几个兄弟,其中一个家伙每次都会在家里摆上一桌酒菜招待我。这让顾老师激动起来,非去不可。只有牛山表示不能去,明天是新年第一天上班,实在不能请假,何况还带着牛小灯呢。如果牛山不去,杨黎和王小菊只能挤在滕鹏的五座越野车里,后排要坐四个人。空间不是问题,关键是超载。罗江说,这一路不会有什么交警,如果被查了就打我电话,我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只要不撞到人就可以,罗江补充。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午四点,在漫长的告别中,牛山带上牛小灯往回,滕鹏开车,六个人继续玩一两天再回去。看着几个人往滕鹏的车里钻,牛山忍不住朝那边喊,我走了啊,你们小心一点。没有人理会他,因为罗江率领着万松一行人正在热情地跟大伙道别,嘈杂热切的告别声完全盖了牛山的声音,没人听到他的关照。在南京时,大伙在散场时往往丢下一句“走了”就真的走了,杨黎等人都以为此刻还在南京,都没在意牛山的离开。

  午饭时牛山招架不住热烈的气氛,喝了两杯啤酒。为了不犯困,牛山不停地跟牛小灯说话。出发后不久,牛山就说:要不我们去爷爷奶奶家转一圈吧,到他们家楼下,站在楼下喊他们,吓死他们。

  牛小灯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样很不错。每次都是说好了再回去,这次不打招呼就回去,他们一定吓坏了。牛山接着说。

  爸爸爸爸,爷爷奶奶他们会不会不在家呢,他们要是不在家就不会被吓到了。牛山想想说,确实可能不在家,他们过年每天都要出去走亲戚,一直到初八左右。我也不能打电话问,一问他们就有准备了。

  停顿了一会,牛小灯微微往前凑了一点说,爸爸,要不然你就找一个理由给爷爷家里打电话,随便说两句话就挂了。他们只要接电话不就是在家吗。牛山说,聪明!又想了想说,如果他们接了电话之后一会就出门吃饭了怎么办呢。

  牛小灯嘟嘟囔囔几句,觉得太复杂,这么多的可能性让她有些恼火,不知道怎么办。牛山安慰她说:没事,如果他们不在家,他们就知道我们回去了,就不会开心,但是我们开心啊,我们突然袭击,在楼下喊几声,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爷爷奶奶我们回来了,然后又开开心心走了,不也是很好。牛小灯哈哈哈笑了几声,像是在敷衍牛山。

  半小时后,车子路过临江开发区出口,牛山犹豫再三,担心疲惫,担心大雪,更担心拥堵,还是靠左从超车道上一划而过。父母家很快就在自己的左后方,越来越远,远得像自己没有途经此地,也没有在今天去过万松一样。而牛小灯完全不认识路,只顾认真地听着音响里放的《一千零一夜》。

  牛山父母每天晚上都会绕着小区里的人工湖走一圈。有时在绕湖走之前,他们还会和熟人一起跳舞,气喘吁吁又哈哈大笑,再带着极大的满足感继续去走湖,脚步不禁加快,因为此前已经耽误了时间,也因为此前的跳舞已经让自己兴奋起来了。这种急促的脚步和热烈的心情一道出现,有种老年生活中买一赠一的满足感。今天没有人跳舞,很多人在外地过年没回来,天气也不好。小雨一直若有若无地挂在半空中,说没雨可眼前总是潮湿一片,说有雨又丝毫不影响行动,灰蒙蒙的天空给人一种大事不妙的感受。他们决定在下午没事的时候先把走湖锻炼的任务完成,晚上还要去牛山伯伯家吃饭。

  人工湖是本地中老年人的重要去处,它波澜不惊,偶尔被大风刮起的水汽会让湖边的人心旷神怡。它是随小区一道建起来的,在小区南面,从一个池塘一点点演变而成。拆迁后的人陆续搬进小区,发现旁边的人工湖之后,顿时有种欣喜的感觉,开阔的湖面、平整的环湖路和湖边的树丛,有种万物生长的新意,冲淡了人去楼空、永别故土的惆怅悲伤。七八年过去了,湖边的树有了浓厚的阴凉,树下的路也有了被脚步磨亮的痕迹,湖边动辄聚拢着几百人散步和快走。饭后去人工湖走走渐渐成为大家的依赖,人工湖有了一种类似于信仰的力量,很多问题都可以在这里解决,诸如疾病、孤单、贫穷、生意、婚嫁、离开。对牛山的父亲而言,沿湖步行是治疗的一部分,两年前中风后他奇迹般地恢复如常,但就此需要适中而终生的锻炼。他有一次缓慢地走了一圈人工湖,数了一下,七千五百步,每一步八十厘米,一圈就是六公里,长度适中。偶尔还可以走两圈,或者,走到断桥再回头,走到省道入口再回头,走到南唐石刻那里再回头。

  今天的湖边有点奇怪,放眼望去,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在走,偶尔有一辆车远远地停在湖边,一会又不见了。偶尔有几个学生蹬着自行车在环湖路上出现,又像雪花一样慢慢地融化直至消失。夫妇二人手里拿着雨伞和保温杯,这让他们底气十足。和往常一样,他们从小区后门(南门)走到环湖路上,然后往东走。如果把呈不规则圆形的环湖路看成一个正方形(大致也是如此),他们在路過东北角的断桥、东南角的省道入口和正西面的南唐石刻后,再由西往东,回到小区后门,完成整整的一圈。往常走一圈要一个半小时,今天因为担心下雨,他们脚步飞快,精神抖擞,在初春的严寒中看上去有种悲壮,远远的鞭炮声又带来日常生活的喜庆。牛山母亲说:真是形势喜人又逼人啊。牛山父亲反问:你说什么?牛山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们在下午三点半开始步行,路过南唐石刻时大概是四点半,这比平时快了很多。继续由南往北,拐过西北角走上北面的路往起点走去,即将完成一圈。北面的路,由西往东逐渐降低,其实是从一个高高山坡上一点点走下来,这也是他们选择由西往东的原因:避免了一个差不多一公里长的大上坡。下坡走到一半时,他们站在高高的环湖路上远远望向通往小区北门的天宝路,牛山母亲忽然喊起来:那不是牛山的车吗?他们今天怎么回来了?牛山父亲也看清了车子,几乎看到了车窗后的牛山,于是说道,确实是牛山的车,他是不是回来跟哪个同学吃饭?牛山母亲又看了看说,不管跟哪个同学吃饭,回来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这个人也真是有意思啊,是不是嫌我们老了,不想理我们。牛山父亲打圆场说:你跟他怄什么气呢,他回来怎么会不跟我们说,大概是想着停下来再跟我们说吧。母亲不依不饶地说,早点跟我们说,我们也好准备一点蔬菜带回去给小灯吃,到了再告诉我们一声哪里来得及呢。牛山父亲不耐烦地说,你管他呢,他说不定就是不想告诉我们,他就是临时跑来跟哪个人吃顿饭,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给他打电话!牛山母亲命令道。牛山父亲正要掏手机,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高高胖胖的人,距离好几米远就冲牛山父母喊:你们还在这里散步啊,成尚龙出来了你们知不知道?两个人吓了一跳,牛山父亲问,他怎么放出来了,不是才两年吗?可能是表现好吧,听说他们家也一直在找人。说话的人踩在自己的声音上颤颤巍巍走到眼前,是牛山父亲几十年的牌友、以前的小学校长赵志明。这一带拆迁后,几个乡村学校撤销,赵志明可以到合并后的中心小学做副校长,但是他太胖了,严重三高,干脆办了退休,每天下午打牌晚上走湖,或者下午走湖晚上打牌,上午他都在家里忙家务,给两个儿子及其老婆孩子们做满满一桌子的菜。赵志明凑近说:成尚龙中午就回来了,成尚虎带着几十个小兄弟去接他的,差不多开了三十辆车,呼呼啦啦在镇上开了一个多小时,一起按喇叭,一起停下来,一起发动,全镇都知道了。好像还去江边放鞭炮,所有人都跪在那边烧香磕头。有人看到成尚虎他们扛着几大捆鞭炮,那么多鞭炮要一个小时才能放完。那个车队四点钟开进小区里,在成尚龙父母家楼下停下来,把小区堵死了。我正好出门办事,看到成尚龙从车子里蹦出来,瘦成钢筋了,这么冷的天穿着白衬衫。他站在楼下对着五楼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一直喊,也没人理他。

  牛山父母听得有点紧张,目光投向几十米外的天宝路,上面车来车往,但是没有牛山的车子,想必早就进了小区。赵志明接着说,成尚龙喊了几十声,然后呢,几十个人一起抬头对楼上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楼上一直没人答应,他们就一直喊。喊了快一个小时了。牛山父亲带着不耐烦的表情问,喊什么喊,直接上去不就行了。赵志明嘿嘿笑了几声说:你忘记成尚龙是怎么进去的了?要不是他老头子亲自去公安局喊人,再把他骗回家,成尚龙怎么可能被抓到呢。牛山父亲说,他们就是吃饱了撑的,自己把成尚龙送进去,又没完没了找人想放出来,还托我找过人,又让成尚虎找牛山,到处找,何必当初呢。赵志明说,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眼看儿女不好,就让他们走远一点,去学好,真的走了又想方设法非要让他们回来。牛山母亲带着不屑说:事情也不能看一方面,要是成尚龙不坐牢,一直这么野,迟早弄出人命,那抓到就是枪毙。赵志明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了看牛山母亲一眼,对于这位老部下的性格脾气他是很了解的,非常硬气,说话很不客气,这让他放弃了反驳的念头,笑笑说:现在应该还在喊呢。你们有兴趣就去看看啊,就在你们家对门。

  快到家时,牛山母亲问:牛山会不会是因为成尚龙才赶回来的?牛山父亲嘟囔一声说,不知道啊,谁知道他呢。牛山母亲又问道,刚才我们会不会看错了,我看不见车牌。牛山父亲带着忧愁的表情说:这么远怎么可能看到车牌呢,不过也不会错,牛山的车型那么少,颜色又一样,我还看到油箱那边贴着一个变形金刚,哪有这么巧的事,就是他的车。这个确认让他们更为担忧,转过墙脚,迎面看到二十几号人聚集在房子和车棚之间的空地上,围成两三个圈子,彼此之间有说有笑。一大半的人手上都夹着烟,偶尔一个人一抬脖子,像往楼上扔什么东西似的喊一句:爸爸妈妈开门啊,我回来了,成尚龙回来了。几秒钟后另外的人不甘落后地喊,开门啊,我是你们儿子成尚龙!楼上不仅没有开门,还突然扔下了两个罐头瓶,在水泥地上砰砰两声,里面的汁水和酱料溅得满地都是。这没有把这群人驱散,只是驱散了他们脸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随后,一个大垃圾袋被扔了下来,炸开之后一大堆生活垃圾摊在地面上,花里胡哨地铺了一大片,还有一些鲜红的汤汁在流淌。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牛山父母也远远地站在几米外,不敢上楼。

  在沉默中,雪花飘落,给人一种喊声让雪花飘落起来的感觉,在沉默时被大家发现了。雪花不急不忙,既不美观也不丑陋,是寻常不过的雪花,落在平常不过的几十个人身上,落在小区的屋顶和路面上。在雪花中,牛山父母往前走,准备上楼回家。成尚龙大喊一声:你们让开,让瞿老师他们过去。牛山母亲姓瞿,这句话让她有点得意,报之以李地说:尚龙你们还在这里喊什么,跟我们一起上去吧。成尚龙朗声说:瞿老师你们先走,他们不开门我不能进去,必须是他们开门的,其他人开门不算。牛山父亲问:成尚龙,牛山有没有回来找你?他的语气有些僵硬和隔阂,成尚龙倒也不在意,听到牛山二字,他带着凶狠的表情回答,牛山是我兄弟!说着他几乎要拍起胸脯,只是他戴着厚厚的皮手套,大概不会发出砰响。他重复强调:牛山是我兄弟。其他人毕恭毕敬地听着,脸上露出对不在场的牛山的崇敬。牛山母亲突然不高兴了,指着成尚龙的鼻子说:你不要胡说八道,牛山不是你兄弟,牛山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呢?牛山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的样子,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除了伙在一起还能干什么,成尚龙你自己说说看,你说!这些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每个人的背后都是越來越大的雪,密密麻麻在半空中组成一张立体的网,上下左右都是雪花此前的轨迹,是雪花和雪花之间的空隙,又迅速被另外的雪花填满。它们飘摇良久后奔向地面,即将落地让它们陡然加速,有一种急切和不管不顾,似乎是魂归故里。成尚龙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一直害怕瞿老师,从小就怕,如今自己已经可以俯视年老的瞿老师了,可以一拳打倒她,可以一刀捅死她,甚至可以从车上拿出猎枪瞄准开火,都可以,可还是害怕。三十年前自己被训斥的画面在三十年后又涌出来,瞿老师的话说来说去无非一句:你到底能干什么呢?成尚龙上前一步,瞪着瞿老师,一言不发,每个人都站在原地,等待成尚龙下一个动作。

  开始下雪时,牛小灯要开窗,牛山说不行,牛小灯自顾自往下按,牛山不得不锁上后排的窗户。为了转移话题,他大声对牛小灯说:你知道爷爷的爷爷是干什么的吗?

  牛小灯不高兴地回应说,爷爷的爷爷是谁?

  就是我的曾祖父。牛山回答,但声音毫无信心,似乎自己没有这么一位曾祖父。他完全记不得自己的祖父,两岁不到时他已经离世,何况曾祖父。而牛小灯和曾祖父构成了前后五代人,他们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得不真实。在牛山走神的同时,牛小灯主动问:爷爷的爷爷干什么的啊?

  他是个道士,就是《西游记》里太上老君那种道士。

  真的啊,哈哈哈,是个道士!牛小灯感慨起来。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也是道士,她补充说。

  牛山哈哈一笑说,看来你真的很熟悉啊,单田芳讲的《西游记》你听了有一百遍吧。

  五百遍!牛小灯喊了一声:五万遍!

  五万遍就五万遍吧。你知道爷爷的爷爷后来怎么了吗?

  不知道啊,他变成什么了?

  牛山叹口气说,他什么都没有变,不要以为道士都会变,都是神话,很多时候当道士是因为穷。当道士可以省钱,不用盖房子,有时候还不吃东西。有一天,你爷爷的爷爷自己算了一下,说了句运动要来了,就自己死掉了。

  牛小灯嗯了一声,大概觉得无趣。牛山接着说,有一次你爷爷喝酒喝多了,跟奶奶吵架,正好我放假在家,我就劝他们,然后把爷爷拖到浴室去洗澡,再把他吐的地方全都收拾干净,奶奶气得在一边哭。爷爷说,你不要哭了,再哭我只能出家当道士了。结果那天晚上我梦见爷爷也成了道士,而且会飞,每天吃完饭前都从山里穿过村子飞回来,跟大家一起吃饭,然后又飞走了。后来我变成他在飞,越飞越高,都快看不见地面了,就吓醒了。说到这里,牛山突然有些心酸,因为父亲中风后已经不能再喝酒,人生唯一前往高处的途径消失了。

  快进城时车辆多了起来,开开停停,牛山也变得烦躁犯困,眼睛每眨一下的时间变长,眼皮有种下去再也上不来的沉重。他打开车窗,冷气灌进来,再点上烟,扭头看看牛小灯。她在后座上睡着了,耷拉着脑袋,安全带绑在胸口,整个人斜着挂在椅背上,看着别扭,倒是睡得很香,五官也焦虑地归拢在一起。杨黎发来一条消息说:陈海洋太着急了,如果今天跳楼,多好,跟雪一道落下来。牛山把这这句话读给睡着的牛小灯听:陈海洋太着急了,如果今天跳楼,多好,跟雪一道落下来。他接着说,小灯,你能不能记得陈伯伯了?就是每次见到你都凑过来用胡子戳你脸的那个人,有一次你发烧,他一直抱着你的。我想想,最近一次跟他见面是一起去爬山,你应该能记得吧,他一直在唱歌给你听,还跳舞,开开心心的,你反而跑到我面前说不喜欢听,不喜欢听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啊。后来在游乐场他带你坐过山车记得吧,我不敢坐,他就带你坐,他说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玩过了。你后来一直闹着要我带你去玩过山车,搞得像过山车爱好者样的。陈叔叔已经死掉了,之前没跟你说过,反正你也难得见到他一次,跳楼的,听别人说摔下来之后全部碎了……像刚刚下雪的时候雪花落在水泥地上。牛山说着迅速扭头看看牛小灯,睡得不深,疑似听到了自己的话,又没有任何回应。牛山扭头看前面,进出城的高架是最拥堵的一段,走走停停,牛山小心踩着油门刹车,尽量把一停一走控制在轻微的范围内。他继续说:陈叔叔才四十九岁,差一岁五十岁,太年轻了。我刚才说的对,他就像刚下雪的时候在地上化掉的雪花,黑乎乎的一片,不像正常死掉的人,那是一片雪花落在之前的雪花上,然后慢慢就积起来了,越积越厚,估计明天就是这样。

  六点不到,牛山回到楼下停车场,天已经全黑了。雪花在灯光里四散飘零,把灯光冲击得支离破碎,每一片雪花都拖着光芒的残骸。等了一会,牛小灯醒了,第一句话就是:爸爸,给我听故事行不行啊?牛山说,到家了还听什么故事,广播我也不听了。牛小灯带着满脸刚睡醒的不开心看着窗外,见雪花飘扬,就要开窗。牛山解开锁,一阵冷风从脖子后面袭来。牛小灯突然对牛山说,爸爸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说冷一个说暖和了,说冷的阿姨穿着皮夹克,说暖和的伯伯穿着羽绒服。牛山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这也提醒他应该回复一下杨黎。他发消息问杨黎到宣州没有。不等杨黎回答,牛山又发一条信息说:今天也不行,陈海洋应该再等一两天,等这场雪下完,去山顶积雪最深的地方死掉,割喉割腕都可以。随后牛山坐在车里抽烟,不想回家,牛小灯意识不到他是多么畏惧回家,问牛山为什么不下车。太累了,休息一下再上楼吧,你正好看看下雪。牛小灯带着几分遗憾和抱怨说:雪落到地上都变成水了,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牛山哼了一声说,明天早晨应该会积雪,到时候穿好滑雪裤子出去玩。牛小灯说,要是我们现在住在爷爷奶奶家就好了,他们那里车子少,雪多。确实如此,这也提醒了牛山,他拿出手机说:你给爷爷奶奶他们打个电话吧,让他们下雪注意安全。牛小灯有点不情愿地把手机接过来问,为什么要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牛山说,我们每次回来,不都是要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声我们已经到家了吗。牛小灯不满意这个回答,提高声音说:今天我们又没有回去。牛山吐出一口烟说:我们不是刚刚回来吗,你就说我们已经到家了,让他们放心。下雪了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摔倒。牛小灯说:我不打,要打你自己打,如果打给外公外婆让我打还差不多。这时牛山的手机响了,牛山拿过来,父亲在那头说:你们回去了?

  牛山说,刚刚到,刚到停车场。父亲“噢”了一声,又带着几分兴奋说,成尚龙被你妈妈骂了一顿,骂得他扑通一声给你妈妈跪下来了,哭得一塌糊涂……牛山有点疑惑,反问道,妈妈有什么资格骂他呢,他有什么不好,非要像她什么事都按照她的要求做才好,让她不要再说成尚龙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了,成尚龙比我好多了。父亲的兴奋在电话那边戛然而止,停顿一会问,小灯呢?牛山回头看看牛小灯,把手机递过去,但小灯缩在座位最边上,摇头示意不想说话。牛山瞪了她一眼,继续对着电话说,她在后排睡着了,一会等她醒了我们就上楼。父亲嘱咐一声,挂了电话。父亲的电话一直都简洁如电报,牛山觉得非常好。他看看手机,杨黎发来一张一大群人围坐在一桌酒菜周围的照片,桌上的酒菜眼花缭乱,他带着双重的恼火对牛小灯喊,你看看,杨黎他们已经坐下来喝酒了,你非要跟我去万松,不然我不也可以跟他們一起去吗,正好他们一辆车坐不下。牛小灯脸色阴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牛山看了看外面的大雪,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发作,就柔声对牛小灯说,我跟你说的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牛小灯说,不记得了,爷爷的爷爷是谁?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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