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老外
那时候任何一种新鲜玩意的传入,都会像朝人群里砸了半截儿砖似的,在我们郑州引起一阵喧哗和骚动。照相机这东西自然也不例外。当时我们郑州有一首竹枝词这样咏叹:“楼名福特哥来夫,拍照人间各样图。画师虽巧难争胜,只传儿子不传徒。”“福特哥来夫”乃英文photogragh之译音,翻译成汉话就是照相馆的意思,斯时大多照相馆门前都有英文photogragh字样的店招。竹枝词这玩意说白了就是民谣,许多学者都认为它有“辅史”和“补史”功能,通过它考证当时的社会风貌和风土人情。郑州人把照相机咏进了他们的竹枝词,可见当时他们对此是何等的惊奇。
当时我们郑州照相馆有两家,都在最繁华商业街德化街上,而且两个门脸儿肩挨着肩。两家老板都是非我族类的外国人,一个是德国人叫牛福生,一个是英国人名文森特。牛福生的长相肖似一匹吃草的毛驴,据他本人说出身于德意志贵族家庭,子子孙孙都世袭着一顶伯爵的帽儿。文森特那模样则像一头食肉的狮子,据他自己吹在英格兰拥有古老庄园,男仆女佣多得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总之如果按照他们的说法,俩人在各自国家都是沐浴着阳光的人,就像两个被父母娇生惯养的宠儿。不过我们郑州人对这种说法的态度是将信将疑,理由就像俗话常说的,“有头发谁愿装秃子”——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跑这么远来混饭吃呢?
两家门脸儿虽说都装着“福特哥来夫”的店招,在经营上却一个吹笛儿一个拉弦儿。牛福生日常最喜把玩的物事是中国文化,就连他那名儿都是来到中国后改的,他的照相馆看起来更像是中国戏楼子,使用的服装都是中国的古代戏装,道具都是中国的团扇烟枪,布景都是中国的亭榭楼台。相形之下的文森特则外国人得比较彻头彻尾,不管瘸不瘸都拎着根西洋文明棍儿,他的照相馆看起来更像是西洋博物馆,使用的服装都是西洋的常服礼服,道具都是西洋的电灯电话,布景都是西洋的古堡教堂。虽说中西医各开各的药,却都把对了当时人们的脉,前者迎合了人们脱离现实生活向往戏剧人生的心理,后者则满足了人们经历新鲜事物追求感官刺激的需求,所以两家的生意都很好。由于彼此互为唱和、相辅相成,牛福生和文森特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古得儿,不仅在生活中勾着肩搭着背,在生意上也互相捧对方的人场。有来牛福生这儿想照西装像的人,牛福生会将其热情引荐到文森特那儿去,有到文森特那儿想照戏装像的人,文森特也会将其热情介绍到牛福生这儿来。人们虽不知道俩人的伯爵和庄主头衔是真是假,但对他们的绅士风度却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如果日子就这么行云流水、不疼不痒地过下去,牛福生和文森特的生活很有可能还会更好,越来越好,然而没想到事情却在这一年秋天来了个很突兀的向后转。是的,这年秋天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到来的,但对牛福生和文森特来说却来得非常之突兀。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事情是由德国挑起的。在上次大战中战败投降的德国经过一段时间的卧薪尝胆之后,就像一个在裁判读秒期间爬起来的拳手,抹一把脸上的血再次扑向了对手。到这一个秋天的时候,差不多半拉欧洲都被这个刹不住车了的人拳打脚踢了个遍。因为英国和法国一直自居为欧洲的保护人,就像俗话常说的“小孩儿的屁股大人的脸”,欧洲一挨打英、法立刻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了,纯粹为了找回场子而对德国宣了战,德、英两国一夜之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牛福生和文森特是从各自收音机里得知德、英宣战消息的,毫无思想准备的俩人并未立刻意识到这事儿会具体到他们身上来。可是无巧不巧的,这天下午他们店里前脚后脚进来几个人。一对恨不得搂成一个人的摩登男女来到德国人这儿,想拍一张穿礼服披婚纱的结婚照,留着几十年以后再回首。一个在仕途上一事无成的小公务员来到英国人这儿,想照一张戴乌纱着蟒袍的标准像,在照片里过一过当官的瘾。倘在平时双方肯定会将人热情介绍到隔壁店里去,然而这次不知怎么俩人不约而同地谁都没有这么做,而是简单粗暴地将客人拒之在了门外,牛福生用的是德国话,文森特用的是英国话。直到他们把不该说的话向客人说出了口,彼此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们都在不自觉间将自己视为了一个国家,而将对方当做了另一个国家。也就是说,他们都把原拟啐向德国和英国脸上的那口黏痰,啐在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德国人和英国人脸上。虽然这两拨儿客人的要求最后都在隔壁店里得到了满足,但是从这时起德国人牛福生和英国人文森特的关系,却像他们的祖国德国和英国似的一下子闹掰了。我们郑州人就是从这一天起诧异地看到,昨天还好得伙着一条裤子穿的牛福生和文森特,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怕是迎面照了头彼此间都不说话,就好像压根儿没看见这么个人。
其实这时的牛福生和文森特,只不过才以这种互相敌视的态度,表达了各自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如果说此刻由于战争刚刚开始,双方的这种表达都还属于潜台词的话,那么随着战争的迅速白热化,他们之间的这种敌对行为也迅速地明朗化和公开化了。翌年夏天横扫一切的德国人获得了空前的大胜,他们不仅突破了法国人苦心经营的马其诺防线,而且在一片叫敦克尔克的海滩上将英国人统统赶回了家,英国人的失利意味着他们完全彻底地失去了欧洲的大陆,从此这片大陆将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德国人。德国的这一振奋人心的胜利使每一个德国人都受到了巨大鼓舞,离国万里的德国人牛福森更是像白拣了个钱包似的欣喜若狂,为了庆祝胜利他连夜放大、裱制出一帧阿道夫·希特勒的照片,大张旗鼓地悬挂在了他照相馆的门脸儿上。翌日清晨我们郑州人的目光都被这帧巨幅照片吸引了过去。只见照片上的德国元首额前一绺长发,唇上一撮短髭,双眼瞪视前方,目光咄咄逼人,一副征服者的居高临下气势,给人的感觉又英俊又威风。瞠目结舌的人们一下子全都具体而实在地,从这帧照片中感受到了遥远德国的胜利,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这把英国人文森特给气坏了。本来文森特也已在头天夜里得知了这一消息,正为他的祖国英国所蒙受的耻辱而痛苦着,差点儿没把他那英国产菲律普六灯收音机都砸巴了,此刻邻居德国人的得意忘形更无异于火上浇油,将他原来就已经噼叭作响的火苗子浇得噌地窜了起来。火冒三丈的文森特如同吃了亏的小孩儿回家叫人帮架似的,冲着希特勒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冲洗制作了一帧尺寸更大的温斯顿·丘吉尔的照片,悬挂在了自己照相馆的门脸儿上。照片中的英国首相肥头大耳,粗眉倒竖,怒目圆睁,仿佛无缘无故地被人扇了一嘴巴,满脸都是不服和忿懑,给人的感觉此人绝不是好欺负的。看到了这帧照片的我们郑州人瞠目结舌之际,又具体而实在地感受到了遥远英国的力量,你就是再厉害也很难将他们打趴那儿。于是乎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发生了,当德国和英国在欧洲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国领袖希特勒和丘吉尔也在万里之外的中国互相瞪着眼,令我们郑州人觉得这场战争似乎一点儿也不遥远。
牛福生和文森特就这样成了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就像一个笼子里圈着的两头呲牙咧嘴的野兽一样。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向无敌的德国战车都在隆隆轰鸣着向前开进,一切试图螳臂挡车的东西都被他们辗轧得支离破碎。随着德国陆军在欧洲大陆取得全面胜利,德国空军也飞越英吉利海峡,对英国进行了铺天盖地的轰炸,整个英伦三岛在这一时期里都成了一片火海,甚至就连象征英国的威斯敏特大教堂都被烧得光剩了灰烬。这一切来自前线的消息都给了人们这样的印象,英国就像一个过了时的老拳王,已经被年轻德国的眼花缭乱的组合拳揍得摇摇欲坠了。
德国人牛福生不用说高兴得把方方正正的“口”字儿都咧成了歪的,这些日子简直成了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这个德国人在德国时就已经是个摄影爱好者,至今仍保存着许多从前拍摄的德国风景照片,这些照片包括莱茵河畔的教堂城堡,慕尼黑城的古老街道,杜伊斯堡的乡村农舍,法兰克福的节日狂欢……总之德国的动人引人之处几乎尽在其中。为了让更多人们分享他作为德国人的胜利喜悦和幸福心情,该牛自费到书馆中将照片印制成了明信片,免费赠送给所有来他店里照相的人。他的这一举动在当时郑州引起了很大轰动,从印刷精美的明信片中头一回见识了德国的我们郑州人,无不表情夸张地啧啧赞叹道:“看看他妈人家德国!”觉得自己的心无形中与德国亲近了许多,情不自禁地为这个国家所取得的胜利喝开了采。
牛福生的无事生非不用说极大刺激了英国人文森特,这时候的文森特正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虽然那些德国炸弹是扔向万里之外的英国的,但是他却觉得每一颗都直接扔在了自己的头上,因此德国邻居的得意忘形立刻招致了他的过激反应。文森特没等隔壁店里的明信片发完,也在自己店里推出了更加隆重的有奖照相活动,凡是来他这儿照相的人都可以到柜台上摸一张彩票,彩票上写有香烟、香皂、汽水、糖果、扑克、玩具等奖品,当然这些东西的产地都是英国,当场开奖当场兑现,抓着什么兑给什么。有一个姓胡的中华国术研究会的头子,闻讯也来参加了这次活动。所谓国术就是武术。这个中华国术研究会听名儿很像个群众团体,实质上却是股仗着会几招“二踢脚”胡作非为的恶势力,由于在这伙人的一亩二分地上混着,文森特日常就很注意笼络勾结他们。这天接过对方摸得的彩票看也不看便大声唱念道:“胡先生中了一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这一嗓子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喊傻了。我们都知道即使在自行车一钱不值了的今天,一辆三枪这样的名车没个两三千块也甭想推得走,更何况在这东西如凤毛麟角的那年月,由此可见这个英国人是跟德国豁上了。文森特的这一举动在当时郑州引起了更大轰动,如果说人们从牛福生名信片中所看到的德国还比较抽象的话,那么从文森特奖品中所认识的英国则非常具象了,这使得我们郑州人蓦然间又觉得只有英国才是自己未出五服的亲戚,同仇敌忾地为这个国家所遭受的苦难叫开了冤。
如此这般,随着牛福生和文森特的敌对的不断升级,我们郑州人也不断升级地瞎起了这么一圈哄之后,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这场发生在德国和英国之间的战争不但并不遥远,而且近在眼前,他们已从德国人牛福生和英国人文森特的互掐中,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演变和进程,并随之忽缓忽急跌荡起伏着自己的心跳。
战争随着时间的行进迂回曲折地演进着,而牛福生和文森特也随着战争的进程,在远离家国的这个叫郑州的地方,为他们的德国和英国锱铢必较、寸步不让地斗争着。俩人之间的这种斗争虽然带有强烈的是非恩怨色彩,但是直到这时他们所采取的斗争形式基本上还是商业竞争,斗争手段基本上也是正常和正当的,随之受益的主要是我们郑州的消费者。然而这种动口不动手的局面后来很快被打破了。后来发生在英吉利海峡的空战出现了不动声色的变化,兴师动众的德国不仅没有如预期的那样炸沉英国,自己反倒露出了疲惫不堪、捉襟见肘的势头,而满目疮痍的英国在顶住了这次灭顶之灾以后,反而缓过气儿来把自己的炸弹扔向了柏林,战争至此进入了谁也不尿谁的胶着状态。随着德、英之战的停滞不前,德国人牛福生和英国人文森特的心情也变得焦虑、急躁起来,动不动自己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恰在这时牛福生的妻子为他生了个儿子。我们已经说过牛福生虽是德国人,但对中国文化却跟中国人一样的熟悉,他知道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中有这么一说,凡对不是自己亲儿子的人叫儿子都是在骂对方,而且会被对方认为是最为恶毒的辱骂。而这时的他已经到了再不骂个谁就过不去了的份儿上,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他刚临人世的孩子做了出气筒,给他德裔的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儿叫温斯顿·丘吉尔,并且惟恐人不知似的满大街叫开了。牛福生的呼儿唤女声当然传到了文森特的耳朵里。这个文森特由于对中国文化只见过人叫不出名儿,不知道牛福生这名儿取得居心叵测,所以一开始并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直到后来有一个当地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说姓牛的这是拐着弯儿骂你哪,才好不容易听明白对方这声儿子叫得指着桑骂着槐。这时的文森特也已经把刻毒的话忍了很久了,牛福生此举几乎就是朝马蜂窝上打了一弹弓,正好为他提供了一个释放蜂毒的借口,因此他二话不说也给他的英国种的宠物狗取了个德国名儿叫阿道夫·希特勒,而且叫狗的嗓门儿比对方还粗还大。俩人这么做的时候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是在互相诋毁了。也就是说德国人牛福生和英国人文森特的斗争发展到这时,已经由正当竞争演变为了人身攻击。两个人都已放下了自吹自擂的绅士身份,由正人君子变成了无行小人。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两个人开始怀着咬牙切齿的心情互相将对方朝火坑里推。
先是文森特在某一天看到牛福生妻子去电影院看电影,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花钱雇了一个闲着没事儿的郑州人,冒充教会医院的医生给牛福生打电话,以后来电视播音员念讣告那样的语气对他说:“我们不得不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向你报告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你太太在敝医院附近横过马路的时候,被豫昌商行送货的美式道奇卡车……不不,这会儿还没有断气。但是由于失血过多,随时都有生命之虞。我们怕万一抢救不过来,所以想请你过来见一面。不过你可千万别着急,事儿已出了再急也没用,过马路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切不可让你太太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了。”急得牛福生一路上摔了四五个大马趴,将把门儿的大牙都栽掉了一个,赶到医院后才气极败坏地发现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给自己添堵添乱。而后牛福生也在某一天得知文森特将为一个会议照合影相,觉得终于等来了报仇雪恨的机会,花钱雇了一个闲着没事儿的郑州人,冒充会务组的人到文森特店里说,原订的上午散会照合影相,由于会议临时延长改到下午了。等文森特按照这个时间扛着照相机赶到会场时,盛会早已于中午吃过了散伙饭,只剩了几个收拾残局的真正会务组的人。无巧不巧的这个会偏偏是我们郑州警察署组织的,可想而知文森特的姗姗来迟为自己招致了什么,剩下来的那几个警察不容分说按住他就是一顿暴打,揍得他几天之后半拉脸还是青的,而后又硬讹着他赔了一笔钱才算了事儿。文森特和牛福生这一回合的过招发生在这一年的冬天里。这一时期里战争形势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化,英国人丘吉尔、美国人罗斯福、苏联人斯大林在一个叫做德黑兰的地方开了个小会,就在这次会议上三个身强力壮的国家结成了反德国的同盟,并且集思广益出了一个如何修理德国的方案,就是自这次拉帮结派性质的会议之后,得罪人太多的德国开始走上了下坡路。这时候不论英国人还是德国人都在为最后的斗争磨着自己的刀。
这一回合的余波还未平,某日下午牛福生正像往常一样做着生意,店里冷不防进来一个剃秃瓢儿的胖子,自称是千年古刹少林寺的和尚。这个少林寺在我们郑州百十里外的嵩山脚下,虽然叫个寺却从未正儿八经念过经,一千多年来一直以打架闻名天下。该和尚肩扛一只呲牙咧嘴的石狮子,进得门来什么铺垫的话都不说,将肩上之物朝照相机架子旁一卸,直奔主题地非要把这块大石头论斤现卖给店里,瞪圆了两眼喝令牛福生道:“一块大洋一斤,此石重三百斤,快拿三百块钱来。”那比石狮子还要呲牙咧嘴的表情仿佛恫吓人们,今天拿不到钱谁也别想让他走人。本份生意人牛福生几时见过如此凶恶的场面,一时间傻得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恶僧在店里扎扎实实取闹了好半天,折腾得牛福生整个下午一文钱的生意都没做成,直到最后有好心之人替他报了匪警,来了两个警察将无理取闹的人强行劝离,这起敲诈勒索事件才算告一段落。但警察却不是谁不谁都可以白叫的,牛福生为此不得不忍痛塞给他们两大包辛苦费,等于还是被这事儿破了一笔为数不小的财。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秃驴并不是瞎摸到牛福生门上的,而是有人事先给他指了路,指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专找牛福生茬口的文森特。是文森特通过曾得过他一辆三枪自行车的胡某人,从其中华国术研究会里选拔的这个矫健的人,把石狮子从好几里外扛到德国人店里的。
而文森特某日下午也像往常一样做着生意,店门外突然来了个打快板要饭的,一边“嗒哩咯嗒哩咯嗒哩咯嗒”地抖着竹板,一边冲着他门脸儿振振有辞地说唱开了:“竹板一响进街来,一街两边好买卖,金字招牌银招牌,横七竖八挂起来。这一两天我没来,听说掌柜发了财,掌柜发财我沾光,您吃饺子我喝汤。”说着朝门口跨了一步:“打着竹板到门边,叫声掌柜给俩钱。没有零钱有元宝,您有元宝我能找。没有钱,给把米,出门之人不拘礼。没有米,饭也行,人不落难不求人。”看到店里半天没反应更加放大了嗓门儿:“好话说了五六斗,恭请掌柜快出手。您拿钱来我就走,双脚离开您门口。双脚走出您门外,您图安生我图快。您图安生把财发,我图快来早回家。”最后看到文森特就是不理他这茬儿,索性撕破脸皮撒泼耍赖道:“好话说了这么久,掌柜还没开金口。您不给钱我知道,您老想听莲花落。您想听来我就唱,我按时间来算账。唱得久来拿得多,别说叫化把您讹。我说这话您不信,几条街上问一问。那个商店唱一晌,赏我白银整十两。”由于他的说唱随机应变、信口开河、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很快就招引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把文森特的大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真正照相的人反被堵在外头挤都挤不进来。文森特眼看这个下午的生意要被这根搅屎棍搅黄了,气得出来推了他一把说滚蛋,却不料这一推把事儿给推坏了,要饭的趁势躺在地上装开了死,人们一喊出人命了把附近的警察给招来了。结果文森特被拧着胳膊架进了我们郑州的警察署,直到天黑时候交了很大一笔保金才放出来。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要饭的也不是盲目别在文森特象眼上的,也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支的这步棋,支棋的不是别人正是专跟文森特过不去的牛福生。熟悉中国三教九流的牛福生,不知道从哪儿搬来这么块中国造的绊脚石,把英国人绊了个结结实实的倒栽葱。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时光的脚步已经又一次地走进了夏天。就在这件事情发生前不久,乘着德黑兰会议的东风,东线的苏联红军开始了全面反攻,正一日千里地收复着失地,西线的英、美盟军也从诺曼底登陆,解放了水深火热的法国,总之曾经不可一世的德国已经越来越露出气数将尽的模样。时局使得每一个英国人都觉得反攻倒算之日到了的同时,又使得每一个德国人都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春尽夏至秋去冬来,日子就这样在四季交替中过了几年。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光里,英国人文森特和德国人牛福生就像戏曲舞台上的两个角儿,各执兵刃、你来我往、唱念做打着,将发生在遥远欧洲的那场战争的来龙去脉、一招一式都展现在了我们郑州票友的面前。这话说得丝毫也不夸张。几年来发生在英国、德国之间的每一次政治风云、外交斗争、战役胜利和战斗失败,都会最具体地物化在文森特和牛福生的面目表情上,使之欣喜若狂、气急败坏、愁眉苦脸、垂头丧气。以至于这几年里我们郑州人根本无须看报纸听收音机,他们只要看看文森特和牛福生的脸色,就可以感受到这一阵子的国际形势怎么样了。就在文森特和牛福生的戏唱得越来越红火的同时,他们的照相馆生意却江河日下,变得一天比一天艰难和窘迫。原因不用说是俩人都对角色过于投入了,一者谁也没有心思再去打点生意上的事儿,二者全都消耗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总之这两个也就是俗话常说的匹夫,在我们郑州这样一个小地方,为了他们祖国之间结下的梁子,没有任何人号召和组织,完全自觉自愿地,各自怀抱倾家荡产的决心僵持着,越来越露出了两败俱伤的势头。
再热闹的大戏也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英国和德国的战争也不例外。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梨花开得格外的好,我们郑州城郭几乎埋没在了如雪的花树中,就在这段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里,包括英国在内的盟军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攻占了德国人的最后堡垒柏林,迫使希特勒朝自己脑袋开出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枪,旷日持久的大战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随着战争的结束,文森特和牛福生的对峙也进入了最后的尾声。文森特还是从英国产菲律普收音机里得知德国战败投降的,听到这一消息的他犹如听到了最后的冲锋号角,二话不说来到德国人门前就要摘砸希特勒的照片,而这时候的牛福生也已得知了祖国所遭遇的不幸,正沉浸在英雄末路那样的悲壮情绪中,当然不能容忍英国人更进一步地凌辱他,于是两个勾心斗角了好几年的人,终于在他们的国家都已经偃旗息鼓之后,发生了第一次正面冲突。我们已经说过文森特和牛福生的形容,一个如同食肉的狮子,一个则像食草的毛驴,可想而知这两种动物之间的决斗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结局是文森特的力量和招术都还没有使到老,牛福生便已被揍成了一条到处都开了花的破棉絮。总之若不是好心的我们郑州人竭力劝解,两个人的故事很可能到这儿就结束了。
牛福生是被人们抬死狗一样抬回照相馆的,这时候的他已经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本来德国的惨败就已经令他如丧考妣,而今身为德国人又惨遭如此非人的践踏,如果说此前他对丧家犬一词还只有模糊认识,那么此刻则终于有了最最真实具体的切身体验,这种切肤之痛使得他悲愤交加,终于因为想不开而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
牛福生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这天晚上了,这时他的脸上只有一种毅然决然的表情,就如同豁出去了要冒险押一个什么宝,哪怕血本无归也不在乎了似的。他勉强撑持着摇摇晃晃的身子,支派妻子去药房为他买些红伤药,那边妻儿刚走这边就把自己照相馆浇上火油放火点着了。牛福生这把火本来是想直接烧到文森特头上的,但是顾虑到杀人放火都犯着法,万一火还没点着便被人抓住个现行,那就等于中国话说的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国恨家仇就没法再报了,所以牙一咬心一横索性把自己的家当先点了,我烧我自己东西你们总不能不让吧,企图以自我毁灭为代价祸及毗邻的英国人。
牛福生这么做原是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欲与不共戴天的文森特拼个同归于尽,却没想到老天偏偏不遂人愿,他的复仇之火刚烧到半路上冷不防地被挡那儿了。那时候我们郑州虽没有正儿八经的消防队,却有个类似于消防队的民间组织叫水会,它是由各家各户共同出资设立的,预备有各种各样的灭火器材和工具,日常由各会员户轮流出人值班和巡逻,一旦发现火情立即鸣锣集合所有会员户,赶往火灾现场进行扑救。这次坏了牛福生事儿的正是这支不长眼睛的水会。结果牛福生的这把大火刚把自己这边烧得差不多,还没来得及接着再往文森特那边烧呢,便被闻迅而来的这支消防队伍不幸扑灭了。可想而知这一打击对牛福生意味着么,这一刹那他觉得眼前什么都成了黑的。更加令他有苦难言、羞愤不已的是,关于这个水会当时还有这么个操蛋的习俗,由于该水会完全是公益性质的,前来救火的都是四邻八舍的志愿者,这些人本身对救助并不负有责任和义务,所以被救的人家等于欠了人们一个情,事后都要请客送礼以示感谢,不幸被烧光了也要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口头致谢。也就是说,尽管牛福生明知道他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这些人一手造成的,表面上却仍要装做没事儿人似的,点头哈腰、强颜欢笑地对王八蛋们说着感激不尽的话。别说牛福生这种已经深受了刺激的人,就是真没事儿人到这一步也很难保证不被气得吐血。于是乎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一贫如洗了的牛福生挨家挨户表达完他的谢意,终于告别最后一户人家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骤然睁大眼睛张大嘴巴,仿佛高血压病人突发了脑溢血似的,僵立片刻之后一头栽倒在了街当央,等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进教会医院时,医生发现此人已死去多时了。牛福生,一个背井离乡的德国人,就这样在我们郑州为国捐躯了。他死得如此猝不及防,据说就连其死对头英国人文森特闻讯都愣了半天,感到严重的手足无措和匪夷所思。
事已至此我们郑州人都以为没什么热闹可看了。难道不是么?德国已经战败投降了,德国人牛福生也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论是英国还是英国人文森特都已失去了拳击的目标,就像俗话常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出戏唱到这儿也只能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散场了。但是没想到事情并没有就此划上句号。
就在安葬德国人牛福生的日子里,从当时我们河南省城开封来了个犹太教拉比。其时开封那地方有个犹太人居住区,生活着许多来自欧洲各国的犹太人,据说都是被反犹的纳粹德国驱逐过来的,他们中的不少人都在那里最终定居了下来,时至今日仍然随处可见这部分人的后裔。我们郑州人惊讶地看到这样一幕情景,在阴雨霏霏梨花飘坠的我们郑州老坟岗,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犹太拉比,竟然一丝不苟地按照犹太教教规,手捧犹太人的《塔木德》,以犹太人的语言希伯来语,为德国人牛福生主持了最后的葬礼。当牛福生棺木在这个犹太拉比的祈祷声中,缓缓安放进墓穴中的那一瞬间,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们郑州人全都看傻脸了。许久许久,一个惊人的说法才在人群中流传开来。却原来一直以自己是个德国人而骄傲的牛福生,其实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德国人,更不是他自诩的德国贵族,他只不过是一个被纳粹德国剥夺了国籍、驱逐出国家的犹太人,就像千千万万流浪在开封和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
就在人们埋葬了牛福生不久,从上海英租界巡捕房来了个高大的英国巡捕,带着两名被上海人叫做“红头阿三”的印度籍警员,在我们郑州警察的协助下找到了英国人文森特的照相馆。我们郑州人更加惊讶地看到这样一个场面,这个大块头一进门即向文森特宣读了一封来自英国的缉捕令,而文森特则没等他念完便打倒了一左一右两个红头阿三,就像牛仔电影中的人物那样撞碎玻璃越窗而逃。追赶出来的巡捕等人先是对天鸣枪以示警告,但见对方置若罔闻狂奔不已,果断瞄准目标开枪射击,其中一枪正中亡命奔逃的文森特腰部,打得他像绊在石头上似的一头栽倒在了大街上。当英国巡捕和红头阿三抬着满身绷带的文森特,登上郑州至上海的蒸汽火车的那一瞬间,我们郑州人的嘴巴全都咧得跟当时的挽裆裤腰一样。许久许久,一个更加惊人的说法才在人群中流传开来。却原来一直在异国他乡捍卫着英国荣誉的文森特,其实也不是名正言顺的英国人,更不是他自称的英国庄园主,他只不过是一个对英国负有重罪的,已由英国法庭缺席判处死刑的,被苏格兰全力以赴追缉多年的在逃刑事犯。
瞠目结舌的我们郑州人呆立了许久,才想起来感慨一句:“我日他娘!别看只是认养的孩儿,比他妈亲生的都孝顺。”
甭跟小姐说这个
小孙这货,就像程咬金一样,勾搭女的有三板斧。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席间没有女的就不说了,他都是低着头闷吃闷喝。席间但凡有个女的,特别是这女的又长得有两眼好看,我日他得儿的他的精神头就来了,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满面红光、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先是不管别人正说什么,他都截住话茬儿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讲一件他上大学时遇到的同样的事儿。接着不管别人说到了哪儿,他又截住话茬儿说:“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讲一件他教大学时遇到的同样的事儿。接着不管别人说完没说完,他又截住话茬儿说:“我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对这件事情发表一番高谈阔论。实际上他说的都是没影的事儿,都是他就着话题、即兴瞎编的,他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说这些事儿,而是通过说事儿间接告诉席间的女的——他上过大学、教过大学、而且经常写论文。也就是说,在女观众面前,树立一个年纪不大、建树不小的青年知识分子形象。
其实就他那三板斧,我一说你就知道咋回事儿了。他上过大学是不假,但那点儿分数上哪儿都不够线,最后只勉强地上了个开封师范。现在这个开封师范改叫了河南大学。而他这人好玩就好玩在,尽管他上那会儿还叫开封师范,而且毕业证上盖的也是开封师范的章,但啥时候问他:“你哪学校的?”他都不说开封师范而瞪着俩眼说:“河大!”当然这么做的不是他一个人,后来我发现只要是开封师范的学生,不管问谁哪学校的他们一概说:“河大!”他教过大学也不假,但那大学是几个人凑钱民办的,与其说是学校还不如说是生意。教师都是社会上的人兼的职,由于讲课费太低真正的老师都不来,只好找些个乱七八糟的竽来充数。就这——别看学生都是些考不上正经大学,不得已才到这种地方好赖混个文凭的,没几天也发现了他这货是唬字牌儿的,他一进教室学生们就“嗷嗷”乱叫着打哄哄,硬是把他像轰一只苍蝇似的轰了出来。至于他准备要写的论文的内容,尽管都是些陈词滥调和歪理邪说,就那也不是他自己的也是从小报上看来的,原作者不是叫这个山、就是叫那个山,本来都是打盘儿写小说的,后来因为写小说写不动,没法儿了才开始写“酷评”。总之一个人只要不是猪脑子,谁都会看出他纯粹是在装孙子。可是女的——要不咋说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呢——看包子最多只能看到外面的褶儿,根本看不见他包子里卖的什么馅儿。结果每回还真有那层次不高的女的,被他这种格调不高的表演所吸引,当他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本来正低头吃着菜,不由抬起头开始注视他;等他说到:“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两眼不知不觉的,已经放出如痴如迷的光;等他终于说到:“我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她们已经完全被他的拙劣表演所倾倒,眼里只有他其他谁都没有了,甚至连自己是谁在哪儿都忘了。其结果往往是一顿饭没吃完,她们已经傻哩吧叽地钻进他捏的套儿。
比如我认识个肥女,是个开广告公司的,她的公司挣钱不挣钱不知道,但因为一天到晚忙三趔四的,就自以为是个白领——自尊、自重、自强、自立的女人了。就开始看不起自己的老公,动不动跟人说他笨说他懒,今儿个嫌他没本事,明儿个怨他不挣钱,哪有男人像他这样儿的,是个男人都知道养活老婆孩子,他可倒好——一家老小全指望她一个女人家养活着。“就这——”她说,“还一点儿不知道感恩。”“我要不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早让他哪凉快去哪儿了。”可是我后来认识了她老公,那个生不逢时的男人愤愤道:“我感恩?你知道我是干嘛的么?我以前是咱外贸上的。外贸上——你也知道——也就是这几年不行了,早几年哪个月不发几回钱,发了你都不知道发的是啥钱。而她,也就是个农民的女儿,是受不了他们那儿的穷日子,才像个寄生虫寄生到咱们城里的,说是打工实际上跟要饭的差不多,连房都是几个互不相识的人合租的,就是到现在也没有咱们城市的户口。直到后来讹上了我,才从那屋里搬到我家里,才在咱们这儿——一个是有了个住下的地儿,一个是有了个长住下去的借口。我本来压根儿就看不上她,我完全是看着她可怜巴巴不忍心,才把她叫到我家里暖和暖和的,要不是我她这会儿说不定早冻死了。妈的我感恩?咱让人说说该谁感恩。”有道是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我一看他们俩口儿到了这份儿上,觉得有机可乘企图讪搭讪搭她,而且——在吃了几顿饭后——我感到她已经半推半就,便开始以二老婆的名义,带着她出现在各种公共场合,特别是谁叫我吃个饭喝个酒啥的,我想反正不是我掏钱每回能叫都叫上她。就这样,一次一个姓唐的朋友叫喝酒,我想也没想也叫上了她,却不料一到酒摊儿我发现坏了,我日他得儿的我看到小孙也跟个人似的在那儿坐着。
果然,小孙一看有个女的,而且还是这么肥个女的,连想都没想她是谁带的,立刻习惯性地扮演开了他的知识分子。先是,因为老唐要到下面去驻村,他把大家叫来就是告别的,我们纷纷祝贺他当了村长,村长——那在村里就是爷呀!孙子马上把话头截过去:“我上大学的时候——”说到这儿还故意停了停,仿佛要给大学两字加上着重号,“我们班有个同学是农村人,进城上学时他爹再三嘱咐他,你小子到城里可不敢胡来啊,特别特别不敢跟女的胡球来,千万千万别给俺得个啥脏病,这可是关系到咱全村的大事。我这个同学还纳闷:‘咱村人跟我有啥关系?他爹说:‘傻孩儿,你想呀。你要是一得,你媳妇不就得了。你媳妇一得,你爹不就得了。你爹一得,你娘不就得了。你娘一得,村长不就得了。村长一得,全村人不就得完了。”接着,进来个小姐俯身对老唐说,先生您点的烧大肠没有了,您是退了还是换成别的菜,随便——老唐说咋着都行呀。孙子马上又把话头截过去:“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说着把脸朝肥女转过去,把对大家说变成了专门对她说,“有一回在学校门口儿吃饭,要了个烧牛肉小姐说没有了,要了个烧羊肉小姐说也没有,后来又要了几个最平常的菜,小姐说对不起您要的菜都没有。最后我气得站了起来:‘你把我的大衣拿过来。我进来时把大衣挂在了衣帽间。没想到小姐去了半天,最后竟回来对我说:‘很抱歉先生,您的大衣也没有了。”接着,老唐看到大家轮着灌他,一个劲儿说不喝了不喝了,下午单位还要给他开欢送会,会上他肯定要发个言什么的。孙子不等他说完又把话头截过去:“得了得了。你们那会有啥可开的,你们那言有啥可发的。”说着竟把椅子朝肥女挪了挪,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我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论的就是他们的车轱辘会,论文的题目就叫《我说几点》。他们的会你是没见过,彻头彻尾都是喇屁眼儿话。上级对下级讲话,肯定得说:‘我强调几点……平级对平级讲话,肯定得说:‘我补充几点……下级对上级讲话,肯定得说:‘我的体会有几点……”
本来我还指望这个肥女,她既然那么的——自尊、自重、自强、自立,品位和智商咋着也得比一般女的高点儿,应该不会欣赏这种低级趣味的东西。但酒没喝到一半我就发现我高看她了。我日他得儿的不知咋了,这么多年了我发现只要是女的,你就不能把她们往高了想,哪怕只把她往高了想那么一点点儿,事实马上就会证明你太高看她了。实际上她们——就像她们老公说的——“也就是个农民的女儿”。你要是在场就会看到,我这么说一点儿也没冤枉她。你看吧,这酒喝得——菜都没上齐呢,他们就已经谈得(主要是他谈得、她听得),容光焕发、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得意忘形,到后来索性发展到不管一桌人说什么,他们只管若无旁人地说他们的,而且越说头越近、越说头越近,让人看上去几乎就是在交头接耳了。就好像她不是跟我来的,而是跟他来的。而我,把她带到这里的人,反而被他们冷落在一边,成了一个毫不相干、无所事事的人。就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气人的是到最后他们竟然当着我面,凑在一起互相交换开了电话号码。我说:“不用了吧。”到这时候我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们都是我的朋友,谁想找谁找我不完了。”但是她这时候已经连看都不看我了,就像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只顾一个劲儿对我孙子说:“你写你的,你写你的。我觉得咱们特说的来,啥时候咱们再聊一聊。”气得我几乎没把刚吃的酒菜全吐出来。
我们知道了小孙的这个毛病,后来都跟他开玩笑。当然,我们知道拿一个人的缺陷开玩笑,这不好。但话说回来也得看跟谁,对于小孙这种——怎么说呢——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的人,我们也不把他当人看很正常。有时候吃饭喝酒有女的,我们就打电话把小孙叫过来。趁他还没到先对女的们说:“等会儿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他有精神病——不不,你们别害怕。他的这种病,不具有攻击性,不仅不会伤害你们谁,而且特别富有观赏性。也就是说你们可以拿他当猴看。”“噢——”女的们一听来了兴致,“还有这种病。这叫什么病?”我说:“这个我说不好,反正是精神病的一种,目前医学界还没给它确定的名称,不过我管它叫‘不能见女的症。一见女的就犯病,一犯病就说——其实说来说去就三句话。”把那三句话是什么话,而小孙实际上是个什么人,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女的们。“噢——”有的女的还不相信,“还有这号的傻孙?”我说:“不信咱们走着瞧。”话说到这儿,一般小孙都会恰到好处地赶到现场。我大老远的把他叫来,是为了让他证实我的话不假,而他每次都不辜负我的厚望,一看面前琳琅满目全是女的,几乎立刻故态复萌、故伎重演。而每当这时就成了我们最为快乐的时刻。他一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女的们全都看我一眼,我们相视露出会心的一笑。他一说:“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女的们又都看我一眼,我们又相视露出会心的一笑。当然小孙也不是个完全不可救药的傻吊儿,有时候正说到兴头上也会突然察觉我们表情不对,猛地刹住车问:“你们笑球咧?”每当这时我都会说:“没事儿没事儿,你说你的。下面该说啥来着——对了,你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而当他一说“我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时,我们笑得更欢了。当然,我必须跟你说实话,这时候的我笑归笑,但笑过之后却感到很悲哀,我的悲哀当然是为了女的们——幸亏我事先打了预防针,若不然不知又有哪个女的被这孙子撂那儿了。女人哪,你们啥时候才能叫我不那么操心呀!
后来有个女的,说起来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我记得当时我到楼下小店买烟,她在我前面买了一袋洗衣粉,零钱凑一块儿还差两毛,给个一百的老板又找不开。那个老板也是认死理儿,两毛钱没有就没有吧,非说他挣就挣在这两毛上。我一看那女的——要脸儿有脸儿,要盘儿有盘儿,头发梢稍微有点儿黄,水蛇腰一拐八道弯儿。就说:“我这儿有,我这儿有。”为她垫了两个一毛的钢镚儿。可能是白受了人家两毛钱吧,而且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不好意思地一个劲儿跟我说谢谢。我说:“得了得了,毛八钱的事儿,你再说就没意思了。”她说:“那——我就在街对面儿发廊,你没事儿去玩吧。”后来有一天我真的去了那发廊,这时候我已经把她忘完了,一进门就被一群年轻女的围住了,七嘴八舌地乱问:“你干啥?”我说:“我理发。”这么说时还没往别处想。却不料她们竟直截了当地问我:“光理发,不弄那?”这才意识到我进的根本不是理发的店。这就好比一个急着上厕所的人,进去以后才发现是女厕所,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窘态。幸亏,就在我红头涨脸、手足无措的那一刻,其中一个女的说“是你呀”认出了我,而我——想了半天——也认出了她,她在女的们嘲笑下红着脸把我拉出来,我才——就像俗话常说的——全身而退。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洁。当然我不会傻到真的相信她叫小洁。她们这种——做小姐的——人,据我所知大多用的都是花名儿,而且名儿里大多有个跟白有关系的字。
本来我和小洁就那么回事儿。但聊了几次后我发现这人有点儿小意思。总之,随着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次数越多,我越来越觉得听她这人说话很好玩,别看她只是个——做小姐的——人,但是却能从一个小姐的角度,见到别人见不到的人生哲学,而且表达方式生动活泼、琅琅上口,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就这样我们越聊越起劲儿,越聊越起劲儿,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地——就像俗话常说的——尿到了一个壶里。
我们尿到一个壶里后,都觉得我们的关系是情感关系。至少带有那么点儿情感的色彩。因为,虽说她就是干这个的,与不知多少人有过同样的关系,但不同的是对其他人都是收费的,而对我却是不收费的。而且据我所知,我是惟一享受这种优惠政策的人。正因为有了情感在里面,我一直想把她当个长线儿,能握着就握着能不抛就不抛。没想到后来我发现不行。可能是身在那么个泥淖里,越来越觉得前途无望吧,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吃粉。而等我意识到她吃粉时,她已经开始三天两头地管我借钱。你可以想想以我们这种关系,不借吧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可借吧——我哪有那么多钱去填这个无底洞。特别是越往后她的瘾越大,没几天就连发廊都不去了,一天到晚除了想这啥都不想了,而且因为这动不动被老警关几天、动不动被老警关几天。后来有一次竟吃得昏死过去,而且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跟她合伙租房的小姐吓坏了,急忙给她老家的父母打电话。可她早已麻木的父母只问一句:“人死了没?”意思是人死了他们来收尸,听说人没死连来都不来了。两天两夜后她终于苏醒过来。你猜她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啥——
“我日他得儿——还没吃过恁细的粮咧!”
这——我就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再这么下去,我个人损失点儿钱没什么,关键是她这一辈子就毁了。就这么着我决定和她“狗他伯”。可是——这就好比俩人一起去什么地方,你要把另一个人扔在半道儿上,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而我翻箱倒柜、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这么个理由。就在这时老唐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不会把她推给别的男的么?”老唐说:“你想呵。你说你们的关系是情感关系,但如果她和别人发生了同样的关系,那你不就——可以说她对感情不专一了么?那你不就——可以跟她名正言顺地狗他伯了么?”我就是在老唐的这种启发下,一下子想起了小孙。并在想起小孙同时,想起了废物利用这个词儿。
果不其然,小孙这天一见又有个女的,而且还是如此好看的一个女的,立刻、马上、当场,猫改不了偷嘴地,猪改不了拱粪地,狗改不了吃屎地,扮演开了他的知识分子。而小洁——尽管我是故意把她领来的,我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这种样形,可是我真的看到她这种样形,心里还是一阵酸溜溜、苦叽叽的——我看到孙子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本来她正埋头吃着菜,不由抬起头开始盯视他;我看到孙子说:“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她的俩眼不知不觉的,已经放出如火如荼的光;我看到孙子说:“我最近准备写一篇论文——”她已经完全被他的出类拔萃所倾倒,惊呼一声:“哇!孙哥这么有本事,一定也很有钱吧?”眼里只有他其他谁都没有了。而且,到底是个做小姐的,一旦得意起来连他妈形都忘了,就在众目睽睽下一口一个孙哥的,如同一块腻子似的沾在了他身上。那情形——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就像我们在电影电视里常见的,一个交际花口口声声老总老总的,把膀子吊在一个国民党团长什么的身上。我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知识分子已经如此深入人心,就连小姐都开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了。他们的这种不管不顾和鲜廉寡耻,不仅差点儿没把我气昏了,就连我叫来的不明真相的陪客都气愤了,都为我这个被抽了薪的釜而抱不平,其中一个不是我在下面及时掐了他一把,当时就把一盘菜砍在了孙子的脸上。
这场酒一直喝到二半夜,最后小孙和小洁都喝大了。特别是傻孙,话都说不囫囵了,却说什么非要送小洁。我假意道:“还是我送吧。”但是他坚持道:“我送我送。”而小洁也跟他唱和着:“我要孙哥送。我要孙哥送。”这时候他们已经公然勾肩搭背在了一起。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说:“你可得想好了。我和你孙哥有我没他。你要是决定了让你孙哥送,我以后就再也不会送你了。”她竟然不假思索道:“不送就不送,不送去个球。”
我说:“这可是你说的。”但是不等我说完他们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
你一定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算完了。别说你了,一开始就连我也这么想。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它没完。它要是到这儿就完了,也就没有什么说头了,我也不会对你津津乐道了。就在我们分手的第二天将近中午时,我突然接到小孙一个电话。我本以为他这会儿不定多么得意呢,却不料他在电话中气极败坏道:“我在某某宾馆302房,立刻给我送身衣裳来。”我刚想问问:“咋回事儿咋回事儿?”他不容分说地打断我:“你他妈就别问了。”我挟着我的一身旧衣裳,来到小孙所说的宾馆房间时,看到这货只穿着裤衩和袜子,一见到我便斯文扫地、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领的是什么人哪!”完全忘了他在人前人后一直装着知识分子。我这才知道——昨晚俩人的醉态,至少有一个是真的有一个是装的。他们来到这家宾馆后,真醉的那个完事儿之后即呼呼大睡,一直睡到这会儿才好不容易醒过来,假醉的则趁着真醉的睡得跟死猪样的,不仅偷走了他的钱包、手机和银行卡,就连他的衣裳和领带都团巴团巴席卷而去,只有一双皮鞋大概因为太臭才幸免于难。“不会吧。”我目瞪口呆地问,“你、你、你丢了多少钱?”他如丧考妣道:“现金两千多,卡上还有六千块,手机是摩托罗拉的,西装是皮尔卡丹的,衬衣、领带和皮带都是金利来的。”“那——”我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你还不赶快叫警察!”“我——”他提着我的裤子原地转了一圈,“我倒是想叫。可是他妈的这种事儿,你让我咋跟警察说哇。”
小洁——竟是这么一个人,这是打死我都想不到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什么也得找到她,当然找到她我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但至少我可以抽她两嘴巴。可是走出宾馆,面对满大街的车流人流我愣了——我去哪儿找她呢?我这才意识到她早就不在那发廊了,这一阵儿都是她找我,我连她住哪儿都不知道。而且——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光知道她自称叫小洁,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想到一个大活人,很可能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先是无所适从了好一会儿,接着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乐了。
骗你不是人,我真的乐了。我之所以不由自主地乐了,是因为这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这样的想法——我一直把小洁当成一般的小姐,现在看来我是有眼无珠认错了人。她是个小姐不假,但思想境界却比我认识的所有女的都高得多。在我认识的所有女的里,面对傻孙精心塑造的知识分子形象,她是惟一一个没有被坑蒙拐骗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恰恰证明她比其他女的层次低,根本不知道知识分子多么有价值,就像面对一块金子根本不知道那是金子样,才没被它所放射的光彩所吸引。但是我要说的是,高吧低吧得看你怎么说。正因为别的女的太高看自己了,总觉得自己应该是金子的同类,才会被卖金子的一骗再骗。而反过来,正因为小洁根本不拿自己当回事儿,我不是金子、我就是一泡臭狗屎,你就是再闪闪发光我都无动于衷,所以才没被金子——知识分子——所奸污,反倒办了知识分子一个丢人打家伙,使得他们这种自以为是的人蒙受了奇耻大辱。这么一比——我更乐了——谁高谁低我想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
[责任编辑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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