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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外一篇)
柳宗宣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27岁开始写诗,并旁涉新散文写作。1999年移居北京,受聘于中国青年出版社,在《青年文学》杂志当诗歌编辑多年。出版《漂泊的旅行箱》(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散文书系)。现居武汉,供职于某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
灰色雨云层浮现在Q城密集楼群的上空。断续的雨声在窗外被嗡鸣的市声给吸纳。你住在Q城的旅馆里,把头探出窗外的瞬间,发现自己完全从这里离开,现在成了它的一个客人,与这座小城没有了关系。过去的房子早已易主,变成了他人的;档案早已从人事局档案柜里提走。居民身份证被派出所工作人员报废,在上面还打了一个孔。你再不能使用它。你用了近半生完成的逃离,真正达成了。现在你是住在了Q城的宾馆里。
多年前,你想着住在自己房子附近的旅馆,打量你生活其中的小城。用这种怪异的方式旁观自己。一个人的心在流浪,想着从此出走。在旅馆,突然看见多年前那个男人坐在这小城马路边的绿化树旁,他要去的Q城的北边,是他不情愿去的;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也不想回去,围墙内的空气有些死气沉沉。他矛盾地停坐在小城两地的中间,不知自己能往何处去,但他知道他那一刻落坐的地方不是他要呆的地方。他弃用的自行车歪斜在路边。他在与自己争吵,想着离开,离开这里但又不知能去往何处。
各色车辆行驶在过去的街头。Q城邮局期刊销售中心,摆放着通俗类的期刊,花花绿绿的。卖杂志的姑娘在面前的一台电脑里玩着游戏。购书的人极少,生意清淡得不行。文学期刊看不到几本了。这早已不是写作的年代。我们民众在热爱什么呢——你得学习客观地打量文学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不强化它也不低看它——你和这座小城没有了什么关系,只剩下消隐的往事或零碎的记忆。多年前你常在此显露身影,如果谁要找寻你,在这里肯定能把你逮个正着。你再也无法步行到此,购得印有自己名字的期刊。那个递给你杂志的中年女人也不会在此现身。你想像那个女子能在街头一角会碰上她,但那只是一个幻念。一切都显明地告诉你,你已离开这里。一切都随你离开而远逝。
在梦中,你曾回到过这座小城。在你离开它到了北方。天地开阔,你走在北京东卫星城的街道上。华北平原苍茫空阔。从Q城脱出来了,你嘀咕着,就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不然会搁在岸边干涸而死。你不想回去,逃难一样逃出来了。在梦中,你郁闷难过,因为你回到Q城,你是被绑架回去——你不可逃脱,一个声音说,死也要死在Q城——从北方租房里醒来,你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梦。你的害怕和逃离出来的庆幸转移到了梦里。你的逃离在一个梦中得到了保护。
在过去单位的院子里,你的身体在那里晃荡;魂魄却早已逃逸离开。那逼仄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让人压抑,几乎让人窒息,你孤绝无望地待在那里。身处底层的无奈感,受权力的歧视与压制。当某张嘴巴这样发话,你们给我滚,谁不服从就给我滚。上班会让权力的声音叫嚣尘上。你想你会离开的,但不是滚,就像剧本《车站》中多数群众沉默等待的时候,你选择了离开。一个人有权利走开,站在外面,你无语地离开,行使了个人的权利。——“多年来,我无法接受我在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在别的地方。”——你写诗,本身就是一种不服从,本身就是拒绝被支配和奴役,那是一种自救的方式。你渴望的自由感因写作而被实现。
宋庄。北京东边的小镇,镇下属的各个村庄住满了各地流落到此画画的。他们想在此建立中国的蒙帕纳斯或格林威治村,试图用新意的眼光来看世界,寻找令他们信服的个人价值。一个个行动怪异的长发或光头的脑子里呈现出“新幻象”——改造农民的房子为画室。远离过去的城市、单位和家人,在此探索个人的某种自由感,或兑现着他们隐约的“北京梦”。
你在那里获得了某种莫名的感应,租住进农民刘殿元的院子。坐在他的平板车上到集贸市场采购建材物件;动手建设院内的厕所和洗漱池。你想着在此长久地住下去。一切都是新鲜的,你离开了南方围墙内的单位;校长的嘴脸。那个死气沉沉的群体。你想抓住在此的生动空气,把内心的愿望兑现于园内的植物,白鸽的陪伴和平房内的简易书桌。写作之余,欣赏满目植物的阴影与果实垂挂的形态。在合欢树下的石凳上茶饮和与访客闲聊。
然而,一场秋霜降临院内,植物为之变色,显出衰败的迹象。一些画画的离开了,或因无取暖设备在此无法越冬;或因拒绝在自己的国家办理暂住证被遣送回原藉。你体验到了北方的冷,生存的走投无路。得去找寻活下去的粮食。可能的自由感或个人的闲暇要靠资本来支持。一个早晨,你在院子里寻找与你作伴多月的白鸽,不知它藏到了何处,四处找不着它。最后从一个反覆的脸盆的下面,发现了它萎缩挨冻的身子。几日后,你和那只灵性的鸽子离开了布有寒露的简陋不堪的院子。
那些年,你离开了多少间屋子,租住过的房子:地安门内大街六号的筒子楼。京北双泉倒闭的食品厂职工宿舍。地坛公园内松树下的四合院。购置的地铁边的两居室。京东六环边的两层小院落。你不断地在离开。当你离开了那座小城,从此就在找不到家园感。一个夜里,你醒来,看见妻子和女儿在睡眠中。小区安静得如同隐埋在平静的水域;你和家人像生活在一个孤岛上,远离了家乡、亲人和朋友。在异乡,不是在家乡,你身边没有亲人,你没有社群关系,你是这个城市的外省人。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你是外人,无法融入这个城市肌体,总有一种被隔离的感觉。你买了房子在这个城市,但你的家园不在这里。你带着方言在异地奔走,在自己国家的首都被迫办理暂住证。你不能以自己的姓名安装电话,你一直使用着一个叫裴安惠安装的电话,以他的名字交纳着每月电话费。这是北京人的首都。你是外地人。一个闯入者——回到故乡又如何呢——亲人们一个个在消失,在自己的故乡是个陌生的人,你也不属于这里;过去的单位早已撤离,你撤离了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一个漂泊者,在自己的国家实施自我放逐,永远不属于任何体制,永远是孤魂野鬼——你发现自己突然而至的受困的软弱,你想通过不断地挣钱才获得一丁点儿安全感,建立自己的交际圈,渴望友情,在承担自己的孤单与落寞时,建立自己的故乡感,在北方在异地。但你总是感觉身处孤岛,不见人烟。当你深夜醒来,一个人静坐室内,无法安眠。
漂泊的人啊,就像他栖居的皇木厂院落中的柿树,风一吹它就晃动。人不得安宁,你只有身不由已地逃离。最后,离开了三里屯受骋单位的绿房子。你的离开正如你的闯入,全是你自己的决择。有谁注意你呢,你的糊涂在于你没有想到你会离开。那些年,办公室时常更换地址不断地搬迁,从十二条到浩鸿园,又移置于三里屯,你想着在这里能干到退休。你用情用力,没有想到忽然的变故,情势逼迫,你不得不离开——你发现了自己的愚痴。你要学习放下自己的执著,一点点地放下,学习离开你到达的每一个地方——这些年,你认识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与事,当你离开南方Q城,你就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在路上的转徙流离——你看到曾经的同事先你离开,回到他宁夏的老家。一个人收拾办公桌内的杂志纸张,独自离开那个蓝色的房子——他高大的背影有些弯曲,驼背。一个人的来与去,忍受自己的孤独和在异地的漂泊的窘困,以及怀揣梦想所招致而得的屈辱与不甘。
唉,你曾是个轻度的精神病患者。间隔性的疯狂在漂泊生活中某个阶段表现出来。酗酒后责骂你的上司,即便在白昼的会议室也控制不了自己,身子发抖心跳加剧指责同事,倾泄在此所受的所谓的委屈与不公正。其实,我们都是疯狂的,不疯也是疯狂的一种表现。当我们不再是自己情感和行动的主人,疯狂就产生了。我们在这个时代过着疯狂的糟糕透顶的日子。一个人离开Q城,到了北方,当离开那个集体,在迁徙的世上打拼,学习自立,最后还是进入了围墙内,可你的另一只脚还在外面。就像一条流浪的狗,你可以走进去,但还是狗的身份。院内的主人的气指颐使,你围绕他们打转讨他们欢心。主人脸上逸出一团黑雾,你就默默无言,忍气吞声。他一变脸,你的世界一团漆黑,蜷缩在伤痛的身体里;你一冲动,就跃出了铁栅栏,空着肚子,在大街上奔跑。可你禁不住害怕,害怕无路可走,下意识地渴望主人对你施虐,这样能回到主人的脚边。
某日,从银行出门,你往银行卡上注入了一笔小款。走在路上身体忽然变得轻捷。心里不停地说,有了钱就不怕下岗,可以不去理会他人的脸色。有时把存折取出来看了看,又放到一个保险的地方。这对钱的看重和依赖是漂泊生活带来的伤害。这是一种病态。你收到了Q城过去单位寄来的红头文件,那是发给你的离职通报。你脱离了过去的同事,校长那张不可一世的的脸,但逃不了那双体制冷漠的脸。你努力理解对你变脸的人,你也是他们的一部分。从任何人都能见到自己的肖像,你也长着一双体制的脸。你在逃离,或者说远离另一个可怕的被奴役自己——从银行出门,走在落叶纷飞的路上,你看见了身体里的一个病魔。
那是初冬的正午,在地铁出口你等着一个人。独自晒着太阳。想着北京生活这些年,它的一个闯入者,熟悉着它的街道,公共汽车路线,气候和环境。你完全可以还在这里混着日子,在某个单位里呆着。一个体制里的编外人员,看他人的脸色,寄人篱下。不断用力地工作,怕下岗。为身份问候焦虑。不断地通过挣钱来缓解自己的压力,获得一点所谓的安全感。这样的日子过完了,你断然离开了这里。
在北京,总觉得是体制外的人并受人看轻。你的意识不自觉地想往体制内靠。你反抗它说明你在意它,最后你身不由已地成为一个投降者——离开了一个单位,又落入了另一个新的单位。顽固的时代意识像一股异味渗透进你的行为方式中来——早年的文友,他在你看来就是一个文化病人。他的思想成见里有着他所历经的时代注射给他思想的毒素。他没有做一个必要的工作,对自己的内部组织进行必要的消毒处理。他已病到无可治救而浑然不觉,甚至他还觉得自己健康得很呢——他可是你要离开的人——人这个与他者关系中显现出的主体,即便你孤闭多年,外部的人事仍作用着你的意识与行动,几乎渗透性地浸入你梦境一般的意识。我们的生活纠缠在与他人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在时光的流逝中缓慢地转变成偏执,甚至疯狂,疯狂的表现镌刻在和他人的各种关系中;呓语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处在与他人的各种关系之中。如何把这个主体从包围他的社会话语的价值观中拉出来,质疑集体的价值观,建立属于自己个人的价值,这可是你必要的功课。
你在南方新的城市的阳台上观望街景。现在你逃到这个省城,从某大学校园外墙走过,进入新的单位的大门,突然想到这是你要与之发生关系的地方,你的所谓的依靠之所在。这证明你内心虚弱和植物一样的依附特性——你在新居的阳台上观望,就像多年前在Q城一样,张望着楼群缝隙间的马路,电线和邮差——类似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你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Q城——其实,你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到围墙中去。你要成为一个坚定的游离者,离开,不断地离开。
每个时代对个体伤害的形式皆不一样。在这个年代,个体受挤压和困束的方式,是让你身不由已卷入来势凶猛的全民的商业的争拼中,这给你的灵肉带来显明和隐形的伤害——出生的卑微和中年北方的漂泊生活使你降低了对自己一个诗人的要求,不由自主地向生存作了投降;对家庭责任的看重而忽视生命的方向与使命感,以世俗的规范选择自己的生活形式;而对时代和这个国家的灰心失望引发精神的下滑并无望于自己的人生;对虚幻故乡和不人性的单位的过份依赖显示出对生活逃避心理,也自然弱化了作为诗人必要的独立性。如何重塑健全的个人,追求个人真实的价值,像布罗茨基,强调个人甚至私人性,把表达私人性的艺术放在高于伦理道德和政治的位置,让美学成为伦理之母,培养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高贵,甚至高傲,拒绝被支配和奴役——那个在时代街市蒙头垢面行走的另一个自己是你要同他分离或背道而行的。
你时常在这样的回忆场景里停留——你离开的最早教书的乡村中学。那个地方太小了,太贫乏了。在田野和成排的水杉树包围的有两个操场的校园,那是你最早离开的地方。一个黄昏,你离开了青春期呆过许多年的孤岛一样的地方,离开了你要好的同事。你有些同情他,他要在你逃离遗弃的地方继续工作生活,你甚至惭愧于自己把他给抛弃了,没有把他带走;你走后,他还得在那个环境里生活,那是多么无法忍受的封闭的生活。你发现了自己的自私,他似乎代替你在那里继续过孤闭的生活——你到达了Q城里,以为在那里有着所谓的新生活,不隔几年,一样地你离开那个围墙内的集体;你离开一个个单位与地方,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完成了自己一生的远离——那个你离开的同事在贫乏封闭的乡村校园,一直干到头发秃顶,熬到即将退休。他心有不甘,到了晚年曾征询于你——到新疆去支教,到异地去生活一些年。他想得到你的支持,但你给出了与他渴求相反的建议。
《只做陌生人》。为什么把这部荷兰的电影看了多遍。一个女子出走,离开城市,遇到一个和她同样享受孤寂的中年男人。旷野荒地。电影中的画面和味道投合着你的口味。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城市,离群索居。这些年的不停地离开,对人事敬而远之,态度越来越偏执。真的没有必要与什么人打交道,情愿与自然或人工的自然相处,过隐逸的、简朴的、在边缘的生活。在这个国度,到处一样的空气。离开城市的街道,离开,到崇山野岭到僻静之地去,过默默无名的生活,了此残生,也算是一策。
北京通天苑地铁站出口。一个紧张的夜晚。她约我同她相见。你今天不来看我就再见不到我了。她遇到了麻烦。她被迫将离开寓居的北京。电话和电邮都受到控制——我建议她到国外去,可她隐隐不舍,不愿离开自己依赖的母语。用她的话说,离开母语,一个汉语诗人就完蛋了。我劝她隐在江汉平原的乡间,这样,我和朋友可以时常去探望。她未置可否。天亮前,她带着自己的难题离开,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至今,没有她一丝消息。这些年,四处打探她的消息,是否遇到灾病。难道一个人就这样从这个国家无声无息了——想着她曾跟我说过的话——不能离开这个国家,她是一个汉语诗人,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自己的母语。
女儿与藏书
2003年7月5日。我记住这个日子。留存的火车票可作为印证:K77次,汉口站到北京西站。晚上7点10分的火车。第二天早晨7点到达北京。我把女儿接到北京去,同时带上车的还有几大包藏书。事先和女儿用塑料袋包装,混同于日常行李,把它们拎到车厢内,塞到座位底下,或搁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女儿坐在我身旁;图书隐藏在袋中。车轮滚滚,滚滚的车轮把我们托送北方,我们的新居。火车上的那个夜晚,人有些不平静,不能入睡。坐在列车窗口,观望火车经过了鄂豫交界的鸡公山,往华北平原驶去。远处原野村落的房子灯火闪灭。我是在真正地离开生活多年的湖北。经过几年的打拼,我的迁徙好像就要结束。女儿高中毕业到北京去继续她的学业;从南方旧居书房择选的图书也随我们同行,和女儿和这些书不再分离。女儿与藏书在运行的火车上,将一同到达新房子。女儿将见到她的卧房;那些藏书将被安放在打制的书架上。她们将归属于我的新居房,我们不再分离,重新在一起,完整地生活。
当女儿在Q城某高中读书的时候,在北方常常和她写着信,打着电话。女儿把书信藏在她宿舍上铺枕头底下。她的想家,想生活到我们身边。当我回到她寄宿的学校,帮她搬运在校的日常用品,在她的寝室的上铺的枕头下看到我写给她的信。在北方的租房里给她写信,谈如何安排料理自己的生活;信中帮助她展望未来生活。那是我和她开始通信的日子。这人世间,我是她的依靠,她是我的牵挂。当你对生活失望厌倦,甚至灰心绝望,女儿的存在甚至是你活下去的理由。你把她带到这个世上,你有责任让她更好一些地生活,你不能让她像你一样孤单无靠。你发现她是你的软胁,是你生命中最柔软的地方。生活中好多选择她都参与进来,或者说你的出离与漂泊,你的归来和所有经历都隐隐因为有了她。
每次从北方回到Q城看望女儿,从那个单元套间离开,在关上那扇铁门的瞬间,让人留恋的是书房那些藏书。那是几十年积攒起来的,它们陪我度过无数日夜。你把它们带到床上、沙发或茶几甚至洗手间里。有时它们与你随同行,出现在旅行中的旅馆。因过度翻阅把它们封面蹂皱,有的破损,里面空白处留有你的手渍或随手写下的眉批。可以说,对它们的阅读浸透到身心的组织去了。它们潜伏在你体内在你的精神世界,作用着你的生活态度与视野,你对生活的好恶和你对生活的选择。也可以说,它们参与了你的出走,它们就是一个个生命,在身体里说着话,论辩着,暗中支持你离开那座小城,去寻找新生活的门径。
初到京城,有时忽然想念那些熟悉的旧书。不能随手找到它们,发现它与你分离着,南北相违。它们还在南方那个空寂无人的套间。你们几乎身心分离,身体许多部位遗留在空房子里。你在北方的生活是不完整圆满的。
——隐在那幢房子里,我和女儿清理过去的书。一本本擦拭上面的灰尘。她协助我把清理出来的图书整理打包,将它们运往北京的新房子。为它们打制的新书架在新居等候它们的入座。女儿默默擦拭书中的灰尘,用麻绳捆绑。书在她怀中转托到我手中,安放到编织袋内,它们将随我和女儿一起奔赴北方。我们在一起,再不分离。
那个火车上的夜里,我看见女儿在座位上睡眠。双足前是一摞摞缄默无语的藏书。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火车窗口张望起伏不平的夜色。有时目光停留在女儿和藏书上面。我是在带领她们在迁徙,回到我新的居所。
北京地坛公园书市。常常带着女儿去淘书。似乎要把过去遗漏的书给找回。秋日的北京书市,购书的人流如织。我和女儿备了好些背包或塑料袋。淘书要一个人协助,在找到久违的书时拎着它们太不方便。女儿就坐在地坛古老榆树下,和我采购的书在一起,替我照看守护。她的停留之处成了一个临时运书驿站。地坛公园的白果树叶黄了,一片片地落在了秋天的绿草坪。在密布的书摊前掏书,心隐隐跳着。人来回走在将书运往女儿所在的临时收藏点的途中,把挖掘到的书不停地运到女儿身边。女儿在散落的丛书的中间,替我擦拭堆放,一本本放到大袋子。看到我焕然一新的神采,淘到好书的兴奋与疯颠,被她父亲的狂喜所感染,也面带喜色。有时,她也发牢骚,批评我的不节制。是啊,书太多了,父女俩如何搬动它们。
她的身体也不堪书的重负,在地铁转徙中运回家里,女儿也受了不少劳累,但她看见她父亲如获至宝,她的不满情绪也低落下去。女儿是在电视机前长大一代,不大会理解我从小到大持续的对书的爱好。她对书的淡薄感情并不影响我爱我的女儿。不去读它们也不影响她生活得更好。
我曾给女儿写过一首诗,传达给的意思是说,她是我在世上的最爱。女儿纠正说,你最爱的是书,然后才是她。哦,我的女儿有些轻微地妒嫉那些陪伴我的藏书;我如何分辨我对女儿和图书的爱。女儿直觉出了我对图书不掩饰不节制的欢喜。她说出了她的判断。想和她谈谈对她和图书复杂的感情,但放弃了,和她只是相对一笑。
在北方生活多年,慌慌张张地离开那里,又迁徙到南方的省城。我总是在逃离,好像到别处才能找到安稳的生活。那些年,自己满以为在北方那个宅院能住到老,是最后的居所。那二楼是读书或闭户写作的地方,可是没有定性,被外在的人世所左右,总想着世上有一个周全安稳之地,能展开自己的读书写作,这个时代何处能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呢。我到了武汉,先于女儿和她妈在南方的新居装修,当然要打制顶天立地的书柜。女儿在北方那个即将易主的房子把那些图书捆绑打包,通过物流托运,几万册藏书运了回来。整整一百多大包搬运到新的书房。女儿协助我把书安放到书柜上——我站在梯子上,她在下面一本本地转到我手中。——我们又到了新房子,又一次的迁徙与重聚。
一日,在川滇铁路的绿皮火车上,天热得难受。车厢里挤满了旅客。全是外出谋生的打工者和短途过境的人。车厢里沉闷得透不出气。车停顿在那里在铁路中间。一辆缓慢的快要淘汰的西部列车。我把头探出窗外,忽然想念女儿,想到我教她游泳的情景——我托举她水中的身体缓缓移开,让她去浮泳,体会水的柔软与危险。——我爱着她,要多给点时间到她;一个男人爱她但不会像我这样持久。
忽然想到那些收藏的侵占了房子大部分空间的藏书。想着女儿说过的话:我最爱的是书然后才是她——人禁不住地感叹:我所爱的女儿和藏书,这最后都得放下松手、离开——到了时候,你什么都得放下。
现在女儿她成了家,有了她的男人,对她的爱似乎有一个人来替我接管,她组成了新的家庭,从我们身边撤离。这其中的经历与感情包含了理性的绝望。你几乎严苛地协助她挑选男朋友。你有过和女婿深情的庄严的谈话,你把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转交给另一个男人。那是一个必要的仪式。
有时,你在书房里发愣,当自己离世,女儿到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她完全可以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可那些跟随了近大半生的藏书,它们将如何存世,谁替它们找到新的主人或归宿。这些图书陪伴我,与之相依相守。每日的生活就是和它们在一起,我知道每本书的位置,在杂乱的图书中能把它很快准确地找出来。一本书会带出众多本书,像一个老朋友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和它们的交谈支持你对新生活的选择,它们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你如何能与这些图书分离,当你在书房里观望它们,想到最后的必然的分别,心有些隐隐作疼;中断这不祥的预想,好像可以不断地推延与之分开的期限。你足不出户,同它们在一起,要和它们不停地照面。你为什么放不下它们呢,你可以放下书之外的财富,你谋生的人事单位,但为什么放不下与你生生相依的藏书。你有着你致命的执著。要那么多无用的垃圾一样的东西做什么。终日在书房里寻寻觅觅,仿佛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总是与一个个幽灵谋面交谈。
某日,和同事参加集体活动。一个女同事提及她在不断地搬家,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要拆迁。她父亲在世留下的图书打成一捆捆纸包,放在即将撤离的房子里。她犯着愁,不知如何是好——处置父亲的遗物。她不想赠送它们给图书馆,也不愿轻易做旧书卖掉——那些书倒成了生者的负担。哦,你不久也得考虑这事了,一想到与它们最终分离,心里颇觉不安和悲凉。你观望满屋收藏的伴了你一生随你不断迁徙的图书,如何安排它们的归宿,在不得不同它们分离的时候——这样你自然想到女儿——看样子,这最后的一桩事还得委托给她。
创作谈
一个诗人写就的散文作品我愿意叫它诗性散文。它不过是诗人以另一种体裁形式的继续。诗性散文和诗这两种文体没有主次或从属的关系,它们是独立又相互交融的,一个写作者它会跨越诗和散文这两种文体的分野或对峙。一个写作者会在散文这种文体里用诗歌的花粉为其授精,将诗性散文得以获得新的形式与生命。诗性散文处理个体当下的境遇,那不可回避的噬心的主题,个体生存经历的省思,而非不关痛痒的回忆与行旅状写。写作者追求的是散文呈现的诗性,散文段落的推进与呼应计谋的是营造一个有机结构,他要的是散文对形而上的渴望。他把诗的语词的技艺运用到了古老散文的叙事中来,文中的若干个段落和片段以空行隔开,类似于诗歌中的诗节,它们各自为政又逼向一个发散的充满张力的主题。诗性散文的结构方式类似于长诗的结构,或者说诗性散文的写作者是用诗的结构方式来为散文谋篇布局的,他在意的是散文的节奏和韵律感,它是散文与诗歌两种文体手挽手跳着的可爱的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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