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听说“东流”这个地名,便觉得好。四海君在航道站工作,在文中常写到“东流”,因为在江上检查航标灯,经常路过或夜宿东流镇。他感慨:“县治所在地的‘东流已经从它的版图上‘流走,流不走的仍是那一江的流水……”有一回他写到在东流岸边的枯草中发现一枚抗战年代的水雷,读来触目惊心:“那位早已退休的老水手李师傅,揸开着拇指与中指,码量着它的直径与身长。他说:妈妈的,狗日的二(日)本人,真不是个东西。我大声向他喊:这水雷不是日本的,是我们中国的!他捂着一只耳朵对我说:我知道,咱们的水雷是对付二(日)本兵的!可我的这只耳朵炸出血、震聋几十年了,我能不骂他二(日)本鬼子?他的事情我知道:在1960冬季的东流水道清障扫雷中,他是四个受伤水手中的一个,还有两位东海舰队水兵也在那次意外的爆炸中壮烈牺牲……”
当然,陶公渊明是不认得那航标的,也不知水雷为何物。
丙申年早春我和友人来江南踏青。沿升金湖看鸟,寻访大渡口老街,午餐后去白马将军庙,末后奔东流古镇。我发觉“东流”仍在那儿,并未流远,而且这一路所来皆属东流古县。回想三十多年前的某个春暮夏初,我在大渡口中学实习,住在农校宿舍。这似乎是我与东流的唯一瓜葛了。
记忆中的大渡口鸟儿很多,白鹭在宿舍周围的树上栖停,江边密林还可以看到雀鹰、小鸦鹃、卷羽鹈鹕和白鹳。那时候不知道它们来自周边的众多湖泊与河汊,也没听说过“升金湖”。其实它们历经围垦造田已日渐萎缩了。那时谁听说过“湿地”这个词?
一直相信在翱翔的鸟儿身上,才能找到接通古今的时空密码。升金湖距大渡口不太远,其实是一片水域辽阔的错落的湖泊群。湖滩透出稀薄的嫩青,更多的草仍枯着,草甸子踩上去韧如绵垫,极富弹力。原来,水涨水退野草们必得学会在水陆交替生存,长此以往生命的厚度及韧度自然不同。然而,等了好久也没见到遮天蔽日的候鸟群,倒是八哥和乌鸦在近旁飞来绕去。后来大家倦怠了,它们却从远处出现了,但不是很多,只是漫不经心地涂抹了几笔,东一钩,西一捺,淡淡的墨痕洇出瓷蓝,渐渐连点成线,看久了,倒像是蔡邕、王羲之的飞白。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候鸟到底跟家鸟有些不同,素怀离乡的锥心忧伤,飞得高而且大气、从容,潺潺湲湲。它们是天上奔淌的溪流吗?如果是,候鸟的词典里必有“北流”和“南流”。
二
三百万年前喜马拉雅运动造就了今日的山川大势,一言以蔽之,那便是西水东流,一直东流。而安庆对面的江南原属长江古道,后来水道迁移,遗下了星罗棋布的大小内湖,吸纳着异乡人来此拓荒、打鱼、繁衍后代,于是才有了汉代的“东流场”,晋代的“黄菊乡”。
途中折道去将军庙纯属偶然。同行的牧老说,西行不远有个白马将军庙可以看看。一路问人,总算找到那里。那庙建于临江的高岗之上,果然有气势。到了边上,才发现高台下还有个小庙,庙内祭祀白马将军,其座下白马已被数十年香火熏成黑色了。这里的祭祀与别处不同,人们以焚纸马来祈求平安与福禄。因此在庙内外排列着纸扎的白马方阵,高过人头,状如模铸。大庙为近年新建,高堂供奉的是观音菩萨,旁边才是白马将军。借助佛的引力,这儿的香火似乎更盛了。一个妇人走进来,绕到后边。我跟在其后瞅了瞅,发现后面也排列着白马,于是问她:下面小庙有多少年了?她说原来那个庙毁了,“文革”末期是她和家人自己修的。
与小庙对称的是将军墓。墓志上说,湖北沔阳人白德远,行医为业,元末加入陈友谅的天完红巾军,与陈是姑表关系因而担任贴身护卫,在攻打安庆城时战死,尸身漂到此地,陈友谅感其忠勇遂葬白将军于此,建专祠,后来衍为庙。巧合的是,几天前牧老带我寻访大观亭遗址,指着一处野草荒藤覆没的地方说,那是余阙墓址。然而什么也看不见。层层叠叠的荒寂的年代遮没了一切。焦竑《国朝献征录》说,“十八年,友谅陷安庆,元守臣余阙死之。”说的是,至正十八年正月(1358年),陈友谅率数千战船蔽江而下,竖栅塔飞楼环攻安庆城东西南三门,初七日正午西门危急,余阙徒步提剑率军往救,身负重创十余处,见城中火光冲天,遂挥剑自刎,沉尸于清水塘,手下兵卒亦效法而死。余阙妻妾及子女知悉后,数十口皆投井而亡。陈友谅感其义,派兵觅得其尸,厚葬于正观门外。
几天之间,竟见到守城主帅和攻城大将的墓,恍然有幽灵相助。我心存疑问:古东流在安庆上游,白马将军战死后如何漂尸于此?难道长江会倒流或者回流?
同行者皆默然,无以解释。
白将军墓在乡野得以存,余阙墓早已湮没。“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猜想余将军的亡灵会带着一群亡灵溯流而上,与死敌在东流的将军庙会面,抱头痛哭也未可知。
进入东流镇后,我看到巨河滚滚北流,其任性、凶悍和狂放在此暴露无遗。然而在标志、门牌和人们的口头,看到和听到最多的词儿是“东流”,甚至所有的叶子都向东边斜逸。然而历史往往是回流的。在这条巨河上反复上演着攻城、守城然后屠城的惨烈场景,成王败寇的喷血喜剧,累累白骨上的忠与逆的道德煎熬。这么说来,那虚幻的尸身确乎可以向上游漂去,一直漂到我所面对着的这个墓冢。
当巨河流到康梁那个年代,步履确乎蹒跚得有点歪歪倒倒了。难怪世纪初梁任公在《少年中国说》中痛感“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因此大声呼唤“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几天前读有关东流的史料,读到大渡口中学的前身——私立大光中学,创始人章大光夙怀教育救国之抱负,个人捐银200元、圩田100亩,这才将学校建起来。此外他还建桥,济贫,救困,口碑甚好。谁知后来他竟被诬为“通共”,省长刘镇华密令将其逮捕,旋遭枪杀。八十年过去了,白云苍狗,其人其事早已湮灭无闻。
巨河往往迂回而前,历史亦如此。用抹黑对方剪除异己,在哪个朝代断种过?文明的菊馨如此脆弱如此稍纵即逝。要么血腥味,要么铜臭味,它们紧裹着那么一点菊馨,纠缠它,掺和它,让它变味然后消弭在浊尘滚滚的世间。于是悲哀再度灌滿了胸腔,仿佛菊江倒悬而起,又一节节揉碎一片片撒落……
然而坚信东流的一代代耕种者和生存者,在梦中和目力所及处,仍听到了远方大海的召唤。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三
东流在汉代为彭泽、石城二县属地。当年陶县令酷爱东流黄菊,常来此采菊、赏菊和赋菊,此地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菊邑”,城内有菊驿和菊所,濒江有菊坡、菊台和菊亭,以至于从这儿到大渡口这段江面被称作“菊江”。假如人们仅仅感知历史的暴力和残忍,而不能体味它的温柔与消散,不能闻见那层层积淀而显现的文化精粹的菊馨,那么巨河便白白“东流”了一千五百年。
我们在东流老街上徘徊而进,从两边苍苔蔓生的斑驳墙面和暗黑残损的门窗之间,慢吞吞地游过。有道是“青砖小瓦马头墙,朱角飞檐鱼悬梁”,只是墙头杂草恣肆,外墙上标语横陈。窄窄的石板路上不见了衙役、船家、马贩、扛夫和米商的身影,亦不闻茶农、菜贩、渔人、屠夫、江湖郎中的吆喝声。守在这儿的,大都是老弱们和少量的怀旧者。若不是翻看手机所拍的照片,那只蹲在门槛上的小黑狗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它滴溜溜地瞧着不速之客,却不吠叫。这种风度和分寸感,表明它不愧是老街狗族的后代。
然而老街的处境与我等过客不同。老街仍是老街,不是官,也不是民,却不得不忍受历史的无奈和现实的尴尬。“不想如此”和“不得不如此”在这条老街上相互纠缠,相互悖离。入口即见“省保”牌子,不能买卖亦不能拆建,居者常年忍受危房的坼裂和霉潮,问题是年久失修后如何保持住原样?如何让居者安然处之?這让我想到穿长衫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怀旧摆设也好,文化鸡肋也罢,老街仍将一年年承受雨侵雪凌然后慢慢倾歪、散架、坍塌么?说实话,作为一介过客,我对于能寻索到什么,原本是不抱什么指望的。
其实,不用说桃花源,即便菊驿或者菊所也难寻了。但我相信它仍藏在老街这片狭长的灰沉沉的鳞瓦灰甍之下。倘在菊驿里品几杯菊花酒,过上一夜也很受用。《西京杂记》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干宝《搜神记》也载有菊花酒的酿造法。陶公乃散淡之人,辞官固然出于“不为五斗米折腰”,但亦有“觞酌失行次”之故——夜宿东流想必醉多,耽搁了次晨返彭泽。
找寻菊驿而不得,至少可让这段文字透出一点菊馨。退而求其次,不妨看看江南的手工作坊吧。临行前,老婆嘱我买块手工织的蓝印花布。可是走尽这条老街,哪有当年的葛公豆腐坊、烛坊、染坊、铜器作,还有红茶坊、酿酒坊、竹书坊、铁画坊呢?找一台织布机也难呵。哦,印象中的江南少女,大都身着蓝印花布缝制的衣裙,袖袂飘然,上有植物、人物或花鸟的青白图案,撑着红纸伞从雨巷里袅袅婷婷而来。据我所知,蓝印花布的质料为田间粗麻,染汁取自山野古旧常新的蓼蓝草。《诗经?小雅》中就有“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描摹少妇采蓼蓝草思盼良人的情状。古人称蓝色为“青”,“蓝”则特指蓼蓝这种植物。宋应星《天工开物》载:“凡蓝五种,皆可为淀。茶蓝即菘蓝,插根活。蓼蓝、马蓝、吴蓝等皆撒子而生。近又出蓼蓝小叶者,俗名苋蓝,种更佳。”蓼蓝开一种很好看的紫花儿,古时少妇罕有不认得的。
这正像我,不可能认不得那燕子——那玄白相间的丝绢儿在门檐倏地一闪,便不见了。谁知此刻,一户深宅幽院忽传出老生的唱腔。可大门紧锁,不知谁在唱,在哪唱。于是贴着门缝瞅,只见里面黯黝黝的,天井的清光如同晾晒的蓝印花布铺下来。我甚至瞥见形似竖琴的老织布机。吱呀呀——吱呀呀——。黏稠又幽亮的老时光像染坊的蓼蓝汁,浸泡着旧时腊月的棉布和素丝。在江西,古之印染叫“扎染”,是三大染缬工艺之一。陶渊明在《搜神后记》中说:“淮南陈氏于田种豆,忽见二美女着紫缬襦,青裙,天雨而衣不湿。其壁先挂一铜镜,镜中视之,乃二鹿也。”撇开神灵这一层,仍可见陶公所处的年代,妇女身着扎染的紫襦青裙已相当普遍,绞缬工艺已达很高水平。
那老生的唱腔初听似有,再听若无,也许在邻壁罢。据说东流有一民间戏曲叫鸡公调,角色戴着面具,且唱且舞杂以独白,各种土乐器从旁托唱与帮腔,因唱腔高亢、浏亮,高潮时舌根翻高八度,尾音绵长,如雄鸡报晓,故名。刚才听到的,不定就是鸡公调吧?或者九腔十八调的文南词?当然,也许不过是幻觉,如同老街陷入旧梦也会回声轻荡。是的,我敬畏祖宅,因为幽灵会告诉我何所来,而燕子会告诉我何所归。
四
大凡世间的事物投射在语词上,不过是从动词到名词,从实词到虚词,或者相反。“东流”亦如是。巨河滔滔东流,可曾见过它停歇片刻?但“东流”停下来了,它仿佛是从巨河滚滚中抽身而出的一个逗点,一朵水菊。事实上积沙成洲或江流改道,原本是巨河东流的题中应有之义。我突然发觉,“东流”是大地的边缘,也是巨河的边缘。
在东流,你必登临双塔:天然塔和秀峰塔。哲人说好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但我以为它首先是沉淀的家园记忆。家是单数,家园一定是复数的。回到家却找不到家园感,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隐悲。当我来到徽州,可以在任意一片徽派村落找到家园感。可是这种感觉近些年越来越淡薄了。依我看,东流双塔倒像一对七弦古琴——譬如“绿绮”和“焦尾”——南北对称地竖立着,江风弹拨着它,巨河东流成了它千萦百折的旋律。然秀峰塔内实在逼仄,我们钻进去形同毛毛虫蠕动,透过弧形塔眼,猛舔着辐射而来的风景:云山苍苍,巨河泱泱;寒林依旧萧瑟,但桃树已含苞,桑园又绿了。巨河仍是那巨河,但此“东流”已非彼“东流”了。几乎所有的建筑都装饰时尚,西不西中不中;街上停满各类小车,耳孔塞满了爵士乐、流行曲、“跳楼价”广告,以及情人节到来前的喧嚷与叫卖。这情形如同某个画家一直痴情水墨山水,突然有一天他媚俗地改画油画了。我感到塔身在颤。难道是罡风太大,抑或大地在抖?
记得三十年前住大渡口农校,并不知道宿舍是民国老房子。那个宿舍很大,能容下二十多人。师范生中有个吹箫的,晚间总要吹上两时辰。他睡上铺,又对着窗子,箫声自然传得很远,低浑,幽深,清缓,汩汩流淌。其时蛙鸣很盛了,箫声一出现,四野便倏地静下来;不一会儿蛙声嘭地复燃,与低回绵长的箫声高高低低地合鸣起来,倒来得正好。眼下那民国老房子是否幸存不得而知,然吹箫是稀闻其声了,满世界响彻的是西洋乐声。从前认识的一个二胡手,早已改弦更张开班教钢琴了,举凡键盘乐器无所不能,几年不见已开名车住豪宅了。
同行者以仰角为我抓拍了一张:乌暗暗的塔道内,这家伙背靠着涂满符号的塔壁,像个大蜘蛛那样趴在那儿,面部瞬间被闪光灯照得有些狰狞。人自以为认识自己,其实不然。看不见丑陋的那一面,便谈不上认得自己。帕斯卡尔说,人是宇宙的光荣兼垃圾。此言不无道理。倘东流人认不得东流,不妨临菊自照罢,或者取来五柳先生的诗集读一读。
五
秀峰塔毁了又建,可塔下的秀峰书院呢?那一片琅琅书声又在哪儿?这世上的灵慧之光不是被尘封,被掌劈,就是埋汰于历史的昏聵中。陶公祠位于东流镇鳖石山上,距今已五百余年矣。这里比老街还要萧索、清寂,祠门紧锁,鸟雀低啾,几乎看不到人影儿。祠为砖木仿古结构,一进五间。堂屋三楹,正中一尊“矫首而遐观”的陶公塑像,上悬“松菊犹存”匾额。院内种植着菊株,大约有几十棵罢,一律枯黑着。现在是早春,距秋菊盛开的日子还很远。
江还是那条江,至于是不是菊江,只关乎个人,只关乎体认。还有风。它抚过门前的五棵柳和一株翠柏,吹响院中两棵对称的桂花树,继而拨开我,与陶公敞怀相拥。我琢磨着,五柳先生心中的“黄菊”定然开不败,什么节气潮流皆奈何不了它。是的,它与“东流”等值——它是东流,不是西流,也不是韩流。但东流未必是东风劲吹,它可以是编钟、茶道、刺绣、太极,抑或凤鸟栖桐枝,鱼戏青花,宣纸上笔走龙蛇;也可以是寻常植物,比如东篱,那儿草菊正盛,寒蛩清鸣,正好与友下盘棋,共饮一觞酒;又比如陶盆,闪着久经摩挲的幽暗手泽,厚实、朴拙而且透气,填上东皋沙土植入菊株,足可自枯自荣。
中国文化讲究深处的幽亮,近似“渊明”。它不是那种表面的炫亮,亦不是航标的明灿,尘流之上的浮光靡影,更不是恩赐的光明。世人皆曰桃花源不可寻,无处寻。我私下想,陶公南山采菊,或者菊所挥毫、酣饮,桃花源必在灵府矣。倘精神不自立,不完足,后人如何寻得见它?
你不必问南山在哪,亦不必问桃花源距你多远。你只消听听松风,在秋暝中伫立江边,看江水万古奔流,看一只江鹳如何做江鹳,看地老天荒树仍是树,白鲟仍是白鲟。当然有草菊更好,再听听箫。
哦我要离开了。我听见世代东流人对着巨河说:“东流吧,东流吧。”那语气像哄小伢子:回头没出路,向北走也不行,东流吧,东流吧,前面有海。黄庭坚则换了一副口气:“苍江百折来,及此始东流”(《丙申泊东流》)。诗人不知是站在东流渡哪一块堤石上吟这句诗,那断然的口吻倒像拨正了它的流向……
六
车过长江大桥,万古的巨流被轻而易举地跨越了。我感觉前轮被“跨越”这个词击打得火星四迸。隔着浑茫的暮色仍能嗅出潮汐和油轮的气息,夕光懒洋洋地挂在堤岸的杞柳上,逝水像镜子残片似的闪烁着;更远的西边,一只帆船颤动着苍黄的翅翼,试图缝合云水之间两个年代相接留下的一道裂缝。车速快于我,而我快于我的灵魂。“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再看那江鸥与之相反:它们旋飞着,像天地间的见证者。那粗大的斜拉钢索惊叹号般地破空而降,一只江鸥竟穿隙而过。
忽想起从前坐轮渡,时常瞥见江豚在波浪中一拱一拱的调皮影子。然而这可爱的动物多年见不着了。在一张死了的江豚照片上,那灰暗的躯体布满了螺旋桨和滚钩划破的累累伤痕。难道它们也将步白鳍豚之后尘宛转而绝?
进入城区已灯火辉煌,车流滚滚挤压着我的想象力。不过城北还有座白鳍豚天桥,可供我伤感一番。牧老住在西门,那儿靠近大观亭遗址。他先下车。我忘了问他:五十年代初严凤英常在残破的大观亭唱戏,可那戏台呢?也许我该问荒草,问星星,最好还是问公园里寂寞的七仙女雕像。
晚上临睡前,找来陶公诗集,读到《拟古?种桑长江边》这首诗,不禁悲从中来。此诗作于晋亡后不久,表面咏植桑,其实写悼亡:“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其时陶渊明已归隐十六年,竟不能忘情世事,于晋亡动了恻隐之心。对官场既然深恶痛绝,东晋崩灭还有什么值得怀念?其实,一个朝代再黑暗,也并非没有可怀之物。“桑”是比兴,表面上指代晋,内里却蕴含着与晋一同消亡的美好物事。自本自根之物,并非要等沧海桑田才消逝不见。陶公用“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写那种连根拔起的痛感,至为凄怆。
那一夜雨声不断。黎明前从云空中隐隐传来嘹唳的雁鸣,大风呜呜,恍若有人在江边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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