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这篇文章中,法国著名诗人路易?阿拉贡(1897-1982)谈到了自己初次读到希腊著名诗人扬尼斯?里索斯的长诗《月光奏鸣曲》时的印象和感受。他在文中这样欢呼:“我们必须向他致敬,并且从屋顶上高呼: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卓越的诗人之一……”本文为节选。
……自从那时,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位诗人的其他消息了,直到一本小册子的出现,才给我带来他的音讯。这本小册子就是《月光奏鸣曲》——我们接受的是今天出版的阿莱科斯?卡拉查斯的译文。目前,这位诗人作为自由人①生活在雅典。他现年49岁,在这个文学文本中,我们现在能够见证他那种充满天赋的宏大。我们必须向他致敬,并且从屋顶上高呼: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卓越的诗人之一。这是他所当之无愧的。就我个人而言,至少我自己很久都不曾受到这样的天赋所带来的强烈震撼,我完全意识到千万不要说出这句话,不要单独写下来,但我就是忍不住,将其说了出来、写了下来。我不会收回这句话。
至于这首正在被人谈论、发表于1956年12月的诗,译者写信告诉我说“它表达了个人主义和整个资产阶级文明陷入其中的那种悲剧性僵局”。
我想象,在译者翻译时呕心沥血,倾注了那么多辛勤劳动和热爱之后,他在告诉我,那样做是为了把我这样的读者和这首诗进行调和。毕竟,我知道在某些场合,我把这首诗读给一些朋友们听,他们也许需要一些引导性的评论,才能让自己对它进行赞赏,然而我忘记了传递这种信息——我注意到,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困惑不解的目光,就是那种人们在不知道自己被引向何方的时候所经历的不安。他们告诉我,这首诗很神秘幽暗,很难读懂,还说它或许适合一种不同的评论,而不是《法国文学》。我并没被这样的评论所阻止。也许我对《法国文学》的读者展现出那么多的信心是错误的,然而,我并没有认为他们只能阅读某些类型的诗,或者至少是那种伴随着明确的推荐语的诗,而那样的推荐语才会使得他们对这首诗展现出合情合理的热情。
里索斯的意图,难道真的是要去揭示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文明的僵局吗?我不知道。我会想象,在这样一种声称的月光下去理解《奏鸣曲》是可能的,因为这样的声称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起来。这让我想起米什莱②解释《美杜莎之筏》的方式,当时他观察到杰里柯③在这幅绘画中展现的是王政复辟之夜的法国,也让我想起普鲁东④对库尔贝⑤的《从集市归来》的解释,在这幅绘画作品中,他看到了路易-菲利普⑥统治下的整个社会史。因此,并不是今天那些充满政治激情的人才去寻求一种更深沉的关系——那种存在于他们赞美的东西和他们的信仰之间的关系,经常获得各不相同的成功。
做出解释,做出解释……谁敢说这样一种态度不是源于一种值得赞美的情感呢?有时候,我会附带补充说一句,这种解释实际上有助于艺术作品,无论是绘画、诗歌还是脸盆,我们必须明白,对于理论家在艺术作品和那些可能心不在焉地擦肩而过的人之间建立桥梁的感人目的,它起了感谢的作用。多半正是因为那种原因,这样的解释才具有某些价值,甚至有时还会流行起来。我们必须把它们视为诗歌意象,但尽管如此,都不要去过于严肃地接受它们的译文,毕竟,对于米什莱,承认筏子上的法国并非不可能,他的意象是诗人的意象,我向他心中的那个诗人致敬。但要诚挚地接受那种解释,要相信杰里柯的绘画作品描绘了王政复辟之下的法国,则是荒谬的。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再次屈服于那被公正理所当然地称为“通俗唯社会论”的东西。
现在,我只想把这首《奏鸣曲》放在唱盘上面,在你周圍营造一种恰当的沉默,而从这种沉默中,歌声就会出现,月光就会漫射出来——一种既不是魏尔伦⑦平静而美丽的月光,即那种适合于喷泉或面具的照明光亮,也不是现代音乐的那种几何似的黑白游戏,德语的《月迷彼埃罗》(阿诺尔德?勋伯格⑧著)。
在一个春夜,当“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女人对一个年轻男子说话”,那就是资产阶级吗?那就是个人主义吗?让我本人着迷的是,与夜晚的光亮一起穿过两个窗口涌进来的东西并不是《风流节日》⑨的面庞,也不是那些缠绕麦克白⑩的幽灵,更不是仙女和精灵的虚幻世界,而是“被月光粉刷,被粘牢的缥缈之城”。
此时此刻,凭借采用被测试过的储备的所有高贵事物,通过使用“诗意词语”并没实现这个意象的双重意义。它是房间里被掏空内部的椅子,要不就是一月一次拿给转角处的修鞋匠的磨损了后跟的鞋子,要不然就是挂在厨房墙上那只“如同不可能的鱼的圆圆的大眼睛一般闪耀……”的水罐。
……当我从桌上端起杯子
一个沉默的洞就留在那下面。我立即把它捂住
因此才不去窥视里面——我把杯子放回原处……
这种诗歌从何而来?这种震颤又从何而来?在这样一个地方,它们这样的事物担当幽灵的角色,一个希腊的哈姆莱特发现自己不再面对死去的国王,一个新的俄狄浦斯?也不再面对斯芬克斯,而是面对着熟悉得让人迷惑的物体和“在暗淡的走廊上从钉子上落下的死人的帽子”。
在这种诗歌里面,那没有潮汐的大海传来了地中海的声响。我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马塞留斯?和希腊游历一样,驾驭这种诗歌,而希腊已经不再是拜伦和德拉克罗瓦?的希腊,而是跟皮兰德娄?和契里柯?的西西里有着姐妹情谊的希腊,在那里,美并不是那种残肢断臂的大理石之美,而是一种被分隔开来的人性之美——那个年轻男子离开那个老女人的时候,解开他那强壮的胸膛上的衬衣纽扣,说那是真的:“一个时代的衰落……”我需要那些话语,对于我,那些话语足矣——为了看见他栩栩如生(当然,在此时此刻,故事的寓意解释了那把狐狸和鹳安排在一起的故事讲述者的愚蠢行为,如果相信这种解释中有任何真理的话,那么译者的注释似乎被证明为合理。)
我们力图通过类比去理解事物。也许那就是尽管只有希腊就应该足够了,而我也需要去谈到西西里的原因,因为在一个我从不曾涉足的乡野,另一个像这样的夜晚,在今夜会让我打消对这个夜晚所有过于现实主义的本质的疑虑,还因为我对希腊的无知完全不亚于我对西西里的无知……
因此,考虑到诗歌的神秘性存在于诗人们的内心,由于我甚至在这里也需要比较,总是比较,除了比较什么也不干,我在里索斯的内心,甚于在莎士比亚和埃斯库罗斯?的内心,就发现了有一种我所熟悉的陌生奇异的灵感,一个声调在我的耳朵里鸣响的神秘诗人的回音。洛特雷阿蒙?的名字逐渐聚拢这些过长的绪论。我现在引述洛特雷阿蒙的一句话来欢迎里索斯,我还邀请他带着他的《奏鸣曲》在洛特雷阿蒙身边就座,那句话将是“一次美丽的相遇,犹如一台缝纫机和一把伞的相遇”,置身于那些享受在夜间的月光下大笑的有权利的诗人中间,发出那种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喧闹而无法抑制的”笑声。
①这里指里索斯结束了被军政府流放、囚禁的生活。
②即儒勒?米莱什(1798-1874),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
③即西奥多?杰里柯(1791-1824),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画派的先驱,《美杜莎之筏》为其代表作。
④即皮埃尔-约瑟夫?普鲁东(1809-1865),19世纪法国政论家、经济学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⑤即居斯塔夫?库尔贝(1819-1877),19世纪法国著名画家。
⑥法国国王(1773-1850)。
⑦即保罗?魏尔伦(1844-1896),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⑧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樂家(1874-1951)。
⑨法国的一种文艺题材,描绘在奇异的户外背景中游乐的男士和女士,画家华托、诗人魏尔伦、作曲家德彪西均曾以此为创作题材。
⑩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的主人公。
?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开怪物斯芬克斯之谜,令对方羞愧而死。
?即马塞留斯伯爵(1795-1865),19世纪法国外交官和文人,写过不少希腊游记。
?即欧仁?德拉克罗瓦(1798-1863),19世纪法国著名画家。
?意大利剧作家、小说家(1867-1936),曾获193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希腊裔意大利画家(1888-1978),形而上学画派的创始人之一。
?古希腊悲剧家(公元前525-公元前458),号称“悲剧之父”。
?19世纪法国诗人(1846-18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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