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业之余
暖饱无事,闲来伸纸执笔,对着帖,写一些铁画银钩——这大抵是古人书写的常态,也就是业余化。由于业余化了,值得动笔的地方很多,只要触及写字,就必然与毛笔为伍,拈笔濡墨而行。譬如文人写诗、写文,给亲友写信,读书时眉批,帮邻里写状纸、契约,需要动笔的生活场景很多,这就使业余的书写成为一种训练,人人如此,都在业余中写得精彩了。
业余的书写,纸面有如山积,人数有如沙数。只是本于生活状态的书写,甚至是一种抄写,抄写以至于熟练。敦煌的残经都是业余的产物,有谁去读了书法专业再来抄写的?没有。业余的书写发达起来,为了存活,让抄什么抄什么。也许抄者是一个医生、士卒,或者是和尚、香客,各自有其主业,抄写只是业余,为了弘法,或者祈福,抄抄吧。此时,宫廷书家画家可以称为专业,和万千业余书写者相比是九牛一毛,他们有声名,为权贵宠爱,极鼓吹之盛事。这样待遇的人固然使人向往,可成为专门人才尽其脉络关纽。如果从情怀上说,心理感受是有异的。专业者必专之以业,务必持专业精神追求卓越,倘水平不及业余,必有所自责与内疚。从一业的角度审视,凡为业,都有其内在规定性,这些规定性的严密,是超越业余的,是循规蹈矩的。专业人士必须遵循专业之辙轨而不可任意信手为之,否则就难以到达专业水准。南朝刘勰曾认为识别诗文之高下可以从六个方面进行,一观位体,二观置词,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认为以这六点观之,高下可以立判。这样的标准只有专业的人才会如此设置,业余者凭感觉行,不必逻辑推理,感觉就是业余人士判断所倚仗的法宝。至于评说是切中肯綮还是离题万里,那反而不计较了。这也往往是业余者更乐意发表见解,作为一个业余者的存在,任意表达自己的意见则更不受制约。
业余使人有一种放松感,也有一种不在乎感,由此自足自在,以平常心行,甚至以游戏方式行。每每拿作品与人交流,喜欢说:“我随便写的”,或者更进一步显示出漫不经心:“这是我乱写的。”由于是业余,这些话语说得没有责任感,实则并非如此。宽松的心理也带来慵懒,不似专业者那般孜孜以求黑夜继之白日。由于投入的时日、精力不及专业者,在技能上明显见出不足,总是不那么严丝合缝难以精致,草草而过的书写又往往给进步设置了障碍。业余和专业之界限虽然无人明文去规划,但内心是有一条沟壑的,从书法职务、职业来考量,从参与的团体、活动的等级来判断。有的人一辈子都把自己界定于业余的空间里,觉得不可能递进到专业的行列里。持这种想法的人也就心安理得,以随时、随意应对之,同时也以养心、养身为前提,虽做不到三更灯火五更鸡那般殷勤,却也抽时把筆,有所寸进,如果对其作品分析,一部分书风更倾向于野或逸,如此心态形成如此笔墨,也自然。而另一部分不从碑帖出者则流于市井气,粗鄙媚俗,则回头无望了。
从分工的角度来看,以书法艺术为职业者可称为专业者,非职业者为业余。明人李贽说:“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这就是专业的效果,因为对这一专业有比他人更深刻的感受,言之有理也有趣,换个业余者言说就不知何所云,云何所了。当然,专业更多为功名,业余更多为遣兴。遣兴使人快乐,少声名之累,业余过程总是多浪漫、散淡之气,蔬笋、草莽之调,持素朴之想法,以和养之,寻常日子寻常写。业余书写是大有用场的,在中国的民俗生活中,一个人惯常挥毫可以延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业余者不似专业者那般惜墨如金看场合下笔,他们乐于书写,书写量甚至很大,甚至连馆店的菜谱都不拒绝,这使他们主业之外,生活丰富起来。
弘一无意为书家,人们乐意谈论这么一位与我们生活方向不同的人。弘一的专业是律宗,可是弘一对律宗有何创建,达到何等境界,反而没人去说道了。大家都是谈他的书法,他的专业反而被他的业余之名掩盖了。呵呵!
穿墙术
鲍勃?迪伦获得了二0一六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让人觉得有点意思。通常认为,既然是文学奖,就是奖给从事纯粹的文学创作的作家,在严格意义上,他们的工作离文学奖最近,获奖的可能性也最大。鲍勃则是美国的摇滚歌星,他的职业就是表演,似乎离文学很远。的确,从资料上看,鲍勃集音乐、表演、绘画于一身,近于文学的就是他写下的歌词,但有人认为这与诗歌的审美距离还远着呢——因为歌词还得倚仗音乐才能发挥,这种以民谣方式打进文学殿堂的运气,被鲍勃撞上了。
各行各业分工越发精细,细到干哪一行就干哪一行,不必跨界。跨界的人反而被视为不专,给人感觉是多才,是缺乏专业深度的。如今言说专业,狭隘并没有关系,甚至进入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也可以守其成。如此,也就越发走向单一。譬如书法艺术,渐渐就分成了从事创作和从事理论两大类,而从事创作,又细分到楷、草或者隶、篆,因此一个人就是一个标签、一个归属,一提及就知道此人善楷书或者善篆书。似乎身份缘此而鲜明。这不禁让人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宫廷厨师返乡,乡亲皆来问询,并恳请他露一手让大家一饱眼福、口福。御厨一不吭声二不动手,最后扛不住了只好坦言:宫里分工细之又细,俺是专门洗葱摘葱的,余下皆不知晓。所谓的“器”就是这样——一个杯子、一把水瓢、一张椅子,大抵用处只有一个,只有一个用处。如此的不足就是无广度可言。
分工越细,着眼点和落脚点就越小,越发没有施展的空间和兼容的可能性,单薄、枯落甚至没有什么意思,重复多了起来。一个人学二王简札,笔下春风浮动杨柳依依,不可谓不美观。一生专于此,学深学透,总是在这个语境里往复,也就被囿守了,熟得很,俗得很,徒有二王之名。古代文人的身份不是单一的,跨界而多能是很自然的追求。有的文人在文学界是作家,在美术界是画家,在书法界是书法家,在理论界又是个善论者。角色多重,却都表现得有声有色。在一个跨界多能的人眼中,各界的界限是模糊的,自己的角色随时置换,也就自然而然了。在一般人眼中,艺、文诸门类是有鸿沟的,尽管文理艺理从理论上说是相通,但说起来容易的理,实践却困难之至。在鲍勃的眼里,艺和文似乎是没有障碍的,可以随时跨越,或者融汇,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才华。那些为数不多的具备跨界能力的人,可以在文学上获奖,可以在音乐上获奖,也可以在美术上获奖。尽管这些人的志趣并不在获奖上,而在享受诸门类探求的过程里。这些过程充满了乐趣,比获奖更有意思,使他们乐此不疲。endprint
每一个文艺门类都有自己的系统,具备与其他不同的独立品质。不同的创作机制,不同的表现手法。写一部长篇小说需要几年功夫,写一幅行草书还不需半天,因此它们的差异性总是被人强调,使人专注在一个点上,成为一个单一的书法家、画家或者作家,以为如此更能尽到作为专门家的义务,如同一条浑然的鱼皮肉不连地被切成好几块,每人研究一块,君子自守,相互间无干痛痒,无意于横向交流。守住自我小摊子的人很多,也有了成绩。一个人有自己的发展观,大多信奉人专则传广发则废之说,这是和鲍勃所不同的。艺文间相通的路径往往被人为地封闭了——这很像一个房间,墙很厚实,却不开窗。人在里边,安全实在,只是有些沉闷了。
一个人究竟适宜做什么?未必就是今日之喜好的那一门。一个人可能不止一业,不止择一业而尽一生,而是能在不少领域崭露,显示出精神生活的丰富。鲍勃获奖的意义在于他以自己的才情融化艺文之间的壁垒,他的内心并不在意这些界限,在艺文面前,时而感性勃发,时而思辨冷峻,时而又如他自己说的,是一个胡言乱语的人。蒲松龄曾描写一个有穿墙术的仙人,在他眼前没有墙这个概念,在别人看来是森严的壁垒,他如此轻巧地贯穿而过。
鲍勃如此。
庄重之书
清人魏际瑞曾谈到一种文字的风度:能闲、能整、有安顿、不流、不费筋力、不板硬,最终“如置重器于平阔之案”。古今都会有这么一种作品,不事张扬,很沉着安稳,以庄重之致使人感到内中承载有物,欣赏时静穆下来,觉得应该多咀嚼回味。这样的欣赏摒弃了看热闹的轻佻之心,觉得在作品面前理应郑重起来。
一个人在泰山经石峪面前、在铁山摩崖面前,欣赏北朝后期这些圆润宽博之作,谁还可能生出浅薄调侃之情调?只是无声以对,无声胜于有声。除了这些作品的历史沧桑之外,是字本身含纳的静肃之气。当时的书写就是这样,这股气沉入纸中,后来经刻工之手,这股气又沉入石中,千百年下,依然可以感受到当时的心和手,都是持抱恭敬谨重的——有什么样的表现情怀、手法,就会传递给欣赏者,经年不易。一个人在上述的摩崖书法面前更多的是静思与感慨——这样的作品是没有被调笑的元素的,无法让人开怀,只是沉思,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反倒显得不稳重了,不说往往比说好。在民间也有一些悬于堂上的牌匾,虽然民间宅第非官宦人家,但牌匾依然显示出浑穆之气,不巧妙,很质朴,还带些拙重之色。让人觉得宅第往昔的安定平衡,诗礼本色。这些牌匾的书法水平未必高上,只是有雍容的气度、敦厚的气质,足以镇安家业。
大开大合之势让人惊异,见识了书者的气魄,还有一手娴熟工夫。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也就满纸都是风云相逐,静穆之气就被挤走了。大开大合固然是一种气派,是开放的结果,以动为舆,御风而行,使人满目纵横交错。引人注目莫乎动,于动中见出不同。把字写得像君子者鲜矣,而如疾风中的侠士者多。太飞动了就不安静了,点线中含纳不了静的元素,缺乏静态所需要的速度。而有的人在书写过程中又太巧,太巧的字精美之至,犹如打磨得细腻光洁的工艺品,显示出书写者的手法细微纤毫不爽。只是这样的字又太缺乏深沉朴茂的混沌气象,见出格局小巧纤丽,也是与一个家族所追慕的本质不太适宜。于是请一老者来,笔墨情调异于时下,不张狂而谨慎,不巧丽而敦厚,不轻浮而笃定,总是有一些旧时的神采于内,是有积累沉淀的。这就不仅仅是从书写的手上功夫来说了,还有许多成分都在此中——相比于时髦,更需要与时髦相悖方向的元素。
让怀素来写牌匾,太急切;让黄庭坚来写,太伸张;让徐渭来写,太散乱;让张瑞图来写,太突兀;让郑夑来写,又太摆弄了。一个人不写牌匾,也许怎么样涂抹都可自诩于审美表现,或饥鹰独出奇矫峭拔;或钢丸走坂骏马下坡;或删繁就简倚风自笑,约束总是置于后。可是于牌匾功能而言,需要适宜的笔调来写,不是善书者都能胜任。
米芾和黄庭坚的书写技巧更多了一些动作,看起来丰富,要过于苏东坡的寻常。动作不嫌多,多了引人注目,有一些表演的成分,诸如用笔的扭动、逆入,都使痕迹不同于一般,多一些不安定的变化。一个人可以从米黄始,尽其长枪大戟,风樯阵马之痛快淋漓,但还是要得苏东坡之风神,以此为终结,否则就是士人之书,是子路神色了。一个人从米黄始,得其伸张倔强之气,写得天风浩荡奇诡兀傲无不可,可是越往后越不是外在在起作用,还是要有君子之气于其中。一件作品终了还是要有内在之气散发,使人有所感亦有所涵养,抬头仰望不敢有轻慢荒唐。这样的作品往往没有那么多技,很寻常。明人张岱认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愈久愈新,愈淡愈远。”寻常之作,架子放下来了,动作的幅度小了,点线的尖峭钝拙了,可以写一些平正之作了。书写者喜于长篇中洋洋洒洒,牵连萦带关联复杂,粉饰和遮掩也随之多了起来,或者说兴起时的信笔成分多了,正少奇多,有露无藏,令人觉得活跃多变。但于牌匾上书、则多不适。真是要待火候到了,学问修养之气于字中,那么仅二字、四字,也弥漫门庭,如重器一尊,真是镇得住了。
寻常趣味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近四十年的光阴,有一批艺术家居住在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大院。艺术家聚一堆,故事也一大堆。著名的有黄永玉、李苦禅、李可染、张仃、董希文等及他们的家庭,外加这些家庭的二三十个孩童,可谓热闹非凡声响无歇。为了让院子里的孩童能在中秋节品尝到葡萄,黄永玉花钱从市场上买来许多紫红色的玫瑰香和碧绿的马奶子,用细细的红线绑在他栽种的一棵葡萄上——因为他种的这棵葡萄尚未结果。可想而知,这一群孩童见到这个场景会是何等的快乐,连连尖叫。黄永玉还会把孩童们组织起来,自带干粮、白开水去动物园游玩。他带根竹竿,上边系一条大手绢,权做大雅宝儿童团的团旗,命令排队跟着走,使大家乐不可支。闲下来的时候,李苦禅就耍大刀,李可染拉二胡,黄永玉拉手风琴,邹佩珠反串须生唱《搜孤救孤》……。多年過去,这个大院超出艺术的那一部分寻常生活,反倒让人怀想,品咂不已。
艺术生活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艺术追求,绳墨须宗前人恪守规矩,而后挫笼参会开后人未启之端。每个人都砥砺求深,认为此作为很有意义,不可随便。作品是立身之本,人生的意义与此密切攸关。除了艺术,余下的生活部分与身无专长的人一样,吃啊喝啊琐屑啊无聊赖啊,无意义而有乐趣。这就好像王羲之,哪有天天写字,不是和道士去采药就是与东土人士营山水弋钓之乐,觉得一生如此才是快乐。正常的生活是有自己的轨辙的,与艺术无干。一个人不可能终日都在画室挥毫泼墨,连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都放弃了。如同一棵树,不可能笔直朝上争高轩邈,也是要开枝散叶方是正常。有些时间在非艺术生活之外消耗,不应觉得可惜,而是必须。据古琴名家成公亮的学生说,成先生除了写文章、打琴曲,又要做饭做菜,又要放风筝。一个人如果放言只为艺术而生,那就是一种伪生活,是虚拟的。生活更多是平民气息——有人去拜访齐白石,觉得他就是市井中人,储米柜子的钥匙他自己挂在腰间,蛋糕舍不得吃都发霉了,看不出什么大艺术家的举止,邻家大爷罢了。郭沫若和于立群夫妇来大雅宝胡同拜访李可染夫妇,告辞时已是中午时分,大院里每个艺术家都在炊事,香气弥漫,李可染夫妇并未留郭氏夫妇共进午餐。郭氏夫妇走到常濬夫妇门前,和常氏夫妇交谈,说:“你们的小灶真香。”常濬也未留下郭氏夫妇吃饭。一切都自然而然,保持一种寻常态,不因人的身份差异而倨而恭。先前的风气,现在回味起来,具备起码的礼貌而又能持守朴素、简淡之道。endprint
童趣是日常生活的要素。许多人看到了书画家最终的成品,皇皇巨制动人心魄,然后想象其日夜无间,覃思无休,下笔无辍,是不食人间烟火者,惟以丹青死生。其实非如此。黄永玉告诉大雅宝胡同的孩童,他种的这棵葡萄树,是他美美地品尝了一只野猫肉后,把遗骸埋在树下,所以这棵葡萄树长得特别青绿。在他的澄泥缸里,永远有一只来历不明的蛐蛐大王,威猛威风,那时捉蛐蛐成风,让孩童们常有挑战之心。而李苦禅有时就应孩童叫好而耍大刀、唱《黄鹤楼》,一时兴起豪气冲天。明人李贽云:“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许多人初始真,而后作派多了就不真了,无法再回到昔日的童趣里。一个书画家不可能总在一个位置上,不断地随着艺术成就的提高进入一个又一个崭新的空间,声名俱进,精神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但是艺术生活依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艺术生活必须遵循艺术规律外,多年刻苦,已经能屡迁而日新,自启堂奥别创门户,可称名家了。尽管如此,日常生活还是依旧,吃啊喝啊琐碎啊繁杂啊,再大的艺术家也不是横空出世的超人,不可能免了俗常生活。之所以俗常,就是没那么多意义,或者是全然没意义的。像黄永玉买了葡萄伪装在树上,有什么意义?没有。但是很有情趣啊,表明了一个人的对寻常生活的态度,很热爱,很想过好。寻常日子寻常过,琐屑中也不乏有消遣的开心。如果和黄永玉这一代人爱生活的心相比,后人太倾心生活中的意义追寻了——其实,没有那么多意义。
隐于深处
一个人记日记,无论是生活日记,还是艺术日记,从本意上讲都是无意于发表的。日记是每一天的感受,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对个人来说长短随意,笑骂任情,毫无挂碍。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有记日记的习惯,日记中有过分的私人性质,在日记中所涉及的一些人也还健在,她对他们的写作、交往做了一些评说,表达独到,情绪都在里面,也就全无出版的念头。伍尔芙去世十二年后,她的丈夫伦那德把她1915年-1941年这26年间的日记选编出版。此时,她同时代的人不是过往了,就是垂垂老矣,不会与之计较了。
有些文字只为自己写,秘不示人,其中见解世人无从知晓。晋人阮籍把自己见解烂在肚子里,也就不会生是非。如果文字公开,还是要有思想准备,尽管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权利与自由,但是也要应对反批评,我写我承担。文字的不安全感,也往往如此,如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也就要承受磨难。
乐于书写遣兴,在遣兴中痛快淋漓地批评,却从不面世,收于密室,个人把玩或者备忘,它的作用就几乎没有。无从进入社会交流渠道的,是对是错,与世无干,便也无从纷争。往往是写给自己看的那些文字最为率真,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称得上是个人的心灵史。古谚认为官告不如私告,私告不如简札。但简札毕竟还是给对方看的,仍须注意修辞。只有为自己而写之文字,它的真实性可以无疑。有一些日记、信件由主人展出——有意为之的成分就上升了,由隐蔽而为公开。当时落笔就有意粉饰一些,面世时再修改一番,使其合公共认识。这样的日记、简札就有了作伪的嫌疑,是伪的心灵史。
每一个书法家都会有一些作品是留给自己的。兴致来了不择笔墨,可能写得更好,或者写得更不好,但与寻常笔调、趣味都不同,便觉新奇,留了下来,偶尔也会有一些探索性的尝试,来一些墨戏,很有新鲜感,也成为不示人之物。相比之下,有一些文字就是为了进入社会欣赏渠道而为的,合目的地为第一要义,合公共的口味多了,个人的口味就弱了。因此一个人在书写上的两面性往往让人惊奇,觉得人是最善于适应不同要求的,可以有多种笔调,内外不一。试想,一个人把自己隐秘的日记创作成一件书法作品,公诸广庭大众面前,还可能是本来的写法、本来的意思?宋人吴可认为:“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读之则无味。”在我们的表达中,有一部分是写给外人看的,未必真,或真伪交夹,显示着人生的复杂。
有一些文字终于在作者过世后得以面世,尽管有违主人的意图,但为了伸张它的价值,有人还是想方设法地出版了,且效果奇好。伦那德把伍尔芙的这些日记命名《一个作家的日记》,出版后销售一空。有人认为出版了才有价值,即便她表达偏颇、极端,却全然心声。群居社会使人乐意交流,每个人的内心,有些感受是可以交流的,而有的感受全然不能交流,作为隐秘存在,可能这部分是深夜里个人的自言自语,或者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书法家的交流密集,今人胜于古人,隐秘在张开的口子里飞了出去,融入公共话语中、审美潮流中。而公共的感觉,也淡化了个人的思考甚至代替,使交流之中笔下相互蹈袭,如伯仲现矣。个人的感觉是一个秘密,使个人迷醉,因不外显而更有私有价值。五代徐铉认为:“士君子藏器于身,应物如响”,真器藏者,有物来叩门也应毫无声响。个人的感觉、认识有不可交流的一面,它被主人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谁也看不到里面的动静。一个人因为有了这些秘藏之物,内心安稳。明人冯梦龙认为:“最浅最俚亦最真”,大凡自己的见识都是可珍视的,未必要拿出来与人交流让人指媸。那些長于持守个人感受的人,着力于个人的精神储存,而漠视冠盖名场之交逐。许多人在交流中笔墨雷同气味如一,也因此合时尚,博得欣赏。这也使个体的秘密越来越寡淡,依赖外在成了主要。
紫砂壶大师顾景舟写了厚厚几大本日记,让人心生窥探欲望,想窥探他隐于内部的复杂情怀,它们是成为一名大师的要素。但是,顾氏家属不愿提供出版。这是对的,有一些文字就是隐藏起来的,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因为它属于个人,没有义务为外界所知。
孤独之旅
读麦家的作品,觉得指向浑茫无端的未知领域。里面的主人公身怀破译密码的信念,在与俗世生存状态的隔绝中,去寻找破译密码的钥匙。这把钥匙在哪里,不知道。于是潜伏在黑暗里,孤独而行,于无望中寻找希望。一个人的才华、时间都在为密码而耗费,幸运者最终成功,不幸者依然茫然无着。当他年老离开密室,他的精神、感觉已经与俗世相距遥远了,他们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
一个人的智力可以达到何种程度,一般人只利用了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所处的寻常环境并不需要用到极限。而密码破译者,譬如《暗算》中的黄依依,却要尽个人才智极致。这注定是要由孤独的天才人物来进行。甚至有的破译者进入到密码深处不能自拔,精神失常也不鲜见。如此说,接触必然少,陌生者多,门槛高,是个冷门。endprint
可是,什么人都可以说自己会书法,甚至自称书法家,轻看了书法的门槛。作为一门去集体化的艺术,一个人学书法和破译密码一样,是一种潜伏式的工作,一个不断解码的进程。也是需要个人孤独的磨砺,同时给自己的世俗生存提出一些限制、阻碍,避免世俗生活的干扰和影响,避免倾心于外精神耗费——学一艺毕竟有遵守其规定的必要,才可能使一个人的才华得以规避一些无謂的消耗。学艺无异于修行,书法家有闭关学习的经历,沉浸在个人的书法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无异于超人,与俗格相异。有些人终于获得了密码的钥匙而留名,连同他们奇异的生活方式,渲染增添,使其神奇,反倒略去艰辛的那一部分。
一艺之成必经磨砺,因为钥匙在幽深处。苏东坡把书艺当生命体看待,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古人离我们那么远,还原其卓异,这样的探求也不亚于破译密码,如果说书之骨、之肉、之血可抚可感,那么书之神、之气,则意味着是艰难的精神探索,秘境幽深,无休无止。赵壹在《非草书》中写到这么一种执着:“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出血,犹不休辍”,其场面奇崛,盛气如虹。技法上的实在表现可以如此,若与古书家心灵沟通、精神交汇,那就远不是如此靠苦练可抵达。前人精神如铅中金、石中玉、水中盐、色中胶,于其中不可见,惟积思、神游、冥搜、妙悟尚可有少许获得。学书与破译密码都是孤立无援的。学书则顺其自然缓慢推进,是不求时间之急的,是安于慢状态的。
凡以个人行为进行的行业都使人有孤独感,久而久之一个人的进程成为享受。如同破译者一些共有的特点——特立独行、锲而不舍、长于自守、固执自信。这些秉性使一个人在漫长路径上一以贯之,去集体化而单干。每一个学习者都是独立不倚的,是独立的手工劳动者,一杆笔、一张纸,乐无穷。书法艺术强化了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独立性,像唐人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的驴背上,有谁与共,没有。像清人李渔,“自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只有他制曲填词之际才郁藉尽舒。可见个人之所为会带来快乐的,是旁人不能理解。依托群体的力量如何?书艺肯定是不宜的——如果一件书法作品由多名书法家合作,那只能是破绽满目,相互抵销,无从协调统一。这也决定了书法家的精神之旅,自由的,个人的。
自由的、个人的进展有一个维度要持守,那就是维度的向上提升。不少人只是在平面上行,只位得不到提升而为庸常,甚至于自由中离主旨太远,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个人的自由反而走向反面。密码破译的成功使一些人成了国家功臣,让人仰望。这与书法家的成功大抵相同,开堂奥、标风帜,被命名为“颜体”、“柳体”、“苏体”、“赵体”。此时,他们结束了孤独的历程,有如隋人智永那般,门槛被人踏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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