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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高雨疾镇海楼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780
创作谈

  在文坛上,散文就是个既写不好诗又写不了小说的人干的事,像个幕僚,游手好闲,四处凑趣,哪儿都少不了它。还是人家王朔说的好,写散文的根本就不应该称为“作家”。没错儿 ,幕僚自然不能称为官员。称为“散文家”可不可以呢?留待商榷。

  在一个社会中,散文的角色似乎变得重要起来,泛化的散文文体占据着各个领域,发言讲话,社论通讯,述评悼词、学生作文……一样能少得了它?毛泽东没写过小说,鲁迅写过小说但主要文体还是散文,谁敢说他们不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大家?

  散文小在文坛大在社会。散文是推动社会进步、改造时代文风的最直接有力的武器。散文容易写,写好不容易。一句话,我不小看散文。

  南帆,1957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1975年下乡插队,1982年毕业于厦门大学,1984年研究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1984年至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现为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

  一个巨大的热带气旋数日奔波,千里迢迢地穿过太平洋,此刻正在我的窗外。大风如同一只巨兽焦急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围,试图强行挤入。一注又一注急促的气流穿过这幢房子大大小小的缝隙,制造出各种千奇百怪的音响。

  台风来了。大名鼎鼎“苏迪罗”。

  八月八日这一天是日历上的好日子。多数华人认定“八”是一个吉祥数字。而且,这一天立秋。坊间素有“贴秋膘”的风俗,立秋可以大快朵颐。然而,这一天我忙碌的事情是,调集十来块抹布征战于寓所的一个窗台。大雨如注。雨粒不是垂直地从天上落下来,而是如同一把又一把的砂石狠狠地摔在玻璃上。水流在飓风的抽打下顽强地穿透窗框的缝隙淌进窗台。窗台下面是一排插座,必须制止水流入侵产生的断电危机。

  台风。十七级风力粗野地咆哮。这个城市正在遭受千军万马的来回践踏。天空一团一团的乌云惊慌地夺路而逃,地面一排排高楼无语伫立,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沿路所有的树木夸张地俯仰起伏,仿佛苦苦地哀求。寓所前面是一条大江,浊黄的江水竭力拍打江岸,涛声哗然。斜斜的雨帘之中,几座大桥仅仅存有几片薄薄的影子。站在窗前还可以看到一条城市的内河,水流湍急,水面上漂浮着树枝、木条、泡沫、衣服,这些杂物似乎是城市痛苦地呕出来的。晚上会停电吗?我突然记起了孩童年代的台风。那时住在一座千疮百孔的瓦房里,台风来临的日子肯定没有电。大风猛地从天空灌进来,房子骤然之间充气一般地膨胀起来。木桌上的两根蜡烛竭尽全力挣扎了几个回合终于熄灭。我只能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孤独地聆听玻璃碎裂、瓦片落地,还有一阵又一阵深沉的、地动山摇般的长啸。

  今年第十三号台风,据说苏迪罗译为“酋长”。对于一个狮子座的台风,这个名字有了几分神似。气象台的台风警报通常喜欢夸大其辞,我并未放在心上。前一天晚上,挂在北面窗户的风铃响成一片,我没有从叮叮当当之中听出多少不安。十年左右的时间,台风渐渐成了一个过门而不入的传说。

  这个城市的山巅矗立起一幢镇海楼。

  十年之前的那个秋天,一个号称“龙王”的强悍台风出其不意地袭击了福州。几个小时的狂风骤雨,地面上所有的孔洞都在咕嘟嘟地往外冒水。晚上驾车回家,许多路段淹没在雨水之中。途经一条小河,河水与路面已经联为一体。汽车驶入一片水域如同一叶孤舟梦游似地漂浮。水中的车闸开始失灵,刹车之后的车厢依旧悠然滑行。“龙王”扬长而去之后,一种舆论开始隐秘地辗转于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现在是重修镇海楼的时候了。

  这个城市内部排列的三座小山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端点:乌山,于山,屏山。明代洪武年间,朱元璋的驸马王恭在城北的屏山山顶修建镇海楼。当年的镇海楼分为上下两层,屋顶飞檐翘角,状如城墙的门楼——事实上,这一幢楼房当初即是福州七座城门门楼的范本。据说闽江的入海口可以远眺屏山的山巅,这一幢门楼逐渐成了往来船只的航标。“镇海楼”的称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不得而知。日复一日,城北山巅的这一幢楼房终于拥有了传说中的魔力。风高浪涌的时候,镇海楼居高临下地弹压这一片海域。夏秋之际,太平洋上的台风穿梭往来。一幢镇海楼犹如声名赫赫的神器,那些耀武扬威的台风必须有所收敛。古往今来,镇海楼曾经屡屡失火或者遭受雷击。不知哪个年代,一个路过的道人出了个主意:楼前的坡地上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设置了七口石缸,据说可以预警火灾。

  明代至今六百多年的时间,镇海楼慢慢开始衰老。泥灰剥落,柱朽墙倾,这一幢楼房终于到了垮塌、拆除的那一天。拆除之后的三四十年时间,多少台风曾经到访?风雨交加之间,总是有人念叨屏山曾经屹立的镇海楼。呼啸的“龙王”台风无非是促成决策的最后一个筹码。重修象征了对于历史的敬重:按照相同的比例归还一个古老的镇海楼,包括昔日坡地上的七口石缸。

  重修镇海楼之后,许多人开始察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来自太平洋的台风不再长驱直入。它们有意无意地绕开这个城市,悄悄地另寻登陆地点。有的台风眼看临近福州,露面之后又匆匆地拐走。夏季燠热,蝉声断续,一天一天仿佛是从蒸笼里端出来的。突然,晾在露台上的衣物急促地晃动飘拂起来,一片疏朗的雨帘斜斜地扫了过来。抬眼望去,一个台风正从天边过境。送来了一窗清凉和适度的雨水之后,这些台风转身礼貌地避开了镇海楼的辖区。

  国际空间站的宇航员从太空拍下了苏迪罗。这个巨大气旋的外围无数均匀的云团,云团中央一个清晰的台风眼,安详而静谧。然而,苏迪罗的预报告知,最大风力超过十七级。可是,这个城市逐渐遗忘了十七级风力的真实涵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许多人向城北山巅的镇海楼行过注目礼之后,气象台的警告就被抛到了脑后。没有人想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苏迪罗降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将福州锁定为不变的打击目标。这个家伙是十年之前“龙王”的转世吗?随后六七天的时间,苏迪罗的线路极其稳定。除了持续积攒更大的能量,苏迪罗只做了一件事情:校准方向,顽强地扑向这个城市。东海的台湾岛挺身而出,三四百公里绵延起伏的山脉试图扯住苏迪罗的衣襟。这个家伙因此大发脾气,登岛横冲直撞,摧枯拉朽,十七级的风力竟然将台北游乐园一架六百吨重的摩天轮吹得如同风火轮一般急速旋转。顷刻之间,苏迪罗甩下台湾岛大踏步蹚入窄窄的海峡。风雨飘摇,现在就看镇海楼了。

  当然,那个风雨大作的世界仅仅由一扇玻璃勉强挡住的时候,我丝毫未曾想到镇海楼。中午时分,一片尖利的呼啸之中,镇海楼突然叮当一声现身于手机之中。估计哪一个诙谐的网友曾经在微信之中幽然发问:如此良辰美景,镇海楼安在哉?令人意外的是,镇海楼居然拥有一个微博账号。许多人都在手机里听到一个朗声回答:正在镇!

  网络的空间顿时人头攒动。众多网友竞相露面为镇海楼助威。一些网友积极地出谋献策,例如提议修改苏迪罗登陆密码。闽地各路著名的镇海神器——他们居然都有微博账号——纷纷现身互联网。泉州的郑成功塑像相邀莆田的妈祖娘娘披挂上阵,片刻之后,漳州的定风珠和福鼎的太姥娘娘火速驰援,频繁往返的微博叮当叮当响成一片。听到手机里一阵又一阵大呼小叫,我突然明白,身后还有一个风雨不侵的虚拟世界。这里嬉笑怒骂如常,风花雪月依旧。转身踅入这个世界,我惊奇地发现:弟兄们都在这儿!

  窗外只有风雨的节奏铺天盖地。每一个人隐身的小小寓所已经被隔离为遥不可及的孤岛。然而,网络之中的聚会气氛持续高涨。诸多奇怪的网名络绎登场犹如开始了一个盛大的化妆舞会,没有人知道屏幕上一句又一句的俏皮话背后是一张什么样的真实面容。因为无法出门,网络空间比平时还要拥挤。忽然一条消息闯入禀报:镇海楼的一扇窗户刮飞了,文字下面附有一张窗棂落地的图片。镇海楼会失守了吗?一阵惊呼之后,蜂拥而至的打趣和调侃迅速淹没了短暂的担忧。网络空间的温度愈来愈高,玻璃外面的凄风苦雨仿佛退出一箭之地。

  傍晚时分,骤雨稍歇,浊黄江面的一圈圈涌浪声势不减。突然有一叶扁舟闯入,顺流疾驰。黝黑的小船似乎长不盈尺,船上伫立的三个人影清晰可数。我正站在窗前,一声感叹悠然落地:这条江又活过来了。天空依然乌云低垂,可是,那一只长啸的巨兽意兴阑珊,渐行渐远。

  苏迪罗离去之后,镇海楼微博出面澄清:关于镇海楼损毁的传言乃不实之词。风狂雨急,南面的一扇窗户脱落。仅此而已,诸公不必多虑。坊间另有一种传说:苏迪罗本来预定在福州登陆。然而,离开台湾岛的时候,台风不知为什么向南小小地拐了一下。这个拐弯带来的结果是,台风中心移到一百公里开外的另一个城市上岸。电视屏幕上,气象台公布的苏迪罗路线图清晰地证实了这个拐弯。那么,现在至少可以说,城北山巅的镇海楼还是把这个拥有十七级风力的庞然大物绊了一个小小的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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