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红岩》的约稿信,就一直犹豫,真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能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现场。印在刊物上的铅字,尽管看上去纸张发黄、粗陋不堪、模糊不清,但毕竟还是可确证的东西。而能保存下来的记忆是十分可疑的,我不大敢依赖它。还有可靠点的踪迹那就是当年的书信了。于是,写这篇文字之前先是翻箱倒柜、翻遍犄角旮旯查找那些信件。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足足耗去我三天的时间,总算找到了一些白纸黑字。
那些年我在《关东文学》主事,这个刊物是吉林省最小的一个省辖市—辽源市文联主办的。说到这个城市之小,有不少人搞不清它属于东北的哪个省。连格非写给我的信,信封上都是写的辽宁省辽源市。我是1985年在《关东文学》这个刊物就要夭折时,把一个要啥没啥的杂志接到手的。起初的三个月连工资都没有发,更不用说其他了。主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钱的问题。那年月小报盛行,我们就以刊物增页的形式做成文摘小报,一卖就火得一塌糊涂。杂志社的窗户都被来批发小报的商贩给挤破了,原来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的小贩立马就改行,变成卖小报的了。接下来就把《关东文学》的刊期由季刊改为双月刊、月刊,然后编成一期通俗,一期纯文学,当时被称为“阴阳脸”。我们自己的说法是“以文养文”、“以刊养刊”。通俗的每期发行量不断上升,由开始的二三十万册,逐渐达到最高峰的七十万册。朱大可1987年10月7日来信肯定:“《关东文学》能以现在的方式生存,在俗文学与先锋文学之间跳宕,大概是极聪明的。”八十年代是文人缺钱的年代,当年,欧阳江河为几个诗友办一个地下刊物想弄两千块钱都没办法,给我写信说:“这年头弄钱对文人来说太困难,所以有个弄钱机会就不能放过。”为忽悠我帮忙弄点银子,老兄说:“你在东北挺有办法,最好能设法为诗坛办些大事。我预感你今后的作用会与晓渡不相上下。”张小波在1986年11月写信来要样刊时直言不讳地说:“我穷困潦倒,开稿酬的话,走点后门吧。一笑。”
钱是不缺了,就开始琢磨在纯文学上做点事吧。怎么让一个偏处东北一隅的小刊物弄出点响动呢?看来走平常路肯定是不成的。也许真的是年轻,有股敢想敢干的冲劲,于是在1986年第4期,《关东文学》就策划编发了一个探索文学专号,其实是个先锋文学的专号,担心直接叫出来惹来麻烦。这一期专号上有李劼、鬼子(当时叫廖润柏)、洪峰、董立勃、郑万隆的小说,有顾城的诗。顾城来信说:“遵约寄上我和夫人谢晔的稿子,请赐教。祝专号成功。”或许是因为挑剔,这一期上只发了顾城的《没有注满的桶》等五首诗,谢晔的诗居然没给发。当然,这一期最显眼是主推的一个栏目—“第三代诗会”,其中的第三代诗歌有李亚伟的《硬汉们》、马松的《我们,流浪汉》、万夏的《波尔卡》、胡冬的《朋友们》和郭力家的《特种兵》、邵春光的《等在你往回走的路上》。在这一期刊物的卷头语中说:“本期的第三代诗会,可视为正在成长之中的南方、北方第三代诗人的一次检阅,他们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亚伟在1986年9月20日的来信中评价这个举动说:“外出方归不久,才看到《关东文学》,谅!第三代人首次在国家刊物上露面,使朋友们极其兴奋。现闹第三代诗的很多,但总是散的。《关东》给散沙们聚了一下,大家很提神。”这算是《关东文学》与第三代诗人之间渊源的开始。到了1986年第6期的《关东文学》,在第三代诗会栏目中,张小波的组诗《白洞》、朱凌波的《苦夏的鳞片》、宋强的《长生镇》、宋瑜的《壁虎》等一起登台亮相。转过年来,《关东文学》的第三代诗会栏目继续招兵买马,1987年第2期上,又增加了二毛的《灰色猫》、宋渠宋炜的《镜子世界》,还有我自己以笔名示人写的组诗《灰色屏幕》。1987年第4期有李亚伟的《酒之路》、《夜酌》、《回家》、《古代朋友》等都与酒有关的诗。在亚伟给我的信件中,有好几封都谈到喝酒的话题。一次说:“有机会见面,非大喝一场不可。”后来我要去四川了,亚伟给我开了一张喝酒的路线图,告诉我:“你来会很好玩。我还不知你是否已出发。在成都定去杨黎(成都新二村一幢五门四号)、胡冬、万夏(成都物资局宿舍)几哥们处。这是咱们的亲兄弟。”可我到了成都,由于时间紧张也没能按这个路条行事,重庆那边也没去上。我和亚伟的第一面直到多年后在北京的惠侨饭店才见上。那次倒是真的大喝了一场。编了几期第三代诗会栏目,觉得不怎么过瘾,于是在1987年第6期就搞了一个第三代诗专辑。在这个专辑中有张小波的《大音》、陈东东的《非洲的饥饿》、二毛的组诗《黑花圈》、李亚伟的组诗《南方的日子》、何小竹的四首《静坐》《旅行》《暗藏煤油》《最后的梦境》、马松的《杀进夏天》、宋渠宋炜的《有月亮和水和女儿的诗》、尚仲敏的《月儿弯弯照高楼》、翟永明的《生命》和《噩梦》、孟浪的《宗教》《小品》《生活》、唐亚平的《我如此孤寂才如此独立》《和你唠唠》、梁乐的《擂台》、杨黎的《开始》等。除了诗歌作品外,这个专辑上还发了李亚伟的莽汉诗歌回顾文章《莽汉手段》、朱凌波的《第三代诗概观》,算是个理论上的配合。亚伟在寄来《莽汉手段》时说:“老实说,这算什么文章呀!挺糟,但咱们这种人能静下来‘回顾’一下,也算难得了。莽汉们写文章挺困难,且难为情。就这样。‘第三代人’尤其需要理论建设,可那些能写的家伙不知都干什么去了。”其实在这个专辑之前,《关东文学》就请唐晓渡写了一篇关于郭力家的诗论《第一滴血:冒充的英雄和本真的自我》,同时刊发了王晓华的《现代主义诗歌概论》,理论上的自觉意识还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在1987年第6期第三代诗专辑中,编发了韩东的四首诗《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你的小屋》《逝去年代里的诗人》,我曾误以为《有关大雁塔》这首诗最早是在这发表的,后来知道《中国》在1986年7月号已发表了一次,不过是我没有看到。我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87年诗选》收选的是《关东文学》发的《有关大雁塔》,就以为这首诗不会是重复发表的了。
1987年《关东文学》举办了一次评奖活动,第三代诗人中有郭力家的《特种兵》获得优秀奖,李亚伟的《硬汉们》、张小波的《白洞》获得佳作奖。在当时的背景下,能把奖给这些人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亚伟自己都不大敢相信,他1987年12月31日来信问我:“听什么人说我在贵刊获了奖什么的,可是真的?”《关东文学》1987年12期的封二上刊登了一张我在颁奖会上宣布获奖名单的照片,万夏看到后给《关东文学》的编辑张旭东写信说:“见了封二宗仁发的样子,我们都吃一惊。不过也就彻底放心了。”或许那时的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和一脸胡子,和他们想象中的我对不上号。
1988年第2期的《关东文学》第三代诗会栏目中出现了宋琳、陆忆敏、王寅、大仙、刘涛的作品,使第三代的阵容又壮大了许多。第三代诗在《关东文学》的高潮应是1988年4期的“中国第三代诗专号”。这个专号的策划应该说和李亚伟也有关系,1987年10月2日他在海南岛给我写信就提出了这个想法:“到现在,《关东文学》无疑已和第三代人诗歌运动不可分割了。《关东》的影响挺大了,第三代人诗歌也和她一起,影响得到了迅速的扩散。但最近有种不过瘾的预感。第三代人乃是一团乱麻,假的东西也渗入得太多,而且越来越多的第二代人、第二代本人以及其他阳痿患者假装成新家伙,但他们不能勃起,这种良莠莫分的局面严重影响了新诗的正常发展,有如朦胧诗后期,一种好的发展趋势被迅速软化,搞得苍白无力。大家都希望第三代人能再次突破,创作和理论达到一种新水平。我和杨黎商量了很久,打算把第三代人中,从前期到现在的最有影响(主要是已经很有影响但至今未见天日)的作品、理论找到一起寄给你,看能否集中出现(或特号或专栏)以刺激更优秀的诗人和作品出现。请参考。这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一个多月后,到处流浪的李亚伟找到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适合自己的工作”—酉阳新民街OK火锅店。不知若干年后,亚伟在成都宽巷子开“香积厨·1999”是否由此埋下的种子。这期间李亚伟写来一封信询问我的态度:“我和杨黎在泸州(此处可能有误,看前信应是在海南岛写的)喝大曲时给你写过一封信。那建议不知怎样。滥酒已经不时髦,流浪也不时髦了。想来想去,干脆躲起来写一段时间再说,今年我提笔少。难受。”李亚伟、杨黎的建议对《关东文学》1988年4月的专号的诞生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实际上1987年初,亚伟就差不多可以算是《关东文学》的编外编辑了,他义务帮刊物组稿兼代办发行。他在信中这样说:“寄来梁乐、马松二位近作,看能否给贵刊‘第三代诗会’增些拳路。贵刊影响日渐增大,成都一些家伙常打听如何买到。多寄刊物(十或二十份)给每个发诗(小说)的作者,从稿费中扣除。这办法不知怎样?”一个天天喝大酒的亚伟能想得这么细,今天读到这个地方,我仍是感动不已。不光是亚伟把《关东文学》当作自己的刊物,杨黎也献计献策说:“我想提个建议,贵刊搞流派介绍,第三代诗人群的又一个特点,就是自觉的流浪意识。朦胧诗就没有流浪。现在,可以被介绍的流派少说有非非、他们、海上、城市诗派、体验诗派、整体主义等等。”还有郭力家,在1987年12月的《关东文学》上他的名字印在刊物上,名分就是特约编辑,当然是不拿分文的。说到这期专号,好玩的是组稿时竟是给每个作者拍的电报,我早就忘记了这个细节,是从好几个人的信中看出的确如此的。万夏在信中说:“拍来电报的时候,我正在远离成都的沐川山中(渠炜家),电报是家里人再拍来的。而我的稿子全在家中,只得临时在宋氏这里找了这组诗。照片也是加急在相馆照的,很差,本人比此照可以得多。”这期专号的封二、封三上发的都是本期专号作者的照片,那时刊物是铅印,照片是烂锌板的方式做的,效果和现在的印刷没法比。不过万夏的那张照片印得还算清晰的。那年月的第三代诗人不是有点自恋就是害羞,宋强在回应这期专号组稿时说:“电报收到,谢谢!按照电文上的要求写了一段话,不知妥否。连同照片一起寄出,照的不好,羞见人哩。”亚伟似乎有种大无畏精神,他说:“进像馆恐来不及了,随便寄一张。又无心于媳妇。管它呢。”二毛接到电报寄来稿子时信中写道:“外出方归,电文昨晚才看到,很激动。迄今为止《关东文学》是我们第三代人和真理和铅字一起成长的唯一一家刊物。为此我们佩服你们;为此我们充满欲望。”二毛是个有前瞻爱好的诗人,早在《关东文学》第一次开设第三代诗会专栏时,他就给予这样的评价:“第三代诗人将与铅字在《关东文学》上一起成长,‘第三代诗会’将推出中国诗坛又一次高峰,就像你们在86年4期卷头语所说,时间会证明一切!”宋琳在1987年底时对《关东文学》是这样赞誉的:“我也常读《关东文学》,的确很喜欢,这是《中国》之后真正的现代主义阵地。”何小竹1987年9月6日信中说:“诗歌正处于一个诗歌史上从未有过的关键时刻,贵刊能够在这个关键时刻起到非凡的作用,将为人们所永远记得!”八十年代的文人们不怎么吝啬赞美,同时都愿意慷慨相助。1987年10月6日《中国》停刊后调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王中忱先生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关东文学》一帜独起,在京中已经引起许多文艺界朋友注目和议论了,因此想到给贵刊推荐一篇稿件。《北岛诗歌的世界》,作者、译者都是我的朋友。作者是永骏,日本年轻的汉学家,《北岛诗选》日文版的译者,对中国新诗潮极关注,贵刊有关第三代诗会的资料,我都曾介绍给他。如他的文章能在贵刊发表,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在此信的后面中忱先生又补充说:“贵刊如想有系统地介绍国外学者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评论,我亦可以帮助做些工作。”后永骏的《北岛诗歌的世界》发表在《关东文学》1988年2月号上。
大家期盼的《关东文学》1988年4月的“中国第三代诗专号”终于如期而出,专号上开篇的是李亚伟的《酒之路》的第一首:岛,第二首:陆地,然后有杨黎的《怪客》《后怪客》《十二个时刻和一声轻轻的尖叫》,有宋琳的《城市之二:疯狂的病兆》(外五首),有陈东东的长诗《红鸟》,万夏的就是在宋渠宋炜那里临时找的《给S氏姐妹的抒情诗六首》,有尚仲敏的《现状》(外三首),刘涛的组诗《手写体》,开愚的《诗九首》,宋强的《微音》(外二首),二毛的《再莽汉诗选》,杨小滨的组诗《险境》,马松的《在冬天》。还有车前子、一村、周亚平的三人交换诗选。每个人的作品前面都配有一个创作谈。今天回头看来,这一期《关东文学》仍可谓是中国第三代诗的一大独特景观。
做完这期专号不久,我就调到《作家》杂志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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