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刚走出办公楼的大门,阳光明晃晃的,有些扎眼。一转身,我看见主管生产的副经理匆匆地走过,很快钻进供销部。后面尾随着一个人,黑着脸,跟了进去。很快听见吵骂声和撕扯声。还听见铁器撞击的声音,在清澈的空气里十分碜牙。这是1995年初秋的一个下午,没有人告诉我,那是车间的一名员工,与副经理发生了冲突,提着刀子在追撵领导,把手中的刀子恶狠狠地在供销部还没有撤掉的火炉子上摔拌着。但终究那把刀子只是挥舞着,没有落到人的身体上。
那时,我刚到办公室从事文件收发和扫地倒茶的工作。尽管我在小城厮混多年,但这种阵势极少见过。惊讶!惧怕!这么大的工厂,竟然会有这事情。我赶紧钻进了房间。
他叫王大江,“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他是一个混混,咱惹不起。”老主任告诉我说。我便记下了这个名字。据说,他是外地人,随亲戚落户这里。亲戚帮他成了家,他嫌媳妇不会赚钱,孩子才不到一岁,就离婚了。安排进工厂后,分配到了原料破碎岗位,可他似乎没有认真上过一天班。不上班却领一份不错的工资,必然会引起其他员工的不满。情况反映到主管领导那里,主管召集车间主任处理此事时,王大江正好赶了来。谁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并且怀里还揣了把充满暴力的尖刀。总该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即便不泄露消息,他还是会大闹一场。
累了或者无事可做时,喜欢站在后窗前,看小楼后面的一片草木旺盛的花园,目光难以避免地触及到花园附近的废铁堆场。废铁占了好大一片地皮,乱无秩序,里面有耗子和伺机扑捕耗子的猫出没。中秋后的一个中午,楼上的同事们都下班回家了,我因事走得迟了些,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扭头朝后窗看去,只见两个人影在废铁堆场中闪动。他们撕扯在一起,一会后又分开,抓起什么就扔什么,铁的声音,不时穿透封闭不严的窗户,撞击耳膜。那就是王大江和另一个陌生人在战斗。好在战斗很快结束了,我看到脸上流血的他们,兄弟一样并排走在一起出了大门。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才使他们有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
第一次接触王大江,在第二年夏天。
办公楼下有房子,支了两张床,摆了一张桌,桌上放着记录本和一支圆珠笔,每天晚上由后勤人员轮流在里面值班,也就是将晚间上岗情况检查记录在案。一个深夜,我锁上值班室的屋门,查完岗回到房子,开门,借着走廊灯的光线一看,一个偌大的黑影鬼一样盘踞在床边,一动不动,没有声息,吓得我心脏几乎从胸膛冲了出来。开灯,天啦,竟然是王大江,他已经坐着睡着了,并且,我闻见刺鼻的酒味在室内弥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仔细一看,对了,窗户的一片玻璃碎了,他肯定把手伸进窗户,拔掉插销,推开窗户,然后攀爬进屋。我不敢呆下去,正想出去时,他却醒了过来。他的脸窄长,眼睛很大,但那种光不是柔和的,却充满对眼前事物的怀疑。对了,他的头发也很长,后脖子上的已经搭在衣领上了,而额头前的,也快要苫住了一只眼睛。我要强调的是他的脸色,以鼻子为界,竟然左右黑白分明,靠近左眼的地方,黑得更加厲害。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口音有些模糊难辨,可我还是听清了,一会是破口大骂,不知道在骂谁,那生气的样子叫我胆战心惊。一会又在向我诉说他生活的不易:“唉,一月的工资撑不住花啊。欠了一屁股账,还要给娃娃买奶粉呢。”我判定他已经醉酒了,赶紧倒了杯水递了过去,担心这样的讨好他不会接受,会生气地甩掉杯子。好在他将水一饮而尽。他继续在骂,他继续在说,我耐心地听着,不住点头。大约一个小时后,谢天谢地,他总算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将此事说与同事,同事们盯着我,好像我必然有什么地方受了伤害。一位同事将我引到值班室,翻开床单,指了一下,我看到了一只木棍和一根钢管。我似乎明白了,他们值班时都受过骚扰,并且发生过冲突。这些东西,就是他们防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武器。看来,我是幸运者。或许,他需要别人以对待朋友一样倾听他说话罢。
以我所见,种种暴力从未中断。
1998年,我利用档案达标重新整理档案的机会,几乎看完了所有的卷宗。在一册装订于十年前后的薄薄的卷宗里,躺着几十张纸,我看到了公安机关的一张刑事拘留书,对象正是王大江。后面附着工厂的一个处理决定,浏览了一下,这是工厂于1991年上报主管和人事部门的文件,王大江因触犯法律,决定被开除了。我不明白,一个被开除了的人怎么又能上班呢?他又是因何事被开除呢?经过请教,老主任告诉我,王大江打架致他人伤残,从监狱出来后,仍然要上班,不安排不行,他提着刀子天天找领导呢!安排上班后,他就根本不承认除名那事儿,工厂也就一直拿他按合同工对待。
而在同一册档案卷宗里,还看到了被开除的另一个人:马远广。这名字真不错!但他因多次参与厂区和社会打架斗殴而被判刑。
便想起了与他的第一次接触。那是1996年秋天的一个中午,他前来报到上班。因为未到上班时间,厂区的人不多,就那不多的几个人,都不和他说话。没有回家的我热情地接待了他并通知他说,他已被分配到了原料岗位上班。他坐在沙发上,看了我一眼,表情十分漠然。由于发现的他的眼白过多,牙齿暴露,险些误认为他是个精神障碍者。事后有人惊讶地问我:“你认识他?”我摇了摇头,一时没有弄懂潜藏在背后的台词。直到他每天醉酒后,怀里揣着一把类似于切瓜的刀子,在厂区转悠时,我才知道他也是个猛人。他经常找老主任,见主任对他恭敬的样子,更不敢多问,也不敢多听,赶紧找个借口走开。
还好,大约在新世纪之交,一个分厂独立时,将他划分到了分厂。
本以为再与他撞不着了,可世界太小。可能是2008年年末,工厂开了个会议,会议提出供销部门和财务部门要回收个人旧欠。我因为出差,个人名下也欠着几百元的公款。下午,我去了财务部,交完个人欠款后,守在暖气旁边和财务部的同事闲聊。这时,掩着的门被狠狠推了开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远广。他的脸膛有些泛红,估计喝了不少酒,果然,一开口,就酒气冲天:“收欠款?”说着话,变魔术似的,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尖刀,拍在办公桌上:“我看谁来收!”
我素与他无任何芥蒂,恐惧间,他突然问我:“是你收吗?”我赶紧说:“我是缴欠款来的。”他拍着尖刀大声吼叫:“那你在这儿做屁!”我起身,朝门口走去。擦身而过时,他做出要揍我的架势,我慌张逃去。回过身,看见他驱赶账务室的每一个人,将尖刀抡得风生水起。楼道的地板滑,他追出来,转弯时,愤怒的他摔倒在地,将尖刀压在怀里。趁这个间隙,大家跑远了----倘若,那把尖刀在他摔倒的瞬间,刺在他的胸膛将该是什么结果?
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还为他的行径莫名。此后,才知道他赊欠了一批公司的货款,大约五六千元吧。
他是不打算缴这笔欠款了。第二天一早,我听见经理室里吵吵嚷嚷。那个近乎于咆哮的声音,正是马远广。我担心发生什么时,保卫科的人上去,将他请了出来。时间不长,经理也从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捏着燃着的香煙,生气地哆嗦着。
而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这笔欠款的结果。
时间的机器永不停歇。第二年春节过后,通往厂区的道路泛绿,褪掉冗厚的冬装,我依然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倦怠的路上。靠近厂区的西边,一条新开的公路绵延而去,甩下了一个类似花坛的土堆,好像在遮挡着什么。某日下班骑车火急火燎地往回跑时,突然从花坛处冲出一人,拦住了去路。险些摔倒的我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马远广。我内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疑心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要在半路上复仇。还好,他走近我,在我的自行车篮子里放了一片纸,转身离开了。我看他远去的身影,也不敢看纸张上是什么内容,匆匆回家。
下午到了厂里,好多同事在议论中午奇遇。我终于明白,不是我一个人收到了马远广的纸片。那方纸,是封检讨书,仔细看,肯定是经过反复修改定稿后复印的。还真难为他了。大致内容说,以前的种种行为,都是他的不对,为了给他的儿子留下好印象,作为父亲的要痛改前非,树立榜样。并且声称“请大家看我今后的行动吧”。一个人的积习,是在短时期内很难纠正的,尽管他有这个决心。万一他今后再胡整呢?有同事说:“黑纸白字,立此存照。”好像看到了希望似的。但这不是检讨书的关键内容,他同时提出了个要求:我重新做人了,请求把儿子安排到厂里。
对了,他有个儿子,据说二十五六了,因为没有工作,加上受马远广名声的影响,至今找不到对象。总之,我不知道是经过怎样的程序的,只是有天在厂区看到一个陌生面孔,有人说是马远广的儿子,他已经被领导“成人之美”安置上班了。我看他个头高挑,有些瘦弱,文文静静的样子,像个好娃。
这一晃几年,到工厂关闭后,我也不知道马远广在干什么,他的孩子成家了没有。倒是王大江,曾经在一家麻将馆前偶遇过一次,我们只是对视了一眼,点了下头,什么也没说。
工厂关闭前期,好比死水微澜,十分混乱
是不是许多人窝了几年、几十年的无名火,或者一些人在制度下约束了好多年,突然发现自己只属于自己,而要放纵一下呢?
和往常一样,我表面安心地静坐在桌前。对于自己的工作,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翻报翻书,也形成了惰性,不喜欢看窗前闪过的人影,拒绝杂乱的声音。但一个影子一闪,尽管不看,从脚步声上能够判断出有人去了经理室,并且,那种脚步是平静的,不是烦躁的急促。不以为然。我合上门出去时,经理室里的声音大了起来,紧接着,听见玻璃烟缸砸落在写字台的声音,我确信那道闪亮的弧线划过,在写字台弹起,复又跌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破碎,细小的玻璃溅起。
这种冲突开始得快,结束也快。经理室的门开了,那位我十分熟悉的同事表情淡定地走了出来,口里还哼着小曲。从这种迹象看,我已经知道是谁吃了亏。冲突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最近经常迟到,主管找他谈过话时,他竟然没有理睬,直接去找经理。看他朝我笑了笑,我觉得工厂的末日越来越近,要知道,他也是多年的中层管理者。
此后,岗位脱岗甚至缺岗,不合格产品大量产生。偷盗时有发生,几块摆在院子里的合金钢板不翼而飞,紧锁的仓库也会被人打开。有一天,启动筒库下一台机器时,发现安装在设备上的电机被拆走,经过查看,此类设备上的四个电机尽悉丢失。顺着库下往前查看,连接设备的电缆竟然也被剪走。从各种征兆看,像是要出大事。
深秋时节,雨多,下起来连绵不断,时大时小。如果下雨,我便很少出外,也少有人来找,算是难得的清闲日子。窗外的雨点打着树木,发出唰啦啦地声响,内心显得安静。我听着这种熟悉的自然之声,有些睡意。在雨声中,突然听到了叫骂声。我走出门,站到走道一看,果然,有人站在小楼前,顶着雨幕,指着小楼叫骂,虽然雨声掩盖了他的许多声音,但一些脏话还是传送到了我耳朵中。现在是上午八点,刚交接班的时分。他的声音停下来之后,已经是上午九时。我实在不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雨,叫骂,他不知疲倦的精力,成为这个上午的全部记忆。很多人疲倦了,或者麻木了。没有人像以前一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下午,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开始有些烦这样的天气了。叫骂声又响了起来,语句模糊,被雨冲淡了似的。我仍然小心地走出门,偷看了一眼,仍然是上午的那位。他冒着雨,摇来摇去地,样子肯定是喝了不少酒。好长一会儿,保安过来,劝走了他。
第二天上午,依然下雨。我肯定在打扫会议室的卫生,没有注意那人是几时上楼的,是几时进入经理办公室的。仍然是听见吵嚷,然后听见室内物品碰撞的声响。我扔下拖把,赶紧跑了过去,已经有保安赶来了。这次,我正面与他撞了个正着,看他脸膛发红,块状粗壮,头发散乱,十分愤怒,尽管有保安扯着他,他仍然在做奋力扑过去殴打经理的意图,显得很有力气。一名身体强壮的保安,也开始生气了,几乎是提着那人,走下了楼梯。经理室的沙发垫和一些东西显得凌乱,我收拾完经理办公室的卫生,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他叫杨大民,在窑楼某岗位。可他一连几天缺岗,导致本工序半成品全部不合格。车间主任、主管经理对他做了领班检查处理,他开始和主任、主管闹,弄得主任和主管躲了起来。杨大民找不到他的直接上司,便到经理这儿闹。
其实,在我所在的工厂,这类事情时常发生,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用工纠纷的事态发展的方向有了巨大改变,这种情形实在出人意料----这是我听到的结果。杨大民此后把矛头指向了提他出门的保安身上。保安上下班时,杨大民几次把他堵在路上,提着木棒,或者提着钢管,二人纠缠在一起,情形很是吓人,不管谁占了上风,那些冰冷的硬物,一定会在其中一位的身上发出发出破碎的声音,然后是血。听说保安厉害,多次躲过了杨大民的袭击。或许,那个傍晚,训练有素的保安也终于愤怒了,他夺过了杨大民手中的钢管,朝杨大民头上砸去,杨大民出于本能,支起胳膊挡了一下,或者是保安的钢管落下去时,意识到了什么,钢管就落在了杨大民的左胳膊上。那是一声脆响,接着是一声惨叫,杨大民就蜷缩了下去。
一直到工厂关闭,我没有再见到杨大民。听说,他骨折住院了。听说,公安介入后,此事私了了----杨大民提出赔偿解决,他得到了保安赔偿的几万元后,心满意足地出院。听说,杨大民用这笔钱购买了一辆农用车。对了,有天路过工厂的住宿区时,的确看到了一辆还没有挂牌照的农用汽车,有人告诉我,那就是杨大民的。
回想起来,第一印象中的他们都是温厚老实之人,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好像芥川龙之介说过:“人生往往是复杂的。使复杂的人生简单化除了暴力就别无他法。”我曾经想过,所有的暴力基本都是相对的。或许来自于工厂制度所形成的隐形暴力,或许来自生活上的某种压力。基于利益的冲突,只是种种暴力的出口。
种种暴力,一直持续到工厂关闭。大致是2012年,那应当是春暖花开时节。这个季节并不美好,父亲去世了,我在老家呆了几天,回到工厂,见到的更是一片狼藉般的混乱。办公的那栋小楼,拖把、拖地的锯沫,沙尘暴过后的景象一样,在走道里横七竖八地乱扔着,有几个拖把还被折断,黄白色的木头茬像裸露的白骨。几乎所有的房间的门牌,全被撕扯了下来,扔在地板上,从破烂的程度看,用了些力气。还好,门上虽然有几只脚印,但没有踩踏开来。而挂在走道里的所有喷绘,全铺在地上。我已经知道,一些员工因为关闭而愤怒到了什么程度。我又在想,那几个经常施暴者,在不在其中。
可悲的是,那些无辜的宿舍也未能幸免。
宿舍在厂区的西边,是个独立的院子,除了两扇钢管与角铁焊成的大门,东边的墙壁上,也安装了一个摄像头。差不多离开工厂有一月多了,有人问我去没去宿舍。一向忙于生计的我,才想起宿舍里放了从家里拉上去的一个立柜,立柜内搁了衣物。还有几件厨具,是加班或者雨天不回家时做饭用的。中午,天气正热。流着汗赶到宿舍区,进得大门,有十分荒芜的感觉,垃圾堆积,霉气四散,几只体型硕大的老鼠跑过。
上二楼,再环顾,仿佛置身于荒凉冷凄的废墟之中。到了宿舍门前,正要掏钥匙,又看到门虚掩着,吃了一惊,担心进去了贼。小心地推了一下,才发现锁子掉了,门框有十分明显的撬过的印痕。我没有直接进去,只把门推开张望,发现立柜没有了,写字台没有了,床头和床板没有了,火炉没有了,铝壶没有了。对了,一把椅子也没有了,就连拉在一边的窗帘也没有了----估计当了包裹布。剩下的是零乱铺在地面上的塑料袋、口罩、旧鞋旧袜、报纸和书籍。牙刷也散落其中,踩踏过似的。悬挂的灯泡和电线也被扯了下来,墙壁上有啐唾的污渍。这些都是最后施暴的见证。顺着楼道走过去,看见其它宿舍也被洗劫一空。
这,或许是一个三十年老厂的最后失守。
没有什么可以牵念的了。走吧。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东墙上的监控探头,看了一眼,它分明被破坏过了,和我一样沮丧地耷拉着头。几只麻雀站在上面,说着什么。而他们,包括施暴者,现在又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职业呢?
创作谈
几年前,有人说我的散文地域局限性明显。我一时没有明白是我错了还是他对了。很犹豫时,我写散文的老师和朋友说:写吧!我似乎明白了过来,所有的文字都在表达所需要表达的,应当没有对错,只有高低。其实,每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和生活阅历都是有局限的,别期望让文字承载过多。而应该是,像我这么一个置身于社会大背景下的卑微如尘的书写者,如何忠于内心和客观事实,摆正自己的姿态和视觉,紧贴现实的土壤,把生活内核的體验挖掘和整理,与个人认识结合、融化,以最真实的情感气息、用能触摸得到的文字表达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可能有时是痛的,但总有一丝光照亮未来。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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