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家渡
这是一件发生在1968年的事。事情发生在××县××乡的滕家渡屯。
早先,滕家渡屯是个渡口,位于一条河边。当地人称此河为宽河。据说以前水势颇大,河面宽达十几丈,可以用船载运粮草的。现在不然了,但仍有数丈宽(三、五丈宽,还是有的)。又因这里是平原地带,水流并不湍急。春、夏、秋,河岸杂草繁茂,兼有野花,站在此岸望彼岸,可见一片蓬勃的倒影。入冬,则一河清冰,在被积雪覆盖之前,冰面一片碧洁,宛若巨大的水晶,光可鉴人,且特别光滑。人若在上面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仰八叉。但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一窝蜂地跑到冰上来,身穿厚厚的棉衣,在这儿玩冰爬犁、打跐溜滑儿、抽尜儿(即打陀螺)、你推我搡地摔跤、互相使脚绊儿。摔跤的时候,只要一个人摔倒了,所有的人都会一块儿摔倒……
不过,若说宽河最有活力,最多姿彩,最好看,最有趣味……还是春夏秋三季。
春,一般是在阳历三月,有时候会延迟到三月的下旬,河水开始解冻,当地称作开河。(越往北,开河的时间就越迟。)开河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这期间,冰面首先会出现许多麻点儿,然后,河中间儿的冰面会逐渐塌陷,随即会发生坼裂,“咯嘣咯嘣”,老远的地方都听得见,夜里就听得更清楚。裂开的冰块最初很大,但会逐渐变小,成为流冰,漂浮在水面上,不断地冲撞着,顺流而下,渐流渐小,直至消失。刚刚化开的河水,清凌凌的。在开河的同时,河两岸的杂草也会复苏,一根根火柴头似的草锥儿,从往年的枯草的下面钻出来,密密麻麻。初时,浅绿中带点儿嫩黄,继之会一点儿一点儿变深,但仍然是新鲜的。
至夏,河岸已是一片葱茏。在经历了若干场大、中、小雨之后,河水日渐充盈,河槽满满当当,流速也好似快了一些。有的地方,河水会溢上河岸,把一些青草(主要是芦苇和蒲棒草)浸在水里。流动的河面上,还不断有大小鱼儿突然跳将出来,瞬间又落回到水中,发出“啪啦”一声轻响。偶尔也有一只小小的蓝色的水鸟(当地人称其为“蓝靛刚儿”),几乎贴着河面,向前飞翔,在水面留下它的身影。除了刮风和下雨,河面都是安静的,河水不动声色地流动着,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显示出一种沉稳和自信。在有月光的夜晚,河面会显出一长条的白。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还可以看见月亮在河水里轻轻地抖动(一忽儿被拉长了,一忽儿又变宽了),仿佛她在洗濯自己的面容。
到了秋天,河水会变少一点儿,河面则愈发的安静。随着气温的降低,早晨和晚上,河面会有一层雾气,缥缥缈缈,有时薄一些,有时厚一些。不过,待太阳一出来,雾气就消散了。……那秋日的艳阳,照耀着河水,也照耀着河岸,仿佛使一切都变得澄明了,也变得悠远了。河岸上的杂草,那些芦苇、蒲棒草、三棱草、青蒿、黄蒿、艾蒿,经历了一春一夏的风吹日晒,现在已经由“荣”转“枯”。那一蓬蓬的黄蒿,用手一碰,即会腾起一股黄色的烟雾,吸到鼻子里,会呛得人打喷嚏。那些蒲棒草,早就结了蒲棒,一根一根地挺立着,就像一支支染了色的冰棍。再过几天,就会有人把它们统统割掉,用来烧火煮饭了。到那时,河岸就会光秃秃的,要等到来年春天,才会再次丰满起来……
一年一度,周而复始。
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上千年……就这样过来了。
宽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滕家渡屯在河的北岸,距河岸不到一里路。
作为渡口的滕家渡,名气曾经大得很。也一度相当的繁荣。曾几何时,那些散落在宽河两岸的大小屯落,包括集市和城镇,起码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只要有人往来于两岸,不论从河南到河北,还是从河北到河南,都要在这里过河。
诸如那些走亲戚的妇女们,特别是到了什么节日,就会拖家带口,赶到亲戚家里。还要大包小包,带上好多的礼品,鸡了,鸭了,甚至会牵上一只羊,可能还有干菜和馒头。还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有时候也要到对岸的屯子去。还有一些四处打零工的人,这边的活儿干完了,要到其他的地方找活儿干。还有那些乡绅,要去对岸商议事情,或者去拜访什么人物,再或者,去上头的官府参加什么会议,当然了,他们的排场会大一些,有时候要坐轿,有时候要骑马,有时候还要坐马车,那就要连车带马一同上船……
作为渡口的滕家渡,在清代同治年间就有了。其时,本地已陆续有了一些村屯,包括一些规模稍大的集市。屯落和集市都零星地散布在河的两岸。日久,两岸的屯民必然会有来往。比方,大家偶尔会到集市去买卖一些各自所需的物品。肯定还有互通婚嫁的—张家的男子没娶媳妇儿,李家的闺女尚未出阁,中间儿有人一说,那就相看相看吧,这一相看,还真成了!一旦成了亲,两家就要互相走动……而在此之前,人们只好涉水过河。这样当然极不方便。后来就有人提议,要在河上建个渡口。他的提议得到了响应。但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当中可能还有很多细节儿,包括筹钱造船,雇请船工,也许还要上报官府批准……这里就不说了。
至于当初为何要把渡口放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经过了反复的协商,反复的权衡,考虑到了多种因素,包括地势上的便利,最后才把地点定在了这里。
总之,经过一番努力,人们终于把一切打点停当,随即便叮叮当当,造了一只宽头大船,又请到了船工,再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可能还要噼噼啪啪地放上几挂鞭炮、几只“二踢脚”……渡口即“开渡”了。
第一个船工姓滕。
据讲,这姓滕的船工当年30来岁,名叫滕贞发,是本地一个乡绅介绍过来的。此前,他在呼兰水师营当差。说到水师营,实乃朝廷当年在本地设立的一支运输队,主要职责是从呼兰往齐齐哈尔、墨尔根以及黑河三城运粮。规模也不算大,只有运船10艘,水手40人,另有官2人。—资料记载:呼兰水师营始设于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至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撤销。
滕贞发刚来时,还是个光棍儿汉,只身带着一个行李卷儿及一点点杂物,吸烟的烟袋了,防身的刀子了。因为当时这里还没有屯子(距此最近的一个屯子在10里路外),他便在河的北岸搭了一间土屋,又盘了火炕锅台,每天自己煮饭吃,粮米由附近各屯的粮户们均摊,他自己又开了一小块儿菜地,种些白菜萝卜茄子豆角,每天再趁闲打点儿鱼,就这样过着日子。
这样大约一两年,有个好心人,看滕贞发孤单,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据说是个结婚不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两个人便结了婚,从此在一个锅里煮饭,一铺炕上睡觉,夜里做些生儿育女的事情。又出于安全的考虑,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地场,另建了家屋。新屋建成后,船工需每天一早就去渡口,候在那里,至晚方归。一待有人过渡,便撑起方头船,由北岸渡到南岸,或者,由南岸渡到北岸,总之,由此岸渡到彼岸……
渡口开通后,即陆续有人迁来这里,搭屋建房,安家落户。所建的房屋都在滕贞发家那间新屋的附近。经数年,竟有了十几户人家儿。初时颇散乱,却也形成了一个小屯子,这就是最早的滕家渡屯。到后来,迁来的人家越来越多,屯子的规模便越来越大。一份资料介绍,在清光绪末年,屯中已有民户一百二十多家。
而在这期间,滕贞发一直做着渡口的船工,一做做了几十年。后来他死了,就由他的一个儿子(长子)接着做。儿子又做了几十年,一直做到了1930年(民国19年)。就在这一年,本地政府在这里建了一座石板桥,人们习称大石桥。石桥一建成,渡口便停用了。
渡口虽然停用了,屯名却保留了下来。
顺便说一个插曲:
近年大兴古体诗写作之风(写作者似以退休老干部为主,间有一些青年教师)。有一年,省里组织了一批古体诗作者,乘坐一辆旅游大巴,到滕家渡来采风。当中一个作者,具体情况不详,写了一首五言绝句,诗名叫《游滕家古渡口感怀》,刊登在一张古体诗学会自办的小报上,诗云:
悠悠一古渡,留在草深处;
水上一只船,渡得人无数。
个人觉得,此诗还是有些韵味的。
言归正传。
现在来讲那件发生在1968年的事—
滕家渡屯有一对儿青年男女。男的叫朱景昌,女的叫阙亚芹,两个人都是18岁。因为朱家和阙家是邻居,两个人自小就在一块儿玩儿,而且很要好。
从小到大,朱景昌都很懂事儿,性格很温厚,有一点儿腼腆,平常不太爱说话。人很勤快,愿意帮家里做事情,春天挖野菜,夏天放猪,秋天到收割后的大田里捡谷穗,冬天拾牲口粪(拾来的粪生产队会按斤收购,每一百斤给10个工分,他一个冬天能拾上千斤的粪,挣100多个工分)……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后来上学了,成绩也很好,从一年级开始,考试从来没出过前五名,作业本总是整整洁洁的,几乎每一页上都有老师用红钢笔写的大大的“优”。相貌也不错,小时候憨头憨脑的,长大后反倒变得清秀了,只是皮肤有点儿黑,但是看去很健康。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嘴巴,嘴唇很厚实,把嘴闭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坚毅。
小时候的阙亚芹,则显得很“硬气”,也喜欢说话儿,口齿很伶俐,心里想啥就说啥,不管你听不听,说起话来“叭叭叭”,就像炒爆豆,不过嗓音很清脆。小时候也不是很俊俏,瘦筋巴拉,细胳膊细腿儿,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鼻子、小嘴巴、小脑袋瓜儿,总之什么都小,只是两只眼睛大一点儿,黑漆漆的,还算好看。长大后就不同了,似乎完全变了模样儿,身材圆润了许多,脸庞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的,时时带着一股惊讶的神情,头上梳了两根粗粗的长辫子,辫梢儿上扎着红头绳。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变化,嗓音好像变得轻柔了,说话的速度,也不是那么快了,说着说着,还会停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
听知情者讲,在他们小时候,除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比方有谁出去走亲戚了,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每天一吃完早饭,就会各自跑出家门,跑到大门口,招呼也不打,就不声不响地玩儿起来。初时仅在房前屋后,堆土堆、捉蚂蚁、下雨天儿光着脚丫踩水洼儿、下雨后用街上的烂泥摔泥泡儿、用树枝搭房子玩过家家儿,一边玩儿一边嘀嘀咕咕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一玩儿就是一上午,回家吃过午饭,下午再接着玩儿。深更半夜说梦话,叫的都是对方的乳名。后来又扩大“领域”,一起去河岸或草甸子上挖婆婆丁、蒌蒿芽、苘麻菜、芨芨菜,给全家人蘸酱吃。还去田边地头儿找寻“甜悠悠”。甜悠悠有黄色的也有紫色的,黄色的吃起来更香甜。跑来跑去跑累了,就找个干干爽爽的小土坡,摊手摊脚地躺下来,一起看天上飘来荡去的白云朵。
后来他们上学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不论上学和放学,两个人都是结伴而行。每天清早,先吃完早饭的一个,必定要跑到大门口,去等另一个,待另一个一出来,两人便肩并着肩,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儿,一边走出屯子,向学校走去(那个学校在邻屯)。及至后来升了初中,学校也由邻屯改到了镇上,情况才有了些许的变化。大概因为年龄都大了一点点,开始知道不好意思了,他们才不再并肩走了,变成了一个人在前边,另一个人相跟着,中间儿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般是朱景昌在前,阙亚芹在后。而且轻易不说话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似全无交流。起码在别人看来是这样。可是,在他们的感觉里,却一定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呢?不知道。
另外,不论小学还是初中,朱景昌的学习成绩都要比阙亚芹好一些,每次考试,朱景昌的排名都在阙亚芹的前面。
可惜的是,朱景昌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退学回到生产队,当了个“半拉子”社员(因为他年龄小,其时只有16岁)。据说,朱景昌退学,主要因为他家庭成份不好,是富农。当年有个尽人皆知的词汇,叫“黑五类”,内含五种人:地、富、反、坏、右。其中,“地”是地主,“富”是富农,“反”是反革命,“坏”是坏分子,“右”是右派。凡这五种人,都属于专政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这话也是人人皆知的。据一个朱景昌初中时候的老师讲,朱景昌退学前,曾经找他谈过话。那位老师回忆说,那是在一天放学以后,天都擦黑儿了,朱景昌来找他,脸上神情挺凝重,见面并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想再读书了,打算回屯子干活儿去。老师很吃惊,问他因为啥,他说,他跟别人不一样,念书也是白念。就是毕了业也没啥前途,照样得回屯子干活儿,反正早晚都得走这条路,还不如早点儿回去……
那位老师说:“……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都不敢看我,一直看着墙角。倒是没哭,忍着。我本来还想劝劝他,当时也有一些现成话儿,比方出身不能决定一切,重在个人表现什么的。可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敢信,怎么能拿去劝别人呢?因此只有叹气。……朱景昌学习刻苦,又懂事儿,平时不声不响,回答问题时却总是有条有理。像这样的学生,老师都比较喜欢。我对他也是另眼相看。我们师生的关系一直都挺好,超过了许多同学,应该说,他对我很信任。况且我一直觉得,他会有点儿出息……”依老师所言,朱景昌当时并没哭。可是,这位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师,说着说着,却流出了眼泪。
朱景昌退学没多久,阙亚芹也退学了。这是人们没有想到的。阙亚芹没有朱景昌的问题,她家的成份好得很,是雇农,绝对的“根红苗正”。不单如此,阙亚芹她爸还是个党员,而且在不久的以后,又当上了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相当于大队支书),经常给人们开会,传达上级文件。那么,阙亚芹退学的原因,可能就比较复杂,不易说得清楚。也许是她看到当时学校乱糟糟的,每天忙于参加“运动”(破四旧、搞串联等等),同学都不再学习,觉得没有意思了;也许是跟某个或某几个同学闹了矛盾,觉得很不开心;也许是她什么事情没有做好,遭到同学嘲笑,老师批评,让她觉得难堪……总之,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一个16岁的女孩子,心思已不大容易猜透了。
退学后的阙亚芹,与朱景昌一样,都成了生产队的社员。所不同的,是阙亚芹没有干农活儿,而是作了记工员兼生产队的管理员,每天只需打扫打扫开大会用的会议室和开小会用的办公室,就能挣8个工分,比朱景昌还多两个工分(满分是10个工分)。不用说她这是借了她爸的光儿(可见“特权”并非现在才有)。—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滕家渡有一位老乡,60多岁了,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他说他比朱景昌大两岁,曾经跟朱景昌一块儿在生产队当过社员。他说他知道好多朱景昌跟阙亚芹的事儿。按他的说法儿,阙亚芹不念书,回屯子,说白了,就是因为朱景昌……
老乡说:“……那阵子,朱景昌跟阙亚芹,他们可都是火烧火燎的,经常要碰个面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不期然遇见过。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想碰就碰得上的,要用心去‘踅摸’,要找借口,找机会。啥事儿都是这样子,只要你上了心,机会一准儿有。他们为啥要这样呢?那只能是俩人儿之间发生了……恋爱……”
事实证明,这位老乡说的没错儿。朱景昌和阙亚芹,他们的确发生了“恋爱”。但这“恋爱”是何时发生的,却没有人知道。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吧。
就像人们说的,爱情就像一阵春风,总是悄悄地吹进你的心田。
人们还说,爱情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必定要发芽、长大!
可是,朱景昌和阙亚芹,尽管他们“火烧火燎”的,但一切都需偷偷地进行。他们不敢在人前说话,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最多只能匆匆地一瞥。他们只能秘密约会。那一般是在夜晚,或人们晌午歇息的时候,或者是下雨天儿。他们会在小树林、苞米地、谷子地、高粱地、后园子、草甸子……偷偷地相见。这些地方,也都处处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身影,留下了他们的传奇和传说。
他们会急切地拥抱、亲嘴、抚摸。他们拥抱得那样紧,就像害怕对方会突然跑掉一样,他们的干渴的嘴里吞吐着热烘烘的气息,那气息既香甜又苦涩。他们还会絮絮叨叨、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话儿,说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事情。说这一天你累不累?你今个儿吃得饱不饱?说你哪天剃剃头吧,看你这头发,乱得跟草一样;说我今天看见你妹小花儿了,她还朝我抿嘴儿一笑;说我听见我爸对我妈说,有人要给我保媒呢;说你知道不,明天生产队要派人上公社去领“红宝书”,领回来一家发一本儿……
一般情况下,都是阙亚芹说,朱景昌听。
说着说着,偶尔会听见阙亚芹突然而短促地“哎呀”一声,可能是哪个地方被弄痛了。
他们并不是天天都出来,但至少一个星期要出来一次。
终于,后来的某一次,在一个千里朗月、遍地银白、微风习习、夏虫吟唱的夜晚,他们偷吃了禁果。
他们很害怕,怕极了;可又很幸福,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
没多久,阙亚芹怀孕了。
朱景昌必定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他要跟阙亚芹结婚。
还是那位老乡说:“……照我们这旮儿的习俗,就算你是‘恋爱’的,男方也得找个媒人,到女方家里去说媒。实话说就是走个过场儿,人家早就恋上了嘛!……估摸是在第二天—这事儿我说不很确凿,按理儿应该是的—朱景昌就跟他爸说,让他请个媒人,上阙亚芹家去,找她爸和她妈,给他跟阙亚芹保媒。朱景昌他爸立马就找了人,找的是我们全屯子最会保媒拉纤儿、也最能说会道儿的老姜婆子。为这个,朱景昌他爸还特意抓了一只老母鸡,趁下黑儿,给老姜婆子拎去了……”
接下来的事儿,则是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了的。
那天,老姜婆子来到阙家时,阙家正在吃晚饭。这是老姜婆子认真考虑后,有意选择的。以她多年的经验,这个时间,一般来说气氛最好,人们也最容易应承事情。还有一点,是因为阙亚芹她爸是大队干部,事情多,这会儿才最容易堵到他。
照例先说了几句客套话儿。主要是老姜婆子把阙亚芹的爸爸妈妈,连同阙亚芹的兄弟姐妹们,统统奉承了一番。之后,老姜婆子说明了来意。可是,没等老姜婆子把话说完,阙亚芹她爸就黑下脸来,还把饭碗往饭桌上重重地一蹾,怒气冲冲地说了一番话。
阙亚芹她爸说(不是原话,大意如此),他是党员,又是领导,不会跟一个富农分子结亲家。还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不能含糊的。
阙亚芹她爸的话,自然是老姜婆子传出来的。
如今,阙亚芹她爸已不在人世了,据说死了有30多年了。综合人们的描述,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还算一个正派人,年轻的时候很能干,做事有板有眼,各种农活儿都精通,身体也很壮实,又吃得苦。后来他当上了党员,接着又当上了干部,一当就是几十年(直到临去世的前几天才卸任)。在当干部期间,口碑也不错,没有发生过贪污和腐化,处理矛盾和纠纷也比较公正,而且果断,不怕得罪人。当然也有一些不同的说法,主要说他性格固执,一根筋,脾气火爆,诸如此类吧。
老姜婆子把阙亚芹她爸的话如实转告给了朱景昌他爸。
据说几天之后,朱景昌他爸又亲自去了一趟阙亚芹家。照那位老乡的说法儿,这是朱家的人不死心,想极力挽回这件事。
人们说,朱景昌他爸,当时还给阙亚芹她爸跪下了。——这事儿却是确凿的。这是阙亚芹的弟弟亲眼看见,之后又对别人讲的。阙亚芹的弟弟当年只有十几岁,特别爱“白划”。事发第二天,他就活灵活现地对几个伙伴儿说:“……扑通一家伙,他就跪地上了!那个快,我都没看真亮儿……完了他还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完了他还吭吭哧哧,说了一大堆话……”
“那他说啥了?”有一个伙伴儿问他。
“他说……这个……”弟弟挠了挠脑袋,“你让我想想……呃……”片刻想起来了,“对了……他对我爸说……你就成全俩孩子吧!他是我儿子,她是你闺女……都是咱们的心头肉。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有感情啊……”
“你爸呢?你爸说啥了?”伙伴儿问。
“我爸?哼!我爸把他骂了一顿……”
“你爸咋骂的?”
“我爸?哼!……”弟弟拍了拍胸脯,做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儿说,“我爸说……你别来这一套!我是革命干部,你是地富份子……咱们水火不容!你别想用这个拉拢我!我就是把她剁吧剁吧喂鸭子,也不能跟你们家结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还有吗?”伙伴儿问。
“呃……好像……没了……”弟弟想了一下说。
事情到了这一步,显然就没啥希望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接着又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那就是,阙亚芹她爸知道了阙亚芹怀孕的事儿。不过谁也说不准他是怎样知道的。有人认为,那一定是阙亚芹自己告诉她爸的。阙亚芹这样做,当然是想让他答应她跟朱景昌的婚事。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儿,说她一个大闺女,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特别是跟自己的爹。他们猜测,那肯定是阙亚芹先跟她妈说了,她妈又告诉了她爸。包括那位乡亲,他也这样认为。
某天晚上(具体日期无考),大约七、八点钟吧,阙家突然爆发了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争吵。那一晚,几乎全屯子的人都听见了从他们家传出来的男人愤怒的叱骂声(那一定是阙亚芹她爸),女人惊恐的哭叫声(其中既有阙亚芹的声音,也有阙亚芹她妈的声音),中间儿还有厮打声,以及打破什么东西(大概是饭碗和玻璃镜子等)的碎裂声……
据说,就在这天夜里,阙亚芹流产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到了第二天,天一亮,阙亚芹她爸就来到大队部,给公社保卫组挂了一个电话(当时全大队只有这一部电话),说朱景昌强奸妇女,让他们过来抓人。当时有人听见了阙亚芹她爸打电话的内容,马上告诉了朱景昌(人们至今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自然是让他逃跑。可朱景昌显然是被吓破了胆儿,在保卫组来到之前,他就惊慌失措地跑上了大石桥,一头栽进了宽河。等到第二天,他爸和他妈,还有弟弟妹妹们,才在下游的一处河滩,找到了他的尸体,嘴巴和鼻孔,包括眼窝儿,都淤满了泥沙。
还有,在朱景昌自杀之后,阙亚芹疯了!
人们说,那是在朱景昌死后,阙亚芹一听到朱景昌的死讯,当即就昏倒了,醒来就疯了。
滕家渡的老人们还都记得:发疯以后的阙亚芹,整天被锁在家里,不过偶尔也有跑出来的时候,一旦跑出来,就在屯子里走来走去,还逢人就问:“看见朱景昌没?”
“看见朱景昌没?”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阙亚芹又从家里跑出来了。不知怎么,还跑到了宽河的边上,而且失足落进了水里。总之是淹死了。并且,同样是在第二天,同样是在找到朱景昌的那个河滩,找到了她的尸体……
以上就是那件发生在1968年的事。
瞧,转眼已过去了40多年。
宽河的水,还在流淌;河岸的杂草,还在枯荣。
走马川
某年秋天,我去吉林省的长春市参加一个会,本来已吃过晚饭了,一位家住本地的朋友又召集了几个人出来喝酒。朋友说:“刚才大家都没喝好,我们再整几杯。”这些人,大多是在文化圈儿里晃荡的,作家啊,诗人啊,画家啊,作曲家啊。喝酒的饭店名叫“向阳院农家菜馆”。饭店的装修仿照东北乡村农家院儿的样式,饭店门口有个门楼,是用几根原木搭建起来的。各个单间儿的窗户,用的也都是从前农村常见的木格子窗,只是把窗户纸改成了玻璃。其他的器具,诸如饭桌和木椅,都采用一种简单、粗糙的风格,看去很结实很厚重。盛菜的盘子,一律是白底儿蓝花瓷的,且宽宽大大。菜式则以炖为主,小鸡炖蘑菇、排骨炖豆角、酸菜汆白肉、得莫利炖鱼。再就是凉拌菜,拍黄瓜拌大拉皮、老虎菜、凉拌山野菜等等。据我不完全的了解,现在,全国各地的大中城市,好似都有专门经营“农家菜”的饭店。就是说,这已经是个很普遍的现象。只是由于地域的不同,菜式有所不同而已。有人说,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吃农家菜,认为农家菜对健康有好处。这话自有道理。但是也有人说,人们喜吃农家菜,实际是在吃一种记忆,吃一种情感,往大里说,是在吃一种“文化”。那天我们喝的是东北烧酒,当地人称作“小烧”。这种酒我喝过多次,印象蛮好。喝“小烧”,最好烫热了喝。喝酒前把盛酒的酒壶放进热水里,先烫个七八分钟,待酒温热了,再倒进酒盅里,一口一盅,喝起来特舒服。
酒过三巡,大家不由起了谈兴,于是开始“胡说八道”。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政经文艺,楼市股市,真真假假,亦庄亦谐,争先恐后。诸如哪个国家又换了新总统或新总理,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汉武帝和司马迁,谁对历史的贡献更大;我们为什么要购买那么多的美国国债,他们会不会赖账不还;诸葛亮到底是不是个好丞相;哪个歌手最近唱了一首什么歌儿;唐太宗那么理性的一个帝王,为什么会因为过量服食丹药而丧命;哪个地方又揪出了一个腐败分子,贪了多少钱,有多少个情妇;哪个电影导演又拍了一部新电影,片名叫什么,女主角由谁扮演的;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哪个女演员最近又爆出了什么绯闻;楼价会不会再上涨;哪个作家最近又出版了一本什么书,写得怎么样;前苏联还有哪些作家是现在还值得读的;哪个画国画的画家仅用20分钟的时间就能画一张大画,却可以卖到十几万人民币;利比亚的卡扎菲,还有埃及的穆巴拉克,为什么一下子就垮台了;假如秦始皇没把皇位传给胡亥,秦朝会怎样……
凡是这类聚会,基本都是这个样子,大家会兴之所至,乱说一气,没有什么主题,也没什么约束,说了就说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图的就是一个放松,当然,也会有认真的时候和认真的人,说上一些认真的话。
这样聊了一阵儿,忽然有人说起了自己的见闻。这人是个画油画的画家,相貌粗犷,留着络腮胡子,据说有一定名气,曾经多次举办个人画展,画作多以乡村为题材,包括乡间风景和乡村人物。大家都叫他老余。
老余50多岁,年轻的时候当过下乡知青,全称是“下乡知识青年”,在吉林省某县的一个生产队生活了3年多,1977年恢复高考,因他打小就喜欢画画儿,报考了一所师范学院的美术系,想不到还真考上了,毕业后先做中学美术教师,后又到出版社和一文学期刊当“美编”(全称美术编辑),最后调进画院做了专职画家。
老余自己说,他喜欢四处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乡下,当初没有条件,就坐绿皮火车或者长途汽车,带一堆七零八碎的东西,再背上一个画夹子,辛苦是当然的,后来条件好了,自己买了一辆吉普车,这就方便多了,要去哪里开车就走,想在外边呆多少天就呆多少天(专职画家是不用坐班的)。
老余说,这样经常在外边跑,他感觉特别好,心情舒畅就不用说了,对画画儿的帮助也特别大,更重要的,是可以见识很多事物,有很多是我们平时见不到的,报纸啊电视啊,根本帮不了你,一定要自己亲自去看,有些事甚至会超出你的经验和想象,有时候,你会为此感到吃惊。
下面就是老余所讲他的一次经历。
老余说—
去年冬天,好像是冬至前后吧,我又开着我那辆破车出去转了一圈,前后有半个月吧。这一趟大体上是向北跑,最远到了松原和扶余一带,再过去一点儿就进了黑龙江的地界儿。除了长春附近这一段路,我基本没走“高速”,偶尔会跑跑“国道”,但更多是在乡间公路上晃荡。我一路走走停停,拍了好多照片。
去年冬天雪大,路两旁的田野都叫雪给埋住了,起码有一尺厚。若在晴天,银光闪闪,一望无际。偶尔会有一些树林,傻傻地挺立在那里,才使景物有些变化。偶尔也会有一棵孤树,立于天地之间,似乎在期待什么,让人无限遐想。远远近近会有一些屯落,或者几间房舍,但多半都很安静……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东北人有“猫冬”的习惯……
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白天在外头转悠,晚上赶到城里住宿,多半是住在县城,城里的条件毕竟好一些,好歹能洗个澡,吃饭也方便。偶尔也会在某个乡镇住一晚,就住那些镇政府和乡政府的小招待所、小旅店,这种情况并不多。
这些年,我还从来没在屯子里过过夜,一是觉得那样很麻烦,屯里是没有旅店的,要住屯里就必需找宿,自己麻烦也就算了,关键是要给别人添麻烦。再者,我也害怕出点儿啥问题,我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相机了,手机了,害怕一旦被人瞄上,弄不好再搞出点儿图财害命的事儿,那就糟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是不是?
不过,这次出去,我倒是在一个屯子住了一夜。
现在想想,那完全是机缘巧合。
那几天我在扶余一带活动,晚上都回扶余住宿,已经连续住了两天。第三天吃过早饭,大约九点多钟吧,我又开车出去了。按我原来的打算,再在这儿转悠一天,之后就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
那天中午,我是在一个乡镇吃的午饭,乡镇的名字想不起来了,附近有一条河,好像叫三岔河,当然,已经结冰了。镇子不很大,感觉有点儿土,不光鲜。这种北方的小镇,跟南方的镇子还是没法儿比。听说广东的一些镇子,都建了五星级的酒店了,这里可没有。也没有很高的楼,最高的也就三四层吧,数量也很少,可能只有两三栋,多数还是那种老式的红砖房。不过生活气息还是很浓的,人们身穿厚厚的棉衣,戴着羊剪绒帽子,脚穿大棉鞋,在街上“喀嚓喀嚓”地走来走去,小饭馆里热气腾腾,服装店里响着流行歌曲,一些小商贩,卖冰糖葫芦的,卖瓜子的,卖干果冻梨的,卖冻豆腐粘豆包的,卖画片福字的,一边不停地跺脚,一边吆吆喝喝地招呼着生意,每次一张口,就有一股白气儿被呼出来,就像吸烟的人吐出的烟雾。
对了,那天还下了一场新雪,记得中午开始下的,当时我正在吃饭。雪下得很大,是那种鹅毛大雪。—雪花密密麻麻,一片一片,真的是状如鹅毛,又如数以亿万计的蛾子,缓缓地飘落。如果盯着看,看久了,会让人产生飞升的感觉。觉得你的身体正在缓缓地向上升。觉得你的身体忽然变得十分轻盈,轻如鸿毛。觉得你的灵魂已经出了窍。那种感觉非常的奇妙。但若一眨眼睛,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仿佛“哐当”一声,人又一下子落回了地面……
因为下雪,天色变得有点儿阴沉……
我是下午两点前后离开那个镇子的(吃完饭又在饭馆儿喝了一会儿茶),我打算再到镇子下边去转一转,然后就返回扶余。
我当时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又是第一次到这边来,对镇子周边也不是很熟悉,离开镇子以后,选了一条路,就开着车往前走。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随便转一转。
雪一直在下,雪花好像越来越密了,天色便越来越暗,能见度很低,几十米之外的景物就看不清楚了。
这样开车走了一会儿,有将近一个小时吧,大概开出了四、五十里路,我忽然不想往前走了,想掉转车头,原路返回。我想,这大雪泡天的,啥啥也看不清楚,还耽误这个时间干嘛?以后找时间再来好了。
可我走的那条路是一条土路,很窄,只有一道车辙印儿,路两边又有排水渠—当时虽然被雪填满了,但我知道一定有—因此不敢贸然行动,担心陷进去,只好继续往前开,打算开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地方再说。
这样开着开着,大概开了有十来分钟吧,就来到了一个屯子……
全因为当时雪太大,我一直开到离屯口一百多米远的时候,才看见了这个屯子。
我把车开进屯口,这儿正好有个小空场,完全可以掉头。就在我准备掉头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车突然熄了火。
其实我这车还是挺抗造的,虽说外表有点儿狼狈,却从没出过问题。我车上车下鼓捣了一阵儿,又找不出什么原因,这个就不多说了,反正不管咋弄都没丁点儿反应,不哼不哈,连个屁都不放,就跟休克了一样。后来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进屯去找几个人帮忙推一推,可能就行了。
我把车门关好,脚底下“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软软的新雪,走进了屯子。
雪还在下。屯子非常安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脚印。开始时我还有点儿奇怪,怎么会没有人呢?后来想到在这种下雪天,也许大家都呆在家里睡觉吧,就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留心街两旁的房屋,希望能从哪一家的门口走出一个人来。
我“咯吱、咯吱”地往前走……
这会儿,整个屯子都在大雪的笼罩之下,加之阴天,因而朦朦胧胧……
我初步判断,这屯子不是很大,也许只有三四十家。咋一看,那些坐落在街两旁的房子,都显得很低矮,基本都是土坯房。而且,房前房后都有不小的空地,我想那是菜园子。这样,房子跟房子之间就有了一定的距离,感觉稀稀拉拉的。当然这倒没什么稀奇,我们东北的屯子,大体都是这样的风格。
不过走了一会儿,我就觉出了异样。我渐渐注意到,我目前所看见的房子,多半已经很残破。有的房子,门窗已七扭八歪,房墙也歪斜了,感觉随时都会倒塌。有的干脆连门窗都没有,就留下了一些黑咕隆咚的缺口。有的房子,房顶还出现了破洞。有的,甚至整个房盖都被掀掉了,只剩了几面高高低低的残墙。有的房前,堆放着一堆一堆的杂物,因为被雪覆盖着,看不出是什么,很可能是垃圾。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所见与刚才的情景差不多。后来还看到了一两幢砖瓦房。因为砖瓦房相对坚固一些吧,外形变化不是很明显,只是看到窗上的玻璃被打破了。不用说,同样不会有人住的。
我心里不由得直划魂儿,暗想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这是一个没有人住的屯子吗?那么,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死了?亦或是逃离了?若真是这样,又是什么原故呢?发生了什么灾祸吗?地震了?传染病?遭到洗劫了?或者是整体搬迁,“移民”了?
恰在这时,又有一个什么动物的黑影,“哧溜”一下从一个敞开的院门里蹿出来,看上去很像一只猫,也许不是猫,而是一只兔子或者狐狸。速度非常之快,快到我连它的颜色都没看清楚,它就穿街而过,消失在街对面的一个院子里面了……
我吓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一时间,我感到特别恐怖,心怦怦乱跳,头皮一阵阵发麻,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过恐怖又带来好奇,带来了弄个究竟的欲望。我要看看这个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原地停了一瞬,定了定神,又继续往前走。人,是不是都这样呢?
我是从屯西头进的屯子,现在是朝屯东头走,一直走到屯子中间,还没发现一间有人住的房子,也没听见一点点人的声音,大人的吆喝呀,小孩子的欢笑呀,根本就没有。一路所见,都是黑洞洞的空屋,以及铺天盖地的积雪,感受到的是荒凉甚至破败的气息。
天渐渐黑了……你们知道,冬天天都黑得比较早,特别是冬至那几天,在我们这儿,三点多钟就没太阳了。
不过谢天谢地,在我快走到屯东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片亮光。
我甚至吃了一惊……
亮光是从一扇窗子里透露出来的,并不是很明亮,调子是橘黄色的,带有一点点红。亮光还照亮了窗台上的一些杂物:几个瓶瓶罐罐、一把破扫帚、一双旧棉鞋。还有那些雪花儿,也仿佛全都拥到亮光里来了,一时格外的密集,而且亮晶晶的。
我来不及细想,马上走进院子,很快来到房门口,一边拍着门一边大声说:“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屋里并没有马上回应。我一时有点儿担心,屋里的人也许不会搭理我。不过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说:“等会儿,等会儿……”随即听见了脚步声,踏啦踏啦的。我这才放心了。
一忽儿,门开了,一个老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曲庆祥—站在门里,费劲地打量着我,片刻说:“你是打哪儿来的呀……”这老曲六十来岁,披着一件半旧的羽绒服,身材不高,偏瘦,头发是剃光了之后又长出来的,短短的一层,眼睛不大,脸色看不清楚,感觉有一些皱纹。
我说:“我从长春来的。我的车坏在屯西头儿了……”老曲说:“长春哪……我儿子媳妇也在那儿……进屋吧,进屋说……”我用力跺掉鞋上的雪,又浑身上下拍打一番,从老曲身边走过去,进了屋。
进屋后我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老女人,一个小女孩。那老女人是老男人的老婆,小女孩是他们的孙女,名叫曲东霞——这也是我后来知道的。曲东霞八、九岁的样子,正坐在炕桌旁边写作业。见我这个陌生人进来,他们都把目光转向我。小东霞梳着两个小辫子,眼神儿怯生生的,让我心里一动。
老曲让我坐。我没坐,说明了来意。老曲说:“你看这老的老,小的小,能行吗?”
我也知道不行。问他:“屯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了?”老曲说:“哪还有?全屯子就剩下我们一家了。”他的话印证了我进屯后的见闻,也勾起了我的疑惑,于是我趁机问:“那这些人……他们,都怎么了?”老曲说:“搬走了都……”我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啊……都搬哪儿去了呢?”老曲说:“哪儿都有。镇里,县里,长春,大连,哈拉滨(我猜是哈尔滨)……反正全国各地,还有搬深圳去的……还有出国的呢,俄罗斯,加拿大,那啥塔吉克……”
我注意到,在我跟老曲说话时,小东霞一直看着我们。这时候,她突然接过老曲的话茬儿,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还有三亚……我同桌刘晓玲,她们家就住在三亚,离这儿可远了……”
我看了小东霞一眼,她一下子脸通红,大概觉得自己多嘴了……
这个话题我们没有再说下去。我更担心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不能帮我推车,我就走不了。这才是我当下必须考虑的问题。后来我想到,在我中午吃饭的那个镇子或许会有修车的店铺,可我又不认识那里的人。我还想到,我要不要打电话给长春的朋友,问问他们有谁认识这边镇上的人。我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说:“不认识啊……”最后好歹有个兄弟,说他认识这边的一个人,不过不是在镇上,而是在县里,我说县里也行啊,快跟他联系,不然我就要露宿荒郊了。可倒霉的是,他一会儿给我打来电话,跟我说那个人居然关机了。我要了那个人的手机号,亲自打过去,果然听见对方的手机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连播了几次都是这样。我当然不死心,想来想去灵机一动,寻思老曲会不会认识镇上的什么人呢?于是就问他,他的回答也让我失望:“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平常不怎么上那儿去,一年也就去个一两回,置办点东西啥的,我给他钱,他给我货,用不着认识。”
你们瞧……
这样我就只能住在这里了。我想,如此也好,咱又不是没在农村住过,是不是?有啥呢!我先征得了老曲的同意,然后又跑到屯西头,要从车上拿一些东西……到车跟前一看,就这么短短的时间,车顶棚,车前车后,都积了挺厚一层雪。还有更糟糕的。这么屁大一会儿的工夫,我那破车的水箱居然给冻裂了,地上洇了一片水,已经冻成冰了。当然这都怪我疏忽,这么冷的天儿!不过也不全是疏忽,是我当初另有想法。问题是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偌大一个屯子,竟然会没有人住……
我从车上拿了一些东西,照相机啊,充电器啊,总之是一些比较贵重的,其它的就留在车上了。我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装进一个背包,再次来到了老曲的家。
就这期间,老曲已经给我安排了住处。
他家有三间房,东西屋,加上一间外屋地—东北农村的住房基本都是这个格局。我被安顿在西屋。老曲说:“这屋子一冬天都没住人了。我刚往炕洞子填了些柴禾,先把屋子熏一下子。还得等一会儿,炕一热乎就行了……”他还把我带到西屋,让我看了一眼。农民还是实在啊!
直到这时,我们才互通了姓名。
也知道了这个屯子的屯名儿叫走马川。
我还在他家吃了晚饭。
这些过场就不细说了……
在吃饭的时候,我了解到:老曲的儿子和儿媳,一直都在长春打工,已经十几年。据老曲说,高中一毕业,儿子就出去了,当年考大学没考上,又死活不肯留在家里,说在农村没啥出息。说他儿子去过好几个地方呢,松原市,四平市,青岛市,还在北京呆过一阵儿,都没找到合适的事情做,最后才在长春市落了脚。跟他媳妇——就是东霞的妈妈——也是在长春认识的。后来两人结了婚,又生下了小东霞,可是因为没有条件,不能带在身边,就一直把孩子放在老家……
我想到屯子现在的模样儿,当即问老曲:“那孩子上学咋办?咱这走马川,还有学校吗?”老曲说:“早先是有的,后来给撤了。屯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撤了挺多年了都……”这时候,就像我刚进来时那样,小东霞又接过了老曲的话茬儿,同样是细声细气地说:“我们学校在别的屯子……”说完,也像当时一样,一下子又红了脸。老曲说:“那屯子大一点儿。哪旮儿是村政府。这几年,人也越来越少了。照我看,说不上哪一年,也得把学校给撤喽……”我又问:“那个屯子……我是说村政府……离走马川远不远?”老曲说:“反正不近便,五里地是有了……”
据老曲讲,这五里“地”,除了刚上学那会儿,他陪着走过一段时间,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小东霞自己走,已经走了快两年。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刮风下雨。其他季节还好说,一到冬天,天就短了,亮得迟,黑的早,要想上学不迟到,一大早就得出门。早上天又冷,身上必穿得鼓鼓囊囊,再背一个大书包,人就显得特笨重。有时候,在小东霞出门后,老曲会悄悄地在后边目送她一段路,看见她那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孤孤单单,一摇一晃,越走越远……
听老曲这样一讲,说实话,我当时很不是滋味,也很替小东霞担心,你们想想看,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儿……
还有,说到东北的冷,没来过人可能不清楚。最冷的时候是下雪之后。若在寒冬腊月,人只要一离开屋子,你身上的那点儿热乎气儿,立马就叫无边无际的寒冷给吸走了。
不过我听老曲说,他们家也不会在走马川再住下去了,儿子已经跟他商量好,春节前他们就要搬家,全家人都搬到长春去。说儿子已经买好了房子,两室一厅的(老曲说,还贷了挺多的款……没办法,慢慢还吧),还把小东霞上学的学校也找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主要是为小东霞高兴。我真的很担心,她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一旦在上学的路上发生点儿什么意外怎么办,这种事不是没有,在爸爸妈妈身边,就安全多了。
吃过晚饭后,我跟老曲又说了一会儿话儿,东北人叫唠嗑儿,有一搭无一搭的,不知怎么说到了走马川的过去……
老曲说,他就是在走马川出生的,在他小时候,这儿还叫“合作社”,全称是:“走马川农业生产合作社”。几年后又改为生产队,归××公社和鸿星大队管辖,全称是:“××人民公社鸿星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简称“鸿星一队”或“一小队”。最多的时候,队里共有男女社员两百多号人,一般的人家都有两至三个社员,多的有四、五个。他说他当年还读过初中,不过没读到毕业,就回来当了“社员”。
照老曲的说法,走马川的名字在明朝的时候就有了,最早是一片荒草甸子,是女真人的牧马地。当时有人在这里搭了几间草窝棚,供临时休息之用,平常并无人住。那时候人烟稀少啊。到了清朝初年,才有一些兵丁在这里建了房子,仍然放牧马匹。后来有一天,这些人又全部撤走了。正式在此处建屯立户,似在清雍正年间,第一个在这儿开荒种地的人姓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打那以后,屯里的人口就一天天多了。老曲说,这都是他听老辈人讲的,真假他也说不太准。
老曲还说,前些年这屯里还有几户唐姓人家儿,前几年才陆续搬走,有的搬县里去了,有的搬市里去了,有一户搬到上海去了……
跟老曲说完话,大家就休息了。老曲把我领到西屋,指着炕上已铺好的被褥说:“呵呵,将就一宿吧……夜里解手,外屋地有尿桶……”我说:“谢谢老哥儿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老曲离开后,我就钻进了被窝。折腾了一整天,我还真的有点累了。这时候,炕已经热上来,褥子、被子都热烘烘的,一躺下去,非常舒服,舒服极了。这让我想起了当年插队,在青年点儿,就睡这种火炕。几十年过去,当初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就在钻进被窝的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是作家,会写东西,我一定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热炕》。太有意境了,是不是?如果写不成小说,写一篇散文也行啊!
这个想法还真叫我激动了一阵子,当时就在那儿想,如果写小说,写什么最好,要不就写写我插队那段生活?写一段当年的爱情?或者写写现在,就写我今天的经历?可想来想去,终究也没拿定主意。
后来睡意上来了。我现在还记得,临睡前我最后一个想法是:哦,再过几天,这个屯子就完全没人住了,这里就将变成一个空村,房屋会渐渐倾塌,会长满荒草,最终会怎么样呢?会变成耕地?反正,这个屯子肯定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了……接着我就慢慢睡着了。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第二天,我又在老曲家吃了早饭。吃完饭,立刻给朋友的朋友打电话,就是那个住在县里的人。不料这次倒异常顺利,一拨就通了,对方很快接了电话。我讲了一下情况,对方让我等着,他马上安排。快到中午的时候,朋友的朋友来了,带了一辆拖车,把我那破车拖到县城,换了一个水箱,其他地方也检修了一下,花了几千块钱。
对了,第二天起床以后,发现雪住了,天也晴了……
另外,在离开老曲家的时候,我曾经拿出两百块钱给他,权作宿费和饭费吧。他却死活不要,连说:“这算啥呢?这算啥呢?……”看他这么坚决,我只好悄悄把钱塞到一个瓶子下面,又加多了两百,在屯西头临分手的时候才告诉了他……
还有,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小东霞已经上学去了(那会儿还没有放寒假)。后来老曲送我往屯西头走,在积着厚厚的新雪的街上,我果然看见了两行清晰的小脚印,步幅也很小,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一直走出了屯子……
老余停下不讲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有人问他:“讲完了?”
老余笑了一下说:“呵呵,完了完了!……不好意思,今晚整个儿就听我‘白划’啦!”
片刻,一位作家说:“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有人统计,现在我们每年都要消失一些村庄,起码几十个……”
一位作曲家接着说:“是啊,这篇文章我也看了……那么会不会……我是说,再过若干年,那会怎么样?”
这时,一位诗人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老余讲得太好了……我即兴写了几句诗……想给各位朗读一下,好不好?”
没等大家说“好”,诗人已开始朗读了。
诗很短,只有7句:
一个女孩儿走出了村庄
这是最后的村庄吗?
小女孩的足迹,似是一首挽歌
献给炊烟和屋檐
歌词里,有不灭的月亮和灶火
不灭的灶火啊
燃烧在我们的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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