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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同窗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058
李黎

  1. 牛山成绩很差,全班68人,他从未进过前40名,一般在50名上下波动。既然排名,自然有人落在后面,问题是牛山经常惹事生非,在班主任看来,这就是爱出风头。一个成绩很差且爱出风头的学生,实在让人厌恶。班主任不断羞辱牛山,以此获得羞辱本身带来的快感,或许也期待能够刺激牛山努力起来。

  2. 临近高考牛山才感到巨大的压力。他又一次突发奇想,决定每天早晨提前两个小时起床,到教室里看书。此举看似决绝,其实是无中生有,利用好学校规定的时间就足够了。学校已经把学习时间拖得足够长,把休息时间压缩到最少。一同早起还有两位同学,不过他们是冲着北大清华去的。牛山跟他们同行,有一种滑稽且悲壮的感觉。一个多月来,三个人每天早早走出宿舍楼,空着肚子钻进教学楼的铁栅栏,走进教室,开灯,坐定,预备,随即就进入精神高度集中的背记状态,嘴里念念有词。牛山一直很难集中精神,只是迫于高考才不得不坐在那里。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就是容易犯困。

  3. 王婉出事的那天早晨,牛山坚持到七点左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首先是脑袋发沉,然后书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在东奔西跑,开始是一行行地跑来跑去,随后就是一个个的上下游走。实在撑不住了,牛山趴下来眯几分钟。教室外,太阳陡然间火热起来,六月底,即使清晨也非常闷热。不断有人来到教室,牛山偶尔微微抬头,确认不是老师过来,就又趴下。模模糊糊中,一个个睡眠不足的同学佝偻着走进教室,女生们发育得很好的乳房不是向外挺,而是蜷缩在胸前。她们即使同行,彼此也不说话,各怀心事。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同学,牛山也不担心什么,继续睡。

  4. 班主任用中指指关节砸牛山脑袋的时候,牛山带着巨大的惊恐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一瞬间又摆出一副看书的架势,可笑而悲哀。身着黑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的班主任铁青着脸训斥他,一大早就睡觉,我看你到时候能考成什么样。这句话充满了鄙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大家都在看书,没有什么比看书更重要的了,包括生活。班主任盯着牛山看了几秒钟,欲言又止,然后转向一个女生问:王婉没来?如果那个女生说王婉来了,那么班主任一定会说:来了,人在哪儿呢?也就是说,班主任问了一句废话。他意识到了,又转过身面对牛山,在转到牛山眼前这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把脸色调成愤怒的状态。班主任说:去,把日期改一下。

  5. 班主任的这句话是随口说出来的,表明他虽然对牛山怀有厌恶,但还是拿牛山当他的学生。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这是经过思考的,为了狠狠羞辱和刺激牛山:你也有资格去改日期,你脑子里还有没有时间概念?在以往,是学习委员王婉每天走到黑板前,在众目睽睽下改动一个个日期的。也只有王婉有这个资格。三年来,这个班级每次考试后印出来的名次表,大家都是从第二名看起,因为第一名是王婉,不会是其他人、不会是自己,找自己的名字得从第二名开始往后找。王婉在第一名的位置已经固定,和表格的标题一样成了一道程序。每个人的名次后面还有一个向上或向下的箭头,表示你近期进步了或者退步了。王婉名字的后面总是什么也没有。

  6. 牛山找了根粉笔,举起胳膊,把“六”改成“五”,黑板最左边的这句话更新为:距离全国高考还有十五天。

  7. 这是触目惊心的一句话,应该引起每个人的注意。可那天大家感到触目惊心的不是距离高考还有十五天,而是牛山这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公认的差生牛山居然走到教室最前面,把时间给改了。多年后同学聚会时,已经是一所四星级高中副校长的陈阳,挺着巨大的肚子,借着酒劲,坦诚地说,牛山,他妈的,你知道吗,那天我一看你走上去改日期,感觉太奇怪了,一下子感觉非常失落。牛山扭捏地笑笑,回答说,大概是班主任那一下打得太狠,让我改日期算是委婉的补偿吧。陈阳说,唉,反正我当时很失落,我心想你都能去改日期,为什么不喊我去呢,我好歹考过第二名啊。说完他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没有失落的样子。

  8. 最为失落的人是班长滕鹏,后来他对此也坦然承认。王婉每天修改距离高考的时间,这在滕鹏看来有一种复杂的意味。首先,自己身为班长,却没有资格去改时间,因为自己一直在第二名到第十五名之间徘徊不定,算是个好学生,但跟王婉差距太大。其次是,他逐渐有了幻觉,觉得是王婉掌握着高考的时间,她说还有几天那就还有几天。她甚至就是高考本身。王婉以绝对稳定和绝对第一的成绩成了高考的化身,然后每天不动声色地告诉大家:你们还剩几天了。最后,滕鹏喜欢王婉,准确地说是有好感。高中时,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异性有好感的情况很常见,可是一旦滕鹏把对王婉的好感和此前两个因素结合起来,他发现其中非常扭曲。他甚至怀疑,正是自己对前面兩点关注太多,以至于喜欢上了王婉。而一旦喜欢上了王婉,前面两点又那么的鲜明、突兀,让人难以接受。几个老同学被滕鹏绕得有点头晕,只得以不断的大笑来回应。滕鹏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证券公司,很多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有一种逻辑分析的气息,充满了对收益的渴望。他冷静地分析着自己对王婉的感受,也不忘对牛山说,我嫉妒了你一整天。

  9.亚林和牛山关系最好,他跟牛山在私下说过很多次,那天的场面真的很荒唐。当牛山走到教室前改数字的时候,他没有盯着牛山看,而是看着左右。很多人张大了嘴看着牛山,有人好奇,有人不服,有人上半身往前伸着,恨不得冲过去把牛山拽下来。还有几个人看着正在往外走的班主任,似乎希望他能收回成命,让其他人比如滕鹏去改一下。让牛山改日期,对全班同学来说简直就是一次沉重而且普遍的心理打击。亚林每次说到这个事都会嘿嘿嘿冷笑一阵,回味其中的意味。牛山跟他分析,那天早晨,所有同学都在埋头苦读的时候,我牛山一个人在蒙头大睡,因为在此之前已看了两个小时的书。班主任进来一看,气坏了,狠狠敲了我一下,然后又发现王婉没改日期,她压根就没来啊,于是顺便让我去改一下。我估计他说话时手上还火辣辣的,脑子里还在为我的事生气,一切就顺其自然了。牛山强调说,真的跟我一点关系没有,要不是我在睡觉被班主任揍了一下,他很可能就自己去改了。所有问题都在于,那天王婉没有来。

  10. 那天早晨,牛山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日期改了。当他转过身时,他被已经颇具规模的阳光闪了一下双眼,一时间他眼前一阵花白,强烈的光芒一层一层地压迫过来又一层层散去。等眼里有了真实的图像后,牛山发现许多同学都很吃力地扭着身体,把脸对着他。他像穿越凶险的丛林沼泽那样,小心谨慎地往座位走去。他的座位在第五排。在他走动时,那些因为扭曲而紧张的腰腹慢慢地松了劲,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伏在桌子上。牛山坐下,背负着那么多的目光,他觉得很累。也许别人对他的注意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具体而严重,但牛山是一个敏感的人,外界的变化总是能引起他的警觉,也就是胡思乱想。他很容易把一个氛围看成是带有敌意的和排他性的。牛山想趴下来睡一会,但不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好在,广播响了,早读课结束,出操。

  11.广播一响,就有人站起来,不急不忙去操场。牛山等教室里的人走了一半了才站起来,随着人群往下走。他们的教室在四楼,到了三楼人就多了起来,大家的脚步都放得很慢。牛山看看左右,有认识的面孔有不认识的面孔,有漂亮的女生和不漂亮的女生,三年来情况一直都是这样。走在牛山旁边夏周三老是抱怨肚子不好,厕所上不够,蒋洋用政治课术语回应说:你这就叫低投入高产出。周围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12.两千多号学生排着横不平竖不直的队伍站在操场上,每个人都皱着眉,似乎这样可以对抗灼热的阳光。有人一动不动,有人动个不停,他们都在用自以为有效的方法减少太阳直射带来的痛苦。几位体育老师在队伍中间来回穿梭,队伍随着他们在晃动。过了一会儿,国旗升起来了,没有风,旗子耷拉在旗杆顶上一动不动,像个锐角三角形。今天是星期一,先升旗,然后会有一个人在国旗下的话筒前说上几句,通过两个高音喇叭让操场上的每个人都能听到。声音还能传到学校以外很远的地方,牛山逃课时就在校外听过一次,感觉有些恍惚,似乎自己已经离开校园多年,浪迹社会。牛山用劲踢着地上的石子,石子划起一道灰痕后无影无踪。操场上的草很少,动不动就有一块灰灰的土地裸露在视野里,像生活中动不动就会出现一件不如意的事情。

  13.一个声音传来,说我们的王婉同学,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请王婉同学给我们高三的同学做高考动员报告。距离高考还有半个月,这是最后的动员,总攻的号角,大家热烈欢迎。掌声响起来,但还没有变得隆重就结束了。从高三学生的那边传来喧哗声,不大也不小。这是因为,让王婉做报告,相当于让一个吃饱的人教一群饥肠辘辘的如何把饭菜做的更加美味可口。高考对王婉来说是小事一件,即使她填报的是共和国最好的高校。到时候,她只要像大小便一样做一个动作、控制一下肌肉就可以了,不用思考。人群吵闹了好久,国旗下的话筒前還是空无一人。主持升旗仪式的教导主任手搭凉棚,左顾右盼,他很胖,此举真是憨态可人。过了一会儿,随着操场上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教导主任急了。他认为王婉太狂傲,竟然对国旗下讲话这种大事都不屑一顾,怒冲冲地宣布升旗仪式到此结束,老师先退场,大家解散。

  14.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往回走,边走边闲聊,有一部分是关于王婉的。滕鹏说,王婉肯定是用脑过度倒在宿舍的床上爬不起来了。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大伙想起了一个月前,滕鹏站在走廊上,一声招呼不打就一头朝水泥栏上撞去,完全是贫血头晕的架势。因为专注复习,这事他大概忘了。一直很狂傲但又特别佩服王婉的张天杰说:王婉就是傲气,连国旗下讲话都不当回事。说完他低下很大的头,若有所思,畅想自己如何能骄傲到这般境地。牛山走在梅玉的后面,一边看着梅玉的背影,一边听其他人包括梅玉在讲话。牛山喜欢梅玉很久了,梅玉对他也很客气,完全没有好女生对差男生的那种敬而远之,只是,现实的巨大障碍以及牛山严重的自卑,使得他到目前为止仅仅和梅玉说过十来句话。三年来,他看着梅玉的时间累计起来有几千个小时,而两个人所有对话不过几分钟,两者的比例为至少一万比一。这样巨大的差距该怎样弥补呢。

  15. 大家松松散散走回教室,刚坐稳,第一节课就开始了。数学老师一个急转弯冲进教室,双臂张成九十度角双手按在讲台上,大声问:王婉呢?起立!坐在最后一排的滕鹏见数学老师跟往常一样张嘴,“起立”二字就脱口而出,并腾地拔直身子。大家都哄笑起来,几十号人其乐融融地嘲笑滕鹏。有人在笑声的缝隙里告诉数学老师,王婉今天一直没来。不来就不来吧,数学老师宽厚地笑了笑,她还跑来干什么呢。然后上课,数学老师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动不动就因为拼命说话拼命板书而出一身汗,背上会出现一片汗水,像一颗爱心。

  16. 历史课上了一半时,历史老师忽然用书脊敲了敲王婉的课桌,问王婉到哪去了。回答还是不知道。后面还有人问,回答依然是不知道。从清晨到黄昏,再到深夜的晚自习,所有关于王婉的描述都是:不知道。

  17. 那么那天早晨王婉到底去哪里了?有人用不可思议的口气反复问过这个问题。由于问得太多而总是得不到答案,这个问题已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这个问题和这样的问法后来渐渐成了一件工具,在同学之间起了很大的作用。没话说时,冷场时,就说,唉,王婉去哪里了呢?她能去什么地方去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连警方都没有半点说法。然后,大家会滔滔不绝,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

  18. 王婉很可能是在那天早晨,很早的时候,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裙,呼吸着校园里的新鲜空气,在校园里信步走着,心里想时间还早,功课又很有把握,应该出去看看,所以一不留神就出了校门。这时,她会感到轻松,说不出的轻松。在没有这种轻松的时候,她(和众多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活得有滋有味,充满了细枝末节的满足感,充满了对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的希望,最多在很短的时间里感到无法言说的遗憾和虚无。但一旦体会到这种轻松自如,就再也不能没有它。为了尽兴,王婉上了一辆汽车往东,或者往西。车上的乘客很少,天气热,驾驶员为了追求速度带来的大风,在远没有客满的时候就开了车。到了终点,王婉上了另一辆汽车,再到终点。她几上几下,就让她原来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用苍白的水泥墙围起来的校园消失了。学校所在的县城是一个交通枢纽。这几年来江苏大地上多了一张由高速公路构成的网络,这壮丽的图景人们可以在电视上看到航拍画面。学校就在这个网络的中心。县城外的一个高速入口可以通向七八个大城市,这些城市又通向无数个大城市小地方。只要带上几百块钱,王婉就可以无影无踪。那天下午,牛山擦着黑板,心里想着王婉的事。当时,大家还没有确定王婉出事了、走失了,但牛山愿意这样认为,他唯恐世界不乱……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总会被人像擦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轻轻抹掉,牛山想,而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的故事其实更有意思。

  19. 这是一所犯罪率为零的学校,虽然它的外观像监狱。学校将犯罪率为零这一说法宣扬得异常深入人心,让家长放心,让主管部门放心。王婉的消失并没有引发什么不安情绪,相反,由于王婉的个人因素,她的消失变得很神秘,甚至美丽。沉迷在科幻小说中的亚林说,王婉想必是以人类杰出代表的身份被当成标本送到外星,义务地让外星人研究,以便探讨星际间和平共处互助互利的方法。对此,其他人回应说,去你妈的。而张天杰抱怨王婉的消失让他的一个畅想再也不能实现了:今年的高考势必会很难(去年试卷过于简单,令人不满),所以,张天杰想象着,在每一场结束后都会有一批人从教室所在的四楼垂直落下,摔得血肉模糊,到最后,六十多人全部跳了下去,可谓同生共死,只有王婉一个人不急不忙做完试卷,昂首挺胸走出考场,不激动也不失落。最后,只见王婉独自一人昂首走来,朝校园外的广阔天地走去,身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河对岸是大面积的家长,他们放声痛哭并且痛哭了一生。很遗憾,张天杰的想法无法实现了,王婉她不合作。

  20. 与王婉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受到了犯罪嫌疑人一样的待遇。几位校长和主任组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内部调查组,企图在惊动有关部门之前把事情弄清楚。他们引为自豪的是,他们当中什么样的人才都有,思维方式是开放的多元的跨学科的,词汇是丰富多彩的,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同步翻译成英文。

  王婉星期天晚上有没有回去?

  回了。

  几点?

  好像是十点……反正不止九點半。

  后来有没有再出去?

  没有……好像出去一会,又回来了,好像是的。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好像听到王婉的声音,她在唱歌。

  第二天早晨呢,谁第一个起床的?

  我,我睡在王婉的上铺,我离开时王婉还在睡觉。

  你走的时候是几点?

  五点半,可能是五点四十分。

  谁第二个起来的?

  我们都是六点钟被闹钟闹醒的。

  王婉呢?王婉这时在不在,有没有一起起床?

  在,是的,在……

  好像不在吧……

  在!

  好像在。我记得我到张晴宿舍叫她的时候看到王婉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好像还在唱歌……

  不在……

  好了好了,最后一个走的是谁?

  是我们两个。

  王婉还在不在?

  ……记不得了,没注意。

  当时是几点?

  早晨六点多。

  调查组得出了结论:一、王婉不会是在星期天晚上消失的。二、很可能,王婉在星期一五点半之前,或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或六点多以后走的。调查组翻遍了王婉的东西,想发现一点点关于她消失的文字说明。什么也没发现,王婉没有日记。校领导对这些女生有些恼火,按照一个副校长的说法,应当给她们一定的处分,同在一个宿舍,竟然不知道一个人在还是不在宿舍里,哪里还有同学之间的关爱、姐妹般的情谊。要严肃处分,她们五个人加起来也低不上一个王婉,副校长气哼哼地如是说。是的,她们五个人基本上只能考个中等偏下的高校,比如师范大学什么的,而王婉肯定能如愿考上北京大学。一个班级无论其他的情况怎么样,有和没有考上北大清华的就足以说明大部分问题,有一个,就可以撑起门面,有两个或更多,那就神了。

  21. 班主任爱护自己的学生,他说我们已经失去了王婉,这当然是巨大的损失,同时我们不应该再付出更多的代价。这样那五个女生才得以相安无事。后来从事心理学研究、当时就喜欢搬弄心理学那一套的赵克诚分析说,如果你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你会多看几眼,一时还忘不掉,而王婉,三年来我们看她就像看教室的门窗、日光灯,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这样的存在消失时,大家往往不会注意到。最后走的那两个女生,她们一定没注意宿舍里的日光灯是动还是不动的,没有注意到鞋子是朝里还是朝外,同样的道理,她们无法注意到王婉在还是不在。赵克诚接着分析说,我甚至觉得平时虽然朝夕相处,但她们内心深处的想法是,能不看王婉就不看王婉,最好跟她保持绝对的距离,这其实是一种恐惧,对考试的恐惧,当然也是对未来的恐惧。可又不得不每天面对王婉,面对她的音容笑貌。这样的状态久了,恐惧也就化为习惯,把看到当成没有看到。不看王婉,不跟她说话,成了一个毫无问题的习惯。盲点,他终于简单扼要地说。

  22. 第二天,星期二,事情确定下来,王婉消失不见了。她从大家眼里消失已经超过24小时。考虑到高考在即,相关的人都在争分夺秒,或者度日如年,所以这二十四小时等同于十天。一个人凭空消失了十天,这是一件大事。不过,大家依然准时走进教室,翻开书本,天昏地暗地记忆着新的知识,记忆着遗忘的知识。牛山被同桌的曹一鸣搅得心不在焉。曹一鸣是同学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1982年出生的,他们这一届学生正常的出生年份该是1979年。直到高二,曹一鸣才开始发育,以前瘦小的他突然高了,但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更新,所以他很长时间都穿着裤脚吊得很高的裤子,脚踝裸露在外面。高考前的一个月已经相对轻松,男生们每天可以聚在教室后面说话打闹。夏周三喜欢以家长的派头大声宣布:我们是看着曹一鸣长大的,不仅看到他长身体,还看到他感情的成长。曹一鸣也懒得反驳。他还乐得有人说出这句话,因为这话明显是说给王婉听的,而曹一鸣本人不敢说。他把王婉当成大姐爱人母亲看待了三年,在高三的那个圣诞节,他给了王婉写了一份情书。情书的内容无人知晓,但估计万变不离其宗。曹一鸣不知道怎么把情书给王婉,牛山答应帮忙,保证做到既对他人隐蔽又能被王婉轻易发觉。牛山觉得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王婉肯定看到,别人肯定不会知道,因为他把情书放在了王婉的笔盒里。第二天。曹一鸣不敢朝王婉那边看,牛山帮他看。牛山告诉曹一鸣,王婉的情绪很好,满脸幸福,很明显是得到了爱情的滋润。牛山还得意地笑笑,对他的扯淡表示满意。其实,王婉是否看了这封信,甚至,是否打开过,大家都心存疑虑。没有人知道王婉对此等事情的态度,或许她希望收到情书和爱意,或许她对早恋很藐视,或者,她习惯性地站在永远第一的位置上俯视着这类事情,哪怕自己是当事人。那天晚上,曹一鸣又在楼梯口堵住王婉,很胆怯地要求王婉迟一天回去过元旦,他将和她去看看电影散散步,一起在朦胧而美丽的县城街上走走。在黑暗的走廊的尽头,曹一鸣站在那里微微地低着看上去还很幼稚的脸庞,反而像一个害羞的女孩。王婉呢?很舒畅地站在曹一鸣面前,仰着头盯住曹一鸣,脸上挂着大方的微笑,像个已婚的中年妇女面对一个冲动的小家伙。既觉得好玩,又必须婉拒。王婉笑眯眯地说不回去不行啊,学校锅炉房放假不烧水,没开水怎么过。其实可以在前一天打好几瓶水备用。再说没有水就活不了吗?曹一鸣当时要是坚持一下,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另一种结果。但人们都知道,爱和怕是联系在一起的,至少在初级阶段是这样。曹一鸣看着脚下似乎没有尽头的楼梯,迅速将这次恋爱定位为一出悲剧,自己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他迫不及待要去享受悲剧带来的内心的激荡。于是他说,嗯,那,算了吧。

  23. 王婉出事后,曹一鸣常常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他在不停地写:她的灵魂已充盈了我的世界。时而中文,时而英文。有一天晚自习,牛山实在觉得恶心,大吼一声,操,别写了。这句话把原本沉淀在教室地面上的荷尔蒙全给搅动了起来,原本安静的教室转眼乱套了,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说王婉,说说曹一鸣,随后说说其他的事,好端端的晚自习被毁了。大家也都无所谓了,因为此时距离高考不过几天,一切都基本定型。如果说存在意外的话,那就是原本成绩很好的人将可能发挥失常,考得出人意料地差,多年努力毁于一旦。牛山发作之后,曹一鸣红着脸,带着莫大的委屈看着他,心想你不是一直支持我和王婉的吗,现在王婉出事了,我陷入悲伤,眼泪忍不住流,你也得支持我才对。

  24. 牛山对曹一鸣的怒吼,是出于对曹一鸣只知道趴着而毫无行动的愤怒。从星期四,也就是王婉连续三天无影无踪开始,牛山每天早晨不再早早到教室看书,而是从小小的后门走出校园,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在学校附近到处走走,希望能看到王婉,或者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这一隐蔽的行动一直持续到高考前两天。那些天他比以往起得还早,避开以往同行的两位同学。只是,十几天下来,牛山一无所获。凌晨五点左右的县城大街对牛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看着空旷的主干道、苍白的小巷子,看着漂白过的天空映衬下的黎明,看着心若在梦就在的夜市小贩收摊,看着卖早点的摊主和环卫工人凝重疲惫的身影,牛山深受触动,这些是他从未看到过也想象不出来的事物。有时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穿越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世界跟自己毫无关系,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联系。可自己还是来了。那时大家都没有相机,牛山只能站在路口,长久地看着一条街道从几近荒凉变得喧嚣躁动,从空洞无物变成人来人往、令人忧伤,然后,转身朝学校走去,似乎是回另一个世界去。

  25. 毕业后,牛山和曹一鸣一直保持联系。在没有互联网的岁月里,两个人每年都要互通二三十封信。由于曹一鸣每封信都要提到王婉以及自己对她的想念,牛山一直保持着关于王婉的记忆。有时,曹一鸣忘了提到王婉,或者想忘记王婉,牛山刻意或者不经意的提醒让曹一鸣再度想起她,想念她,想象她。但牛山从未提及那十来天,自己如何带着难以克制的冲动,慢悠悠地在学校周围寻找王婉的事。如果王婉没有出什么意外,她是在北京大学外语系读德语,她在高考志愿表上就是这么填的。牛山对在天津的曹一鸣说,你就当王婉在北大吧。于是曹一鸣就写信给在北大的王婉。曹一鸣学的也是德语。他很快可以用德语写信给在北京的王婉,他怕信被退回来,就不属详细的寄信地址。几年下来曹一鸣大概写了上百封信了。不知道曹一鸣有没有把每一封信都复印、保存。如果没有保存,所有的信相当于没写,因为所有的信都是曹一鸣写给自己看的,所有这些毫无克制又毫无理由的思念随着信件消失在苍茫人海中了,曹一鸣或许不好意思回顾吧。如果曹一鸣把每一封信都保存了,那么他够变态的,王婉应该从未喜欢过他,他们没有起码的交谈,彼此很陌生。

  26. 星期四,王婉已经消失了72小时。黑板上的字也被班主任亲自改成距离高考只有十二天。下了一点点雨,和没下并没有区别。王婉的母亲来到教室。不知道她是来等待奇迹发生,还是来顶替王婉上课的。三天来,她已经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家所有的朋友家,所有的亲戚的朋友家和所有的朋友的亲戚家,没有任何发现。她找遍了学校周边的所有场所,并且以学校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几乎找遍了整个县城。哪里都没有王婉的线索。学校为了保证犯罪率为零,以不惊动考生为由,把这件事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没有见诸任何媒体。

  27. 王婉的母亲,眼泪打转,抽吸着鼻子,一本一本地拿起王婉的书,举到眼前看看,又叹着气放下来。很多书对她而言太深奥了,即使她倾注全部的感情,也还是深奥。牛山和曹一鸣盯着这位彻底憔悴了的母亲,有种把她拉走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终于,王婉母亲缓缓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刚才教室里经历了从一片大乱到一片死寂。随着王婉母亲的起身,教室里又恢复了活力,充满了叽叽喳喳。

  28.大家目送着王婉母亲拎着一个蓝色的大包走出教室的后门。出门时,这位母亲,一个失神,肩膀在门上撞了一下。咚的一声,门板砸到墙上,一片石灰粉隐约从墙上飞到半空中。她停了一会儿,努力保持着平衡,慢慢走出学生们的视野。正好,班主任冲了上来,迎面碰到了王婉母亲,有些错愕,极力想摆脱她的无力的注视。王婉母亲喊了一声:老师啊!就哭出声来,一会儿,声音大得几乎整座教学楼都听得见。班主任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说了两句安慰的话,转身进了教室说,吵什么吵,看看还有几天高考了。以后所有人都不许再提王婉!他又说。

  29. 王婉母亲的到来,让人想起一年多前她的状态。由于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儿,这位母亲每次出现都能引出不少话题。高二时的一天,全校学生都在上课的时候,王婉母亲站在楼下,靠在花圃的铁栏杆上,冲着庄严突兀的教学楼一声一声地喊着:王婉,王婉……她说的是一口极难听的方言,加上离四楼的教室又远,所以,王婉两个拗口的字听起来很缥缈。所有的人都把这叫喊声当成校园外传来的某种噪音,感到一种习以为常的烦躁。王婉也无动于衷,依旧在咬着笔看书。喊的次数多了,加上越来越急促,开始有人确定是在喊王婉,还有人不断王婉那边看看。王婉还是咬着笔在看书。这时,班主任站在走廊上朝下望一眼然后走進教室说,王婉快下去,你妈妈喊你。大家哄笑起来,觉得王婉妈妈实在是有意思,她是连四层楼都懒得爬呢,还是压根就不知道王婉在哪个教室。不过敢于这么一声声叫唤,这份自信绝无仅有。牛山当时也笑了,不过他收敛得比较快。他想起一次父亲来看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蹲在往操场去的路上,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去出操的人,然后悄无声息地把牛山拉到一边,给了他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和一个饭盒,里面装着足以解馋过瘾的荤菜,然后走了。牛山还记得,当时自己还因为要不要送送父亲而犹豫。结果是没有送。

  30. 那天,王婉走出教室不久下课铃就响了,大家都趴着栏杆朝下观望。其他班上的人也一样。楼下,在花圃旁边,校长和某一个副校长还有一个什么主任正站成品字形,把王婉的母亲围在中间。王婉走了过去。她母亲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包小包。没一会班主任也跑过去,帮王婉母亲把包拎到宿舍。

  31. 六月二十五日,王婉的母亲在教室后门那里哭了大约二十分钟,被三五位老师一起劝走了,也可能是拖走的。王婉母亲一直在喊,你们把王婉还给我啊。班上的好几个女生一直用双手把耳朵按住,把头埋在两臂之间,用力皱眉,以便把目光集中在书上。哭声渐渐远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听起来都是飘忽不定但又确实存在。最后,完全消失了,外面只剩下一片白光。

  32. 很快到了七月一日,香港回归。晚上八点,学校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将大规模燃放烟花,高三的学生特许可以去看。傍晚,在即将燃放之前,人们情绪高昂,教室里出现了半年来少有的生气。温度虽然很高,但想到马上就要排队去看烟花,感受香港回归的胜利氛围,大家都毫不在意。班主任为了助兴,动情地说了一句:香港回归了,我们的王婉什么时候回来!王婉到香港玩去了,有人说。不是你自己说谁都不许再提王婉的吗,他妈的现在你自己反而说起来了!夏周三愤怒地骂了班主任一句。亚林说:他说所有人都不许提王婉,他自己不是所有人当中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人,不是人就可以提王婉。亚林推断出这个事实,很开心,笑个不停,但应者寥寥。

  33. 大家排队走出学校,走上大街,朝山顶公园方向走去,那里是本市六个烟火燃放点之一。牛山亚林曹一鸣夏周三等人如往常一样结伴而行。亚林显得很亢奋,总是不停地重复:这是第一次上街游行,第一次上街游行。夏周三马上强调说,是啊,第一次!他总是想把话题或思维引导到暧昧的事情上来,大家都没理他。牛山在人群中找着梅玉。曹一鸣则保持着一分忧郁,恨不得告诉每一个看到他的人:我在想念王婉。梅玉和几个女生走在牛山他们前面不远,说说笑笑。牛山长时间盯着梅玉的背影,觉得很感慨,因为毕业在即,毕业后大家必然没有太多的往来,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牛山又看了看曹一鸣,深深感到王婉的在与不在都不会给这群人造成什么影响。王婉是在六月二十二号不见的,那天离高考只有十五天。加上高考的三天,在她离开后十八天,其他人也将各奔东西,大多数的感情也会随着时间的到点而不了了之或戛然而止。王婉只不过提前十八天离开了。过了这令人窒息的十八天后,王婉的消失就会溶入到集体的散伙之中,跟所有的人都一般无二。这样说来,王婉不能算出事了,她只不过是自行决定提前几天毕业,独自去了想去的地方。

  34. 但王婉为什么会离开呢?牛山认为王婉是故意违背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律。这和契诃夫的小说《打赌》中那个用十五年自由换取两百万的律师在即将胜出那一刻选择离开如出一辙。律师自愿放弃两百万元,王婉自愿放弃大学,原因都是得到了自认为应该得到的,对不该得到的充满了蔑视。如果这样的话,王婉将在高考结束后现身。

  35.七月三日,离高考还有四天。学生们拿到了六月初拍的毕业照,看看自己,看看自己喜欢的男生或女生,后来,就看到了王婉。王婉!很多人惊呼几声,但随即全都陷入了沉默。大家刚刚熟悉了没有王婉的状态,现在又看到了她,非常的不适应。很多人,照片和本人完全不像,但照片上的王婉和她本人完全一致。王婉有些瘦,而且非常白,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气息,但也不乏硬朗,这大概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大家看着照片上站在第二排中间位置的王婉,都有些感慨,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说什么好呢,王婉又出现了,看到她,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的成绩,开始担心自己高考会考多少分,能否如愿考上某所大学,因为王婉就是高考本身。很多年来牛山一直搞不懂的是,王婉看上去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生,为什么只有曹一鸣一个人敢承认对她有感觉,除他之外,包括自己都在刻意掩饰对王婉的感觉。牛山相信,更多的人对王婉确实是视而不见,害怕她、误解她,不屑和她说话,不会和她有私交。这真是一个现象,王婉的存在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下去。他多次想过跟赵克诚聊聊这个话题,但如此一来等于承认自己对王婉有意思,绝对不行——这也是王婉现象的延续吧。

  36. 剩下来的高中生活进行得很平静,高考结束后,大家说说笑笑、握握手拍拍肩膀分别了。这一分别,对许多人来说是自己的消失,对方的消失。当然,他们可以通过信件和电话包括后来层出不穷的技术手段来保持联系。但人与人之间大部分的联系都和具体的利益有关,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利益,所以,那些人为的联系一方面不会持续很久,另一方面在持续的过程中让人感到疲劳、虚假和无聊。事实也证明了牛山的想法,在经历了大学之初的疯狂的写信打电话之后,大多数的人都沉默了下去。原来班上将近七十个同学中的一小半断绝了和其他所有老同学的联系,而另外的近三分之二的人,有选择地或习惯性地和很少的人保持联系。

  37. 按照牛山的最令人宽慰的想法,王婉是因为蔑视而逃避高考的,然后会现身。当王婉在高考结束后出现在教室里宿舍里时,会引起巨大的骚动,同学们会蜂拥而上,向王婉问各式各样的问题,或者就一个问题问出各式各样的话。甚至,各大中小媒体也来采访、报道、追踪报道、评述、讨论,一个永远位于第一名的学生居然放弃了全国高考,无条件放弃。王婉始终没出现。她像一个说走就走的人,真的没有回头。像一块沉重的金属掉进水里,除了刚入水时的浪花,再没有任何声息。

  38. 高考两天半时间,7月9号的上午考完最后一门之后,大家实际上就已经散伙了。9号上午考试完毕,学校开了一个简单的毕业典礼,大家坐在闷热的阶梯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今日我以母校为荣明日母校以我为荣之类的话。他们要么还在想着试题,要么东张西望,看看即将难以见面的男生女生。主席台上的几个老师很有经验地快速结束会议,大家散场。走读的同学回教室拿点东西,环顾四周,这就算毕业了。住校的学生要回宿舍收拾一大堆生活用品,带着这些东西辗转几次车,以一種迁徙或逃难的状态回老家,结束高中三年。牛山跟着梅玉回到教室,好几次,他想停下来和梅玉说说话,甚至打算握手告别,但是他不敢。事到临头也没给他勇气。他倒是很勇敢地想,梅玉会不会叫住他,或者抛出一句话让他可以自然接上。但是什么都没有,大家默默地走着,女生和女生告别,男生和男生告别。下午四五点钟,校园变得空荡荡的,从初一到高二的教室早都已经空了,一个多星期下来,每一间空房间都散发出静默和冰冷的气息,让学校显得异常阴森。随着高三八间教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整个校园陷入了空前的安静,似乎因为沉思而入眠、因为疼痛而晕厥过去。校园里看不到学生,听不到关于语数英、老师、大学和食堂等等的讨论了。牛山拎着几袋行李缓缓走出校园,他刻意不和同乡的人一起走,独自一人,这样,如果遇到王婉,将无人跟他分享巨大的惊诧和喜悦。没有王婉,牛山坐在中巴车最后一排,一直在回头看着,只看到铺天盖地的血红的夕阳。

  39. 这个班除王婉之外的全体同学,再也没有全部聚齊过。任何一次聚会都会缺很多人,王婉成功隐藏在那些因故不来或者失去了联系的同学当中,没有人专门想到她,只有在谈论其他人的时候才会牵扯出她。王婉犹如一个先行者,但人们早把她忘记了,只记得最近的和最有代表性的。还有个重要的因素是,这十多年来,王婉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新的内容可供议论,不像另外一些慢慢失去联系的同学,他们有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天涯海角,有创业、离婚、整容、炒房、酒驾、辞职、遗产……最近几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有了孩子,这更是一个汪洋大海般的话题。而王婉,只剩下一个名字,她连容貌都无从谈起。

  40. 勉强最为齐全的一次聚会,是为庆祝入校二十周年搞的聚会。相识二十年,真情再聚首。68个人到了50人,这是史上最齐全的一次了。此前,以班长滕鹏为首的几个人成立了一个组委会,负责梳理所有同学的联系方式,商量聚会事宜,并一一发出邀请。有五六位同学再也联系不上了,其中自然包括王婉。但大家对此不以为然,联系上王婉才是奇怪的事。通信录上关于王婉的一行始终空着,别人更换着单位住址,更换电话号码,多出其他的联系方式,手机号码、QQ、邮箱、微博名称、微信账号……王婉烦人名字后面什么也没有。后来,通信录上也不再有王婉的名字。大家感慨其他几位毕业后就失去联系的人,或者近期才失去联系的人,以及突然病故的一位同学,才三十多岁啊。没有人多提王婉,所有针对她的感慨乃至言论,在大家相识二十周年之际已经使用完毕。

  41. 聚会的一个环节是回到当年的教室,于是牛山和曹一鸣又一次并肩坐在一条板凳上。牛山看得出来,曹一鸣在面对全班同学时,心情和多年前的那段日子一样凄凄惨惨,至少是心不在焉。他在思念王婉,而且很竭力。这些年来,曹一鸣战胜了时间,他或许没费什么劲,就把他对王婉的思念变成他活着的一部分,跟吃饭睡觉一样必不可少又极其自然。她的灵魂,已充盈了我的世界,曹一鸣还在小声这么说。对此,牛山宽厚地笑笑,或者干脆开一个世俗的玩笑,打个岔。

  42. 这已经不是以往那种充满温情和善意的聚会了,大家都奔向中年而去,不再单纯。有人觉得看透了这个那个,有人觉得时日无多,有人觉得,现世即一切。大家上讲台讲述自己的这些年时,话语间有太多的炫耀。有人炫耀如今的辉煌和得意,虽然言辞得体,但谁都看得出来。还有人在重新定义当年,当年所有的不堪和尴尬都被披上一股温情,当年的小部分有问题,整体上是好的,是阳光和奋进的。牛山看看四周,觉得很多人都是从电视广告上走到了这里,很多人都是从杂志广告上走到了这里,很多人从户外广告牌上走到了这里。大家代表着这个时代,又是从这个时代剥离下来的碎末。

  43. 晚上聚餐,加上几位老师一共五桌。很快,有人端起酒杯去别的桌上敬酒,有人大声招呼要说两句,场面迅速混乱不堪。大家所谈论的都是接下来多加联系,互相合作,做点事情,下次再聚,一定再聚。人多,酒多,时间短,一切只能留给今后,关于从前,连见缝插针都很困难。牛山看着大家,突然有一种站在凌晨五六点钟的县城路口的那种感觉。牛山还是那个喜欢惹事生非的差学生,他突然走到梅玉面前说,梅老师,我敬你一杯,这杯酒我浓缩了二十年的感情。大家哈哈笑起来,有几个人几乎要从座位上笑翻下去,一桌人宛如一家人,亲密,温馨。牛山一饮而尽,回到座位上,有一点晕。曹一鸣轻轻对牛山说:等会吃完,我们出去再喝一点。牛山说,不去了,回家。牛山知道,自己对曹一鸣及其气息,对王婉,包括梅玉,都已经毫无兴趣了。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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