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读到来自白鹭镇一位老头的科学论文时,我立即想起了刚进报社时的一次事故——它差点毁了我的前途。
在一篇谈论爱情的文章里,二分之一的文字是中国楼市走向分析,你认为合适吗?当时,我面对报社总编的责疑,一脸羞赧。其实,其实……我嗫嚅多次,终究没有辩解。其实我想说,这篇文章别出心裁,在中国楼市分析的构架下不动声色把当代爱情观作了现实主义的剖解。可是我缺少胆量,察言观色之后还是认为在领导面前态度比水平重要,赶紧以诚恳认错来博取原谅。我是多么珍惜从偏远乡村调入城市工作的机会,几个月来在见习编辑岗位上我一直殚精竭虑,有时不惜试错。这个情感稿件的误判,我在领导面前又丢了一分,尽管我争取了继续留下的机会,但编辑的副刊版面却进行了调整,从情感改为科学。
也好,我早就烦腻了城里人那些叽叽歪歪的情感故事,领导骂我不解风情并非无端。显然,这件事情对我影响深远,以至于我后来的编辑风格越来越平庸,“科学”成为报纸上周期性的技术展览,毫无人文精神。作为报纸副刊,如果预期的读者只是一群时尚生活和奇闻逸事的消费者,那明星肖像和狗仔队文字就可以拉走所有的粉丝,而科学必须等同于物欲或养生。而要把“科学”打扮得花枝招展悦人眼目,我深感无力。可以说,这位老者的科学论文让我眼前一亮,同时再次让我陷入两难境地,我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
孩子,我知道你面临的难处。在后来的通信中,这位民间科学家充分理解了我当时的矛盾纠结。我们的通信持续了很久,早就偏离了编读往来的范畴,变为老年与青年人生道路的探索与交流。当时,报纸在一次读者调查活动中受到严厉批判,读者反映副刊文章都是剪刀加胶水的产物,在网络和其它报纸上抄摘拼贴,没有一点本土文化因素,这样的报纸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领导为此要求我们一定要加强与社会各界的联系,挖掘最接地气的稿件。为了报纸的生存,你们一定要与作者建立深厚的友情甚至爱情!领导以一种易水寒的声调语重心长谆谆教导我们。当我第一次读到来自乡村的科学论文,我兴奋异常,但很快又被他的文笔搞蒙了。这篇题为《论地球的“远日运动”》论文长达数万言,但一半在叙述他和另一位老头的友爱故事。
在一篇谈论宇宙的科学论文里,二分之一的文字在记录乡村老头的日常生活,这合适吗?我仿佛听到了领导的再一次责疑。
我小心翼翼地压下了这篇手写的稿子。稿子装在一只黄黄的牛皮纸信封里,它已经在编辑部转来转去,像一只流浪狗无处着落——笨拙难认的字体,粗壮超标的体积,并没有那位编辑愿意深读下去,编辑室主任于是好心地转到我手上。我抚摸着厚厚的稿件,想象远方的白鹭镇有一位老头期待和焦急的目光。他在故事中讲到了和老友的赌约,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发表这篇文章,来证明他的脑力劳动并不比刨地种瓜缥缈。下班的时候,我把稿子塞进衣袋,带回了住处。我重读了这篇来自乡野的科学论文。我发现,如果把叙事部分提取出来,本身就是一篇很好的文学作品。我给老人回信说,如果你急于发表来证明你晚年生活并不比老友空虚,那就一分为二,让科学归科学,让文学归文学,把故事部分交给我的同事放到副刊里,保证很快见报。
出于希望谅解的意思,我特地提到了我见习编辑的难处。孩子,我知道你面临的难处,这是人们对科学论文的偏见所致,如果人们读过了《时间简史》,有谁会责怪霍金在这本科学论著里提到他的婚姻,他的爱情,他的简?瓦尔德姑娘?!老者在回信中悲伤地说。他明确表示,他已经向外面的杂志投稿多年但是泥牛入海,这次偶尔在乡村的墙壁上知道了我们的报纸,所以抱着最后一试的态度投来稿件,虽然他急于文章发表,但他不愿意论文沦落到一分为二的结局,因为在他的文章里文学与科学合而为一,就像天地人三位一体。
老人试探地说,你能真正地理解我吗?你学过哲学吗?希望你果断地在科学版面连载这片长篇论文,保证会赢得大批的读者。老人还说,当初你根本没有向领导解释爱情观与楼市分析的关联,怎么就断定领导会不同意你的大胆尝试呢?老人显然看出了我作为见习编辑的柔软之处,他对我充满期待。问题是我敢冒险吗?我想起了领导诡异的笑容。我倒是以为老人会答应我的建议,我甚至帮他打好了电子版,并做出了我建议所说的处理,我准备把科学部分放到我的版面,当然在编者按中适当介绍这位民间科学家的事迹,以增强版面的吸引力,引发人们的科学精神。但老者的回绝让我进退失据。
我又一次重读了这篇作者自诩与《时间简史》相提并论的科学论文。似乎是有意模仿,老人在文章中追忆了与老友赌约的缘起,那几乎是两个农村孩子对一生的反省和回顾。不同的是,《时间简史》中两人的赌约已有结果——霍金进行了约定的赔偿,给索恩订阅了一年的《藏春阁》,且霍金其实希望自己输掉,以证明自己的黑洞存在。而老者与老友的赌约还只是个开端。
两人对人生的分歧是从少年时一次学校争议引起的。老者与这位老友当年是同桌,就餐时两人自然也坐到了一块儿,但拿筷子的手臂很快发生碰撞。同桌于是嘲笑他说,大家都用右手,就你使用左手,得改过来。老者不服气地说,用左手好还是用右手好,伟大领袖并没有明确发表语录,你怎么可以批评我呢?同学想了想说,我们去问问老师吧,或许伟大领袖发表过相关语录呢。老师是从城市下放到农村的教授,听了两个学生的争议,沉思良久后缓缓地说,他目前没有看到过相关语录。教授顺便讲了一个两小儿辩日的故事,目的想让两人知道圣者在认知上也有盲区。两个少年显然没有领会老师的良苦用心,反而像故事中的两个孩子再次争议了起来,一人认为早晨的太阳离地球远,一人认为中午的太远离地球远,并因此延伸到城市和农村的差异上。
万物生长靠太阳,农村的草木长得就是比城市茂盛,当然是农村离太阳近一些,享受的阳光多一些。另一个人反驳说,人类成长靠太阳,城里人的头脑就是比农村聪明,当然是城市离太阳近一些,受到阳光的滋养多一些。一个人说,我就喜欢农村,我这辈子就在农村生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有我们农村,城里人吃什么呢?你就向往你的城市吧!而另一个人明确反对,我就喜欢城市,你看我们的课本不是从城里运来的吗?你看我们的老师不是从城市里来的吗?我就是要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在城里生活。
两人的分歧并不影响两人的友谊,只是两人对命运进行了一次长远的预言。此后的半个世纪里,两人的命运轨迹基本按照这次预言进行,老者在恢复高考之后果然考上了大学,老友一辈子在农村耕地为生,不管集体还是家庭承包。唯一的意外是老者退休之后还是从城里回到了农村。
老者从气象局退休后,和一帮老年朋友玩了几年,就觉得没意思了,聚在一起无非是打打纸牌麻将,议议人间是非。老伴走后,他更是感觉到孤独,整天待在书房里整理那些旧杂志。他从读大学开始订阅《飞碟探索》,老伴在时会一起争议飞碟到底有没有存在,是宇宙奇迹还是人类自欺。但老伴终究还是走了,他就想回白鹭镇居住。儿女们开始坚决反对,说他们都忙于工作,怎么有可能回农村照顾他老人家。但看到邻居一个老头由于孤独上吊之后,开始松动了口气。老者说,听说老友一个人在农村居住,孩子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有个病痛都无人知晓,我正好可以回去一起做个伴!现在通讯交通都方便,没必要担心他们在乡村的生活起居。
儿子把他送回老家那天,老者非常快乐,而老友显然比任何人都开心。半个世纪之后走到一起,两人重温了少年时代的争议,都哈哈大笑起来,两人似乎分出了高低,又仍然没有见出高低。你终究还是承认了农村好吧,你还不是回到农村来了?但老者却仍然说,当然是城市好,我回来不过是特意要和你重温早年的争议,你看你的孩子们不是去城市里打工了吗?如果不是孩子们在城市挣钱回来,你怎么能住上这漂亮的新房子?!老友无语,带着老者到了他的瓜地上去。
一条大江从白鹭镇穿过,两岸留下大片肥沃的沙土正是种瓜的好地方,这里种出的西瓜又沙又甜。老者拿起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跟在老友的草帽后头朝江边走去。瓜蔓满地,西瓜庞大圆满,老友摘了一只,用手掌砸开递给了伙伴。两人在瓜棚里吃了起来,一边望着悠悠江水回忆往事。老者与老友两人四十年来殊途同归,现在都守着老家的乡村,远离着儿女们。老者说,你这一辈子过得充实吗?你除了种瓜还是种瓜。而老友反问,你这一辈子过得实在吗?读了那么多书,发布了那么多不准确的天气预报,白吃了那么多粮食。
老者纠正说,其实他爱人才是天氣预报员,而他只是观测站的观测员。天气预报管明天,观测员管当天,所以他两口子可说是开着夫妻店、唱着对台戏,对立又统一。不过,他在枯燥的预报和观测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就是反复比对误差,从而摸索了一套自己的经验,但他的目测预报与爱人的机器预报,直到退休还没有比出个输赢。
老友看出了老者的忧伤,赶忙打断话题,说,吃瓜吃瓜,不说往事。在瓜棚里吃完西瓜,老友冒出一个天文学和社会学交织的问题。他说,老伙计,现在太阳是离地球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呢?为什么天气越来越热?我敢说你是贪图我们乡村更凉快才回到老家的吧。老者笑着说,你就只知道刨地种瓜,要不怎么人们说没文化真可怕。你还说我白读了那么多书,那我就来显摆显摆,讲讲书里的道理吧。地球和太阳其实始终保持一个平稳的距离,当然有的地方离太阳近,叫近日点,有的地方离太阳远,叫远日点,之间相差五百万千米,几亿年来没有太大的变化。
老友也笑了,说,太阳离地球的远近有没有变化,我都照样种西瓜,那些研究的技术并没有种出更好的西瓜,你不是说城里出售的大棚西瓜远不如我这里土瓜好吃吗?科学技术绕了一个圈子结果不如我们的土办法。但照理说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你不是说地球一直围着太阳转吗?我们当父亲的应该是太阳,以前儿女们都围着我们转,但现在呢,这些孩子们都远离,被吸引到城里去了。
老友的话引起了老者的深思。半个世纪的人生经历告诉他,老朋友虽然没文化,但这句话可能是对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书上的许多定论最后都可能推翻。还是当年的领袖,听到科学家介绍基本粒子不可再分时,用一种哲学家的思维反驳,物质是无限可分——质子、中子、电子,也应该是可分的,一分为二,对立统一嘛!不过,现在实验条件不具备,将来会证明是可分的。而这个预测已成现实。
老者于是慎重地说,你不是总夸自己会种西瓜吗?我也要种出一只西瓜来,省得你老说我们读书人吃白饭。老友说,你会种什么西瓜,仍然搞你的天气预报去吧,你的专长是看落日识天气,这样帮助我算好施肥时间也算是大贡献了,可你又有几次算准了呢。
老者知道老友又在挖苦他,苦笑说,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们县城的工作条件有限,天气预报水平只能那样子,但几十年里我们毕竟有不少伟大的成功,要不领导怎么开恩允许他提前病退呢。
有一次县里要举办一场隆重的纪念庆典,气象局接到任务,一定要预报好天气,为筹备活动提供重要参考,如果晴天就可以不必准备雨衣和雨伞。偏偏那天省里和市里的天气预报,都说那天县城将有暴雨。而县气象局工作人员却得出不一样的结论。到底如何给县领导汇报,气象局内部莫衷一是。有人认为按省里的报吧,错了也有个托词。有人认为,按自己预测的报吧,再说从历史上来看我们县城如有神助,只要是定下了庆典的日子从来没有下过暴雨。气象局领导显然趋向于后者,这样可以显示有效的工作业绩,赢得上级的肯定。但终究有些心虚,于是就请资历深厚的老者做最后抉择。老者细细观察了当天落日边的云彩,支持了后一种结论。庆典那天,果然天公作美。
老友听后说,变数哪,天气就是人间最大的变数,天地之间就是这个理,如果怎么都能算准,那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那你说说,地球离太阳是远是近,到底有没有变化呢?按理说,应该有,你如果写写文章论一论,让大家相信这一点,我们少年时争论的问题就算你赢了,我送你一车西瓜。
老者知道这是一个挑战,一个赌约。他把一块西瓜皮丢到江水之中,决然地说,老伙计,我说的种瓜就是这个意思,我回到老家来你以为真是来陪你种瓜的吗?我是回来专心研究天文的。我一定要证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变化问题,这么说吧,自从老伴走后,我的生活就没有什么意思,这个论文就是我今后的太阳,让我的晚年生活有点乐趣,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要把这个文章写出来,发表出来。
从此以后,两个老人虽然不时在一起吃瓜,喝酒,品茶,但又各怀心事。这小小的乡村,会有两种不同的瓜吗?一个诞生在土地里,一个诞生在纸堆里,仿佛乡村里将要诞生两颗不同的太阳。每天早晨和傍晚,老者在山头和河边转悠,他一边散步,一边盯着朝阳或落日沉思,构思着自己的科学论文。《论地球的“远日运动”》就是这样来到了我的面前,并且决定着我的事业发展。两老头辩日的乡村故事,在老者的科学论文里有着明晰的线索和梗概,而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让这个故事越来越丰富。
我和老者的通信差不多半个月一次。每当编辑室主任把老者的黄色信封送到我的桌面,都会投来赞许的目光。我知道,至少在与作者的努力沟通上我赢得了好感,但我的改版一直没有进行。面对领导的疑惑,我解释说在正在指导作者打磨稿件。有天我一冲动就向领导汇报,我正在策划一个有分量的专栏,推出一篇《时间简史》性质的科学论文。当我介绍完自己的雄心后不禁有些后怕,我生怕与老者的沟通不能顺利进行。
我们的通信由于频繁变得越来越散漫。我们谈到了进城工作的得与失,谈到的爱情的错失与坚持,谈到了消费主义时代的人文劣迹,谈到了科学论文推出的后果。我注意到老者试图改造我对科学的看法,对科学论文的看法。他说,我们必须认识到,最终的结论是次要的,我们的报纸又不是美国的《自然》杂志,我们只是知识的运输者,重要的是介绍知识普及科学,就像我坚持订阅几十年的《飞碟探索》。太阳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什么要紧呢。在一封封信中,他把晚年写作生活介绍得越来越详细,等于让我看到了路遥的创作手记《早晨从中午开始》。
我感觉到我们的通信中,科学正在被文学置换。他动情地回忆了写作的初心。当他带着老友的挑战回到书房,他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他立即电话给城里的儿子,把他书房里的几百本《飞碟探索》送进村来。他一本一本地重读了起来。他很快读出了时光的味道:从学校的图书馆到单位的办公桌,从公园的长椅到郊外的落叶,这些飞碟一直在他和爱人之间飞翔。
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正是飞碟成就了他的爱情。那时的校园里人们热爱文学,到處是诗歌朗诵会,到处是文学社,独有他一个人喜爱飞碟,喜欢科学。有一天他在阅览室里借书,一如既往向借书员说出《飞碟探索》杂志的名字,但奇怪的是竟然被人借阅。那个周末的中午,他手上不是想阅读的杂志,他心里空荡荡的。他不时走动,试图发现杂志的去处。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位低年级的女生身上。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外套,当窗外金黄的落叶飘过,她不时抬起头来打量,一片叶子落到了窗台上,她伸出手去取,把杂志的封面刚好掀了开来,他一眼看到了封面上那只迷人的飞碟。他走了前去,那是阅览室东边的一个角落。
他问,这个空位置有人吗?
她说,空位置当然没人。
他指了指她手上的落叶,你捕捉到了一只飞碟。
她说,飞碟是不明飞行物,宇宙间不一定存在,这是落叶,不是飞碟。
他说,正因为它不存在,所以显得非常迷人,就像人们向往的爱情。
她说,你不相信人间的爱情?
他说,我相信爱情就像飞碟,对于一些人并不存在,对于一些人坚定的存在。
她成为他的妻子后说,爱情就像飞碟,就是这句话让她怦然心动,她觉得这是她听到的最好的诗句,它把爱情表达得多么神秘而切近。就是这句话,他和她相守了一生。在漫长的婚姻中,在越来越琐碎的生活中,爱情似乎在,又似乎不在。她走的时候非常安详,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老头,我就要走了,就像一只飞碟消逝,你不要悲伤,等你看着儿孙们长大了,我驾驭着飞碟来接你……
我承认,我被老者的飞碟故事深深打动了。在老者充满哲理性的语言中,我看到了论文写作的初心,这是他对人世的一种回望方式,是在构建他自己一个人的“时间简史”。老者和妻子在漫长的阅读中发现,关于飞碟的报道越来越少。看着妻子失望的目光,老者总是安慰说,飞碟是自然存在的,是人们忙于各种生计,忽略了它的存在。妻子说,是不是科学技术越来越发达,空中的飞行器越来越多,所以神秘的事物无法在人间立足,所以它收起了下凡的愿望。
老者在信中说,他就是在回忆妻子的这句话时得到启示,地球离太阳确实越来越远了,证据就是飞碟到达人间的数次越来越稀少,而飞碟是太阳派来的使者。当然,他又从哲学角度分析,也许是由于现实的眼光,由于科学的进步,不明的事物在人们眼前变得越来越明了,那些早年频繁报道的飞碟可能就是一盏孔明灯,一架小飞机,一艘失控而偶然飞过的宇宙飞船,一具偷越国境的侦察器……那么,地球从来没有离太阳更近,或更远,它一直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老者这时在信中打了一个比方,地球与太阳之间,就像他的老友的草帽,一辈子就在地里围绕西瓜运行。
我承认,这时我们离科学越来越远,离文学越来越近。随着频繁的通信,我在报社的见习期也走向尾声。我在思考如何把这个科学论文和科学故事,放到我一直以来暗淡无光的版面上。暑期将尽的那个月,我并没有如期收到老者的信件。这时我回到家中,打开了上一封信,发现纸页上有一丝血迹。我还发现这次信封贴邮票的方式与以往不同,以前总是紧贴着信封的最右边,而这次向里移动一公分,以至于把“编辑收”最后一个字压住了。我一直没有告诉老者我的名字。我感到了惊异,我担心是不是老者出现了意外,而我正想在回信中告诉他我最后的决定。
我最后的决定就是在最后时刻向领导摊牌。那天,我来到了领导的办公室。我推开门,总编看了看我说,我一直在期待你的改版,但见习编辑一年了,你还没有拿出理想的成果,这让我很为难。
我说,我一直在努力沟通作者,试图拿到最接地气的稿件。但我一直没有推出来,这是由于当年你问过我一句话。
什么话?
在一篇谈论爱情的文章里,二分之一的文字是中国楼市走向分析,你认为合适吗?
这有错吗?
也许没有错,错的是我一直没有向你好好解释。其实那篇文章别出心裁,在中国楼市分析的构架下不动声色把当代爱情观作了现实主义的剖解。可是我缺少胆量,察言观色之后还是认为在领导面前态度比水平重要,所以当时赶紧以诚恳认错来博取原谅。
你为什么不解释呢?我们重视的当然是水平,而不只是态度。
眼前我就面临同样的问题,我早已编辑好一个重磅的稿件。但是我心里一直在猜疑,我担心你会说出同样的话:在一篇谈论宇宙的科学论文里,二分之一的文字在记录乡村老头的日常生活,这合适吗?
领导有些兴致,说,坐下来,慢慢跟我讲讲吧。那句话只是你的估计,请你以后不要对我采取事先的预设,事实上你不要忽略,我也知道飞碟,知道太阳,知道《时间简史》。
于是,我把来自白鹭镇的科学论文和十一封通信,从手包里取了出来,交给了领导。在总编慢慢审稿的过程中,我端起领导为我准备的一杯绿茶——我从中察觉了告别的意味,这杯茶就像回光返照的温暖。我反复吹开浮起来的茶叶,細细品尝起来。我做好了最坏打算,为自己,也为那位白鹭镇的老者。
许久,领导从纸堆上抬起头来,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我说,我最想的就是要把这些人生故事与科学论文编辑到一起,从而带来轰动效应。
结果非常意外,我如愿以偿得到领导的支持,并且结束了见习期的考验。我要把喜讯告诉老者,却发现从来没有留过电话。我想起了信纸上的血迹,和地址。在科学论文见报后第二天,我坐上了去往白鹭镇的客车。和我同行的,是重归于好的女友。我的成功入城,终于赢得了她的芳心,虽然楼市走向依然让她忧心忡忡。
去往白鹭镇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客车平稳地奔驰。在途中,我迷迷糊糊听到女友喃喃地说,又像是问,地球到底离太阳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太阳就是一只飞碟?飞碟就是太阳派出的使者?……我又重新瞌睡了过去。我在报复她几个月来的冷漠。但她很快摇醒了我。
其实,我对此也已经有所动摇。通过编辑生涯,我恶补了大量科学知识。我对女友说,因为地球有速度与太阳引力抗衡,所以不会无限接近太阳和远离太阳。这个速度就是地球绕太阳公转的速度,每秒约29.7千米。所产生的离心力足以与太阳引力保持平衡。如果地球不公转,两个月就会吸到太阳上面。行星和太阳的距离就由它决定,速度越快距离越大,速度越慢距离越小……
在车子的轰鸣声中,我隐隐听到女友嗯了一声,又问,难道人与人之间也是地球与太阳的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接近?我说,不是,《时间简史》中说,地球产生引力波会消耗能量,一千亿亿亿年后会撞到太阳上,你看我们,看看那两个老头,那老者和他爱人,还有我和那个素不相识的老者,最终不是要走到一块?!
白鹭镇到了,下了客车,我们看着集镇上陌生的人群,开始打听一个村子,村子里有没有一场葬礼,或一位种了一辈子西瓜的老人。
责任编辑 张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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