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散文之为散文在于它的散文性。小说化与诗化的方向都不是散文的正途。当然,散文性中可以有小说性和诗性,但散文性必须是压倒性的。
那么什么是散文性呢?我以为,散文性之第一要素是游离性。小说和戏剧要求高度的虚构性和疏离性,而诗歌则强调内在性和超离性。“游离”之“游”是指散文对现实的迎拒方式——通过一种类似漫游的方式达成与世界的周旋。可以说,无“游”即无“离”。入与出、实与虚、在场与缺席是在语流中同步进行的。散文性之第二要素是枝蔓性。使散文与原生态的存在与心灵最大程度贴近与对应的,正是枝蔓性。在所有文体中,散文是最讲究枝蔓性的艺术。甚至可以说,没有枝蔓性便没有散文。散文性之第三要素是归本性。“本”指的是性灵和血脉。在所有文体中,散文是最见性灵和血脉的文体。
一
不知不觉,便酒至半酣。
我突然发现,时间原来是凝固的、不变的。
它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如一条长河,在不停地向前流动。
它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或一本不知从哪里开头又在哪里结尾的书,存储着宇宙间的一切文字和影像,而那个阅读者却是隐身的,更确切地说,是我们无法看见的。无法看见,或有多种原因,但依据我有限的能力判断,至少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缘于我们自身的局限,就如一条铁轨的断面永远看不见铁轨的侧面是什么样,铁轨究竟有多长,什么东西曾在铁轨上走过,铁道两旁都发生过什么故事;就像一匹织锦的边缘,永远不知道织锦上印了什么样的色彩和图案,也不知道那匹织锦折了几幅,总共多长,后来裁缝的剪刀从哪里开剪,裁出了什么形状,最后是做成了旗袍穿在女人的身上,还是做成了花被,铺在一对新婚夫妇的床上,那些人长得如何以及更多的細节,作为一条直线或曲线,它都是无法“看见”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阅读者伟岸、巨大得超出我们的想象,就像我们身体上的一个菌类无法想象、看见和描述我们一样。它们很可能也像我们不断探索宇宙一样,“探索”我们的存在,但还没等它们从我们的发梢走到发根,就已经死过几回了。
然而,微小事物对宏大事物的探索注定会不断开始,但也注定会在无法抵达结果时随着短暂的生命一同终止,并由后来者接续,进入新的“轮回”。
我们永远也看不见那阅读者的眼睛和手,更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我们能够感觉一切在被翻阅——
表面上看,是风翻阅着树叶;蜜蜂翻阅着花朵;太阳翻阅着昼夜;候鸟翻阅着季节;酒翻阅着我们的快乐、忧伤和秘密;我们翻阅着自己……但实际上,一切都在被那同一只手翻阅。我们并不知道,在这本大书中,自己为什么会在某章某节中出现,又在某章某节中突然消失。至于那未来章节的具体位置,我们更无法看见,因为时间之书,我们只能有一次翻阅的机会。我们只是书中的一个细节,而不是那部书的拥有者,不可以随意反复翻阅。
然而,因为酒的作用,我似乎一下子就看见了很多个我,同在不同场合与不同的人喝酒,就像一堆散落在时间中的三维图画;当然,我也看见不同的酒以不同的方式,一瞬间在不同空间里分别将另外一些人改写成另一种状态。
这是一件十分难以理解,也十分难以说清的事情。现在,我索性不再纠结时间问题,我只对酒,这种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提出质疑。
那么,这既可使我们灵光闪耀又可使我们蒙昧混沌的酒,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它是属于我们同一个维度里的真实物质,还是来自另一个维度里的精灵?它到底是我们的同盟、我们的诱惑者,还是我们的出卖者?它们是靠什么法术或机谋进入我们的身体,并左右了我们的生活、生命和灵魂?
二
酒,进入国人生活的具体时间,到目前尚无定论。现存几种传说虽看似有根有蔓儿,但都带有某些明显的杜撰色彩。其中有一种说法,似乎已经得到了古今的一致公认,即酒是人造而不是天赐,那造酒的人,很可能就叫杜康。晋代,江统著的《酒诰》中有这样的记载:“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 相对而言,《直隶汝州全志》里的记载则更像这一种说法的佐证或“跟帖”:“伊阳古迹杜康坝,城北五十里,杜康造酒处,弟茅柴传其酿法,有杜水,名康河。”伊阳即今汝阳。据当地人说,杜康就是在这里通过“空桑秽饭”现象,发现了秫酒酿造的奥秘,造出了世界上第一款白酒。杜康死后,人们尊杜康为酒祖、酒神、并立庙祭祀,连人带酒都晋升至神界。
最初,人们发现酒可以使每一个饮用者脱离现实状态而致幻,飘然欲仙,便理所当然视其为神物。于是,这种平常人平时难得一见的魔幻“药水”便多被用于巫术或高级祭祀活动,以帮助那些负责与天地沟通信息的巫者实施通灵之术。因其神异,与酒有关的一切也都自然变得神圣或神秘起来。民间还有一个怪异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并有人信以为真——酒之所以能改变饮者的性情,那是因为每一滴酒里都住着三个人的灵魂,他们会选择不同的时机对饮用者的性情和言行实施操控。
传说,酒祖杜康某夜入梦,见一皓首老者乘云雾而来,密授机宜,让他次日自居处向东五里,去桑树后觅得神泉,酉时之前集得三人每人中指之血一滴,滴入泉中,便可 “酿”出一种带人类进入神仙之境的“圣水”。说完,老者倏然隐遁,杜康猛醒,不敢怠慢。次日,大清早便按老者的指点找到那眼山泉。泉水刚找到,一转身便见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从那边走过来,是一书生,这时刚好为辰时。杜康讲明缘由,书生通情达理,没怎么多费口舌就把事情谈妥,取一滴血,化入一盛水的钵中。杜康心中暗喜,想这命里注定要成就的好事,一定会一帆风顺。没想到,之后竟然是一段十分漫长的等待,一直到午时,才有一个武士模样的人匆匆赶来。杜康忙上前施礼,请求帮助,武士高声大嗓,慷慨豪迈——别说只取一滴血,凭你的虔诚,断去一指又有何妨!于是,第二滴血顺利滴入钵中。接下来的那个下午,却是一个冗长沉闷的下午,眼见酉时已近,别说人,连一条牛都不曾来过。大约已经快到了酉时之末,才见一个神情蒙昧的呆傻之人摇摇晃晃从远处走来,到得树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倒头就睡,如昏死一般,任杜康如何呼唤、摇晃,就是不醒。眼看酉时已尽,这眼前唯一一人的血不加以利用,梦里的事情就算告败。他当机立断,亲自刺破痴呆者的中指取一滴血入钵,连同另两滴一同倒入泉中。立时,泉水似有感动,万千细微的水花同时共振,有奇异的香气从液面溢出,扑鼻而来,掬一捧“泉水”入口,立觉神摇魂荡,如梦如幻。
由于借用了酉时的三滴血,杜康因此将这泉里的“圣水”命名为酒。也因为有了秀才、武士、智力障碍者的三滴血在起作用,所以人们在喝酒时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被三个不同性格的灵魂所附。初时,饮者举杯互祝、互劝,好似秀才吟诗作对般斯文风雅;菜过五味,酒至半酣,慷慨激昂,好似武士般豪情万丈,今夜一定不醉不归;到最后,酒醉人疯,或口出狂言痴语,或伏墙而吐,或当街而卧,似呆如傻,已不知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后来,酒果然就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人们追求快乐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饮酒、嗜酒者愈多,饮酒之风气愈盛,并有很多名人雅士以酒留名。晋有刘伶:“醉乡路稳宜频到”,“唯酒是务,焉知其余!”魏有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唐有李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宋有蒋捷:“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说来说去,中国似乎只有白酒,只有白酒的传统。其实,文字里的记载从来就没有把酒分成许多类别,古人所饮的酒中,白酒也就是蒸馏酒自然占有一定比例,但很大一部分还是米酒、黄酒、马奶子酒和葡萄酒。早在唐代,就有王翰的《凉州词》关于古人饮用葡萄酒的记录:“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就是说,在酒的品类上,从来都是丰富多彩的,饮用者也是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条件各取所需。有人喜欢透明的蒸馏酒;也有人喜欢浑浊但甜蜜的米酒;更有人喜欢清澈但有着丰富香气和色彩的葡萄酒。
三
中国的东北地区,因为气候高寒,又有充足的粮食资源,所以域内很多人都喜欢喝纯粮酿造的高度白酒。但是如果你到了通化,就只能喝葡萄酒。我说的“只能”,并不意味没有选择,其实这里的白酒品种也有充分选择余地。只是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的也是稀有的山葡萄酒产区,來通化不喝这里以山葡萄为原料酿造的葡萄酒,大有辜负造物主良苦用心的意味。况且,由山葡萄汁酿造的饮品酒精度从0度到50度梯次分明,应有尽有,且酒中或饮品中含有其他地方不具备的营养和抗人体氧化的有机成分。不能承受酒精的可以饮用无醇或葡萄原汁;喜欢香甜口感的可以选择7至15度甜型酒或世界第一流的冰酒;喜欢来劲的可以选择加强型的“波特”酒,21度纽波特或金波特;喜欢烈性酒的可以选择这个产区的白兰地,因为通化葡萄酒厂生产历史比较悠久,酒窖的橡木桶里贮藏着大量几十年以上的白兰地;如果不喜欢甜酒,这里的北冰红单品种或混酿的干酒也很有独特的风味。
我去通化,十有八九是要醉的。先前,是一些不太懂酒但喜欢酒或者说也不一定喜欢酒但喜欢喝的朋友,一见面必须喝酒。那时,我们不是喝酒,是“喝感情”,借着酒的力量放松自己,放纵感情。三杯酒下肚,就亲如兄弟了,五杯酒下肚,至少自我感觉有一帮好朋友已经是生死莫逆了。谈文学喝酒,谈工作喝酒,谈友谊更得喝酒,酒给人带来的愉悦是多重的。喝酒不但使原来拙于表达的人勇气大增,才思敏捷,表达流畅;还会因为酒的香甜而增加口舌愉悦。那时,如果可以选择,我只喝通化葡萄酒厂的15度老红梅和“1959”款国庆酒。有时,一边喝酒,一边不忘记赞叹一下这山野间的精灵给我们带来的口福,有一些傻里傻气地说:“如果上帝不让长白山长满了山葡萄,我们到哪里喝这么好的东西!”那时,我们都不喜欢喝又苦又涩的干红或干白,如果偶遇一款干酒,我们就加上口感很甜的碳酸饮料“雪碧”,一直把它弄甜,才咕嘟咕嘟地往下灌。边喝边抱怨老外“傻帽儿”和某些商家的大脑进水,弄这么难喝的东西,谁喝?
可是,喝着喝着我们自己的脑子里就进了水。跟着那些“体面人”、“有身份的人”喝起了又酸又涩的干红,偶尔,喝了一杯酸味稍轻些的上品,价格又高得无法忍受。那些时候,我们这些从小喝本土酒长大的人,多么怀念本产区圆润香甜的山葡萄酒啊!但因为时尚的关系,因为“品位”的关系,请客的人和被请的人谁都不好意思把物美价廉的山葡萄酒“端”上台面儿。
后来,就认识了在葡萄酒行业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徐。老徐不仅做酒做了大半辈子,喝酒的历史比做酒的时间还要长很多。从会走路开始,他就在葡萄酒厂的院子里玩耍。那时,国有企业管理粗放,葡萄酒厂的院子不但职工,家属也可以自由进出。每到收购山葡萄的季节,职工子弟天天长在院子里吃葡萄。
这是他们童年的乐园。他们像一群时聚时散的小鸟一样,来人驱赶就四散而去;驱赶者退去他们又群聚而至,到院子里来玩耍吃葡萄或偶尔喝喝酒。喝酒并不是他们主动而为,就算他们再有本事,也不太容易将厂里的酒弄出来喝。再者说,年幼的孩子们对酒并不感兴趣。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他们需要的并不是朦胧、夸张、变形,而是需要清晰、透彻、准确。但偶尔,就会有没“正经”的成年人,拿一瓶散发着芳香和酒精混合气味的东西来诱惑他们。成人笑嘻嘻地对孩子们说:“管我叫爸爸,或叫叔叔,我就给你们喝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
大多数的孩子坚决不叫爸爸,所以只叫了叔叔就被允许喝那瓶里的酒,但那东西太刺激了,根本就不适合孩子们稚嫩的嗅觉和味觉,所以就浅尝辄止,刚一沾唇便皱着眉跑开了。只有那个叫李子的孩子,有点儿傻,不但叫了爸爸,还把那半瓶好喝的东西,全部喝到了肚子里。没多久,那孩子就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地倒在了煤堆上。孩子们不知道李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听大人们说,那个状态就叫醉。应该是一种很好受的感觉吧?如果不好受,为什么李子会宁可三番五次去管那几个人叫爸爸,也要把自己喝醉呢?
这就是诱惑!老徐说,他很小也就学会了喝酒,只不过从来没有像李子那样深深地醉过。老徐胆小,喝到眩晕,就停下来。这里的葡萄酒有一个特点,停下来就不会继续醉下去,老徐把握得很好。许多年以来,老徐不但不拒绝饮酒,每天睡前还坚持喝一小杯没经过任何处理的山葡萄原酒。老徐是个理智的人,他说,我不是迷恋酒的芳香,也不是迷恋酒给人带来的眩晕或沉醉,我是迷恋山葡萄里丰富的白芦藜醇和花青素,我就是想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我是把它当药吃。“别听那些人瞎说!并不是干酒就一定比甜酒高级,那纯粹是一种商业炒作或某些商家对消费者的洗脑。本来葡萄是一种生命,是生命就应该保持自身的完整,否则它们就是有害的,就是因为有些葡萄酒里完全失去了甜味,所以才对肝造成了伤害。”
论年龄,老徐已经是五十大多的人了,但看上去却如四十出头。值得炫耀的是,每年体检,老徐的各项指标都好得出奇,特别是肝部彩超,显示的结果令所有人大惑不解。一个天天喝酒的人,肝部表面的细密的程度,不亚于30岁的健康人。医生的解释,当然要有科学依据,他们认为老徐健康的真正原因并不一定与他的饮食、习惯有什么紧密关系,是纯粹的个别现象。对此,老徐似乎并不买账,他一直固执地认为,他自己的年轻完全依赖于白芦藜醇和花青素的抗氧化作用。如果说,这些神秘的东西对别人没起到什么作用,那是因为两点原因——第一是不信,不管什么事情,不信就不灵,连服用中药若不信都不会治病;第二就是不当,再好的东西哪怕是灵丹妙药,平时总也不动,一动就没有节制,喝得酩酊大醉和呕吐不止,不对自己造成重大伤害就不错了,怎么还会有保健作用?
四
我必须承认,我没有老徐的意志和理性,我无法把自己的行为和分寸把握得如计算机程控般精准。即便和老徐在一起喝酒,我也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多喝很多,所以往往在老徐恰到好处时,我已经接近极限。
后来,我发现不仅是我,就是很伟大或很著名的人,喝起酒来也都不能很好地把控自己。因为酒是有生命的,是可以直接与一个人的心灵对话的事物,所以,一般的人都会和酒形成互动,尤其遇到一款你喜欢的酒。
中国古代,人们似乎一直相信,不管文人武将,只要和酒结下缘分,都会变得更加出色。对于武将,自然会“酒壮英雄胆”,所以就有武松打虎景阳冈;对于文人,就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因其在传统理念中性质为中性偏好,便鲜有哪个朝代通过官方渠道提出禁酒和持续的劝诫。倒是民间,有一些对酒的微词:“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现在,我们放下中国的事情不说。单说洋人,那些有名的大文豪很多也都被酒所惑,不能自拔。路易斯?海德曾在文章《酒与诗》中记述:“一共有六个美国人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有四个酗酒。”如果再放开一点儿说,这个队伍可能会更加庞大。约翰?契佛、雷蒙德?卡佛、海明威、威廉?福克纳、田纳西?威廉斯、杰克?伦敦、兰迪?托马斯、玛格丽特?杜拉斯……除非一个人的理智强大得超乎寻常,一般的人,只要爱上了酒,就难以幸免地被酒所俘虏。
曾有一份资料记录了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一帮朋友喝酒时的情形——
他们喝了一两瓶香槟。过了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菲茨杰拉德脸上本来有些松松垮垮的皮肤,突然紧了起来。接着他的双眼深深凹陷下去,他突然脸色蜡黄,呈现于众人面前的仿佛一个已经死亡的头颅,或是一副死亡面具。海明威想叫救护车,但巴黎另一个菲茨杰拉德的熟人却没那么上心。他说,酒精对他就有这样的作用。所以,他们就把他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对菲茨杰拉德的表现,海明威感到既困惑又鄙视。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他以带点医生专业的口吻说:要把他看作酒徒并不容易,因为他只受到那么少量的酒精的影响。当时在欧洲,我们认为葡萄酒是一种像食物一样有益于健康的正常饮料,也是能使人愉悦、舒畅和喜悦的伟大的赐予者……我无法想象一顿饭而不喝葡萄酒,或者连一杯果酒或啤酒都不喝。我从没想到一起喝几瓶相当低度的白干竟然会在菲茨杰拉德身上引起化学反应,把他变成一个傻瓜……
海明威有一个错误的观点,他认为对酒精的高忍耐度是身体健康的表现,也是“爷们儿”所追求的品质。他本人对酒精的耐受程度也简直是个传奇,他曾不止一次对人吹嘘,说自己喝威士忌可以千杯不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对酒精的耐受力正是酗酒的主要症状之一。一些科学研究证明,对酒精的低敏感度和天生的高耐受度也许在酗酒这种病症发生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样的身体通常都对酒精相当依赖。
应该承认,海明威确实长了一个超级坚强的理性的大脑,理性得似乎可以洞明世间的一切事物的本质,并会利用他写作的才华很尖刻地表述出来。有时,连自己也不放过,他在评论作家时说。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编织谎言或者发明创造。喝醉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撒谎,要么骗自己,要么骗陌生人。他们常常无意识地撒谎,过后回忆起来时总是追悔莫及。如果他们得知其他作家也会撒谎,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一生都摆脱不了酒的纠缠,每遇到酒,他平常那些冷硬的理性便如遇到了温泉水的积雪,悄然融化或融解。海明威从十五岁起,就迷恋上杯中物,他每天都需要喝大量的酒。在1956年他到达巴黎前的几个星期,马德里的医生胡安诊断他患有肝炎,血压和胆固醇含量也在飙升。遵照医嘱,他需要减少饮酒,每天最多喝五盎司威士忌和一杯葡萄酒。对于海明威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他只好被动接受,勉为其难,虽然效果不佳,但这已经是他最低极限了,再少,他认为已经失去活着的乐趣和意义。
海明威一生写了很多伟大的作品,也曾不时地强调酒对他自己的重要,但却鲜见他描述过微醺或沉醉之后的美妙。后来,这个伟大的天才到底因为身体或精神方面的疾患,用一把左轮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很多没有写尽的人生感悟,俱成了无法开启的秘密。
五
当然,也不是所有喝酒和醉酒的人都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享乐。特别是在中国的现代职场上,有很多人是根本不爱酒的。喝酒,仅仅为了应酬或应对某种难以摆脱的逼迫。其间的微妙很难说清,如果打个比方,就有一点像性、婚姻或爱情。如果不爱,喝与不喝,都不会迷恋或深陷其中。不要说“戒”或“限”,只要没有强制性的要求,随时可以抽身,随时可以诀别,不会有一丝顾念和依恋。只有爱,只有理解,才能成痴成迷。
然而,“不是鱼,安知鱼之乐?”一个喝了酒的人,却不能晋级为爱好者、饮者或酒徒,就是下了水或下过水但还没有变成鱼。没有变成鱼,自然就理解不了什么是鱼水之欢、之愉悦;就无法体会鱼和水之间那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就不会知道鱼在水中的自在和自信;就不会知道鱼离开水时的痛苦和绝望;就不会了解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孤独与恐惧。
有时,宿主所表现出的疯狂,实在并不是其本意,真正的原因是酒。因为酒的致幻作用,常常让饮酒者擺脱自己的理性思维进入另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境界。据说,小说家菲茨杰拉德只要一喝上酒,他就会“看见”自己先前的家——先是地窖,一个潮湿阴暗的空间,箱子和空瓶子挤挤挨挨,堆得乱七八糟,挂满了蜘蛛网。他需要打着手电筒,带着忧伤的情绪一步步探查下去,然后才能逐步看见那些具有“弗洛伊德”式的生活场景和影像碎片。但他说,那绝对不是记忆,那些都是他早已经忘记的一切。
菲茨杰拉德酒量不大,喝上便醉,但对酒却广好博爱,波尔多与勃艮第的红葡萄酒、拉图酒庄的红酒与香槟、比尔森啤酒与廉价葡萄酒、被公开禁止的苏格兰威士忌和阿拉巴马私酿酒……都能让他心满意足地进入自己的梦幻国度。在所有的作家中,他也许是受害最深但得益最大的。他在自己的文章中曾这样写道:“写作给我带来财富和名望,但我怀疑也和我酗酒的习惯有关。酒精带来的兴奋和幻想带来的兴奋实在太相似了。两种兴奋感似乎都能带我脱离现实,就像撑竿跳,一跃而过那不堪回首令人沮丧的过去;也跃过越来越混乱令我身陷囹圄的现实……”
在我见过的所有喝酒的朋友中,经希军却是一个特例。按照正常的判断标准,很难说清他对酒爱或不爱,因为他主抓通化地区的葡萄酒产业,他要对产区内各种酒的特色、风味、品质有详细的了解;他需要把产区的酒很专业、很内行地推介给各种不同身份的人,所以他必须喝酒,但他却不为享乐喝酒,也不为逼迫喝酒,他只为他的职责和事业喝酒。但这其间到底有没有迷恋、愉悦和暗暗的期待,我们不得而知。因为他的酒量很大,很少有人能够探知他醉与不醉的边界;因为他的意志和理性很强,即便是过了量,他也不会表现出酒精已经在他的体内或精神领域里发挥了作用。他和酒之间达成的另外一种默契,让很多人难以想象,难以理解。
凡事皆有例外,即便是这样一个坚硬和冷峻的人,与酒没有太多的感情,没有迷惑之虞,也難免有被酒“击倒”的时候,因为他已经与酒靠得太近了,近得没有了回旋余地。
据经希军自己回忆,他有一次是真的醉了。原因是他需要仔细品鉴一款产区自产的干酒,必须在家中独自一人不受任何干扰地观察,搞清这一款酒在不同时间段的表现。他以五分钟为时间间隔,每一个单位时间里,喝上一口酒,让其在口腔里充分扩散、释放,然后在记事本儿上记录下那一刻色、味、口感的表现……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一瓶酒也被他喝光。回头看看自己密密麻麻记在本子上的记录,还是觉得有一些描述不够具体。于是他又打开了第二瓶酒,把刚刚做过的一切又重做了一次……
“这一次,我真是醉了!”他说:“过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自己是怎么结束品鉴工作的,又在什么时间如何回到床上休息的。”
他在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点头称是,认为他真的醉了,只是很遗憾,还是没有看到他醉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而我,却一直觉得他没有醉,他只是被酒击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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