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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童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133
卞毓方

  大师都是打童年走来,但是走着走着,相当一部分的大师却失去了童年。若问:大师的童年哪儿去了?一是遗忘,大师多半上了年纪,陈年旧月的事情他已记不清,说不明;二是故意隐瞒,因为大师的童年,也是光屁股,啜指头,玩泥巴,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大师害怕童年把他矮化,索性闭口不说。是以本文再现的六位同龄大师的童年,只是在遗忘和隐瞒之余幸存的“一鳞半爪”。即便这些“一鳞半爪”,也难免是经过精心筛选,乃至粉饰美化,这都是人性之常,人情之常。不过没关系,我们懂得如何把它复原,因为我们既掌握了时代的脉搏,又掌握了大师成长的轨迹乃至最后下落的姿态。

  杨绛:伶俐乖巧,出手无声

  杨绛从历史深处的无锡走来。这是一个书香门第,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在西湖边做过小官,恰如白居易吟咏:“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父亲杨荫杭(1878~1945),“荫”是辈分,如杨绛的二姑母、三姑母,分别叫荫枌和荫榆,“杭”八成寓指杭州,有其字“补塘”为证。杨荫杭生于清光绪四年,值清王朝行将土崩瓦解之际,“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是曹雪芹的喟叹,是借薄命的贾探春自喻的,但是对于叛逆者而言,末世又象征着变化,象征着机遇。杨荫杭是得风气之先的人物,曾先后考入北洋公学、南洋公学,尔后又留学日本、美国。东洋,西洋,南洋,北洋,时人最羡慕的洋墨水都叫他喝了。学而优则仕,杨荫杭在日本和美国学的是法律,归国后,历任民国政府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京师高等审判厅厅长、京师高等检察长、司法部参事等职。他生性耿直,颃世颉俗,所以在官场就混不圆。终于在京师高等检察长任上,丢了官。据杨绛回忆,那件事与扣押交通部总长许世英有关:

  ……许世英受贿被捕,在一九一六年五月。国务会议认为许世英没有犯罪的证据,反要追究检察长杨荫杭的责任;许世英宣告无罪,他随即辞去交通部总长的职务。我想,父亲专研法律,主张法治,坚持司法独立;他小小的一个检察长——至多不过是一个“中不溜”的干部,竟胆敢拘捕在职的交通部总长,不准保释,一定是掌握了充分的罪证,也一定明确自己没有逾越职权。他决不会顺从国务会议的“宣告”,不会承认国务会议有判决权。我不知这个案子是如何了结的,可是我料想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一九年秋,我父亲准是和北京的行政首脑在顶牛。一九一九年他辞职南归,没等辞职照准。(《回忆我的父亲》)

  谁能说,父亲的个性,没有在杨绛的身上留有烙印呢。

  杨绛的母亲唐须嫈(1878~1937),与父亲杨荫杭同龄,娘家为无锡富商,曾就读于上海务本女中,与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以及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同学。杨绛印象最深的,不是母亲的知识,而是她和丈夫的关系。杨绛在《回忆我的父亲》一文中说:“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们子女从小到大,没听到他们吵过一次架。旧式夫妇不吵架的也常有,不过女方会有委屈闷在心里,夫妇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父母却无话不谈……两人一生长河一般的对话,听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这当然是杨绛成人后,读了法国古典作家拉布吕耶尔的书才产生的联想。拉氏形容朋友间的默契,说:“一起幻想,同他们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同他们聊,想到他们,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只要是同他们呆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有夫有妻如此,无疑是人生的极佳状态 ,用古话讲,就叫“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进入二十一世纪,吴学昭曾问杨绛:“您父母这种敞开心扉、互通衷曲、相知默契的关系,对你们姊妹有多大影响?”杨绛回答:“我们姐妹中,三个结了婚的,个个都算得贤妻;我们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

  杨荫杭膝下有八个子女,杨绛排行老四,她上边有三个姐姐,下边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这就是她最早的地位。八个孩子,排头的有排头的优势,属于领导阶层,殿尾的有殿尾的好处,属于“最小偏怜女”,动不动就可以撒娇耍赖,唯有排中间的,像杨绛,不上不下,两头的好处都不沾边。杨绛天资聪慧,善解人意,她上不和姐姐争权,下不和弟妹争宠,与父母相处,伶俐乖巧,温顺体贴。比方说,父亲饭后吃橘子,她主动帮助剥皮,父亲吃风干栗子、山核桃等,她主动帮助脱壳去衣,果品不论干鲜,一经她手,管保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午饭后要休息,一帮小孩懂事,自动散去。父亲有一次叫住杨绛,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杨绛乖觉,她拿了一本书,坐在父亲房里,大气不出,静静地翻,遇到要上厕所,或拿什么东西,也是如小猫行地,寂然无声。父亲一觉醒来,看到小天使般的杨绛默默陪侍在侧,心头一个咯噔,瞬间的温暖,岂是俚俗的一件“小棉袄”所能比拟!从此午休,都要杨绛陪。冬天到了,父亲屋里生着通红通红的炉火,火炉要不时加煤,不然就会熄掉。杨绛即使干这种粗活,笨活,也是屏息敛气,出手无声。杨绛早慧,她小小年纪,就懂得把自己的脚放进父亲的鞋子里,进而从父亲的角度来考虑一切问题,这可是大大的能耐。童年是成年、老年的雏形,我们在日后将会不断看到,这正是杨绛之为杨绛的“独门武功”。

  杨绛生在北京,未满百日,随父母南下,移居上海。四岁,随父母重返北京。这是中国两个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杨绛重返北京,起初住在东城,房东是满族,她因此见识了梳“板板头”,穿旗袍,着高底鞋的满族妇女。她们的高底不是像上海人那样嵌在鞋后根,而是位于鞋底正中,俗称“高底鞋”,或依其形状称“花盆底”鞋、“马蹄底”鞋。木底一般高5-10厘米,有的高达二十多厘米。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一摇一晃。父亲有一次问杨绛:“你长大了要不要穿这种高底鞋?”杨绛认真思索了一会,答:“要!”

  杨绛六岁,进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读书。她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包饭。一天,小学生们正在用午餐,适逢一批客人进来参观,主陪的不是别个,正是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她当时担任女高师的“学监”。贵客驾临,饭厅一片肃然,小学生们埋头吃饭,鸦雀无声。杨绛背对着门,没有看清形势,她吃得吧嗒吧嗒,面前掉了不少饭粒。三姑母见状,疾步走到她的跟前,附耳说了一句悄悄话,杨绛省悟,赶紧把饭粒捡起放进嘴里。旁边的小朋友看了,也照她的样子办。

  钱学森:家世深厚,聪颖过人

  钱学森的家世比杨绛深厚。通俗地讲,他有着贵族的背景。中国的贵族,因为频繁的改朝换代,不断的洗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寿命一般都很短。钱氏家族不然,他们从吴越国王钱镠(852~932)算起,一千多年以来,代有钟鸣鼎食之家,博学鸿识之徒。这要归功于钱镠的家训。据史书记载,钱镠临终留下“心存忠孝,爱兵恤民,勤俭为本,忠厚传家”等十条遗嘱,子孙恪守无违。因此,南宋以降,特别是明清两代,钱氏家族涌现出众多的政治家、文学家和杰出学者。即以当代而论,钱氏家族同样人才辈出,如钱玄同、钱穆、钱锺书、钱钟韩、钱三强、钱伟长、钱学森、钱正英、钱其琛等等,皆是其中翘楚。最近又有一例:2008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钱永健,就是钱学森的侄子。

  钱学森的祖父是钱镠的第三十二代子孙,和清末大商人胡雪岩同代,也是在杭州经商,以贩卖丝绸为业,手腕、魄力不及胡氏,家境还算宽裕。父亲钱均夫(1880~1969),早年就读杭州求是书院,毕业后留学东洋,研修教育,归国,在上海成立“劝学堂”,以施展其“兴教救国”的抱负;1911年,也就是钱学森诞生的那一年,出任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校长。母亲章兰娟((188?~1935),为杭城富商之女,幼承教育,记忆力和计算能力超群,具有数学天资。这样的女子,在清末是凤毛麟角。有人说,钱学森惊人的天赋,正是来自他母亲的遗传基因。

  钱学森生于杭州,落地不久随父母移居上海。三岁,随父母迁居北京。六岁,进的也是师大附小,与杨绛同年同校。钱学森是独子,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晨星,外表极像一个公子哥。客观说,钱学森具备公子哥的一切条件。但他家教严格,在母亲的培育下,两三岁,就能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并学会用心算加减乘除。唐诗、宋词那玩艺,小孩儿未必懂,只能死记硬背,但她是中华文化的瑰宝,长大了自然能慢慢消化,融会贯通,达于心,达于骨髓。

  钱府不是贾府,钱学森不是贾宝玉。他从小就有志气,据说五岁时,能读懂《水浒》。一天,钱学森问父亲:“《水浒》中的一百零八个英雄,原来是天上的一百零八颗星星下凡的。人间的大人物,做大事情的,是不是都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呀?”父亲觉得这问题挺大,认真想了一下,回答:“《水浒》是人们编写的故事,其实,所有的英雄和大人物,像岳飞呀,诸葛亮呀,还有现在的孙中山呀,都不是天上的星星,他们原本都是普通的人,只是他们从小爱学习,有远大的志向,而且又有决心和毅力,不惧怕困难,所以就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钱学森听罢,大受鼓舞,他说:“英雄如果不是天上的星星变的,那我也可以做英雄了!”

  钱学森聪颖过人,活泼好动。上小学时,男孩子喜欢玩一种飞镖,它是用硬纸片折成,头部尖尖的,有一副向后斜掠的翅膀,掷出去能像燕子一样飞行,有时还能在空中回旋。钱学森是此道高手,他折的飞镖,飞得又稳又远,小伙伴谁也赶不上。有人不服气,拿过他的飞镖检查,看看里边是否搞了什么“鬼”。这事,恰巧被自然课老师撞着了。老师走过来,把钱学森的飞镖复原,让他重掷一次,果然飞得又远又稳。老师把学生召拢来,让钱学森讲解其中的奥秘。钱学森说:“我的飞镖没有什么秘密,我也是经过多次失败,一点儿一点儿改进的。飞镖的头不能太重,重了就会往下扎;也不能太轻,头轻了,尾巴就沉,先是向上飞,然后就往下栽;翅膀太小,飞不平稳,太大,就飞不远,爱兜圈子。”钱学森的话,让小伙伴们大为折服:“鬼”原来不在飞镖,而在钱学森的心里——他就是“鬼点子”多嘛。钱学森的话,更让自然老师大为震惊:小小飞镖,里面有科学,钱学森无师自通,悟出了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这小同学不能小看,他很可能是一个大科学家的料!是的,自然老师的眼力不错,假如要给童年的钱学森定格,这无疑是最好的镜头,题目就叫:小小飞镖能飞多远。

  陈省身:天钟数学,性爱自由

  陈省身诞生于浙江嘉兴,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南邻杭州,北接上海,东临杭州湾,是刘禹锡、陆贽、沈钧儒、王国维、茅盾、徐志摩、金庸等古贤今士的故乡。市区有“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南湖——这是不能不提的——1921年8月,在湖上一艘画舫召开的共产党会议,关系到尔后中国的命运,自然包括陈省身。陈省身出生的时候,王国维已在京师图书馆供职,郁达夫刚刚离开嘉兴一中,而徐志摩仍旧在读。在当日,这几人和陈省身风马牛不相及,如今回过头来,不能不承认是地灵人杰——尽管这是一句老话,在王勃《滕王阁序》之后已堕落为陈词滥调。

  没有必要提陈省身的祖父,他老人家去世很早,陈省身压根儿没见过面。陈省身的童年,是在祖母的慈荫下度过的。祖母陈唐氏,名字大概是没有的,颇通文墨,培养一子三女,也都读书认字,这是陈省身最早的文化氛围。父亲陈宝桢(1889~1967),是甲辰年(1904)的秀才,是年十五岁,一个甲子后他回忆此事:“六十年前此甲辰,蓝衫著体倍生春。一时佳话传鸳水,二八韶华席上珍。”此处鸳水,乃南湖的别称。父亲虽然是旧知识分子,难得的是思想活跃,紧跟形势,在陈省身出生之后,以弱冠之年,“幡然改计学申韩”,考入浙江法政学校,是一个勇于进取、追求时尚的人物。母亲韩梅(1887~1945),生于商人之家,识字无多,勤劳朴素,淡泊无华。陈省身的启蒙教育,全仗祖母与小姑姑抓紧。两位旧式女子,新学是不通的,能教他些什么呢?不外就是认认字,读读书,再就是掰着指头识数。这里讲的书,无非《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之类。课程不理想,方法更谈不上科学,要紧的是认了字,给了他了望世界的窗口。儿童求知欲盛,记性强,祖母念经拜佛,陈省身也跟着学,久而久之,他能背出全部的弥陀经。

  陈省身的童年时代,清王朝的梦魇已成了过去,民国的大旗并没能覆盖全国,南北军阀混战,神州大地简直无一刻安宁。陈省身静静地呆在嘉兴,似乎跟这一切关系不大,其实大有影响,外界的纷扰通过空气式的传播进入他的内心,参与构建、捏塑他原始的世界观。

  让我们撩起历史的帷幔,从陈省身的童年攫取一两个镜头。省身的父亲打法政学校毕业,长年在省城工作,每年只是到了岁尾,才回嘉兴和家人团聚。有一次,父亲返家过春节,给省身带了一套礼物,是当时流行于新式学堂的《笔算数学》,分上、中、下三册,是美国传教士狄考文和中国学者邹立文合编的。此书初版于1892年,陈宝桢购得的这套,是第18版,可见它在中国风靡的程度。陈宝桢把它送给省身,意在让他接触新学,还家当日,他略略讲了阿拉伯数字和数学算法,觉得儿子还小,待其正式上学后再教不迟。谁知陈省身一听就爱上了,他一个人私下里慢慢啃,越啃越有兴趣,没过多少日子,居然把三册书啃完,并且做出了其中大部分的习题。这简直是奇迹,陈省身无意中闯入了数学的宫殿——那正是他生命的殿堂,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祖母与姑姑更是无从窥探,他的这一天赋,长久被埋没。

  儿童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1919年,陈省身已经整整八岁,是上小学的时候了。清末嘉兴府辖嘉兴、秀水两县,陈省身的家在秀水,秀水城里最好的学堂,是县立小学,家人把他送了进去。陈省身第一天上学,犹如小鸟出笼,拍打着翅膀,瞧什么都激动,都新鲜。然而,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课间休息,他看见老师把几个学生叫到一边,用戒尺狠狠打他们的手心。不用说,这都是课间表现不好的。在1919年前后的中国,这种体罚仍很盛行。季羡林在他的《回忆新育小学》里,就记述过被先生用竹板戒尺责打的情景。陈省身没有进过学前的私塾,少见多怪,大为惊骇,不明白老师何以如此野蛮?学生何以如此可怜?散学后,他把这一幕告诉家人,并且声明,这样的学校,他宁肯不上。小省身的态度十分坚定,笔者不知道用嘉兴话怎么表达,套用北方的俗语,则为:惹不起,躲得起。果然,第二天早晨,陈省身死活不肯去学校。第三天也不去。第四天也不去。这是陈省身对外部世界做出的第一次激烈反应。陈省身如果有什么贯穿终生的信仰,那就是对专制压迫的痛恨,和对自由解放的渴望。西方人爱说“性格即命运”,中国人也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说法,看什么呢?当然是看性格。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人的一生的际遇,很大程度上,就是以性格为原点,一寸一尺地向四外扩展延伸。

  这样一件大事,家人一定把它报告给陈省身的父亲。父亲是怎么表态的?现存资料没有显示,姑且忽略不计,但是结论很清楚:陈省身胜利了!作为一代数学宗师,他创造出只念一天初小就罢学的豪举。

  黄万里:一是闹,二是傲

  黄万里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家世。他祖籍为江苏省川沙县,老家的旧宅,是前清内阁中书、举人沈树镛的内史第。这是一座三进院落的大宅,占地一千五百平方米。黄家之所以能入住于此,是因为黃沈两家是亲戚,黄万里的曾祖父,娶了沈树镛的姐姐。除此之外,根据最新考证,宋庆龄、宋子文、宋美龄也在此宅出生成长,胡适也在此宅度过童年。黄万里的父亲黄炎培(1878~1965),是前清举人、早期同盟会会员、著名教育家,曾先后创办和主持广明小学与师范讲习所、浦东中学,在爱国学社、城东女学等新教育团体和学堂中任教,并参与发起江苏学务总会。辛亥革命后,担任江苏都督府民政司总务科长兼教育科长,而后又出任江苏省教育司长。母亲王纠思(1883~1940),为南汇县周浦镇一位读书人家之女,十七岁嫁入黄家,婚后就读于上海城东女学,学习师范与育蚕,课余哺育婴儿,料理家务。

  黄万里生于上海。他母亲总共养有十二个孩子,存活九个,五个男孩,四个女孩。黄万里排行第三。鉴于祖父祖母早逝,父亲又长年在外,母亲独力照顾一个大家庭,实在顾不过来,这就导致孩子的成长,呈散漫的放羊状态。黄万里天性顽皮,愈是没有人管,愈是人来疯。小时候,黄万里的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他的一个亲戚回忆:“小万里不仅自己闹,想出各种花样在家里闹,还招来一群村野顽童一起闹,爬树钻洞,大呼小叫,奔走追逐,总之是闹。”有一例为证:黄万里有一个姑姑,年长未嫁,一天,姑姑与男朋友关起门来谈话,气氛十分神秘。黄万里预感有好事,事先躲在床底下偷听。当一对情侣敲定终身大事,他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大喊:“噢,成功了!成功了!”

  调皮之外,还加上骄傲。这大概也是儿童的天性,总想当第一,总要争英雄。父亲偶尔回家,考察黄万里的禀赋,看出他的毛病,一是闹,二是傲。对于前者,父亲给予谅解,淘气是儿童的专利。有时黄万里闹急了,父亲便轻轻指着他的脑瓜,笑嘻嘻地点上一句:“你总要闹出个名堂才好!”对于后者,父亲决不姑息,他经常告诫黄万里:“古人云‘虽有周公孔子之德之能而骄者,则其人决不能称贤。戒骄必须从内心出发,仅在形态上不虚伪犹不足道也。”

  父亲终归在家时少,母亲又疏于管教,从小学开始,黄万里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寒暑假也不让回家,而是托给亲戚照管。这是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好处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坏处是监管缺席,欲望泛滥,嬉玩过度——要知道,他毕竟还是孩子,纵然是一块良璞,也得有大匠运斤。

  十岁以后,大匠出场了。大匠不是别人,乃是浦东中学附属小学校长王则行和班主任王夔钧。此事可作两种解释:一,浦东中学乃黄炎培所创,他们对大老板的孩子当然要另眼相看。二,他们凭多年教学经验,确实看中了黄万里的率直、纯朴、元气淋漓、生龙活虎,深信眼前这位淘气的少年,只要引导得法,就能成为争气的少年。两位师长是怎么引导的?试看黄万里的《自述》,他说:“1921年至1924年,为浦东中学附属小学校长王则行、班主任王夔钧先生看重,严加培养,课学加速进步,小学时以第一名毕业。”又据徐刚记述:“王则行与王夔钧先生在朝夕相处中,看中了这个顽皮学生的可爱之处,聪明、诚挚,有极强的记忆力,便让他多背古文,学写旧体诗,并告诉黄炎培:‘此子可造。”

  侯仁之:体弱多病,母爱无涯

  侯仁之的家世,鲜为人知。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自己不说,旁人也就无从知晓。笔者仅知道他父亲名天忱,毕业于协和大学,那是所教会学校,他祖上或他父亲是如何与教会结缘的,不得而知。母亲刘毓兰,没有正式进过学堂,小时候在家送弟弟上学,站在门外偷听过一些书,婚后跟丈夫学会识字和珠算。人是极聪明的,据说,侯家与一所教会医院为邻,那家医院的护士,就常过来请刘毓兰帮她们算账。

  侯仁之生于河北省枣强县肖张镇。这不是他的祖籍,他的老家在山东省恩县庞庄。侯仁之的家族什么时候搬到肖张镇的,无考。资料仅仅提供:侯仁之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回肖张镇的一所教会学校任教。吾国风习,男主外,女主内。这是父系社会的法则。侯仁之的父亲也与杨绛、钱学森、黄万里的父亲一样,整天在外忙碌,他的童年,大部分是与母亲一起度过。最新科学研究证明,母亲的素养和作为,直接影响孩子的资质。侯仁之幼时身体孱弱,也没大病,就是弱不禁风,碰一碰就倒的样子,难以坚持正常上学,总是读一阵,休学一阵,这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尤其复学之后,照例要留一级,对于幼小的心灵,更是雪上加霜。笔者读初中时,同样因为生病,还有贫穷,曾休学一年,那种落后于人的难堪与羞耻,至今想起,仍然刻骨铭心。这个时候,母亲的作用就充分显示出来了。母亲鼓励侯仁之,人生在世,经历这灾那难,是很寻常的,生病不要紧,你年轻,生命力强,经过治疗、休养,很快就会痊愈。又说,人生是一场长跑,一时的快慢无关紧要,关键是后劲。为了使侯仁之病中的心灵得到优质的滋养,母亲为他订阅了多种外埠的画报,这在小小县城,是很奢侈的事。钱学森的启蒙读物是唐诗宋词,陈省身的是《笔算数学》。侯仁之的读物别开生面,是色彩鲜明、形象生动的图画。侯仁之从画报了解人生、世界,他苍白的童年也因之变得五彩斑斓,多姿多态。母亲信教,经常拿《圣经·旧约》中的小故事,启迪侯仁之的心智,务使他在疗养中保持健康向上的精神,坦然微笑地拥抱生活。

  母亲生育侯仁之时,已年近四十,这是侯家的第一个孩子,父母喜出望外,给他取名光临,学名仁之。两年后弟弟出生,取名重临,学名硕之。母亲着力培养孩子的自立意识和劳动习惯,兄弟俩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要求他们动手洗一些小件的衣服。母亲还让他们在院子里开出一块菜地,种瓜植豆,两个人各管几畦。院子里有两条甬道,母亲要求他俩各扫一条,看谁扫得又快又干净。母亲把两条甬道命名为“津浦路”、“京汉路”——这是当时中国最有名的两条铁路,有了这么个象征性的名字,哥儿俩觉得自己像个小火车头,扫得更加带劲。侯仁之的母亲是伟大的,同样是扫地,她只是给甬道一个新的命名,就使枯燥的劳动变成了浪漫的进军,耳旁交织着风声、车轮声、汽笛声,以及发自内心的“加油!”这只是一个细节,一个打时光的指缝偶然漏出的金色细节,一滴水看太阳,借此我们可以充分领略侯母的教育风范。把道路扫干净也是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我甚至觉得,侯仁之后来迷恋历史,继而又迷恋上历史地理,这种兴趣与倾向,早在他与弟弟争扫甬道时就已埋下了种子。

  季羡林:穷乡僻壤的野小子

  与以上五位相比,季羡林绝对是个异数。他出生于山东省清平县,那是一个穷乡僻壤。据其自述:“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他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就是说,季羡林这一粒种子,不幸是像但丁形容的那样,“掉在了岩石缝里”。

  季羡林的祖父,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生有三个儿子,因为日子艰难,养不起,把最小的老三送了人。季羡林出生的时候,祖父祖母都已去世,短命,想必和穷愁潦倒有关。祖父祖母死后,家里只剩下当时尚未成年的父亲和一个更小的叔叔,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兄弟俩房无一间,地无一垅,那日子是什么滋味,概可想见。据说,兄弟俩缺衣少食,经常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有次实在捱不过,偷偷溜去村南大户人家的枣林,捡落在地上的烂枣充饥。季羡林的母亲姓赵,俗称季赵氏,终生连个名字也没捞上,更甭说文化什么的了。

  季羡林的童年,没有幼儿园,没有书香,没有父爱母教,对于城市、高楼、电灯、娱乐、英雄等等,缺乏起码的想像,唯独对于本能的口腹之欲,情有独钟。晚年季羡林作《我的童年》,他在文章中说: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异常艰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数有限,平常只能吃红高粱面饼子;没有钱买盐,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在锅里煮水,腌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底,就吃这种咸菜。举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一睁眼,抬腿就往村里跑(我们家在村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见她把手一蜷,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半个白面馒头拿在手中,递给我。我吃起来,仿佛是龙胆凤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白面馒头更好吃的东西。这白面馒头是她的两个儿子(每家有几十亩地)特别孝敬她的。她喜欢我这个孙子,每天总省下半个,留给我吃。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对门住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每天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总带我走出去老远到别人割过的地里去拾麦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拣到一小篮麦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篮子递给母亲,看样子她是非常欢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麦子比较多,她把麦粒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来了,吃完了饭以后,我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赶着我要打。我当时是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下来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饼子尽情地享受了。”

  季羡林小时候,基本上是一个野孩子,野地里疯,野地里长。季羡林四五岁时,由父亲做主,跟一位姓马的先生认了一些字,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接下去怎么办?既然家里穷得连书本也买不起,当然谈不上供他正规学习,小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个三年五载,很容易就错过开发的季节,撂荒了。这绝非危言耸听,季羡林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叫杨狗,另一个叫哑巴小,两人的前途可以参照。当年,三个小娃儿见天在一起玩,浮水、打枣、捉知了、摸虾,快活郎当,形影不离。后来怎么样了呢?杨狗终生务农,老实巴交,一字不识。哑巴小呢,落草当了山大王,练得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本领煞是了得,可惜那是一条不归路,最后一个失手,叫官府捉住,砍了头。季羡林的出路,纵然成不了铤而走险的绿林好汉,也必然是像杨狗那样,当一辈子农民,整日价面朝黄土背朝天。

  写到这儿,想起一个故事:科学家霍金发育迟,很晚才学会阅读,上学后,在班里的表现十分糟糕,老师觉得他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同学把他当成讽刺捉弄的对象。霍金十二岁时,班上有两个男孩公然用一袋糖果打赌,说他永远不会有出息。同样的道理,倘若当年有人就季羡林的命运打赌,肯定赌他不会成材。

  后记

  童年的幸福与否,系于天下的父母。

  钱学森的童年近于理想化:渊深的背景,作教育的父亲,有文化的母亲,生地在杭州,幼儿期在上海,童年进北京,入北师大附小……所有这一切,交织成一个令人羡慕的文化氛围。钱学森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知识启蒙和高雅的文化旨趣,如果生在汉末,他会使孔融见绌,如果生在北宋,他会使司马光逊色;都说童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钱学森的童年其实比黄金更贵,无价。

  父母就是儿童的领导,兄弟姐妹就是儿童的朋友和同事,儿童感受社会,不是用理论,而是用心。杨绛在童年时期就已充分感悟父母的气质,这是长大了读多少本书也抵不上的。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杨绛迅速适应了自己不上不下的地位,她用一颗纤细的心处理各方面的关系,应对从容,进退自如。

  罢学事件,显露出陈省身的气质和人格。“不自由,毋宁死”,《马赛曲》的名句,陈省身未必听过,但这份渴望,却是人人生而具备,在陈省身的身上体现得更为强烈而已。

  而同时,我们也应看到,陈省身闭于家门之内,陷于孤独之境,没有年龄相当的玩伴,没有集体游戏,没有音乐美术体育的熏陶滋养,没有宽泛的人际交流,他心智的发展是不平衡的,有些方面很敏感,如数学,有些方面则很迟钝,如音乐和体育。陈省身晚年自曝:“我一向不迷恋于体育运动,听音乐则发现只是浪费时间。”斯言大谬,陈老先生!这是你童年的闭锁造成的,是不幸,切不可当作经验炫耀鬻卖。

  黄万里的童年是锅夹生饭,一方面,有玩耍嬉戏相随,他的天性是狂放的,生气是充盈的,另一方面,由于和家庭疏离,他的灵魂未免显得粗糙。黄万里的母亲在重负之下忽略了他,他也因此无缘很好地认识母亲,这一点,终将在他日后的道路上投下阴影。

  侯仁之的童年,一半阴郁,一半阳光,阴郁来自他的疾病,阳光来自他的母亲。《圣经·旧约》有言:“教养孩童,使他走当行的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离。”疾病是侯仁之人生的第一堂课,母亲最终帮他跨越前进的障碍。母亲是儿童的上帝。母亲是帮助儿童驶向生活激流的舵。

  季羡林的童年是平凡的,我们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和大师的潜质相距甚远。但是他后来分明成了大师,响当当的!这说明观察是不到位的。笔者转而想到卡耐基的名言:“人生所能得到的最好财富,就是出生在贫寒之家。”《孟子》亦有言:“生于忧患”。以是观之,季羡林的童年并非一无可取,当他一旦觉悟,昔日的贫穷就会化为奋发的动力,从而受用终生。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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