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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康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700
散文概念的混乱反映了文学的新变。坚持以文学性审美性为前提的散文现在只有文学刊物在坚守。视形象思维与作家个人主体性为散文的圭臬,把真实性当作散文的立身之本,现在,这一切正在坍塌。一方面,散文似乎在往回走,回到古代的文章,回到《古文观止》,如一些杂志、年选在发表、收录演讲稿、政论文;一方面,真实性的原则遭到侵蚀与利用,写作伦理被公然违背。“散文”这个出现不过百年的文学体裁,开始面容模糊。

  虚构、非虚构分类被关注重视,它在证明真实性原则对于文学的重要性不是降低而是上升。传统虚构文学体裁小说也在尝试与非虚构的融合,何以散文却要放弃这一原则?这是否意味着散文体裁分化的可能与必要?虚构的散文能否构成一种新的文学体裁?而它的归属并非小说,但如何与小说区分,这可能也是小说体裁的命题。文学以诗歌、散文、小说分类的时代步入了一个界线模糊的时期。可见散文的动乱扰乱了整个文坛。

  庞培,1962年出生。1985年发表小说,1987年发表第一首诗。做过媒体、工人、店员、杂志社编辑。作品多样且带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语》以强烈南方抒情的风格为自己赢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广大读者;之后又有《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四分之三雨水》、《忧郁地下读物》等出版。现居江阴。

  赫德离开中国时,乐队在北京车站列队为他送行,演奏《可爱的家园》,这《可爱的家园》风光旖旎之旋律,也可以叫做《永康》。

  方岩的山顶上,有海拔并不高的一条小街,名叫“天街”。店铺十几家,多售香火纸烛,面朝不远处的“胡公殿”。终年香火缭绕。胡公名胡则,是一名古人,其名其殿,在永康历史上营造出了一种南方山里特有的缥缈虚幻之境。进入永康,游人必游方岩;爬上方岩山顶,亦必步入“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天街”。我第一次上去是在1996年。我最近一次登临是2015年的5月。

  天街湿湿的,中午之前上山,山上露水很重。山如左右周折的屏风,被游人的惊奇叹服,画出各种轻松自在。

  山上凉凉的风,顿时把新出的一身汗吹干。爬方岩不必出太多的汗,但不出,似乎也不可能。像郁达夫当年来永康,坐滑竿上山,毕竟不多见。今方岩山脚跟头,乡民的滑竿(轿抬)还在,但一个上午,也没见几桩生意。

  方岩郁郁葱葱,如神奇驻颜的妙龄女子,一直不长大的,一直正当年。酥胸小蛮腰,而且后山的风景更是私密。整个山谷围成一个喀斯特地貌,裸岩壁立之深谷,好像用大的围篮从直升机上悬吊下去的一个花园。人站在山顶往下望,简直不可思议的美丽。江南的美,一时汇聚到这里神秘的谷底。天街,也蒙上了一层妙龄女子的婷婷面纱。好像两个作曲家在室内吵架,经过的路人,却只听见了音乐。

  古人游山玩水,不宜过累。因为全靠步行。永康的方岩风景,正适合此古风,因此从古至今,此地香火游人日众。今天,外来客到方岩,没准会气恼不屑到把嘴巴撇开,会争嫌此地方圆空间之逼窄。走走路,至多也就大半天,半天日程,前山后山,包括民国时浙江省政府旧址,包括那个藏匿至深谷的古代书院,一口气也就走完看尽了。再说,今天中国的南北,好玩景区太多了,像方岩这里,难免显出了土旧,显得过时和小气也说不定。可是,正如赫德——当年清政府的海关大员,临离开中国听的乐队演奏。我本人所爱,正是这方岩在今日中国之小和旧。这山的本色,守旧过时,返璞归真,也不很累,正是我所适意者。对我而言,去一趟方岩,就好像平常的散步,出了花园,到不远处的农田田野上悠游、转悠了一番一样。

  也许我喜欢上了这里的胡公殿,山上纯粹江南的佛教香火,又兼有点道家况味,又沾带上一点永康名人陈亮和辛弃疾的君子之交,或者说,儒学的古旧味。我所说的这些,在方岩这里是日常流水,天天跄得到游客眼睛里的。

  去方岩,等于重访儿时的天井庭院,也不惊异,也不厌烦。也不紧,也不慢。山峰本身有的仙风道骨,一时笼罩在游人心底,不知不觉中,山道已崎岖,人已渐入云端。同样,这山峰亦像一壶初冬时辰微凉的黄酒,之前在炉火上温热了,烫过,端下来待客,等了时间稍长稍慢了,酒温冷却,但人的手掌掬抱住壶,一捂,还有微热,尚漾余温。捧啜,入口正好。

  山也有老黄酒的本土味,并非土得快掉渣那种。酒味本身醇厚清淡,呷一口,满口纯真的土绍香。

  郑愁予有一次在温岭。天黑,八十好几了,满桌待客的名贵好酒。他独返身上街,找那种灯光昏暗的小副食店,说是要买本乡市民常喝的便宜黄酒,结果买到一种8元的“土绍”。用青瓷瓶装,封口也颇考究,酒味,开出瓶口,顿时醉入心腑。郑诗人一高兴,买了好几瓶,返酒店予众人,我也分到几杯,又私藏起一瓶,那故事,那劲道,那滋味,非永康方岩的上下方圆,青绿世界,嗟可观照。

  方岩已经不名贵了。但也更罕有了。

  起先,人们叫一方田畴谓“永康”,流经本乡本邑的那条河流叫“永康江”。千百年后,江上建起木头廊桥六座,其中一座叫做“西津桥”。于是一个地方的人文时间,经由一座古桥而凝固。看看那座夜色中,胡琴咿咿呀呀的古廊桥上的精湛工艺吧。那江水的工艺,千古水流常青,山水人物碧绿。桥上行人脚步声嗡营,桥下一派水声静寂,仿佛刻在大木料上的木工的锐创凿刀。

  江水悄无声息,像一个人静静坐在房子里。黄昏永康江仍旧像是在清晨。而清晨的江面宛似深夜,如夜黑般的深沉,水面有一种人们做梦时恋去徒劳地挽留住身边人的睡眼惺忪。两岸的树丛和厂房,远看,亦和水流浑然成一体。厂房空地、建筑工地,树丛垃圾,被机械切开的河滩和河床中央高出的青草滩也在流。空中的飞鸟流逝,白云流逝。远端的山恋,旧城新城的难分难解流逝。堵车的桥头行车道交警桥上的电瓶车流逝。一个女人的美貌流逝,新近下车的女中学生,她手里、她胸前、她书包里的课文书页流逝。她本能地在街头伫立,迟疑一小会儿,用双臂护住书包里书的重量——那重量也流逝。有一种不可见的水的力量介入此情此景。重量和空气坠落,根本抱不住;或者说:根本无法完壁,来不及走路。来不及活下去。江水汤汤顿顿,像一餐美食中不停搅动的舌头,根本无法归赵,书写它的文明史,至少,也只一人独坐,独坐在书斋,独坐在古琴背面的徽上。街上的风流逝,形成五月江水般的水波纹。没有多少人停下来听一听这浩荡江声,正如偏远乡村的葬礼上,没有多少人真正注意到丧亲的家人在嚎啕大哭。原因很简单:极端的苦闷和绝望根本哭不出声。正如这傍晚的永康江,你站在江边什么也听不到,一切悄无声息。左右悄然无声。你能听见的只是枯蝉秋虫、一阵风吹动一片树叶,好像盛放到胡公殿上去的香火。好像庙里的签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江水流经永康县城,好像庙里的香灰被掸落,像旧式密纹唱片所保存下来的声音的喑哑。泪水从一名盲人的瞎眼窝白白落淌,大致也如此吧。有时我感觉江面的某一段有某些冤屈;有时,它像今春踏青的景物深处少男少女的欢情。它在一棵树下,像是在直升飞机的停机坪。它在湿漉漉树丛里,像是在空中。它的落日宛似朝霞,它的晨曦又缥缈无常像金华城里的尼姑庵。像郭台铭的企业。像国际知名的微观史学或近代早期的伊拉斯漠(人文主义者),富有某种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富有静谧的庄园主式的在其黄昏的领地踱步。有时,江水像独自去往特洛布里安群岛考察的波兰商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南极地平线上只身前往的白色科考。其境遇完全不被人注意。像一本古籍:《论基督徒》(汉斯?昆)。

  在我酒店窗外的永康江静静地流。其安静虚薄,足可以安放、置放一床古琴。“山光浮水至,春色犯寒来。”南北朝时代,公元494年春天的午后,金华太守、吴兴人沈约乘拏泛舟,畅游此水域,在这条河上留下一台时光放映机,一部仅可供文人反复观摩的老电影:黑白无声片。正如后来的彩色电影早已失去的电影单纯的艺术功能或无声而古老的感染力,江水,亦早已失去了它的青春。

  这种文人放浪形骸的江水正在其本身的自然流向中不断荡漾而求诸内心的现实图景。水流本身亦像1970年代大街上跑片的胶卷。“余自少不喜郑卫,独爱琴声,尤爱小流水曲。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一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其他不过数小调,弄足以自娱,琴曲不必多,学要以自适。”(欧阳修:《三琴记》,外集,第十四篇,作于1062年)。窗前,我怎么觉得江面上,有1062这样的数字图形呢?

  江水,一朵凋零的花,尘封在昏暗的大河两岸,渐渐地枯萎。“弹琴于密室中”。好像几案上一部明刊本的传奇;像一张古琴名“冰磬”。所谓“宫应商鸣,击玉敲金,怡情养性,中和且平。”……一个一个的小篆,不断自江面涡流中涌出。

  “……越富于幻想者吻得越好。”(沃尔夫冈?M?施莱德语)

  江水向上流,向下流。蜿蜒过农家的田畴。黄黄的土驳岸上青草茂盛,低低的茅屋水车,如今矗立起了高楼,似乎比古时农家的茅棚更原始荒凉的楼盘。在自然界中,荒凉也有新旧之虞。今天的永康江两岸,多见崭新、簇新的荒凉,欧式高楼电梯房,有的过高,有的孤零零少有配套生活区,似乎一个持戟英雄,一时间到了陌生地方,尚不能入乡随俗。明晃晃、傻愣愣地原地站着。江水可不理这一茬,照样和照旧地浑浊湍急,不古不今,不生不死地流淌。风景一时新。时间将要证明,此地最时尚的元素,终究还属这条莽龙似的江水。站在酒店十九层,或十一楼,江水闪烁,镇定。把古往今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文章史实、一切变故惊奇,尽收眼底。大诗人辛弃疾的马蹄声得得。五峰书院落成当晚之盛况。杀人越货的山里土匪们,向着村镇上一座老宅蜂拥。月黑风高。深墙红杏。吴兴名士沈约,山东来的李清照,一波波疯狂激情,全随江流远逝,好像去年的冬天,留在行人记忆里的月白如霜。

  月白色的江水,似乎不受自然界光照的影响,自成一个隐秘光源,自藏起一个发电厂,夜里看来,仍汩汩地喷涌。岸上多是大排档、小吃店,吃龙虾人,以短促无常,去蘸取温凉的江风,博一时之人间喧嚣。一座城市有一条江,横贯两岸,使这方乡土顿时低伏逶迤起来,好像寻常百姓人家,有了写字用的毡毯,有了笔墨纸砚。想起这里民国年间的书法大家:应均。江水仿佛通过一个应均的名字,想念问候另一个人。是的,一个人物背后,必定隐藏有另一个匿名者,一个更加藉藉无名者,乡间诗书耕读者。在应均先生的上面,有于右任,有永康江;在他下面呢?有什么?

  生逢乱世的江水,忽然挥毫蘸墨,写起了狂草。水流炯炯、汤汤、突突。水流崆崆。似乎佳人自在高楼。似乎铜钩铁画精微。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纫也。

  永康人应均(1874—1941)。初名万春,字敷华,一字仲华,号晓村,别署师竹轩主,晚号松石山民,在乡里开一家酒店,一生钟情于书画,勤勉不已。他留下的兰花墨迹,如大风吹乱的树枝。其书法造诣别开生面。他临帖众多,尤其对魏碑深下功夫。三伏天,盛夏酷暑,特喜练大字,说是人在大热天里腕臂比平时壮健,便于伸展,练出来的字不易走失。他练写小楷多抄书,整本整卷地抄写《东坡全集》,57岁那年(1931),一年里春秋两季去杭州的西泠印社,搜求拓本印谱。“不即不离任此身。”其流传乡里的遗墨遗作,虽书法亦声情并茂,粗头乱服中,似带泪痕。

  我去郊区一茶楼品茗,壁上赫然一巨幅应仲华字,顿觉口舌生津,满室光辉。字与人俱在,穿墙逾壁。蔼然一乡里读书人。目光炯炯,布衣长袍,不修边幅。指头,袖襟印有酒痕墨渍。满屋子别人言语,我独只听闻他说话声音很大,声若宏钟。一口永康乡野方言,多数听不大懂,独书法无方言。书法要写出中国之南北、江淮、东西,写到方言口音的境界,不知道是什么?南方的帖,北方的碑,总还是条缕分明罢。只见刚落座的仲华兄手一挥,根本不管行文表这一套。一杯热茶下肚,即席吟诗一首:

  逸性爱山居,烟霞共晨夕。

  含馥香从风,抱洁体伴石。

  澹泊少人知,清真甘自洁。

  或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

  我剩墨一螺,聊写山中客。

  ——应均:《己卯春》

  无论书家、诗人、醉鬼、圆作匠、教书先生,今天的永康人已经听不到他们留存人间的声音。唯一床月下的永康江水,散步者还能够静心一聆,或偶有所闻。歌赋华章,诗词歌曲,多付一江春水。“或为君子佩,亦登幽人席”而已。

  赫德在中国海关任职时,原本就喜欢音乐。私自拥有瓜达尼尼、斯特拉迪瓦里等名家制作的小提琴,1885年,他听说一个在天津海关工作的洋人职员,会拉小提琴,能够指挥乐队,便萌生了组建一支乐队的念头。之后,穆志清等名手加入。这正是后来蜚声海外的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前身。梅百器、萧友梅、阿伦?阿甫夏洛穆夫等名家,以及“夏令配克大戏院”(后为新华电影院)的由来。

  如同方岩五峰山的由来: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分别是五座山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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