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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264
周瑄璞

  一

  冬天,叔叔来电话说,他要在老家的南院盖房子。

  南院那片宅子,属于我家已有七十年,是在我爷爷奶奶手里买来的,当时一个四方院子、三间大瓦房。一直没有人住,慢慢房倒屋塌,成为一片废墟。

  先简要交代家史:爷爷奶奶的两个儿子,爸爸和叔叔,都上了大学,在外工作。母亲和婶婶都是农村妇女。我们堂兄妹几个小孩,在老家出生,度过童年,都随母亲,是农村户口。80年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家属农转非,我和姐姐户口随母亲转到西安,两个堂弟转到武汉,哥哥年龄远超政策规定的16岁,不能随母亲转为城市户口,留在了老家。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哥一家人,前后两处宅子都住不完,更不会在南院盖房。二十多年前,哥嫂來西安打工,两个孩子在西安长大,已经参加工作。家里老院,归叔叔继承;南院那片废墟,我爸爸继承,宅基证上写的我哥名字。

  这个当年我爷爷奶奶辛苦劳作给后人挣下的一片家业,其荒诞之处就是,七十年来,我们家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里住过,它只是名义上属于我家,成为我们纪念爷爷奶奶,捍卫他们精神的某种象征。多年来,生产队里,不断有人觊觎那片地方,前几年,有人专程坐火车到西安找我爸爸、到武汉找我叔叔商量,我们常年不用,能否让他家在那里盖房,兄弟二人都没有答应;世代与我家关系很好的三顺哥哥,几次请求借用那里盖个烟炕,经营烤烟生意,只用三年,期满归还,老哥俩也没答应,害怕烟炕是幌子,实为刘备借荆州。我叔还专门给有亲戚关系的南院西邻反复交代,请他看好这片地方,但凡有人想打主意,要在这里动点什么,立即通报他。八百里外武汉的叔叔,随时会知道谁在那片地上堆粪了放柴火了,圈鸡娃了种眉豆了,扯绳子晒衣被了。这些小动作,都不足以让他心惊,突然那天一个电话,我叔叔立即买了火车票回到老家。

  周杨的儿子,拉了一车砖堆在那里。

  叔叔的推理是,周杨的儿子今天能在这里堆砖,明天就敢在这儿盖房。

  担心是有道理的,周杨的儿子大强,真有在此盖房之意。

  南院这片地,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有所变动,先是相邻的一个生产队变换过道,多出来一过道的地方,我家又从村后某个地方补给人家一点;因为当年我哥结婚时,新划宅基地,生产队将我家旧院后面一片地划给我哥,可那里面有我们生产队周庆洪的一部分,大家口头协议南院我家那里,有五分之二置换给周庆洪,也就是说,实际上,现在南院,只有五分之三属于我家。

  周庆洪中年丧妻,留下一儿一女,女儿早年出嫁,儿子是个弱智,名叫栓紧。童年时我有模糊印象,栓紧比我大那么几岁,个子高高,挺英俊的少年。他妈生下他两年,得病死了。他三岁时发烧,他爹周庆洪没当回事。我们农村孩子,发烧也都没看过,喝碗姜汤或者在肚皮上揉一把谷子,捂被窝里出一身汗就好,可偏偏栓紧烧坏了脑子,成了憨子。他傻傻的保持沉默,在村里走来走去。有一次他闯祸了,周庆洪追着打他,他不哭也不喊,只默默流泪。周庆洪打完他立即后悔了,问他想吃啥,他说水煎包,周庆洪领他到白果集上去,他快乐地笑着,嘴角挂着两道油印子跟着周庆洪回来。那些年里,父子两人相依为命。栓紧长到十四五岁,顺着河堰向南,走丢了。周庆洪伤心大哭,常年外出寻找,找啊找,遇到一个算卦的,说栓紧走到河堰尽头,就不憨了,会到一个当官的家里享福去。周庆洪从此不再寻找,一个人在一座将要倒塌的破屋里过生活。丢失了的栓紧,从此在我们周庄人的辞典里,不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形容词,人们吵架时会说,我可不是栓紧,没那么好糊弄。

  二十年前,步入晚年的周庆洪,无牵无挂,曾经跟着村上打工的人坐着火车到西安,投奔我爸爸而来。他虽然比我爸爸大两岁,可按辈份把我爸爸叫叔。贵叔是他在西安唯一的亲人。他的贵叔贵婶,在我家厨房后面搭建半间小屋,摆下一张床,让他住下。他卖菜,游玩,在西安度过了两年挺快活的时光,挣的钱交给我爸,替他存起来。几年后他拿着卖菜攒的三千块钱,告别西安回老家去了,少不了给乡亲们念叨他贵叔贵婶的好。大约十年前,他去世了,他在我家南院那片五分之二的宅基地,归他弟弟周理洪经管。

  村东头临街的这个黄金地段,由于如此复杂的历史原因,意外地成为一片空白,因为它,只是一处宅子,只能盖三间房外加一个门楼,也就是说,要么经周理洪同意我家盖房,要么经我哥同意他家造屋。可周理洪只有一个儿子,不需要那么多宅子,我哥常年在西安,不回老家,也不需盖房。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周理洪和我哥的关系十分要好,两人谁都没盖,只是共同维护,好像要使那片地方世世代代闲置下去。从前我哥在老家时,两人各自种树,后来我哥走了,周理洪在那里种树。现在大强声称要在南院那里盖房,是因为他跟周理洪的儿子小军是好朋友,据说小军答应他了。

  “我哪怕把那片地白送给别人,我不能眼看着我仇人的儿子在那上面盖房。”叔叔在电话里说。

  邻居是这世上最容易结仇的人,我家与周杨叔叔家,世代不和,不外乎是因为谁家多占了一砖地方,谁家的房盖高了一头超过了自己。我叔控诉的版本是,因我家院子在后,他家院子在前,回我家,要从他家东屋后的过道里经过,而他家人将厨房烟囱垒得过大,致使我家架子车出行不便;有一次我爷爷挑水回家,走到烟囱后面,不小心碰破了水罐,我爷爷是个火暴脾气,挥起扁担,砸了他家窗囱,他家人出来叫骂,身材高大的我爷爷轮着扁担,一人对付几个男人,从此两家结下仇怨。我记得小时候,爷爷警告我,不许进他家门楼里玩。十多年前,周杨叔叔翻盖堂屋与门楼,因我家常年无人,他将堂屋向后盖了几十公分,大门楼向我家过道多垒出一砖,本就不宽的过道,又窄了一点。我叔叔回到家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可他家新堂屋已经住进人了,为此我叔叔与他大闹一场,据说周杨叔叔推了我叔叔一把,叔叔扑上去打他一拳,周杨抓住他的手,差点把他一个手指折断。我叔叔坚持要打官司,让他将堂屋推倒重盖,过道向里收缩回去一砖。经生产队调解,周杨叔叔只承认大门楼侵占了我家过道,答应五年之内,再次翻修门楼时更正过来。可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周杨叔叔得病偏瘫了,病床上歪了几年后,去世,他儿子大强再不认此事。再说我爸已经八十多岁,我哥只想在西安多挣点钱,在城市扎下根来,老家的事,不愿多管,只有我叔叔一个人像圣斗士一样,折腾一阵,无人理会,含恨回了武汉,从此与他口中的“小个杨”仇恨更深。

  “这么多年了,杨叔人都死了,还计较啥?南院那片地,咱家从来也用不上,大强想要,给他算了,落个人情。”我在电话里说。

  “我随便送给谁,也不能叫小个杨的儿子占去。”

  “那咋办?他已经把砖拉来卸到那儿了。”

  “咋办?他立马给我搬走!那地方,我要盖房。”

  “盖了房,咱们都不回去住,还是荒着。”

  “怎么没人回去住啊?我回去住,我马上七十了,你爸八十多了。人老了都愿回老家,或者你们谁回去看看,办事什么的,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再说,你不是曾说过,想在老家盖房嘛。”

  “我是说过在老家盖房,那是到快退休的时候。可我现在离退休还早呢。”

  “反正這房,得先盖上,把那片地方占住,省得别人再打主意。”

  “那,你要实在想盖,就盖吧。”

  “主要是钱的问题。我问过了,盖三间房子,大概需三四万。”

  “三四万恐怕拿不下来。我听说在咱老家,十年前盖三间房就得四万。”

  “咱先凑凑试试。我能拿一万五,你看,你,能拿多少?”这才是叔叔给我打电话的目的。

  “让我跟家里人商量下,我想,大概,拿两万,应该没问题吧。”我心里没底,先这样说。

  “你要拿两万,你哥再拿一万,一共四万五,就够了。”

  “我哥能拿吗?他去年在西安买房,还借了我几万呢。”

  “给他盖房,他能不拿钱吗?宅基证上写着他周冲的名字,房子将来盖好,是他周冲的呀,他只用拿一万块钱,别的啥都不管,我在家操持着,给他把房盖起来。”叔叔说得很有把握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哥的情况,只好说,那你问问他吧。

  过了几天,叔叔又来电话说。“上次给你说的,我拿一万五,现在情况有变,只有一万了,你不要问为啥,也就是说,加上你的两万,一共三万块钱,显然盖三间房子是不够的,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其实我已经问过我哥,他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他也不打算再回老家,也不支持叔叔盖房。他的一个信合存折因为上次要办什么手续,在叔叔那里放着,上面两千块钱,叔叔已经取走,除此外,他真的拿不出钱。给儿子买套房,五十万,办的按揭,首付二十万还借了一部分,剩下的钱,他要在有生之年,和嫂子到处打工挣钱来还,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三十岁的儿子能顺利找到女朋友,尽快结婚。否则,“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看来,哥哥关于在老家盖房的事,没有一点兴趣。

  叔叔上次说能拿一万五,这次又说只有一万,显然是我婶也不支持他在老家盖房,并且他两个儿子一分钱不拿,可见他们也是不赞成的。

  可叔叔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见我这里再挤不出钱,不知他在那边又做了什么工作,过几天后,说,又能拿一万五了。他打电话游说我爸爸和姐姐,描绘房子盖好后的美好前景,今后我们要是回老家,就有个落脚的地方。说得大家动了心,爸爸主要念及那是爷爷奶奶起早贪黑劳作挣来的一片地,也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里盖起一座新房,告慰地下的爷爷奶奶。他答应拿一万,姐姐愿意拿五千。我被叔叔的执著精神感动,对他说,你执意想盖,那就盖吧,我们大家再想想办法,我除了两万之外,或许还能再拿出几千,叔叔追问,几千呢?我说,五六千吧。这样算来,加上我哥的两千,将近六万,似乎够了。房子先盖起来,晾上一两年,等有钱了,再装修也行。我请叔叔注意,与工程队谈价时,也不能只图便宜,防止有的包工队先用低价吸引你,然后一步步加价。我说了两个原则,一、房子质量一定要保证,不能为省钱盖个住不成的房子,哪怕面积小些,少盖一间都成;二、要盖成城里单元房的样子,三室一厅或两室一厅,房子里要有厨房和卫生间,不能像农村人的房子,厨房单独在外,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刮风下雨,跑出屋外上厕所。作到这两点,我才有可能将来退休了回老家居住。叔叔说,这两条都能做到,保证盖一座让我满意的房子。

  叔叔立即发挥工程师的才能,画了几个图纸快递寄来,还将哥哥在他那里保管的宅基证复印了一同寄来,意思是让我们放心,房子盖好绝对在我哥名下。图纸有三份,两个三室一厅,一个两室一厅,总面积都在八十多个平方米,外带能进汽车的大门楼,让我选择。我选了一个82平方米三室一厅的。同时我很怀疑,不足六万元,很可能拿不下来这个“安居工程”。叔叔却一再保证,没有问题,再次给我描述未来的美好前景,到时我们回老家,汽车直接开回院子,住自己的家,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白天在邻居家吃饭,晚上回到县上住旅店。农村已经住不惯了,吃饭是邻居做好端上桌来,可洗漱、如厕这些事,得亲力亲为。卫生间、马桶、下水道,对我们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他让我将两万元立即打给他,趁着春节前砖便宜,先买下来。“一过了年,砖价‘呼声就上去了。”叔叔说。我按他发来账号,将钱打过去。他取出钱,买好了砖,放在了大强腾出来的地方。这是用实际行动向周庄人宣告,他周幸福将要在此盖房。

  春暖花开时候,叔叔带着行李,从武汉回到老家村上,借了山大爷家一间小屋住下,准备动工。山大爷几年前过世,他的一儿一女都在市上工作。儿子周海文是个小领导,儿媳妇在组织部工作,所以山大爷这个普通农民去世的时候,市上前来行礼的车子排到了另一个村,要好半天才能挪进来。因为山大爷晚年一直在市里跟儿子过,家中院子一片破败。办完丧事,海文哥哥掏钱将旧院修整好,盖一间小西屋,院墙砌起来,大门楼立起来,大锁头挂上,钥匙交由前院里他的本家大哥周海岸保管。海岸哥哥是个勤快人,给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果树青菜。这小院也就成了海文兄妹二人偶尔回来站站看看,默默追念一下从前艰苦岁月,思念一下去世太早没有享上他们福的娘亲的地方。现在,我叔叔就借住在这个安静小院里粉刷一新的小西屋,施展自己的盖房大计。海岸哥哥曾邀请我叔在他家吃饭,叔叔觉得他在村上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个月的事情,不便于麻烦人家,就自己在小屋里做饭吃。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说动周理洪,请他允许我哥在此地盖房。我们对外的一致口径是,我哥周冲要盖房,用于过两年他在城里干不动了回老家住。这个工作要我哥出面来做,因为我叔因性格原因,说话办事常得罪人,村里人对他普遍评价不高。“哼,他回来,一颗烟都是主贵的。”叔叔回到村上,就能做到,当着众人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放自己嘴里,再把烟盒装回兜里去,这在农村是大忌,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也自知,跟周理洪交涉这事,准得没向,便让我哥打电话说。

  我哥电话打给周理洪,说是他想在那片地上盖房,因为单位忙走不开,委托“咱叔”回去招呼着盖。村后新划分给我哥的宅基地,比较偏僻,在一片凹地里,要变成能住人的地方,得费大动静,愿意用那一片整宅子,换取临街这一少半宅子。周理洪一口答应 ,“好,盖吧。”

  叔叔为了节约成本,托人给他买旧砖旧门窗,引起周理洪怀疑,看阵势不像是周冲盖房,其中定是有诈。周理洪收回诺言,不再允许盖房。我爸爸又给周理洪打电话,说就是我哥盖房,我哥盖也就等于我爸盖,用于我爸回去养老,因为盖好后暂时不住,先用旧门窗安上,旧砖把院墙垒上,防个鸡狗就成,过两年要回来住时,再安新门窗,好好装修。周理洪将信将疑,再次答应可以盖。可是得由我叔跟他说个口头协议,南院里,周理洪种了十几棵树,我们要盖房,他的这些树就得挖掉,适当给他赔付点经济损失。双方也都答应。

  那天晚上,我叔请中间人联合叔叔去给周理洪打招呼,明天找人来伐他的树。联合叔叔被人叫去打牌,忘了嘱托,当晚没有去通知周理洪,致使第二天路过街里的周理洪看到我叔叔带领两个人正在伐他的树,并且正忙着干活的叔叔没有看到他,没打招呼没让烟,周理洪觉得受到蔑视,已经走过去了,想想心里真是不舒服。周理洪曾当过几年大队支书,在村子里没有受到过如此轻视,他又走回来,质问我叔叔为何擅自伐他的树。我叔叔也是走南闯北之人,年轻时候爬火车全国串联,敢在外地大街上跟人吵架辩论,岂能将一个退休了的大队支书放在眼里,他反问道,怎么伐你的树还得一遍遍请示吗?两个有身份有个性的人,当即吵了起来。周理洪伸出手臂,就像侠客以剑指来:立即停止伐树,这房子,你盖不成。我叔叔以曾有口头协议为由,打官司相威胁,周理洪气恼之下放出话来:这片地,我宁可白送人,就是不允许你周幸福盖房!

  事情又僵了下来。

  二

  叔叔给我爸打来电话,请他给周理洪去个电话,把这个疙瘩解开,尽快启动盖房。砖已经堆放数日,工种队的价钱已经谈好,工期也都排好了。

  我爸爸给周理洪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从祖上两家相好,说到他哥当年在西安,我爸我妈冒着违章搭建的风险,挤出我家厨房边上,给他盖了半间小房,周庆洪回到村上后,我爸还惦记着,曾经专门写过一封信,问候他的生活情况;我爸那年回老家,在村头活动室看到一屋子人打牌,全是姓周的爷们儿,我爸只偷偷塞给周庆洪十块钱……一件件小事说起,只是为了打动周理洪。

  周理洪说,若是贵叔您要在此盖房,我拱手相让,若是周冲在此盖房,我也完全同意,只是,我再也不跟武汉这个周幸福打任何交道。既然是周冲盖房,那么请他从西安回来给我签那个协议。

  我哥在叔叔的三番催促下,买了周末的火车票,带着打印好的协议,回到老家。

  一天后回来,告诉我们,周理洪没有签协议。态度倒是非常友好,留我哥中午在他家吃了饭。我哥除了带去西安买的礼物之外,还给他上小学的孙子二百块钱。但他就是不签协议,只亲热地叙旧,好听话说尽,说他儿子小军打回电话来,不同意放弃南院那一少半地,等他儿子回来再说吧。儿子出外打工,下月村上过会,或许能回来。

  我们很是不解,周理洪为何出尔反尔,同时心中不快,觉得周理洪太不省世,既然不愿签协议,就不该让我哥专程回去一趟。我哥的建议是,让我爸再回,说动周理洪。我和爸爸经过分析,认为不能回。周理洪一会儿答应,一会儿收回,不知什么意思,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是矛盾挣扎。我爸八十多岁的人,又是他的长辈,专程回去,如果再拿不下这个事,那就彻底没招儿,而且我爸面子搁不住。

  不妨再等一等。

  我们去年就计划,5月9日,阴历三月二十一,我们村上有会,我和姐姐专程陪爸爸回趟老家。不如等到那时,再说此事。

  我和姐姐分析,叔叔不会为人,说话办事也都不太到位,一个人在村上,万一为盖房的事,惹了纠纷,如若与人打闹,必是吃亏的。而且盖好的房子我们也不回去住,再叫人半夜里给扒了砸了,岂不倒霉。干脆,劝劝叔叔,不要盖房了。实在需要回家居住,旧院里三间破堂屋,花几千块钱,简单装修一下,也能住人的。南院那片地方,宅基证上白纸黑字,写着我哥周冲的名字,没有我们许可,任谁也是不能在那盖房的,且让它继续荒芜下去。

  由我姐给叔叔打电话,再由我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劝他,算了,不要盖房了,回武汉去,过你的退休生活吧。

  叔叔立即给我打来电话,生气地质问,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又不让盖了,你们这是打的啥主意,钱的问题有变吗?我说,叔叔,钱没有任何问题,我姐的五千元,都已经交给我了,还有我承诺的另外几千,也会兑现的,我爸退休金,下个月就攒够一万,这些钱,随时会打给你。我们只是,操心你的身体和安全,你也快七十岁的人了,一个人在村里,吃不好,住不好,与人相处不快,为了盖房得罪一圈人,对咱全家名声不好,实在是得不偿失。他说,我很好呀,我愿意呀,我最大心愿就是把南院的房盖起来呀,你们放心吧,除了少数几个人,大家对我还是很好的,很尊重的。我说,那……好吧,我们的原则就是,只要你安全,开心,你愿盖,那就盖吧。

  过几天叔叔又打电话来说,他决定了,准备在南院属于我家的那五分之三上面,盖两间得了。我说这样也好呀,我们盖上这一多半,那一少半对于他们来说,就没什么用了,他们农村人要的都是完整的三间房大宅子,而咱们偶尔回去一下,两间小屋足够了。再者说了,真要想盖,在咱家老院子东屋地方也能盖,我哥村后那片新宅基上也能盖,为啥非得要盖南院呢?要去求人,得到别人许可。叔叔说南院那里临街,相当于城里的门面房,老院子,要走个过道才能回家,而过道太窄,你们若回来汽车开不进来;你哥那片村后新划的宅基,是个凹地,先得垫几车土,代价太大。看来,叔叔是一心看准南院那里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我叔叔和周理洪都坚持说,自己家的是五分之三,對方是五分之二。我叔找了几位老人,让他们证实当年的口头协议,几位老人说,确实你家是五分之三。我叔说,那你能否给写个东西,按个手印?算是证明。老人说,那我不能写,你们再论这事的时候,我去说说,可以的。但是我叔叔和周理洪始终无法坐到一起再论这事,二人都声称再不与对方打交道。周理洪那一方面,也私下找那几位老人,叫他们证明他家是五分之三。几位老人为难之下说,算了,我不管了,我啥也不知道了。

  无意中,我又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舅家大表哥中风瘫痪了。大表哥一表人才——当然,我大舅三个儿子都是仪表堂堂——早些年下岗后,在一个市场上开两间门面房,卖日用百货,现在经营得更好,地盘不断扩大,财源滚滚而来,大表嫂精明能干,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有很体面的工作。现在五十出头的大表哥,突然遭此劫难,我和姐姐心里非常难过,决定5月提前一天回去,先去市上看望大表哥。

  我们决定,回去坐快车,毕竟便宜一些,回来坐高铁,让爸爸体验一下三个小时从老家回到西安的感觉。姐姐要来爸爸的身份证,由我去买票。卧铺票还是去售票点买的好,如果网上买或电话订票,很可能出来几张上铺。不想爸爸却说,你买票之前再给我说一下,我再考虑考虑。

  我知道他心里是想回去的,只是操心钱的问题,他正在加紧攒下退休金,好凑够一万交给叔叔。可他回去后,去看望他的表姐表弟什么的,总不能空手相见。我告诉过他,回去不用他花一分钱,我们负责来回车票、路上花销,再给他一千元钱,他想给谁给谁,想咋花咋花。

  爸爸又反复了几次,一会同意回,一会儿又说不想回。这天早上七点多,我刚开机,爸爸电话又打来:“唉呀,我一晚上没睡好,你们为啥非得让我回去……”

  “爸,你得讲道理呀,没有人非得让你回去,每次都是你说想回老家看看,今年过会回去,这是去年就说好的,我们定好了时间,我姐倒好了班。你都八十多了,你那些表姐表弟什么的,见一面少一面了,你却这样变来变去,也不知什么意思。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么多了,你现在只告诉我,回,还是不回。要回,我去买三张票,不回,我买两张票,我和我姐回,就这么简单。”

  “回去,咱们住哪?”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嘛,我都说过了,海丽给咱安排住处,开车接送咱们回村上。”

  “海丽是谁?”

  “海丽是海文的妹妹,山大爷的闺女,在市上工作,是个老总,有钱得很。都给你说了八遍了。”看来爸爸真是老了,很多事情,转眼就忘,简单的事,变来变去。

  “那好吧,回吧。”电话再次挂掉。

  第二天,我去预售点买了三张火车票。

  第三天,叔叔打来电话,说今天,村上矛调小组一位妇女来找他,要陪他一起前去周理洪家里,赔礼道歉,握手言和,让他许可我们在南院盖房。

  “不是不让你再去找他了吗?怎么又去呢?结果怎样?”

  “以失败告终。那妇女一连来几次,说道下歉就好了,村上很多矛盾都是这样解决的。我就跟着她去了,在那位妇女的开场白引导下,给周理洪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好,致使这件事进展不利,今天特来向你赔礼道歉,希望我们尽弃前嫌,好好协商,使盖房之事顺利进展,我也好对得起周冲的托付,给他把房子盖起来。”

  “他怎么说?”

  “他用很大的嗓门说,‘西安贵叔,大大的好人,周冲也是好人,就你周幸福不好,再也不能共事。”

  “那这是自相矛盾,我爸是好人,我哥是好人,他为什么还不同意他们在此盖房呢?他变来变去,是何用意?唉,叔你不该去。”

  晚上,我正在散步,爸爸打来电话,说,他不回老家了。

  “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你叔打电话来说……”

  “爸你别说了,我不需要听那么多解释,你只要说你不回,就行了,我明天去退票。”我气得挂了电话。

  反反復复,来来回回,这是闹哪样?!不回也好,我钱也省了,心也不用操了,我非要尽这个孝干什么,出力不讨好。我在路上愤愤地走着,都快气哭了。快走到家的时候,给姐姐打电话告诉这件事,让她再确认一下,不要再逼他回求他回,只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去退票就是,不带他回也好,八十多岁的人,省得路上再出什么麻烦。

  我回到家过了一会儿,姐姐电话来了,责怪我不该挂电话,应该让爸爸把话说完。情况是这样的,叔叔可能今天在周理洪那里受挫,越想越窝火,给爸爸打电话说,他回去后,必须要找到周理洪,要指着他鼻子大骂一顿。我哥回去时候,给他带了礼物,还给了他孙子二百块钱,礼物不要了,权当喂狗了,他因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肯定会将二百块钱还回来,我爸接到钱后,要当面撕碎扔到他的脸上。如果不给他出这口恶气,他当时就扭身回武汉,再不管盖房的事。

  “咱爸很为难,从来也不会骂人,也不应该骂人家,所以就说他不回算了。你说我要不要给咱叔打个电话,说说他,哪有这样办事的?咱凭啥骂人家?”

  “哎呀这事我不管了,你们去扯吧,只要告诉我咱爸到底回不回,我去退票好了。”

  三

  盖房之事,像一棵突兀长起的大树,地下盘根错节,地面一树繁花,且让我们耐下心来,遇到哪枝表哪枝。

  百年前,南乡十几里外一个村庄,有一家大户,给儿子娶了妻子,生养一儿一女;十多年后丧妻,再娶一年轻女子,又生养一儿一女;过十多年又丧妻,再娶一年轻女子,再生养一儿一女。人称“三窝家”,这使得他家的大女儿比第三个妻子年龄还大。第三个妻子生的女儿就是我婶,也就是说,我婶的大姐比我婶的亲娘还大,我婶大姐的女儿良药比我婶大还十几岁。良药嫁给我们村上相邻生产队的周而复,也就是我家南院的西邻居。十几年后,经良药介绍,她的小姨嫁给了我叔叔。周而复按我们周姓人的辈分把我叔叔喊爷,他妻子良药却把我婶喊姨,听起来很是混乱,大家只好各叫各的,比如我见了良药喊表姐,见了周而复直呼其名(因为他该把我叫姑姑)。

  周而复曾经当过大队支书,是周理洪的前任,都是村上的顶级人物,一村不容二精英,所以两人一直不和。为了让自己儿子能够在大队当个干部,两人几年里明争暗斗,周而复胜出,小儿子周雷雨现为大队支书,周理洪唯一的儿子周小军愤而外出打工。我叔叔在周理洪那里受挫后,曾经找过周而复和他的儿子周雷雨,想让他们给周理洪施加点压力,这更引起周理洪的反感。使本来应该顺利的事,变得不顺,这也许就是周理洪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又反悔的原因。想起我爸我哥他就同意,再想想我叔去找他的对头他又恼恨。

  第二天“五一”,我们全家出游,我暂且将此事抛到一边。晚上,姐姐发来微信:“咱叔刚才又给咱爸打电话,说是他不对,让咱三人一起回,咱爸很高兴,马上给我说不让你退票。”

  5月7日晚上,爸爸、姐姐我们三人乘上火车。8日早上5点,。三人下车出站,先找到取票机,取了网购的三张回程高铁票,又在车站逗留一会儿。天降小雨,故乡用清新的空气迎接我们。眼看六点多了,估计大表哥一家人该起床了,打车往他家里去。从亲戚那里得知,大表哥经过治疗,经过大表嫂的精心护理,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亲戚还告诉我们,大表哥的小儿子5月9日结婚,这也是我们没有提前打招呼,不愿叫他们来接的原因,他们一定都在忙着筹办婚事。刚才在车站,我们凑了一千元新钱,装好红包,是给他们的贺礼。我们来到那个市场,轻松找到“老孔货栈”。刚走到门口,见大表哥在玻璃门里,正要打开店门。心头立即舒展,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好。

  店面很大,除了日用品零售外,还搞批发,楼下店面,楼上居住,上下两层几百平米的房子,都是他家全产权,典型的殷实小业主生活。大表哥可以缓慢行走,说话不像从前那么伶俐,两三个字一个音节,向外蹦,不影响他看店经营,做生意算账。就这,比起瘫痪在床,已经是巨大的胜利。

  大表嫂说,酒店已经为我们订好了,让我们无论如何要参加她二儿子的婚礼,明天婚礼上要照一张有史以来人最多的全家福。我们临时决定,今天先回村上看看,晚上回市里住,明天婚礼后再回村上。大表哥让他大儿子开车带我们回村。

  从前觉得那么遥远的路,下了火车坐班车,班车下来步行,拖着行李折腾来去,现在汽车疾驶,四十分钟就到。麦田平坦无垠,浓绿醉人,村庄被绿树包围,雨后薄雾轻荡,空气清新得令人感动,尤其是坐在舒适的车上,小帅哥用美国电影里主人公的作派开车,此情此景,非常适合歌颂家乡。大平原即将迎来丰收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终于明白,为何中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肥沃土地,丰厚粮仓,交通便利,文化深厚,不争才怪。而车上坐着的人,要赶回家,争一处宅子,在上面盖一座或许永远也不住的房子。我们三人已经达成一致,不想让叔叔盖房。听大表哥说,现在农村,盖一所房加上院墙,要八到十万。叔叔那个资金预算,实在有点天真了,或许他是被包工队骗了,先吸引你,盖到一半时,说这不行那不够;或许叔叔自己明白其中的情况,所以想了旧砖旧门的办法。那么我们这些大城市回来的人,工程师、教师、作家、记者们,联合盖起一所这样的房子,岂不遭乡亲耻笑。表哥表嫂都说,在村上盖房没有一点用,现在农村人都在城里买房呢。大妗在村上的老屋,常年无人,被人从后面掏了一个大洞,下雨天往里瓢雨。

  路上我和姐姐说好,回村要给叔叔说,反正就这五六万,再也没有钱给你了,你实在要盖,那就盖吧,后果自己担着。

  今年过会没有戏,是干会,不热闹,只有一些卖菜卖肉的摊点提前一天来到,占据路边有利地形。车开不进街里,叔叔在村头学校门口迎接我们,很高调地和我们一一握手,大有迎来同盟军的幸福和喜悦。穿过街里,将我们带到山大爷家的小院。见我叔在小西屋里,安顿着他的生活,简单的床铺和桌子、锅灶,一些生活用品在地上堆放,我立生同情之心,为了盖房,续下爹娘的家业,一个当年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回到村里住下,经受挫折与艰辛。我们不免又责怪周理洪,让不让盖,痛快给个准话,来回反复,到底安的什么心?

  按照老家风俗,两家交涉事情,需有个中间人来回协调。爸爸和叔叔一起到联合叔叔家里去,让他去给周理洪传话:西安贵叔,由两个闺女陪同回来了,你若同意他们盖房,他来你家与你见面、商议,你若不同意,他也就不再见你。

  好像什么国际谈判一样,他们关起房门,神秘地说个没完。我和姐姐、还有充当司机的大表哥的儿子,三人站在聯合叔叔的院子里等待。

  乡村的房子,外面看起来,高大,气派,屋内高也有三米多,尤其门楼,一个比一个雄伟,朱门大院的样子。可进到家里一看,又脏又乱,破家当乱扔一气。劣质家具,土落厚厚一层。面积大而无当,打扫一回得半天时间,农村人也没有打扫的习惯,又因太高,显得空旷,一点都不温馨,哪里有家的感觉。有不少家庭,盖房是借了钱的,咬牙也要大房子盖起来,常年还债,屋里摆设可想而知,能有啥值钱东西呢。将来我退休后,若在老家盖房,绝不会盖这么高,顶多三米,不求外观气派,只要屋内装修得舒适可心,水厕到位,便于打理。房子是自己住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叔叔领我们参观老院子。杂树、野草比人还高,三间老堂屋,几十年的大门已经变形,我回忆起小时候靠在门上玩,奶奶外出锁门,我摘掉门槛贴在冰凉石板上爬进去拿馍吃的情景。叔叔离得近,过一年半载回来看看。这次在家,用水泥将屋子周围加固了一圈,野草拔了一些,开出一条小路,用于他每天站在这院子里抽支烟,思考一些什么。屋内潮气很大,也不通水电,肯定是住不成人了。将它修整,加固,只是为了像今天这样偶尔回来一次站在院子里,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家园。老院周围,到处可见倒塌的老屋,荒芜的旧院。东边,前面临街康叔叔,上世纪末逃避计划生育,与妻子一起远走新疆,发下誓言,生不出儿子不回家乡。或许真的为这个原因,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连生了九个女儿,康婶婶身体垮了,再也不能生了。他们的老屋,房顶没了,只剩一圈子围墙,从里面冒出很多树来,向着阳光的地方,奋力生长,使那老屋像个小城堡一样,不知里面是个怎样的童话世界。东邻居伍叔叔,我只听过他的名字,从没见过此人,据说在市上,是退休干部,每年只清明节回来一次,烧完纸就走,房子塌了一半,一堆旧砖在院里堆放,上面长了浓密的青草,像一个巨大的坟墓,竟然还长出两棵倭瓜秧,年年夏天开出金色大花朵。再向东,就是周海文盖好的院墙和小西屋,也就是我叔叔借住之地。海文用两万元修整起高门深院,只用以他和妹妹清明节回来烧纸时,有个去处。反正,人总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荒了,破了。

  中午,我们去往村后的饭馆吃饭,但见村东头,新盖起三幢粉红色六层单元楼,很怪异地长在麦田里。叔叔说,这是南方一个投资商,被我们大队干部忽悠,盖起来的,我们经过的路边还有两间房,像城里一样,写着“周庄新家园售楼部”,可是大门上锁,灰尘封阶。楼房盖好两年,只卖出十几套,“算是赔惨了。”叔叔高兴地说。新家园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配套的下水道。也就是说,住在这楼上的人,废水无处排,垃圾没地儿倒。三幢新大楼前面,两排连体小洋楼,每户一个铁栅栏小院,这是同一个大队,东边苏庄的新农村建设成果,村干部逼着村民改善居住环境,从村里老宅子迁来到路边,常常作为样板接受上级检查与外来者参观。小洋楼和那三幢楼一起,共同面临着下水道的问题。住在里面的村民常常骂娘,有的偷偷回到自家老屋里居住。

  看来,下水道问题不解决,所谓乡情,所谓回归,所谓新生活,也就只是纸上写一写,口中念一念而已。我再次对叔叔的盖房大计,心生疑虑。房子盖好后,到底谁会回来住呢?

  吃饭时候,叔叔问我们,大表哥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我说,干脆,你在家待着没事,不如跟我们去市里,今晚大表哥给我们已经安排好酒店里两个房间,你跟我爸住一间,好好说说话。叔叔欣然同意。

  我们饭后回村,在摊点上买了一块大肉,拿到海岸哥家里,海岸嫂责怪我们,中午为何不来吃饭。我们说人太多,怕给你添麻烦。村后饭馆里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跟嫂子你做的饭,那就没法比,我还是爱吃嫂子你做的饭,这两天,我们就给你添麻烦了。一番话说得海岸嫂很是高兴。

  海岸哥两个儿子,大的在外县开门面房做蛋糕,前几年挺挣钱,这两年生意不行,凑合支撑,可也在那个县城买了房子,孩子都在那里上学。蛋糕师傅昨天开车带着一双儿女,回来过会了。二儿子在东乡一个学校当校长,二儿媳在我们村上小学教书。夫妻俩都有公职,受计划生育政策监控,头胎生了女儿,想要个儿子,掏了五万罚款。我前几年回老家,那小媳妇正挺着大肚子。现在,那五万元买了通行证来到世上的男孩儿院里院外跑着玩了。孙女在县城读初中,二儿子在县城买了房,二儿媳每天早上开车带着孙子来村里上班,孩子交给海岸嫂看管。海岸嫂两个儿子曾经的两处院子,也在村后空了下来。

  我们分析,周理洪之所以变来变去,可能也有压力,一是他儿子不同意,再就是有人挑唆,比如大强,比如那几个曾经想在南院盖房的人,他们肯定都不想让我们顺顺当当把房子盖起来。

  临回市里,爸爸和叔叔又敲开联合叔叔的红色大铁门,进去交代几句什么。然后我们就看到联合叔叔倾斜着腰身,从街里蹉蹉蹉向西去了。我们周庄,不知祖先有何基因,眷顾男子,随便拉出一个男人就是美男。我童年记忆里的周理洪,身材修长挺拔,白肤大眼,玉树临风,拔尖好人才,这或许是他心高气傲的原因吧。联合叔叔年轻时候也是一副好相貌,早年外出打工,砸伤了腰,干不了重活,从此安心回村。他见过世面,嘴又会说,爱做些说合、玉成之事,再加上他弟弟是生产队长,大家也都敬他几分,有事愿意托付给他。爸爸刚才再次敲门,是给他二百块钱,答应他事成之后,还有感谢。

  叔叔提了他的洗漱用品,跟我们走。临上车前,我提醒他,此去市里,是参加婚礼,应该随一份礼的。叔叔说,我不给他随礼,我对你大舅有意见。我说,我大舅已经去世多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他后退半步,说,那,我不去?我和姐姐拉他上车,姐姐悄悄给他二百块钱,让他去了给大表哥。

  四

  三十年前,二表哥考上武汉一个大学,想上个好专业,可其分数够不着那个热门专业。我大舅到武汉找到我叔,请其托人帮忙。据说大舅承诺,“事成之后,家里牛犊卖了感谢你和办事人。”叔叔上下奔波,自掏腰包,找到招生办他一个同学的亲戚,办成了此事。大舅提了两包点心、几斤水果前来感谢。叔叔认为与他曾经承诺的“卖了牛犊来谢你”差距太大。可是,另有一个版本是,大舅没有说过“卖牛犊”的话,而是说,他们村上回民多,下次碰到有人杀牛,给你拿几斤最好的牛肉。不管怎么说,叔叔认为我大舅亏了他,几十年了,总是不能释然,我已经听他几回说到此事,每次都是愤愤不平。

  现在那二表哥,已是年近五十之人,前年不知为何,从官场跌落,人生前途拦腰斩断。叔叔实在不该再提这种小事。

  大约七八年前,我接到二表哥電话,很悠闲的样子,没有啥事,只是跟我拉拉话,说他现在职务上去了,专车也有了,小孩学习很用功。“再没有啥操心事了。”在小城市,一个农家子弟通过读书考学,走上仕途,上到副局长的位置,已经可以说是达到了人生理想境界,很应该有成就感了,可以尽情热爱命运,歌颂生活了,以至于自己呆在办公室,美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千里之外少有联系的表妹,要隔着电话线展示一下他的成功人生。我对他表示了热烈而真诚的祝贺,记得他叫着我的名字说:“小绿,四十多了啊。”那意思是说,我这么大的人了,奋斗这些年了,坐到这个位置,不是实至名归,恰逢其时,理所当然吗?不想才过几年,突然老家传来消息:出事了,二表哥抹去官职,已经不在单位上班,而是跟朋友卖起了花木。我当然也不敢打电话问他,因何至此。今天上午,在回老家的路上,我问开车送我们的大表哥的儿子,你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那孩子嘴里,我们得知了事情原委:或许是他得罪了人,单位里有人举报,告不倒他,誓不罢休。上面来人调查,果然查出问题。立时房倒屋塌,人生、前途全盘溃失。幸有二表嫂上下奔波,四处求人,好在没有被法律追究,也保住了公职,现在每月还有工资。他也不愿再见到同事,所以离开了单位。人生如梦,黄粱一场。我们若见到二表哥,当然都不能提及此事,就像他从来没有当过副局长一样。

  回到大表哥家,见来了许多人,帮忙的,祝贺的,拥满了楼上二百平米的房子。长辈们坐在客厅沙发上说话,周围一圈小辈坐小凳子上,仰着脸凑趣。我因昨晚在火车上没有睡好,钻到大妗房间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夕阳照窗,门外人声纷纷。姐姐推门叫我,快起来吧,他们都来了。出了房间,屋里已经换了另一批人。

  二表哥、三表哥全家都到。亲人相聚,笑语欢声。二表哥刚吃了西瓜,去厨房洗手,相见第一眼,我们都同时躲开了目光。二表哥洗手出来,对我说,就等你睡起来了,跟我们走吧,出去吃饭,晚上住我家,酒店房间退了。

  二表嫂开车,车上坐着爸爸、叔叔、姐姐和我。二表哥打车前面带路。叔叔在车上抽烟,我们呛得难受,也不好意思制止,他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二表哥家的新车让他更加恼火,烟灰弹在车里,烟头从车窗扔出去。

  我的电话响,是海丽。之前我在微信上与她联系,请她9号开车送我们回老家。她说,刚才老家传来消息,联合叔叔请她转告我们,“你们说的那个事,周理洪同意了,让咱们明天早上回去,到他家里,避开中午时候,因为过会,家里来客多,吃饭喝酒,太闹没办法谈。”我说,那就下午或晚上吧,我们在此参加完婚礼就走,刚好他家客人也都走了,有的是时间说事。于是说好,海丽明天中午一点半在酒店门口来接我们。

  我告诉叔叔,周理洪同意了。叔叔经过短暂几秒钟的疑问和愣怔,突然神经质般地拍手鼓掌,大声说,“好啊,胜利!胜利呀!!”双手挥舞起来,碰到车顶。我感到车打了个小趔趄,刚学会开车的二表嫂肯定为之一慌。我说,叔你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叔叔瞪大眼睛怒视我,“咋了,我不能表达一下情绪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村上住了一个多月,这样那样的不顺利,这片地争不过来,我有何脸面回武汉去?!”他那表情,好像不顺利的原因,全怪别人不好。我说,这不是面子的事情,房子盖成,未必是好事,这么多人都说,五六万绝对盖不起来,我们的目的是把这片地争过来就行,明天,签了协议后,垒上几层砖,地基搁那儿,它就永远是我们的了。爸爸也同意这种做法。叔叔雄心勃勃的样子,坚持要盖,“不蒸馒头蒸口气”,滔滔不绝说着。不知怎么,突然质问我,“小绿,去年我给你短信发过我写的一首诗,你为啥不回复我?”我说,好像记不得了,以为你是从哪里摘的,也就没管。他又朗读起他写的五言绝句,意思是他一生命运坎坷,上下求索,却被生活捉弄,总也不得志。对自己长辈写出这样水准和境界的所谓“唐诗”,我只能保持沉默,含糊其词。叔叔又说,当时也发给了周冼、周冶(他的两个儿子)。“他们咋评价呢?”我问。“周冼說,应该阳光一些,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周冶说,应该写些现代诗,让人能看懂。”想必他的两个儿子,也对自己父亲的种种作派很是无奈。

  去年暑假我到杭州开会,买不到回程车票,干脆买杭州到武汉、武汉到西安的高铁票,中间停留一天,看望一下叔叔婶婶。因开会日程很紧,没有时间给他们买东西,在杭州高铁站,由冷柜里买了一只当天做好的东坡肘子。叔叔对这只158元的肘子大肆抨击,进而批判社会,全世界都是骗子与强盗。他说第二天,要带我出去游玩,东湖边有个文庙、城隍庙,不收门票,值得一看,他已经查好了乘车路线。

  第二天早上,坐上他说的那趟公交车,不想那天恰好是全市小学生报到开学的日子,路上堵车严重,他大骂道路拥堵;再往前走,修路地段,车辆绕行,他又骂市政建设;十分钟过去,车基本不动,他大喊让司机开门开门,他要下车,司机说不到站不能开,他与司机吵了起来。我说叔叔咱是出来玩的,心情好一点嘛,哪怕去不了什么文庙、城隍庙,这样堵在路上,空调车上凉凉快快,也挺好的。他喊得厉害了,司机打开车门,让我们下车。前后张望,却发现下错了地方,叔叔气得直拍大腿。在一个完全没有公交车的小路上走了很远,总算打上一辆出租车,他可能觉得这一番折腾很亏,责备司机绕路,司机说,不绕路的话,你中午都到不了文庙。我早早将钱拿在手里,一再劝他,二三十块钱是很小的事,你别生气了,咱是出来玩的,只要把半天时间打发过去就行。

  文庙回来的路上,快到家时,我看到水果摊点,大个的水蜜桃非常诱人,他一听十元一斤,拉我就走,厉声谴责卖主,你也太贪心了。摊主冲他翻白眼。我把他推走,让他先回家去。婶婶没有工作,二人靠叔叔的退休金生活,经济窘迫,平时肯定舍不得买这么好的桃,我买几个,让他们尝尝,有何不可呢?回家后,他责怪我,不该买这么贵的桃。

  下午,叔叔婶婶执意送我到高铁站。从家里到地铁站,大概有两站路,我说,打车过去。叔叔反对,他要用自行车带着我的箱子,让我和婶婶坐公交车。他用很严峻的表情将箱子捆绑到自行车后坐上,我立即想起童年时候和大人一次次赶火车,挤火车,随时惊慌,恐惧,奔跑,随时要跟这个世界战斗,争抢,那是不甚愉快的经历,几乎成为童年阴影,我再也不要见到这种场面。我想告诉叔叔,人挣钱就是为了让生活更便捷更轻松。他如临大敌般,义无反顾地先骑车走了。两个女眷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说的那路车来,干脆打车。坐在出租车上,见年近七十的叔叔骑着自行车,在大太阳下,用一种和命运抗争的表情奋力蹬着,很让人担心。好在同时到达地铁站,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指挥司机停在他指定的地方,司机说那里不能停,又向前开了十来米,这惹恼了他,铿锵有力地给已经离去的的哥盖了个钢印:孬孙!将对方打入一起成心迫害他的那个强大世界之列。地铁上,三人无话,我只盼着快点到高铁站。在高铁站进站口挥手告别,将叔叔婶婶置于身后,我长出一口气,总算是逃离了。世上有这样的亲人,见不到时,想念、牵挂,见了后,又非常痛苦,一刻都不想多待,我庆幸只是停留一天。

  回到西安后,我跟姐姐说,叔叔怎么是这样的人?跟他在一起,太累了。姐姐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太穷了,人穷脾气大,全世界都欠着他。这样一说,我又很同情叔叔,后悔这次去只给了婶婶五百块钱。一个当年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国企里的工程师,到头来落得单位倒闭,拿点生活费下岗回家,到了退休年龄后,才开始发退休金。为了生活,他曾想过各种办法,到湖南一个公司打过工;设计过煤气阀门,拿着他的成果四处奔走,一心想获取专利;学习周易推卦,街头给人算命;甚至在一个家属院打扫过卫生。叔叔是那种智商很高却情商很低的人,读书时绝对聪明,成绩一直前茅,自己钻研个什么东西可以,一旦与人打交道,总是失败。他曾不无得意地说,当年他在大学里,一到考试前,是他尽情玩耍的时候,因为课程都会了,哪里像他那些同学一样,深更半夜里还在学习。可是叔叔命运不济,总是为生活奔波,为经济所困。有一年,他们大学同学聚会,好容易联系到他,他断然拒绝,“我是个为一日三餐奔忙之人,不再合适跟你们见面了。”

  车到吃饭的地方,二表嫂去找停车位,我们在路边等待。叔叔又在给爸爸说我大舅当年对不住他的那件事。我劝叔叔不要说了,有能力给亲戚帮忙,应该感到高兴,咱也不是为着人家的报答嘛。

  “我当年为周冼、周冶的工作求过咱一个老乡帮忙,那是要每年春节提着礼物去看望人家的,我一直看到那个老头死了,才不去了。这是做人的道理。”叔叔又是那样瞪着大眼,嫉恶如仇地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没有见到叔叔给大表哥钱的镜头,问他,把钱给了吗?叔叔说,没有,明天给。我说,明天忙忙乱乱的,今天一起坐着说话那么长时间,给了多好。叔叔凑过来,小声问我,我给他一百,行不?我说不行不行,拿不出手,再说我姐不是给你二百吗?

  二表哥在马路对面向我们招手。过马路的时候,我提醒叔叔,再不要提从前的事了。

  不知叔叔中了哪样邪,仍然怒气冲冲的样子,别人请客吃饭,也不能让他高兴一下,菜上桌,酒倒好,他突然用筷子指着二表哥说,“你早就该请我吃饭喝酒,你这孩儿,不好好干……”二表哥脸色骤变,正要敬酒的手僵住了。饭桌上气氛立即冰冷。我赶忙打圆场,阻止叔叔说下去。二表嫂端起一个盘子让叔叔夹菜,他粗暴地推开。我开始后悔带叔叔来,和姐姐交换眼色,一个劲给二表哥说别的话,希望气氛再回到一团和气上来。叔叔像个精神障碍的人一样,独自生气,谁也不理,很快吃完饭,提起自己的包,从靠墙的上座那里跨出来,神经质地说,到外面等你们。他出去抽烟去了。二表哥也起身,要跟出去看看他,我死拉住不让他去,怕叔叔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我告诉他,我叔前些年在火车上丢过钱,脑子可能受刺激了,常常说话不分场合不论轻重,你别介意啊。

  饭后,二表嫂开车带上他们几位,我和二表哥走回他家。初夏夜,风儿清凉,我俩默默走着,或许都想起八年前那个上午,他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只记得他那么幸福、甜蜜地说,“小绿,四十多了呀”。

  二表哥不愧是官场上待过的人,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回到家后,热情招呼我们,坐在叔叔身邊,一次次主动与他说话,顺着他的话题,说起自己当年在老家盖房的经验教训,说他通过盖房,成熟了很多,对事情考虑周全了。叔叔摇头晃脑说,“是啊是啊,遇人无谋,劝其盖屋。” 二表哥的家,三室两厅,装修得很漂亮。二表嫂忙碌着,把两张床上所有的床单和被罩换上干净的,又招呼我们洗漱。我洗澡出来,见爸爸叔叔二表哥三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谈笑风声,气氛已经很是和谐,二表哥一口一个表叔地叫,叔叔脸上表情和顺许多,我放下心来。

  五

  婚礼在全市最好的酒店举行。一对新人十分般配,大表嫂脸上被抹了黑灰,就那么熊猫般大花脸,开心地招呼来宾。亲戚众多,笑语欢声。

  足够高大上的婚礼场面,人们喜气洋洋,大吃二喝,只有叔叔是个例外,他焦躁不安地坐在我旁边,低头吃饭,不时翻起眼睛严厉而嘲讽地看着这一切,随时要掀桌的样子。看一眼他,我心惊肉跳,很害怕会出什么事。

  反思自己是痛苦的,剖析自己的亲人,也免不了撕裂的疼痛。父辈这一代人,历经磨难,受过挫折与屈辱,这成为他们控诉社会、仇视世界的理由,受人迫害与欺压,也随时去迫害、欺压别人,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撕咬与敌意,把自己变成一个传递恶意和冷漠的链条。假如社会是一条污浊大河他们是踊跃翻腾的浪花,假如世界是一场沙尘暴他们是一把凌厉的黄沙,他们一边抨击社会的腐败与丑恶,一边身在其中乐此不疲,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不再有同情,也不放过任何打击与伤害的机会。我七八岁时候,叔叔送我和奶奶从老家去西安,我们在拥挤的火车上像火柴棍那样站了一夜,其间他与一个有座位的城市女人发生争吵。后来那女人接水去的时候被开水烫了,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半的硬座车厢里响起,那些挤在过道上的火柴棍们,和叔叔一样,原本麻木的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相识的人用眼神交谈,相互擦出火花,放射共同的心声。惨白的灯光照着车厢,一个小女孩初次看到了人性的残忍。第二天到西安后,他得意地告诉爸爸,昨晚是他借着人群的掩护将开水倒在那女人的后脖子上。

  还是去年夏天到武汉那次,叔叔来车站接我,我带着将要见到亲人的温暖与兴奋走向出站口。多年来,我一直记得十九岁的春天,他带我从武汉市区去远郊一个山上看杜鹃花,他专门给单位请了一天假。“你来得正好,早几天,没开,晚几天,败了。”我在班车上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一动不动地承担着我的脑袋。那次去武汉,可能是水土不服引发尿路感染,一路上不停地小便,我非常难为情。叔叔却很有耐心,没有任何嫌弃与烦恼的表情,见到厕所就问我,小绿,这,有个厕所,你去不去。叔叔婶婶只有两个儿子,把我当女儿看待,在很多年里,我们一直通信,我记得他在一封信里说,不要只说什么东西收到了,寄出了,两三行完事,要多写一些话,说说你的生活,你的工作,读什么书。我看到的他,以很绷紧很严峻的姿势俯在出站口的栏杆上,好像他要迎接的,不是他的侄女,而是一个什么棘手事件。我前面走着的一位老人,想将自己的行李从楼梯中间的斜坡上滑行,没有掌握好,连带自己也滑倒了,“咚”的一声,头磕在水泥地上,行李滚落到叔叔脚边。叔叔以不变的姿势站着,连起码的条件反射都没有。我过去扶那老人坐起来,帮他捡回行李,放在他身边。叔叔不耐烦地看着,分明怨我多事。

  大家照完合影,海丽的电话打来,说她已经在酒店门外等待。我们四人,与大表哥一家惜别,上车离去。

  为了保险起见,我给爸爸说,回到村上,不要直接去周理洪家里,先到联合叔叔那里,靠实了再说,叔叔不要再出面了,由联合叔叔带领,我们姐妹俩陪同。

  果真,情况有变,周理洪又不愿意了,因为他儿子不同意。小军只说,那块地儿,先放那吧。

  这下,我们不能再去他家。

  劝叔叔,算了算了,不盖了。我给叔叔分析,在村里盖房的,有两种情况,一是钱多得没处花的城里人,拿十万八万盖个房扔下,不回来住,只图个精神寄托,满足思乡之情;另一个情况是本村人,百年大业,不盖不行,哪怕借钱,也得弄够十万八万,把房子盖得亮堂气派,好像跟谁置气一样。而我们,两种情况都不是,五六万元,盖个不像样子的房子,还是落个遭人笑话。“叔,真的别盖了,砖处理了,收拾东西,回武汉去吧,因盖房一事损失的钱,还有你这一个月的吃喝花销,我承担了。”叔叔一听这话,眼珠转动,问我:“你说,你来承担?”“是的,我承担。只要你高兴,不再为此事操心、生气,钱不算什么。”再次确认他没有损失,叔叔点头同意了。对于我来说,损失几千元,总比两万元陷进去盖一个我根本看不上、也不会回来住的房子要好。于是爸爸、姐姐我们三人,一致劝叔叔,断了盖房的念头吧,砖卖出去,周理洪那两棵放倒的树,赔付经济损失,这件事尽快收场。我们各自回到城市,不再参与村里错综复杂、鸡毛蒜皮的争斗,远远地热爱家乡,时不时抒发一下情怀,岂不洒脱浪漫。现在见好就收,落一个周理洪不让我们盖,我们盖不成了这一结果,让他有愧于我们,让他心里自责、难受去吧。

  叔叔的儿子周冼,听说我们回来,从另一个城市赶来见面。下午三四点,夫妻俩回到村里。大学教师和妻子,并肩站在街里,就像是一对白天鹅落在灰堆上。今天正会,全村人待客喝酒,每家堂屋里都坐满客人,所见男人脸都红彤彤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飘飘忽忽地走路。我们零零落落站在海岸哥家大门外,周冼与路过的乡亲打招呼,打电话叫来儿时伙伴,握手拍肩,亲热相见。街里路过的人也停下来与我们说话,眼看海岸哥家门口,开始聚众了。叔叔说,看看,这要是咱们有自己的房子,哪用站街里说话呢?

  周冼每次回村,我婶都有交代,要去看望良药表姐。我婶当年生周冼周冶,是良药来伺候月子,他俩小时候,有个生病发烧,哪怕夜半三更,良药二话不说,拉上架子车就走。总之没少给她小姨姨帮忙。婶婶说,要永远记住别人的好。

  周冼回到村头,从车上拿下来给良药表姐买的东西,要向西边他们的新院子去。早先与我家南院相邻的旧院,是她小儿子周雷雨,也就是现在的大队支书住着,周而复和良药老两口,住到了西边的新宅院里。

  周冼决定只和媳妇前去,不想叔叔却说,走走,大家一起去吧。刚好我也想去看看,几十年过去,良药夫妻俩变成什么样了。一行人声势浩大向西边走去。书中暗表,这又是一个失误,因为周理洪家,也在西边,他住路北周而复在路南。或许是他看到了我们,或许有人告诉了他,总之我们回村后,去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登他的家门,他更是不悦,或许刚刚有些愧疚的心里,又变得愤愤起来。

  当年精干硬朗的大队支书周而复,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介于糊涂与清明之间,颤颤巍巍地接待我们,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在,看来是刚喝完酒,二儿子说话很不节制,几乎失态的样子。主家到处找座位,搬凳子,也安顿不下我们。男人们在屋里落座,良药表姐和她女儿,招呼我们几个女的坐在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良药表姐去年一直在娘家伺候她九十七岁的母亲,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好脾气的人都长寿,我那大姐,一辈子从没大声说过话,没跟任何人吵过嘴。”去年夏天武汉相见时,婶婶说。

  良药表姐,继承了家族的贵气与涵养,眼里闪着贤惠温顺的光,以内敛谦和的姿势坐在一块木墩上(凳子让给我们了),双手環抱着双膝。我那白净秀美的弟媳妇说:“盖房这事吧,咱家不管谁回来交涉,都能盖成,就我爸回来,准弄不成。”天哪,她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公公了。叔叔确实有着把一切事情办坏的能力,还有着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非凡耐心和不竭精力。

  屋里的男人们,挤挤挨挨,面对面坐成两排,热烈地谈着。周而复的二儿子,激动地挥动手臂,鼓动叔叔打官司。“这官司,一打准赢!那宅基证上写的俺冲爷的名字,有他周理洪啥事哩?”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像打官司不用耗时耗力耗钱一样,不得罪人不生气一样。

  半小时后,我们这一群人又回到了海岸哥大门外,周冼一再劝告他爸,官司绝不能打,房子不要再盖。“这官司,你就是打赢,也是个输,为了盖房,把乡亲都得罪了,那咱今后还咋好意思回来?”大学教师的境界还是高,分析得到位。周冼与大强、小军从小是同学,他主张以和为贵。

  “那我问你,你这个教心理学的,应该知道有个什么心理需求,分几个层次。”叔叔对良药家老二鼓动起的打官司前景很是向往。问自己儿子,可是周冼不屑于回答他这个简单的问题,头扭到一边。

  “那叫马斯洛心理需求的五个等级。”我说。

  “是,五个等级,那我现在有个复仇的心理需求,这属于哪个等级?”叔叔摆出一副要跟儿子深入探讨的架势。

  “没有复仇的需求。”心理学副教授说。

  “那马斯洛没有明确提出复仇需求,可肯定是包含在哪个等级里面了。他小个杨,当年差点把我手指头折断,占咱家的地方和过道,现在也没往回收。后来我把咱家老堂屋收拾好,中午在里面睡觉,他进去想偷我的东西,我刚好醒了,把他骂了出去。夜里,他抱了很多包谷秆,堆放在堂屋大门口,看那架势是想趁着半夜里,点把火,把房子带我,给烧了呀!此仇还没报,现在他儿子想在咱家的地方盖房子……”

  我赶忙劝阻叔叔,小点声说话,这人来人往的街里,他的话随时会有人听去,会传给大强和周理洪。两个小时前,大强从海岸哥门口经过,膀大腰圆,戴着墨镜,像是电影里的黑社会打手——别人出门打工,他在村上自得其乐,好像日子过得挺滋润,不知是无意进来,还是想探什么风声,走进大门楼,看到我和姐姐坐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叫声姐,打了招呼,转身走了。我们这个阵营在想各种对策,围在一起觑觑说话的时候,对方阵营里,定是没有闲着,或许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向周理洪汇报,他们可能也是根据我们这边的行动而不断改变策略,否则无法解释他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反对。

  周冼突然大声吼道,“不盖!不盖!收拾东西回武汉去!!”叔叔见宝贝儿子发火,慢慢软了下来。

  六

  我们叫作爷的周富美,抱着孩子向东走来。我们立即住了声。在农村,当爷的不一定年纪大,孙子辈的,或许已是白发苍苍,这周富美,顶多六十来岁,抱着孙子,假装到东头来玩,我们这里的言行举动,不需到今晚,就会传到周理洪耳朵里。因为,据海岸嫂子说,周理洪不让我们盖房,少不了有周富美的挑唆与指使。当年,周富美坐着火车到西安,让我爸答应他,在我家那片地上盖房,遭到拒绝。看他走近,我和周冼主动上去,叫一声美爷。周富美学着城里人的作派,与我们一一握手。我姐跑到村头小卖部,买了一盒烟给他。他推辞不要,我姐硬塞到他和孩子的身体之间。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是,唉,一盒烟五块钱,咱做到该做的,叫他自己心里难受去吧。他怀里所抱,定是他的孙子,这使我想起他的儿子,当年参加了五六次高考,年龄改小了三四岁,回回考不上。七拐八弯打听到我的电话,托我给他儿子想办法,说西安的大学多,随便上了哪个,走出农门就行。可分数线够不上,什么办法也是枉然,不得已我联系一个民办高校,他又拿不出高额学费,最后儿子怎样,不得而知。或许在他们心里,落了个我不给帮忙的结论。

  “人不能操赖心,对后代不好。这是眼气你家一窝都在外面,啥都好,捣着理洪哥,叫你们盖不成。”海岸嫂子说。

  “其实这事非常简单,他们这就是羡慕嫉妒恨,”海丽说:“你家里吧,都在外面有工作,都挺光彩,他再没有啥事能超过你们,只有这一件事,得去求他,他们可得好好端着,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就是想耍一耍你们。”

  我不认可这种说法,他周理洪,也是个有章法的人,曾当过大队支书,见多识广,断不会这么狭隘。他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恰恰证明他心里矛盾,一是生我叔叔的气,再者是儿子小军及旁人给他施加压力。他内心里,定是很难受的,有负于人的事,并不是多么好担的。

  海丽不愿住下,赶天黑前要走,问我们,到底住在这里,能习惯不?要不跟她回市里,她给我们安排酒店。我和姐姐说,算了,就住家里吧,横竖就是一晚。于是说好明天中午两点多来接我们,送到高铁站。我爸和她,在街里为二十块钱争执,非要给她承担来回的高速路收费;我叔要给她加油的钱。女大款海丽把这当个笑话,当然不接他们的钱,开上她那辆几十万的越野车,在周富美爷爷为首的村里人复杂眼神中,轰的一声,从街里走了。街两边的这些沧桑面孔,是一次次的无望和失败雕刻出来的,将羡慕与不平深藏在内心。中午送我们回来的车上,海丽说,她哥海文出差在外,专门叮嘱她好好接待下贵叔。三十年前,海文上高中,周日下午,要到学校里去,他娘借了好几个人,借不来一分钱,这说明他下周的伙食费就没有着落,海文站在场里落泪,刚好我爸回老家,听说之后,放下行李,找到场里,给了海文二十块钱。“我哥说,永远忘不了你当年的二十块。我能见到你们,这两天接送,心里高兴得很,巴不得哩。”

  喝罢汤,街里没有灯,天说黑就是真的黑下来,是那种实实在在的黑。爸爸和叔叔早早在山大爷的小屋里睡了。我和姐姐去看望了几个人,回来与海岸嫂说了会儿话。海岸嫂累了一天,靠在躺椅里,又念叨起她二儿子从小画画,当年想考师范学校里的美术系,我在西安给他买了所需画册寄回。“不管啥时候回来,就在这吃饭,哪儿也别去。”我们唏嘘时光的飞逝,竟然一梦几十年,我怎么又坐在故乡的黑夜里了,风声,气味,乡音,熟悉的感觉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可洗漱如厕这些事,确实成为一个小小苦恼,提醒我自己已然是个城里人。说起生产队里的人,有人死去;有人發财;有人打工掉进了开水锅直接在那个城市火化了,去时一个大活人,回来装在一个小盒里;有人闹婚外恋翻脸,女的告发强奸,竟然把男的抓走判了两年刑……童年记忆里,平静和美的村庄,立时纷繁起来,从前不愿给一个孩子呈现的画面,严严捂着的锅盖,现在像蒸好的馍,盖子揭开,雾气扑面而来,黑面白面窝窝头,全部现出真容,人性的秘密骤然炸裂,纷纷剥落。我知道了,这世上不论生活在哪里的人,不管坐着飞机来回跑的年薪百万们,还是一生守在村里每月领六十元养老金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都差不多,李嘉诚和栓紧之间,或许也并没有相隔多远。

  洗漱是个烦琐的过程,在院子里铺排很大的场面,需要两个盆,几个小凳子,姐妹两人互相帮忙,拿递东西。东屋一张床上,所谓待客的干净床单与被子,散发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纯棉,洗得起了球球儿,傍晚时铺好,或许房顶上落下来什么细末末,躺在上面,浑身上下不舒服。怀念起昨晚,二表嫂家里,洁净舒适,到处都是香喷喷的。看来城乡差别,体现在方方面面,我再次说,将来我回老家盖房,一定得盖成单元房,水厕入户,绝不能这样,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里,随时会来人,随时院门外有人喊,总是稳定不下来的样子。俩人说话说得兴奋,一两个小时还没睡着,我需要再上一次厕所。窗外漆黑一片,冷风吹得杨树叶子呼啦啦响,确实有点怕人。可挣扎一会儿,不去不行。姐姐陪我,二人披衣起身,用手机照着亮,小心地在两块砖上踩好,不要失足踏进茅坑。上个厕所要搞成一场小探险,立即想念城市生活,马桶,热水,浴缸。看来,乡情只是隔着车窗看看风景、只是远远地想起时才会生发的虚幻情愫,一旦置身其中,是件麻烦而严峻的事。

  在不快的气味和不舒服的被褥里,一夜没有睡好,早上五点,天色微明,窗外就有了海岸哥和海岸嫂说话、走动的声音。我和姐姐也起床,在院子里又是大场面大制作地洗漱。告诉海岸嫂子,早饭不用等我们,我俩到白果集上去。

  白果集已经没有早集,据说是因为此村地痞无赖太多,欺负外来做生意的,时间长了,周围无人来此交易,早集慢慢凋零。可是,我想,这主要跟农村常住人口减少有关。白果集已经有几百年历史,集上无赖,自古有之,集市与无赖共生共存,相互繁荣,这是千古不变的风景,怎么独独现在做不成了?现在早集转到南边五公里另一个大村子。我和姐姐,只当锻炼身体,也想来看看童年时心目中向往的地方。穿过苏庄街里向东,我极力找寻童年的记忆。依稀有印象的蓝砖老房子,全部被遗弃,门锁生锈,院墙倒塌。街里不见一个人。难道所有村庄,都要成为空心?曾经人口稠密的故乡,变得如此落寞?白果集十字路口,冷冷清清,再没有当年的喧闹繁荣,各种美食的诱惑。只有三五家小商店,两三个油馍锅。胡辣汤已经卖完,正在收拾摊子。从前的早集,是要持续到半晌午呢。童年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的邮局撤了,有着高高水泥柜台,里面货架上一卷卷花布的门市部也没有了。不用说,西街里某一家坐在南屋门口、穿着黑棉袄、眼神幽暗、曾让我惧怕的一位老人,也早已化为泥土。

  来回看去,街上只有我俩的身影。在商店买了些准备送给海岸嫂的东西,用十多分钟结束赶集,转身回村。

  马坐在她的小屋门口,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

  马是一位八十多岁的妇人,按辈分应该喊我姑姑。精瘦身体,褐色皮肤,长长的细腿,狭窄的脸形,这一切都显示着她年轻时候是个强女人、好劳力。头发全白,晶莹剔透,就像顶着一头龙口粉丝。因为辈份最低,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只能是她娘家的姓氏:马。

  “进我屋坐会儿吧。”她绽开爽快的笑脸,摁住左腿侧着起身,说她一条腿不得劲,前几天骑三轮车叫人碰了。她伶牙俐齿,耳聪目明,一点没有八十多岁老人的迟缓。从五十多岁就头发全白,腰身微弓,可精力不减,让人觉得她八十,九十,一百,总还是这个样子,她会永远以这个姿态驻守村子里,啥时回来都能见她。我挑门帘看她的小屋,地面堆着一些货物,床上烂被褥里躺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玩手机。我只站在门外与她说话。门口的一小片地,她扫得很净。

  马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三女五男。农村辈份低的,说明家族人丁旺盛,祖上富裕,娶妻顺利,繁衍得快。她和丈夫精良的身体基因,使得孩子一个都没有夭折,他们勇敢地闯过了天花、麻疹、高烧、破伤风,见风就长个,喝水能长膘,跟别的孩子打架伸手一推对方蹬蹬蹬后退,坐个屁股墩儿。五刚是在他二姐的右边腰胯上长大的,二姐一手夹着他,一手耙地扬场,或者夹一袋子粮食疾走。八个孩子要是只吃风喝水就好了,可他们毕竟是人,得吃粮食,马两口子没有一天不劳作,日子仍然最烂包。他男人可能是积劳成疾,不到六十岁,正在地里干活,一头栽倒,死了。马没有落泪,她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牛马般劳动,她的身体被上了一个永远律动的发条,不能停歇下来,现在,还骑个电动三轮车每天去县城批发小东西,回来后在学校门口卖。她跟几个儿媳妇都打过架,干脆,在村后路边盖间一层薄砖的小屋,与庄稼为邻,自己过。

  “这几天没去批东西,腿碰住了,得养养,快割麦了,我还是个好劳力哩。三刚?噢,对了,你俩一般大,深圳打工去了。去之前离婚了,在深圳又处了个女的,过年领回来,一看就不中,不是过日子的人。听三刚说,见天黑里,三刚回去,哪个兜都叫她掏掏,全给弄走。我打电话劝过几回,这样的女人不能要,你干活挣的钱,都叫她给你捋捋,你自己兜里净光。就不是处心跟你过日子,婚也不结,也不跟你回来……”在我的注视中,马不停地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眼光躲闪着我,脸上表情变得奇异.刚铁般强硬一辈子的人,何以扭捏羞涩起来,好像慢慢有好多属于青春的水份及女性的精致敏感回到她的脸庞,一张长长的马脸神采飞扬,说话时嘴巴的张合有些夸张,满口牙齿闪闪发光,也在踊跃参与一场表达。为了避开我的注视,将自己的面庞扭到一边,迎着风,一仰一仰,现出骄傲与清高,变作一匹没有年龄,没有性别的骏马。好似有一个摄像机对着她,每句话有了表演性质,其迎风招展的骄傲风采竟然像走秀台上的女明星。突然用奇怪而温柔的声音问我,“小绿你今天有空儿没?你在谁家哩?我想去找你说说话。”

  我心生疑惑,咱俩不是正在说话吗?“我在海岸哥家,人多不方便。”不是我的长辈,眼里没有老人的慈祥,也没有老人的衰弱。她年轻时候高举木锨跟男人追着在场里打架,她现在独居田地边,成为这麦田的一部分,她是一匹无人能驯服的骏马,她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忽而三十,四十,是一个不老的人,不竭的人。她不看我的眼睛,好像与我较量着什么,一点一点要占到上风。我听到她体内像清澈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我在她脸上看到了生活中周边女人的某种表情,我突然明白,世上女人的内心,有着同一组符号,在某个关口,按动那一串数字,就像我们在取款机前输入密码。她想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借钱,或者以借钱的名义要钱?听海岸嫂子说,做蛋糕的大儿子一回来,马的小儿子五刚就来借钱。五刚的媳妇跟人跑了,五刚自己住在没有安门窗没有粉刷的三间新房子里,五刚从来没有给人还钱的习惯,五刚跟蛋糕师傅从小是同学,每次张口借一万或者几千,要投资个大项目,“保证一把挣回来,项目绝对没问题,只差投资了。”五刚拍着自己岩石般的胸口。蛋糕师傅抹不开面子,给他一百或五十元钱了事。

  马若是开口要钱,我倒是可以给她几百元。给几百合适呢?我心里在嘀咕。

  “唉,也没地方去,就搁这路边说话。”她低头把自己门前的地面扫视一圈,好像平复内心的不安情绪,又像在下决心,像匹枣红马甩一甩头,鼓了勇气似的,与我目光对视。

  她突然说:“你这样儿,跟你妈真像。你昨天在路上走过来,我心里一忽悠,觉着是俺贵奶奶回来了。”

  “很像吗?”我问她。“没有人说我跟我妈像。”

  “你个儿没你妈高,也没你妈壮实,可是眼神,说话的温存样儿,跟你妈可似可似。”她白白的牙齿变得锋利,薄薄的湿润的嘴唇快速闪动,亮晶晶的,我那已经去世十多年的母亲像一个火苗,突然把她照亮,回到四十年前的妇人,那时她扛起一袋粮食行走如飞,旺盛得好像每天都能生出一个孩子。

  “小绿你听了别生气,也别跟我一样儿。我夜儿黑都快睡着了,咋忽悠一下,又醒了,到半夜才睡,想着,到底说不说哩,不说吧我心里难受,说吧怕你恼我。唉,我那时候脾气赖,遇事不饶人,跟你妈……你妈那人,老实头儿,也没个话,我踅着边噘她,她也不吭气。”

  “你为啥噘她呀?我妈那么老实的人。”我寒毛竖起,问她。

  “嗨,也不为个啥,就是看她穿得好。有一回你妈从西安回来,穿了个最时兴的灰色涤卡衣裳,我恼的呀。”她自嘲地笑笑。“干活时候,拣难听话撂给她几句,你妈打定主意就是不吭气,她越不吭氣我越生气,走路故意拿膀子碰她,锄地拿锄把扛她。后来有一回专意挑事跟你妈吵架,我拿起一根树枝朝她头上括了一下。”

  我吃惊地望着她。母亲那张惯于隐忍的面庞呈现眼前。马露着白牙,说呀说呀,回返青春的一张脸,越发润泽光亮,一头龙口粉丝被她的手拢得服服帖帖。

  “你妈好几天没上工,从那以后老躲着我,再没跟我说过话。冬天就到西安去了,一去不回,把你撇家里。”

  我记得妈妈头顶有指甲盖那么大一片没有头发,我问过她怎么回事,她说在老家干活时,一个树枝掉头上,砸破了。

  “小绿你还记得七岁那年趴到锄上吧?”

  我当然记得,做为最早的留守儿童,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场重头戏。夏天,生产队在牲口屋外分豆角,大人们从地里回来,锄头沿墙放了一排,锄刃一律朝里。人们乱哄哄地围着豆角,分堆,笑闹,挑拣,小孩子趁乱跳来跑去。突然有人在背后推我一把,我向着墙边的一个锄头扑去,当时不知道疼,只见血顺着腿向下流,我一声惨叫,大哭。天哪,一只锄的锄刃,何时朝向了外面,阴险地等待我。它沾着我的鲜血,狰狞地立在那里。几秒钟后,惨烈的疼痛降临,我的哭声划破宁静的村庄。我被大人手忙脚乱抬上架子车,跑到白果集医院里缝了几针。只记得我在手术床上乱别,哭哑了嗓子,两个大人才按得住。

  “是你在后面推我?”我问她。几十年来,我从没想过那次受伤是有人蓄意而为。

  “不是我。”她一张马脸转开去,不再看我的眼睛。

  “是你把锄刃先转到外面?然后走到后面,把我推上去?”

  “不是那样。”她夸张地撇撇嘴,头上的龙口粉丝在风中摆动,马脸仰起,像是要嘶鸣辩解一般,否认的口气非常虚弱。“那锄是我的,所以我心里老不得劲,锄把上沾着你的血,好长时候才去掉。”

  我呆呆站在她门前的一片地上,极力还原三十八年前那一幕。推我的,可能是个孩子,因为我记得那双手,来自于跟我同样的高度。那么,是两个人完成的这件事,一个人在前面转动了锄,给我身后的小孩使了眼色?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如此心领神会?

  在这个偶然却必然的上午,谜底终于揭开,我多年来一直想不通,前一眼看上去,几只锄一律刃朝里,听话地靠在墙边,怎么其中一只,突然面向外了呢?农村人都知道,锄刃朝外,成心谋害。马为何能清楚地记得是我七岁时候?若非她提醒,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年,相信当时亲历此事的别的大人,早就忘了。

  马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贵奶奶真是个好人,话都不会高声说,我不该那样对她。想着她老了后,要埋到家里来,那我就偷偷到她坟上烧一回,念送一下,谁知埋到了西安。你回去下次给俺贵奶奶烧纸时,替我买五块钱的烧了,就说老马给她赔不是了。”

  我赌气般站在她门口,不接她的钱,也不看她的眼睛。过于措手不及,我其实不知怎样应对这件事。她狠劲塞到我裤兜里,“拿上吧,别跟我一般见识。晌午在我这吃饭吧,给你擀捞面条,别嫌我脏。”她亲热地拍拍我的胳膊,舒一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在一场较量中她又获胜了,她是一个必须要掌握胜利的人。

  我装着她的五块钱,往街里走去,不知为何,想起多年前火车上我叔叔制造的那一声惨叫。我叹口气,慢慢释然。

  七

  我们推断,周理洪昨夜定然没有睡好,他一直在矛盾之中,让我们盖吧,儿子不答应,不让盖吧,对不住我爸我哥。而我们这里,正不想让叔叔盖房,刚好借坡下驴,责任推给周理洪。我和姐姐暗自说,这是个最好的结局。现在,只等着吃了中午饭,海丽来接我们,送到高铁站了事。

  海岸嫂子做了一大锅胡辣汤,就着街里买来的烤饼,我们每人都添了第二碗。

  海丽按点来了。就在我们准备上车时候,叔叔把我叫到一边说,“刚才,三顺在街里给我说,他一个朋友,跟小军是好朋友,可以托他去说话,让小军同意咱们盖房。”

  我一听怒火顿起,“不是说好不盖了吗?怎么还要人托人,人求人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这事主要症结就在周理洪身上,什么他儿子不同意,那都是借口。叔你想想,你是大城市里的工程师,你儿子是大学老师,你却非要回来跟这些人搅来搅去,这是很失身份的事,闹来闹去,不管盖成盖不成,都落个让人笑话。”

  叔叔见我生气,不再说了。

  我们上了车,叔叔突然说,别急,别急,让我拍个照片。他拿出手机,跑到车前面,左右两边分别拍了两张。我的叔叔,有记录癖,要将生活中的一切,都录下来作为证据,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拿出来还击对方,举证对方,这一定是为了将来跟周理洪再有交涉时,要拿出来:看看,我哥为了盖房的事,由两个闺女陪着,专门从西安回来的。他还要我们每人将头探出车窗。我们配合了他,乖乖把脑袋伸出去,让他来个特写镜头。海岸哥家门口,闲坐了好几个男人,其中有周富美爷爷。叔叔点按键的力度很大,致使手机抖动,我很怀疑他拍的照片是否清晰。他像电影里的指挥官一样挥手说,好了,走吧。

  头探出来,手伸出来,再次跟坐着的叔叔大爷们告别,周富美一定会很快抱着孩子去周理洪家报告:走了,坐着海丽的车,走了;跟推着孩子路过这里停下观看的相邻生产队一个妇女告别,婶儿,走了,她说,错了错了,我喊你姑奶奶;跟学校门口的婶子大娘告别;跟开小商店的一个叔叔告别;跟恰巧走在路边的三顺告别……终于的终于,车窗得以摇起来,海丽用一种嘲讽的口气问,中了吧?告别结束,可以走了吧?我说,可以了可以了。靠在座位上,长吁一口气。终于逃离,脚上再也不沾泥土,再也不用上旱厕,再也不用将洗漱袋子放在砖台上,将冼脸刷牙这等小事搞成一场铺排。海丽的车里,甜蜜的香水味,已经标志着我们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又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大好景致,抒发乡情了。

  “一句话说得不对,一个人没看到没叫到,你就得罪他了,看不起他了,你前面所有努力,白费,他在村里到处说你坏话。”海丽说,“你们是轻易不回来,见一次觉着亲,我可是太了解他们了。当年我家穷得拿不出一分钱,我提前退学,让我哥上,问他们挨家借钱的时候,那眼神,那语气,恨不得把我们一脚踢出来,我现在都记得清。所以我對他们,想理了理一下,不想理也就不理,你做再好,白搭。那周理洪,他存心就是想难为你们。”

  再有二十天,就要割麦子了,如果不是要你在毒太阳下收割,累得半死不活,如果你不用操心一季麦子种下来,是否赔钱,那你肯定会尽情歌颂这丰收的景象,将故乡、丰收、大地提升到诗意境界。

  我心里冒出刚离开时,叔叔一个人站在街里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可怜,不,是又可气,又可怜。经过两天的团聚,我们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村上,弄出几个假想敌,继续像个圣斗士一样,跟他们争斗,屡屡做出错误的决定,把事情搞到更加糟糕的地步,使自己更加难堪。我开始后悔刚才对他的发火,没有走出两公里,就觉得他不再可气,只有万分可怜。

  车上不方便跟叔叔通话,但又怕他立即找到三顺,进行他刚才说的那个事情。海丽继续说着对村里人的评价,我从感情上不愿接受她的观点,可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理,不由心烦意乱,扭头看外面壮美的麦田,爸爸打起瞌睡,只有姐姐一个人在附和海丽。我对自己曾经设想将来退休之后回家盖房养老的计划再次疑问,仿佛那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抱着某一个信念及向往,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吧。家乡可能就是,只有远离,才能热爱。

  海丽将我们送到进站口。告别之后,我立即给姐姐说了刚才叔叔的提议,姐姐也气得够呛。我让她注意着车次提醒,我拿出手机,怀着刚才对他发脾气而产生的愧疚,穷尽所有安慰与恭顺,给叔叔发长长的信息。

  “叔,听我的,盖房事情到此为止吧。我们不想看到你一个人留在村上,跟那些人纠缠一起,不要再听任何人给出所谓的主意。我们都不愿让你去求周理洪,更别说他儿子了!不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难受。过几年我有钱了,拿出十万,不求任何人,在咱家老院,盖一个漂亮的房子给你住。尽快善后处理,收拾东西,回到武汉,过你的退休生活吧。”

  信息发出几分钟后,再给他打个电话,提醒他看,可每次都是“正在通话中”,他又在跟谁通话?又在采取什么措施?直到我们在站台,按着车厢号,站成一溜排队等候,四处望去,见也不到一个农村人,他的电话也没有打通,进到车厢里,在麦田之上,犹如坐着绿色飞毯,快速逃离,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只半个小时,到达郑州站。再向西行,高低不平的山影扑来,已经不是我家乡那平如巨案的大平原,我有种时空错位、物是人非的感觉,低头看看,两天没擦的皮鞋上,落了一层家乡的尘土,无法想象两三小时前,我们还陷在村庄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纠结之中,我还在马给我带来的惊讶中。而我的叔叔,此时还在那堆乱麻里,不甘心地挣扎,兴致勃勃地撕扯,像唐·吉诃德独战风车。

  第二天上午,我与哥哥会面,汇报此事。哥哥的意见是,盖房的事,就此捂住放下,过两三年,他再回去找周理洪提及,估计他会答应,只要他不死,这事就还有可能。那么,我们现在所盼,就是七十岁的周理洪能够健康长寿。经过这一番折腾,我们也都想把那片地争回来。我俩正说着话,他收到叔叔短信。“今天是周一,矛调队那个妇女又来找我,她个人提出,能不能由咱们给周理洪补一点钱。我同意这样做,让他去问,对方想要什么价。”

  我哭笑不得。哥哥分析,是不是周理洪觉得对不住我们,又想自己找个台阶下,便用经济补偿这样的方式,让我们象征性地补给他点钱,双方达成和解。我分析,这纯属矛调队给自己找事干,到年终总结时,好多写点工作。此法不可取。周理洪不会要钱的。叔叔这是鬼迷心窍了。

  鬼迷心窍的不只叔叔一个人,爸爸也和他一样,看来非得要在有生之年,将这片对他们来说,完全无用的宅基地,重新拿回手中。老糊涂了的爸爸,回村上两天都没有去见周理洪的爸爸,受矛调队的启发,又拿起电话打给他的“理洪贤侄”,说愿意将自己半年退休金给他,换回那一半地。周理洪实言相告,他一分钱都不要,他已经确切知道房子就是我叔叔周幸福要盖,而他就偏不让他盖,因为那天,叔叔打那个要我爸回家后痛骂周理洪的电话时,隔墙有耳,山大爷东邻居的一个媳妇,与周理洪的儿媳妇是一个娘家的好姐妹,那媳妇蹬砖贴墙,听了个一字不落,将我叔叔那些骂他的话,原原本本学给了周理洪一家。“现在,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让他盖。将来若是贵叔您回来盖房,若是周冲回来用那一片地,我拱手相让。”

  我丈夫问,房不盖了,咱的钱啥时拿回来?

  我给叔叔发短信,请他尽快折算损失的钱,将余下的,望能打回给我。叔叔没有回信。第二天,电话打来,语气迟缓,绕树三匝,一时不能说出个确切数字,似在打探我的承受能力。我说,叔你说吧,损失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你安心、高兴,别再为这个事生气就行。他说损失有五千元,要给我一条条地报账,我说,不用报不用报,叔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将余下一万五打回就是。我怎能让自己叔叔给我报账,当然也不能问,不是说“过了年砖价‘呼声就上去了”吗?怎会赔钱?

  一万五千元回到我的账上,叔叔的盖房闹剧,以我损失五千元结束。我请叔叔快快回武汉去,不要留在村上,继续与人产生矛盾。

  可是,叔叔并未离开,他要整修老院旧堂屋,铺设水泥地,要将院里通向街面的过道地面硬化。这下,我就能理解我的钱为何缩水五千元。他还要召集海岸哥,让他出头,叫回市上工作的海文哥、伍叔叔,联系远在新疆、多年无有音信的康叔叔,要将康叔叔及伍叔叔倒塌的房基,向东挪移,两个过道并成一个,好让我家老院过道宽度乘以二,能够过汽车,这样,再不受夹板气,将来我们开车回家,能直达自家院内;也能够让后面住的几户人家,出路加宽,更加畅通。叔叔要做的事,除了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亲眼看到失败二字高悬头顶,谁也阻挡不住,当年的红卫兵战士,有着坚不可摧的革命斗志,还有只要肯登攀的耐心和毅力,一杯水里起风浪,小米粒上搞微雕。谈话,协商,利益权衡,各种琐碎与麻缠,努力让这么多人,都同意一件事,其难度不亚于五国谈判。

  这应验了我的预感和心中疑问,叔叔为何非得在老家纠扯?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他曾说过,他在武汉的家,是学区房,两室一厅五十平方的老式单元房,房租每月可达两千元,他有意和婶婶回老家居住,将他的房子出租。他先以給我哥盖房之名,大家出资,他来住房,此梦想破灭后,他要修整老堂屋。总之,他要回到老家,日夜看守爷爷奶奶那片土地。

  我心中祈祷,不求汽车直达,只愿我的叔叔不再得罪人,不将事情搞得更糟,同时也做好准备,随时拿出钱来,补救他那里将要发生的种种损失。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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