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起小展,脑海是他笑盈盈的模样:方脸,发际清晰而发立如针,嗓音略嘶哑。他说话的标点符号就是笑声,嘿嘿、嘿嘿……。你跟小展说话,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你,眼神充满善意,带着包容、欣赏,期待你披露更多关于善良与幽默的消息。
展国隆的眼睛是我看到的最生动的双眸,没有掩饰,没有奸诈和怨恨,有一点童贞,正直而坦荡。
一个人想到另一个人,是说从自己的大脑记忆地图里调出他全部的图象。这件事说起来蛮深奥。与朋友交道久了,见过他生气、愤怒——这些图像都将存入关于“他”的记忆系统里。但一说起他,先映现什么图像,意味你在内心的评价已定型。像我,一想起小展,如同他在身旁笑着。别人说笑,他加几句善意的揶揄,但尽量不去拂逆别人。这是高度自主的、由大脑独立完成的系统工程,如同听到一个你憎恶的名字,大脑同步浮现的决不会是令人愉快的脸。
小展辞世之后,我一直不敢想到他。几天前翻电话簿,看到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想划掉,拿笔的手却不由自主发抖。我不敢用笔把“展国隆”这个名字划掉,我们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们还活着,他和他的名字却从人间消失了,这不公平。这么想着,眼泪悲酸而至。一天或一个上午缓不过来。这又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在小展遭遇车祸的第二天,我和远新、家俊来到横街清真寺,国隆的灵柩停在那里。在院外,见到小展的二哥,他说:出事之后,合上眼睛睡不着,天亮时刚打个盹,激灵醒了,想到老太太没了,赶紧给国隆打电话安排出殡的事。电话那边出现“已关机”的提示音,才想起国隆也没了。
我听了这番话十分震撼,这是过去没听过的话语。何谓伤心?痛楚已经伤及血脉了。国隆和母亲在一场事故中同时离去,他二哥为老太太远行悲伤,为弟弟早逝心痛。这些痛可以由很小的细节,譬如电话号码所触及,悲潮又哗然而至。
这些话实际是想说给小展听,他听不到,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谈话中偶尔提到小展,会立刻转移话题,不敢碰这个事实。作为朋友我们也只是难过而已,那些天,小郭和卯卯是怎么挺过来的?真是想都不敢想。虽然知道世上天天都有生别死离,但小展遽离,把我们弄得脆弱了,也迟钝了,脑子整理不出这件事的轮廓。其实哪有轮廓?只是一个事实:小展永远离开了大伙儿。越经历时间堆积,这个事的真实性越坚固。刚发生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件事是假的。
二
我三岁到哈达街,廿九岁离开这方宝地,没进过横街的清真寺。小时候,哈达街的商市自五道街起,至头道街结。连六道街都显偏僻。纵贯三条商街的横街像一捆麦秸的腰子,束住了街市的繁华。清真寺在横街上,我往来多少次,仰望其肃静外观,想进去但没有机会。横街南口早先有一栋灰砖洋楼为成衣铺,我妈常到那里做衣服。清真寺斜对面曾有一个馆子,我和家俊一度不断到里面吃饭闲谈。
让人想不到的是,去年秋季进入一趟清真寺,竟是拜望国隆的灵柩。寺里人很多,房间也很多。远新、家俊和我趋近偏房,见一副穆斯林棺椁,小郭在一旁泣守,棺里必是国隆的遗体了。这种时候真的痛苦,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做什么。我伸手摸了摸棺椁,算是与国隆最后的握别,退出。但摸一摸木棺,怎么能算告别呢?只能如此。
寺院的宣示板抄写一些经文,那一天临近穆斯林的一个节日,花名榜上记录着向寺里捐钱的信众的姓名。
我看到墙上摘抄的古兰经经文有这么一句话,大意是:……以后的,会比现在更好。当时我就觉得这是真主赐予国隆与国隆母亲的福音。是的,在伊斯兰的天堂里,他们娘俩和无数诚信真主的人一道,由于他们的友善、慷慨与久持不破的信仰而得到真主的恩宠,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读过一点伊斯兰文化的书,觉得古兰经的光辉照耀在穆斯林头顶上,是让他们做一个好人,施舍、宽容、勤劳、自省,最主要是诚信不二。我和小展经常交流这些话题。我说,小展你是一个够格的穆斯林。小展不好意思,说差远了,还要好好进取。他说的好,不光是恪守教规,还有古兰经宣扬的伟大精神,譬如帮助穷人、富有同情心等等。我俩曾表达对已故油画家马德林的敬仰。后者画艺和才华均高明,人品刚直不阿。马德林红脸膛上的镜片后面有一对非常善良的眼睛,说话是老赤峰街口音。小展为这位回族艺术家感到骄傲。没几年,他也走了。小展对我说过,做一个诚诚恳恳的穆斯林,自然也是一个好人。别人即便不了解伊斯兰文化,也能感到小展的宽展和诚笃,在好人行列之中。小展是一个不愿放弃正直信念而苟且偷生的人,我们情愿成为这样的人,不想奸滑,不想见人下菜碟,不想为了点私利而变得不堪,不值得。
“……以后的,会比现在更好。”这是什么寓意呢?想了很长时间。假设国隆知道突然离开,什么最使他放心不下呢?不是报社新楼分给他的大办公室,也不是功名利禄,他真是能放得下的人。放不下的是卯卯。卯卯上进要强,没什么不让人放心。国隆和所有父母一样,所谓不放心是念想其前程、其工作、其学业。这时候,我想起在寺里读到的古兰经上的这句话:“……以后的,会比现在更好”,忘记出自哪章哪节了。以卯卯的勇气和理想,定会收获自己期待的人生果实。美国教育家杜威说过:“教育不可取代、不可超越的成本是让受教育者亲历磨难。”我们都经历过磨难,身体和心灵的,都没影响我们走在向善与向上的道路上,对卯卯也一样。对吧?国隆。
我想国隆一定会赞许,他对我说的话大多赞许,不是我的话多高明,至少真诚。国隆也是真诚的人,我们在真诚的同时有挺多迷惘。跟洞明世事的人相比,我至今连初中水平都不够。所以,我们在困惑的同时保持一点点幽默感,这也是国隆赞许我的理由之一。国隆也幽默,他是豁达之中的幽默,类似苏东坡。我的幽默或许有一些狭促,类似巴拉根仓。我们在一起每每感到愉快。
“以后的,会比现在更好。”
三
小展说到我,最为津津乐道这么一件事。
说,多年前,我也记不住是哪年。我从钢铁大街南边那条街——已忘记街名——的二轻局商店买回一个高低柜,准备结婚用(二轻局卖家具,现在想起来也满离奇)。高低柜立在手推车上,吾推该车该柜阔步于昭乌达路,往家走,那天是周六。我走到宾馆门口,闻听空中飘来呼喊:“原野——原野——”。左右看没人,买一个高低柜不至于这么轰动啊?虽然我心里因为买到这个水曲柳花纹的高低柜而激动半天了。接着走,呼喊声越发迫切,我停车寻找声源。往报社楼上一看,是小展。他从四楼窗户探出头来,振臂喊我。我搁下高低柜,跑楼下听他说话。小展特高兴,说:“把东西推回家,上来喝酒!”我回答:“好!”回到家,嗖嗖赶到报社。
在他办公室,小展已把酒烫好,一个透明的烧杯放在搪瓷缸子里。他一边斟酒(酒还冒着热气),一边自得地说:
“原野,我跟你说,这可怪了。我编完稿,趴窗台往昭乌达路看,想:原野这会儿要在多好,一块儿喝点酒。正想着,你撅达撅达推车过来了。你说这怪不怪?”他伸臂指着窗户,开怀大笑。
说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如历奇迹。子曰:“吾欲仁,斯仁近矣。”我对自己无形中所作的配合也很满意,吃着郭卫红手制的四川泡菜,“滋啦滋啦”喝烧酒,开怀畅谈。我们谈话的内容现在说起来贻笑大方。我、小展、小郭、家俊、远新等人在那些年说的话,是文学、哲学、音乐。我们很少议论别人,尤其不爱议论单位的人和事,“单位”已经让我们感到郁闷。除了这些,我还倾听小展讲阿坝的事,讲他山西籍的老丈人,讲他当森警的小舅子,听他满怀着爱意讲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小展把趴窗台一想我、我就到的事跟我讲了很多遍,我也很得意,说买高低柜不外幌子,就为和他喝酒。其实,这算一种巧合吧。然而在朋友看来,这跟巧合无关,而属天意。是的,天意。天意让我有机缘与小展、小郭、远新、家俊等人结为挚友。我离开赤峰已经二十二年,我们还通声气,还互相想念并相互帮助,这就不是巧合了,只能说是天意。我在外飘流多年,未跻身肉食者队列,朋友们没嫌弃我,尤让我心中感动。在赤峰这个崇尚官场、偏好势利取人的城市,尤其让我十分珍重。有的赤峰人在外面没混到官名,比流浪狗还惶然,我不惶然。何谓故乡?它“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而已,那里有父母大人和朋友,如此而已。前年在俄国,一位萨满师算出我更早的故乡在贝加尔湖左岸,这也算一种说法吧。
和小展在一起,我们并不总喝酒。那时候,我们好像还没学会喝酒,节假日拿这种宝贵的液体闹气氛,就像拣柴禾烧火一样。小展得心脏病之后基本不喝了,我这几年也戒了,喝不了酒。有一次,小展和我参加自治区的一个会议,在宾馆就餐。席间,乌兰察布盟民族处白处长跟小展说了几句话,我还没听懂,小展脸上“腾”地红了,手不再碰啤酒杯。饭后问其故,小展告诉我白处长也是回回,说穆斯林不该饮酒。我不了解教规,但对小展羞惭的表情记忆很深。而后得知,古兰经上有不饮酒的喻示。我想说的只是,小展脸“腾”地红了,是一个好人的生理机制使然。有多少人从来不脸红,只有君子感到自己的过失。常言道“菩萨有过失,凡夫无过失。”你如果到大街问一个陌生人有过哪些过失,回答都是没有,完满如圣人。
四
郭卫红,那时像一朵大红花。怎么会给我这个印象呢?小郭随小展下嫁赤峰,她单纯,爱唱歌,脸上也有两坨高原红。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儿,眸有光亮。我们凑到一起,唱我们知道的一切歌曲。杨远新本是爱迪生同行,学电子,但精通乐理及乐器。当李健的上眼皮喝红了之后,歌声也高昂绮靡。小展不怎么唱,端茶倒水,分别向我们致以诚恳的微笑。地点是电台单身宿舍,后来这栋平房接了一层,曰电视台。唯一的楼梯是带花纹的钢板焊的,女主持人的高跟鞋踏在上面声闻遐迩。那时候真是快乐啊!在宿舍前的篮球场,黄毛的男孩南迪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晚风吹来,歌声飘散,星星高而远。
这四、五年,每临春节,我、小展、家俊和远新我们几家都会聚聚,但不唱歌了。孩子比自己都高,唱也不好意思了。聚餐多在二道街的白云饭店,这是穆斯林饭庄,照顾小展一家。我手头还有几张聚餐的照片,除我们四人,还有杨远新妻才丽华、展国隆妻郭卫红、王家俊妻王丽,我妻陈虹。孩子们是杨飞扬、王月仑、展天戈(卯卯)和鲍尔金娜。看这些照片,一看就看半天。照片上的人仿佛会在脑海里动起来,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就像在耳边。他们——包括我——从照片看还纯洁(纯洁的含义是还没蜕变成各种各样的骗子)、还真诚、还对生活怀抱美好的期望,只是老了。小杨当上了旗县党政CEO或曰札萨克,谦和如初。小才羞涩如初。王丽腼腆如初。小郭爽朗如初。展天戈竟然演变成为歌手。月仑那两年正叛逆。家俊登南山登得一如少年人,白晰的面庞连皱纹都细腻。小展的笑容里包含一些疲惫,仍等着人们说点解颐之语。他好像急于让世界上的人们都互问安好,让一切锦上添花。我们最后一幅春节合影是在2007年,小杨和小展都穿红毛衫,逢本命年。虽说看照片难以释手,看过后,我把它封存在平时不动的地方,不想再看到了。小展,我们只是在心里想念你,平时不愿提到你,更怕看到你的照片,这样的合影再也不会拍到了。远新说,咱们几家一年拍一张,一直拍到八十岁,大伙儿哈哈笑着。这么一件小事,完成谈何容易?太不容易了。今年过年,我们没再合影,也没聚餐,所谓“独插茱萸少一人“,诗虽淡婉,细想饱含深痛。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有多少人还想到你?这些人永远是少数,是你的亲人和友人,越往后想你的人越少。人生就是如此。虽然我想到小展并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感到痛苦,就尽量用他的笑脸驱散悲伤,宁愿相信小展在那边活得很好。
五
有一年我打飞机由沈阳到北京的腾格尔家喝酒,这样的经历年中有好几次。住老腾家,吃、喝,喝多了上附近的中央民族大学操场跑步,跑步时还闹了一个笑话。一队新生在跑道边听军官训话,我跑到他们队列前时,鼻梁上的墨镜连片带腿掉了半边,成了独眼龙,返身在跑道上找。队列爆发大笑,好像我是周星驰,军官愤怒地瞪我一眼。我找回了镜片,不跑了,在操场南侧几棵白杨树下溜达。忽想到,小展小郭搞对象是不是就在这几棵杨树底下?打电话。小展在那边激动地说,对,就在那几棵杨树底下,树多粗了?我刚进这个校园就想起了小展、小郭和小才,他们都是民大的毕业生。
说起这些场景是为了什么呢?不为什么。朋友的姓名、朋友的经历就像芯片植入记忆,你只能通过它们找到关于朋友的一切。对我来说,关于展国隆的这些记忆,今后将孤零零地存在一个区域,不再有新的内容添加。那么,这些片断也会感到凄凉,它不再与大脑神经回路中新的信息沟通,等待着被遗忘。
忘是忘不掉了,只是想起来慨叹生之无常。人的一生能有几个朋友?所谓“相识满天下,知己无几人”。人到四十岁之后,交到知心朋友的概率比中奖更难,它与酒无关与官无关与年龄亦无关,只关心灵,这就难了。
六
小展刚毕业分到赤峰日报社,小郭在赤峰广播电台工作,和我同事。我和家俊几乎每天晚上都去他们家吃饭,小展小郭每次都像款待二十年未见的朋友,笑容里只有喜悦而没有不悦。既然天下有如此好事,我们坚持天天去吃去喝。这是我们相识的开端,什么时间什么季节现在已经忘记了。
有一年,我和家俊、小郭作为新娘才丽华的傧相团组成人员,远赴敖汉旗杨远新府上参加婚礼。在一张照片上,我穿一条皇军才有的黄呢裤,花呢西服,头顶电烫的长发被风吹向上方,如《樱桃小丸子》里的花轮少爷,身边是小郭和家俊,背景是杨远新府邸。那时候多快乐啊,我们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能的意思是在体制外和朋友们制造快乐。杨远新之结婚,在我们看来只是让大家再乐一乐。婚礼上,小郭和家俊侍候局儿,我盘腿坐西屋土炕与父老乡亲高谈阔论……
是的,我们在一起不谈不愉快的事,支配话语权并自认为支配他人命运的人君临我们上方,其中不乏大愚若智之人、大荏若厉之人、大奸若忠之人,我们早已把他们归结于体制上或曰文化上的病态而不去怨恨他们,并同情之。如林语堂言:“不评论我们不喜欢的人。”
我爸对我说,“小展这个孩子好啊!人好,又有文采。如果让他到昭乌达译书社,他能不能来?”
我回答:“译书社如果升格成为中央编译局,小展可能会考虑。”
这是笑谈。我爸常在家里夸赞小展,欲将其任命为译书社执行官而后快。以后,他也没机会说这些了。
赤峰于我越发陌生,除了亲友,没什么需要挂念的人了。唯红山还是我童年的样子,连南山都变样了。小展一走,像在友情之树上劈下一个杈,带着白花花的伤口。这棵树原本很小很矮,但开着美丽的小花。现在看不到国隆那个杈上的花了,我们只记得他的笑脸、略带沙哑的嗓音、嘿嘿笑的标点符号。以后的生活中,如果见到豪爽的、细腻的、幽默的、正直的人,还会想起小展。
“……以后的,会比现在更好。”再见了,国隆!
[责任编辑吴佳骏]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