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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哀已成歌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757
夏梦佳

  对于诗人黄梵来说,南京大概是诗歌开始的第一个音节,是回想往事时心中凋零的一片落叶,是被巨大水杉囚住的安静,或是秋风拂过湖面时传来的丝丝悸动。南京是一座城,一棵树,一段往事,抑或是一首哀歌。

  初读黄梵的诗,我在里面触摸到了一丝冷涩与荒寒,再读时却只剩下“身轻如燕”的悲哀。那在黄昏里盘旋飞舞的黑色蝙蝠,被啃噬过的布满牙印的青春,以及如哭湿的火柴头般的二胡手,共同谱写成了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这歌声音调低沉,却如同一条大河沉默在你心中,静静地汹涌。

  黄梵将这曲哀歌首先献给孤独。在黄梵的“词汇表”里,孤独有着这样的解释:“所有声音听上去都像一只受伤的鸟鸣”。在他的诗歌中,似乎到处都能听到这种鸟鸣,它们有时候跳出来在你面前低声叫唤,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藏在丛林深处,若隐若现。

  黄梵的孤独感在我看来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孤独有时候幻化成一只只黑色的蝙蝠,飞进诗歌中来:“蝙蝠在这里,那里/头顶上无数个黑影叠加/顷刻间,我的孤独有了边界”(《蝙蝠》)。蝙蝠本是一种在黄昏时才出现的动物,它们似乎是吞噬光明,制造黑暗的小怪物。一只只黑色的蝙蝠越聚越多,在诗人头顶层层叠加,勾勒出诗人孤独的轮廓。在这里,蝙蝠的到来似乎给诗人带来了慰藉,原本“我”的孤独是充塞着整个黄昏的虚无,而头顶无数的黑影似乎给我的孤独画出上了边界。“假如我浮上去/和它们一起沐浴/我会成为晚霞难以承受的惊人重压”。看着头顶一圈圈飞舞的蝙蝠,诗人的孤独也随之盘旋着上升,想象自己也变成它们中的一员,沐浴在晚霞的夕光中。但是,晚霞也无法承受“我”孤独的重量,“当蝙蝠慢慢拖动霞光/我孤独着,蝙蝠便是我的黑天鹅/无数尖齿鸣叫着催促我的血流”。当蝙蝠的翅膀开始拖动霞光,黑夜也就随之降临,“我”开始感到一种紧张和焦虑,因为在黑暗中“我”的孤独将再一次膨胀得没有边界,连蝙蝠也开始发出急促的警告。“一圈又一圈/它们幸福的希望在哪里?/还是每只蝙蝠都想试用月亮这块滑板?”随着“我”逐渐加快的血流,蝙蝠们也在头顶一圈又一圈地飞速盘旋,它们似乎也在找寻着幸福的希望,这同时也是“我”因无处安放自己的孤独而发出的感叹。这时候月亮成了“我”在黑暗中唯一的寄托,“我开始感到它们振翅的温暖/蝙蝠,害怕孤独的蝙蝠,也许你我错在—/不能交谈,却如此接近”。当整个冰冷的夜空都充斥着孤独的月光,蝙蝠们振翅的节拍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孤独,成为了“我”和蝙蝠之间无需言说且彼此珍惜的共同命运,它们用自己的孤独来消解对方的孤独,虽然不能交谈却能彼此温暖。至此,诗人的孤独从黄昏到黑夜,从地面上升到空中,从月亮滑落到蝙蝠的翅膀,最后还是返回到了诗人心中。诗人的孤独感是固执的、流淌在血液里的存在,而蝙蝠只是他孤独的一个暗影。

  黄梵说:“用一首诗维护一个意象,比用一首诗维护许多意象要好。”他对蝙蝠意象的特殊偏好似乎就是对他这句话的印证。而当孤独的陪伴已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诗人便在心中默默为它建造了一座空的城,他在这座城中静静守望,等待那个每天在黄昏时候赶来的恋人:

  “一只蝙蝠撞上我的脸,又一只已经靠近/也许它们要引起我的注意,我的步子已经放慢/我对它们的等待,就是对恋人的等待”(《蝙蝠给我画像》)。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孤独产生的原因:“也许我浅色的脸,更像一个洞穴/它们要往里飞—//变得空洞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生活/到处都是可疑的漏洞啊/无意间,被蝙蝠的回声一一探出……”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而是突然抽身出来,冷静地意识到了这孤独背后的漏洞。在黄梵那里,蝙蝠既是不期而遇的伴侣,也是生活漏洞无情的揭露者,这个黑色的身影既有温暖的翅膀,同时也拥有敏锐的声波,它是孤独的投影,同时也粉碎孤独的幻想……

  诗人对蝙蝠的等待就是对孤独的等待,这种等待在中年的黄梵看来已经逐渐成为一种依赖与习惯,他在《神秘》一诗中这样写道:“活到四十,再不孤独就是可耻的”。如果说年轻时的孤独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那么步入中年的孤独则是“好脾气的宝石/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中年》)。这是一种更为清醒与自觉的孤独体验,这种孤独感,也许来自早已变得陈旧的生活:“人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日子都是一样陈旧/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我一直被她揪着走……”(《中年》)。这陈旧的日子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轨迹,连“我”拥抱的幸福都是被预设的,这其中隐藏着无形的暴力,让“我”无力反击。于是诗人陷入了一种疲惫的中年困境,当青春已如“一团热烈的蒸汽”“向荒唐退去”后,即使有“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它也一声不响”(《中年》)。

  这是一种深刻的中年体验,一方面,经过岁月的洗礼,青春期的困惑与迷茫已经得到消解,世界似乎已经被看透,诗人的面容开始变得“和善”,于是“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中年》)。这是一种放下一切的从容与安定,是参透现实与人性之后的成熟与淡定,是一种接近大彻大悟的智慧与诗意。但另一方面,这种成熟与老练的背后似乎裹挟着某种陈旧与空虚,当日复一日的时光悄然流逝,年轻时的冲动与激情也随之溜走,于是这剩下的日子便“像哭湿了的火柴头”,“与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二胡手》)。这种被陈旧生活所裹挟的困境,正是诗人在步入中年之后最切肤的体会,他处在一个“说不清”“自己是盾牌还是利剑”的年纪,“奋力攀爬着,并且朝下滑落”(《二胡手》)。

  陈旧的生活就像是摆在诗人面前的巨大滚石,当他奋力向上推了一把之后,却无奈地发现最终还是会重新压下来。一旦认识到生活的真相,他便感到无比悲哀:“红色的杀戮/其实是黑色的背叛/有些缓慢/其实刺刀一样冲动/亮得耀眼的/其实灰得惭愧/夸耀你的/其实是蓄意的省略/喷薄而出的英雄/其实是委身者/成就其实/是累了的被拒绝//我和你/虽然不同/其实一样要面临结束”(《问题的核心》)。问题的核心一旦被发现,除了震惊,剩下的就只有虚无。所有生命最终都面临结束,所有的忠诚与背叛、成功与失败,以及所有年轻时追求过的,引以为傲的,视若生命的东西,最终都难逃同样的结局。黄梵意识到了生命的悲剧本质,“自由,劳役之后你无所适从的空虚”,“满足,当没有什么属于你,就不会为得失受苦了”(《词汇表》)。这是一种看透世界结果的豁达,一种与生活和解的妥协,也是一种基于生命本质的悲观。

  但也许正是基于这种悲观,诗人才能放下一切去感受、去寻找生活中每一个让他心动的细节:“一日三餐,我在被什么改变/窗外的梧桐,城外的蔬菜/或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个女孩脸红的表情/这些都令我想起什么,禁不住地动心”(《三月》)。梧桐,蔬菜,消息,表情,生活中的每一个能引发诗人联想的事物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并小心翼翼地加以珍藏。“山岭离我很远,但它最容易把握/侧卧山脊,心就像岩石一样安谧”(《三月》)。此时诗人将心放下,安静得像一块岩石,与山岭融为一体。这是一种东方式的生命体悟,是人与自然的交流与融合。人是无比渺小与卑微的存在,当诗人学会放下一切,像一只飞鸟、一条游鱼那样成为一种自在的“什么也没有”的生命时,才能“笑着把暮色苍茫悄悄放过……”。对于现世所拥有的一切,他感到满足,对于那些让他心动的瞬间,他心存感激。

  “三五成群,/而我是愿意孤独的人/省下聚宴的酒,省下离别的惆怅/裹着太厚的幸福,幸福就变成寒冬/只有览尽山川,一个人才不再是一个人”(《东方集》第十七首)。黄梵是愿意孤独的人,这种孤独在他看来甚至是一种内心的修炼,正如他在诗集序言中说的那样:“内心是重要的,东方式的内心对新诗尤其重要。”所谓东方式的内心,在我看来,就是将天地山川揽入内心,将失去的变成富饶的,将孤独变成一种默默的担当与歆享。

  当孤独开始变得辽阔,诗人的内心便逐渐安静。对于生活,他不再要求更多,只是希望能够沿着一条梧桐路,独自享受内心的声音:“一条梧桐路,可以让我停下手中的活/每片叶子都是小小的耳朵/就算隔着最宽的马路,我的自言自语/依然会让叶子在风中侧目”(《金陵梧桐》)。读黄梵的诗,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孤独的灰色背影,独自走在深秋的梧桐路上,他时而停下,口中喃喃呐呐。如果说“安静”可以选入黄梵的词典,那它的解释一定是:“让梧桐在风中侧目的声音”。有时这是诗人的自言自语,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发自诗人内心深处的寂静之声。

  “安静了,就在心里深深享受/只想被一棵巨大的水杉囚住/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过是被秋风再次说出”。(《秋天让人静》)黄梵说:“不要相信比喻暗示的意义,而要相信比喻触动的感觉。”安静在诗人那里就是这样一种可以体会却无法说出其意义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可以在内心深深享受的被巨大水杉抱住的安定感,是可以顺着风一遍又一遍地说出久埋心底的誓言。安静,是“在山间独饮,像等着被大风吹起”(《英雄谷》)的洒脱,是在“暮冬已了”的时节,聆听“土里埋着”的“即将发芽的问候”(《暮冬时节的将军山行》),也是“闹市区中的那两排梧桐”,它们静静讲述着“绿中包含的命运,绿中解放心灵的风”(《南京的绿》)。

  黄梵说:“诗意不来自世界,而来自诗人的注视。”而这种注视中往往包含着某种内在的聆听。诗人对安静的执着让他听到了内心与外界事物之间无声的交流,它让人有如触摸到天堂。“闭上眼睛,这座山就消失/消失了夏天,收割后的空间/仿佛夜,收割走了所有人的影子。//我感到某片树丛中的某种离别/就像一只鸟,觅食中丢失了太多的时光/树丛的黑暗把剩余的幸福隐藏”(《倾听》)。当诗人徐徐闭上双眼,世界便在眼前消失。于是内心开始沉淀,眼前丢失的空间在心中逐渐展开,它纠缠着时间的锁链发出阵阵鸣响。有悠远的歌声从记忆深处飘来,落在某片树丛中,那隐匿的过往像觅食的鸟儿跳跃在时光之树上,窸窣作响。诗人在寂静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是自我的独白,也是与万物的交流,于自然中得到无尽的回响。

  安静是这样一种无声的力量,它摒弃外界的喧嚣,默默刻画岁月的痕迹。“直到今天,我走过的路都弯得像年轮/我羡慕,天上那一团团厮杀的星群,/有对安静的执迷不悟—/我不住地仰头,学会用安静在深夜里走路”(《秋天让人静》)“我”走过的路虽然曲折并且喧嚣,但最后安静了,也只剩下一圈圈如年轮般的轨迹。渐渐地,安静成了诗人执迷不悟的向往,也成了他在深夜里行走的方式。于是,在一片寂静声中,记忆的大河开始暗暗涌动,往事的潮水拍打着河岸,发出阵阵轰鸣:“也许冬天与你有关,它不只是冷/叫我轻轻地打开一个念头:/心总是无事生非,最好把它安顿在过去—/唯有你我去过的小湖,没有一丝移动”(《记忆》)。记忆是人身体内部的一个开关,空气中只要有一丝熟悉的味道便能触动它,打开内心的阀门。于是冬天不只是冷,小湖不只是小湖。心总是想回到过去,当诗人走在山间时,“旧事还停留在某个峰颠”(《山间感怀》),“那些失去的,已在心里变得富饶”(《神秘》),即使“别人的心里都挤满黎明”,诗人也“愿意是老歌里那个孤独的人”(《老歌》)。

  布罗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一文中这样写道:“说到底,诗采用的形式就是一种记忆手段,它能在人的其他构造失灵时,让大脑保存一个世界,并将这一保存的过程简洁化。”而黄梵那里,诗歌中的记忆之所以让他着迷,是因为那里保存着一个完整的旧的“家乡”,一个能让心真正安顿下来的地方。

  “那年九月,远方对准了我的心/我离家,走外省,该是多么不孝/爱上的湖,一路叫不出名字/钟山既真实可触,又像假的—//要抛下家乡的龙王山,并不容易/一样的毛竹,激起的心事各不相同/一样的寂静,也散落着不一样的含蓄/我感慨钟山时,偏像感慨着龙王山”(《家乡》)。远方对心的召唤让诗人离开了黄州,这时候的家乡虽然还真实可感,但似乎已经渐渐离我远去。异乡的山川以一种熟悉的姿态唤起诗人对家乡的回忆,他的心渐渐长成了一棵梧桐,似乎无法迁徙。但“后来,家乡并不适宜回去—/拆掉的古镇,在心中空出的是黑暗/有一年,我想通了,为什么来外省/我只剩一个旧的家乡,和它不能再生离死别/现在,家乡仿佛就是我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乡已从安静的古镇变成了庞大的城市,那附着在城墙、青巷、石板路、牌坊、老宅、井台上的生活已经消逝,只剩下宝贵的记忆,还留存在诗人体内,于是他带着自己心中的家乡,来到南京。“我心里的黄州,并不在别处/黄州就在南京,它们都是无辜的/难免有一些街树、河湾不一样/但得到的孤独能有什么不同—”(《神秘》)诗人似乎在南京找到了心中故乡的影子,那渗透在城市血液里的孤独,让他倍感亲切。也许,诗人在内心早已将黄州和南京悄悄置换,或者说故乡一直都在心中,只是他寻找不同的城市将其安放。“再没有了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性/往事已变成黑暗里的一颗钻石”,诗人带着这颗钻石,四处旅行,哪里能够安放,哪里便是家乡。

  “一个人认出悲哀,需要许多年”(《悲哀》),而一个人歌唱悲哀,则需要拥有把他乡当作故乡的勇气。对于诗人黄梵来说,南京是家乡转身离去的背影,是起于一片暮色中的思念,是如月光般轻盈的一首哀歌。他将这首哀歌献给害怕孤独的蝙蝠,献给囚住寂静的水杉,献给如钻石般闪亮的往事,同时也献给陌生如异乡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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