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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贻斌小说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78
姜贻斌

  古祠堂

  学堂位于一个古老的祠堂。

  祠堂十分破烂了,已经具有了相当的文物价值,只是那时人们还没有这个意识。墙壁上的青砖已被风雨严重侵蚀,凹凹凸凸的,像一张巨大的脸上长满了丑陋不堪的麻子。门窗上的漆早已脱落,蛀虫把它们改造成许多弯弯曲曲细小的缝隙,像无数条微型地道,也像从泥土中挖出来的棺材板子。而朗朗的读书声,似乎要把这座古老而沉睡的祠堂从遥远的年代中唤醒。

  离村子不远,仅一里多路。

  学堂只有一个先生,叫育秧,是那个乡村唯一读了初中的后生。在这个偏僻的乡村,遍地散发着猪牛屎的臭味,还有鸡鸭的屎臭。牲畜们任意行走,肥肥瘦瘦的猪甚至卧伏在主人的睡屋,屙下一堆堆黑屎,弄得屋里臭气熏天。人们的衣着更没有什么讲究了,破破烂烂的,一个个蓬头垢面,邋遢极了,似乎不到妹子家出嫁或是讨婆娘的喜庆日子,几乎难以看见有人穿得几分整洁。

  不过,育秧毕竟还是与别人有所区别的。

  他每天穿得整整齐齐,衣服是浆洗过的,显得干净而挺括,脚下是一双半新半旧的胶鞋,不像村里的大人和细把戏,一律赤着脚,厚厚的脚板,并不害怕尖锐的石头和荆棘,刀枪不入似的,他们只有到了冬天,才会穿上破旧的鞋子。育秧却担心脚板被刺破了。当然,还有他的头发,每天必定是要梳一梳的。村里只有他刷牙,他是唯一的白牙齿,其他人的牙齿一律是黄色的垢,像抽了多年的老旱烟。

  育秧以前读书时,每天都要经过这个破烂的祠堂,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后却落在了这个寂静而古老的祠堂里,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他在祠堂没有床铺,仍然睡在家里。他原想在祠堂安个铺,一到晚上,这里就出奇的安静,没有了人们的吵闹声,也没有了猪狗鸡鸭的喧哗声。父母却不准他睡在这里,说祠堂的阴气太重了,到晚上,就像鬼打死人,他们不放心。还说,如果你养一条狗,他们就放心了,育秧却不愿意养。育秧是个比较固执的人,不知为什么,为此事他居然没有力争,只是稍稍地犹豫一下,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他仍然跟学生们一样,每天一来一去的。走在路上时,他是不说话的,微微地抿着嘴巴,腋窝里夹几本书,独自走着,好像身前身后没有学生,学生喊他,只是点点头而已,就算是一个答应。

  一条清瘦的身子,在田埂上缓慢地走着,就走出了一种孤独。

  惟有站在讲台上,育秧才像个先生说起话来,语气不轻不重,很平缓,没有多少激动,也就没有多少的抑扬顿挫,像一条平缓的河流。育秧从来也不呵叱学生,态度是罕见的温和,即使学生犯了错,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目光并不尖锐,或许还很温和,让对方自己产生出深深的愧疚来,他只要看到那种愧疚,也就到此为止了,轻轻地说,你可以走了。不过,望着下面坐着的学生,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充满着求知的欲望,还有那一个个穿得邋遢破烂的样子,他心里就感到一种无言的复杂。他脸上很少有笑容,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忧郁。那种忧郁从眼里飘散出来,如果不是学生已经习惯了,肯定是有些胆怯的。况且,他的忧郁不像别人,别人眼神里的忧郁只有一阵子,最多一天或几天,而他眼神中的忧郁却经久不散,好像已深深地扎了根。

  当然,也不是说他不笑,在学堂,间常还是有笑的,只是笑得不大,没有声音,嘴角勾出两道轻轻的笑纹,像鱼嘴巴上的两根细须,就表明他已经笑了。书是教好的,极认真,尤其喜欢那些提问的学生,只是有些问题如果不是书本上的,他也就没有能力回答了,回答不出来,也不装腔作势,更不会发脾气,坦然地说,这个问题么,我也不蛮清楚,这样吧,等我弄清楚了,再告诉你好吗?其实,有些问题连他也没有办法弄清楚的,所以,见到那个提问的学生时,他不是把目光轻轻地移开,就是愧疚地把脑壳低下来。

  按理说,像育秧这样的后生,有点文化,又当教书先生,在乡村,要找个对象是轻而易举的。不像绝大部分的后生,天天站在田土里晒太阳,晒得像条黑马卵,如果加之家里又特别穷,那么,妹子家是难以看上的。所以,村里已有了好几个年纪不一的光棍,这些光棍还经常滋事生非,不是偷人家的鸡鸭,就是打女人的主意,搞得村里鸡犬不宁。

  不过,那些光棍并没有把育秧列入他们队伍中的一员,所以,也不邀他去作案。即使邀,也是邀不出来的,育秧哪里会与他们为伍呢?育秧显得很老成,内敛,这似乎与他的年纪不符。不过,光棍们坚信,育秧绝对不会成为光棍的,只要他愿意,随时就能够成为新郎官的,他如果成了光棍,全乡村的后生都会成为光棍的。

  他的条件不同一般,是当先生的,又不用在田土里晒太阳,那个祠堂虽然破烂,还能够挡住强烈的阳光。所以,他的皮肤很白,白得有点不真实,白得不像一个乡下人了。如果他也帮家里劳动,他也会晒太阳的,太阳就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痕迹。

  那就是乡村的痕迹。

  他却不帮家里劳动,好像他的任务就是教书,除此之外,一概不闻不问。其实,乡村的教书先生,哪有不帮家里劳动的?人家都是半文半武,一脚站在讲台上,一脚伸进泥土中,身上明显地散发着知识和泥土混杂的气息。

  他仅仅是文,没有一点武。

  所以,每天散学之后,育秧就独自呆在祠堂,并不马上回家,好像害怕劳动,在刻意地回避。他或是静静地看书,或是把一只手撑着额头上做长久的思考,也不晓得他到底想些什么,就是那样默默地枯坐。或是,独自在祠堂内慢慢地踱步,低着脑壳,一圈又一圈,也不感到丝毫的乏味。祠堂内很干净,那自然是他的功劳,他从不要学生扫地,总是等到学生走了之后,就把祠堂打扫一遍。看来,他是很喜欢这个地方的。

  当然,他还喜欢站在祠堂内的那棵樟树下,樟树怕有三四丈高,他就从上自下,或从下自上,拿目光抚摸着樟树长长的身子,以及那许多的翠绿,居然不感到一丝厌倦。鼻子则轻轻地呼吸,似乎要把樟树淡淡的香气一丝不漏地吸进肺里,让整个肺腑也淡香起来。雀鸟站在樟树上不停地鸣叫,叫出许多的清脆和婉转,有时,则调皮地掉下一滴洁白的屎,恰巧又落在他衣服上,他便要淡笑地骂一句,灾鸟。

  看看天色不早了,暮霭已经笼罩这寂静乡村的天地,育秧才走出祠堂,把大门咔嚓一声锁了,将那些鸟叫声也锁在了祠堂,然后,抬头望一眼那条弯曲的田埂,好像有点踌躇不前,再慢慢地朝村里走去。

  晚上,后生们一般都在打牌,或是听老人扯古,他们用叭叭的牌声和苍老的嗓音,来打发乡村漫长的夜晚,迎来第一声金属般的悠长的鸡鸣。当然,对于那些光棍而言,夜幕则是他们最好的保护伞,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让他们乐不思蜀。

  育秧哪里也不去,坐在家里,显得十分孤僻,或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看书,或是怔怔地望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或是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扯着蜘蛛网的天花板,光线黯淡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似乎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似乎可以让他的思绪任意飞扬。在村里,几乎没有人可以与他交流,所以,他宁愿不去做这种努力。他的性格似乎很古怪,内向,执拗,除了学生,除了父母,他好像不想与任何人有更多的接触,甚至连那些小时的伙伴,也显得十分的生分了,好像从来也没有跟他们玩耍过。

  父母只有他一个崽,两个姐姐早已嫁人,一并嫁在杨家坳上,已是拖儿带女了,各自又有一大堆家务,也是难得回来一趟的。在乡村,哪个崽不帮父母劳动呢?女是靠不住的,迟早是要出嫁的,只有崽一辈子会守着父母,如果不帮父母劳动,养崽做什么呢?养崽主要是传宗接代,把祖宗的这根香火传继下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养儿防老。崽长大了,成家了,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不仅仅是帮父母做事,另外,还要处理许多重要的事务了。

  育秧还在读书时,每天来回走四十里,已经累得够呛了,居然还晓得心疼父母,千方百计地抽空帮父母分担,所以,田土里可以经常看见他单薄的身子,看见他那汗流浃背的样子。当了先生之后,居然就甩手不做了,好像那些农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已经从那些繁忙的农活中逃离出来了,或是解放出来了,他突然似乎很厌烦那些农活,不仅累人,邋遢,还没完没了的。不像教书,一身干净,还有寒暑假,可以让疲惫的身心得到暂时性的调整。

  不过,每每望着劳累的父母时,他脸上便微微地抽搐起来,心里毕竟还是有所触动的,只是想一想,便又硬了心肠,还是没有动手帮忙。育秧最多只是帮家里喂喂猪,也就是说,娘把猪草斫好了,又把猪潲煮好了,还把猪潲舀在了桶子里,他只需提着猪潲走到猪栏去,把桶里的猪潲倒在潲盆里,然后,怔怔地看着猪呱叽呱叽地吃潲,仅此而已。至于田土里的事,甚至春插秋收的繁忙季节,他就自行地一律免掉了。好在父母也并不责怪他,更没恶骂过,父母显得宽宏大量的,这在乡间是很少见到的。父母好像认定了他就是个教书的命,那么,就让他一心一意地教书罢,再者,他也并不是一味地闲着,不像乡间那些游手好闲之人。

  按说,育秧也到了相亲的年纪,父母也不断地催促,还找媒婆帮忙牵线,只是让人感到迷惑的是,育秧似乎并不性急,栽下脑壳,不表态,也不说话,好像他早已有了心上人——或许是初中的同学吧——所以,已是胸有成竹的了。父母猜想,只要你心中有了人,那也好办,你就把妹子家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吧,或是去妹子家那里走走。

  父母这样急切地问他,他不回答,以为他是不好意思,那么,就耐心地等待吧,等到他愿意把妹子家带回来。等了数月半载,也不见他带什么妹子家回来。父母当然就性急了,像育秧这般大的后生,只要有了条件的,哪个不是相了亲的?哪个不是订了婚的?育秧是他吴家唯一的香火,如果不相亲,不成亲,哪里有吴家的延续呢?当然就要苦口婆心地劝育秧了,崽啊崽,我们吴家只有你一根秧,你拖不得嘞,如果再拖,我们夜里就睡不着觉嘞。看见父母劝得急了,育秧终于开了口,说,莫性急么。然后,就再也没有话了。父母也不敢逼他,如果逼狠了,万一逼出什么病来,又如何是好?那么,这根香火就生生地断掉了。隔壁村里有个叫学仁的后生,相了几次亲,也没看中一个妹子家,他父母却催得急迫,说不要挑三拣四的了,妹子家只要能做事能生崽就可以了,学仁却是固执,硬不答应,与父母大唱对台戏,结果呢,人就生生地癫掉了。

  育秧的父母便无奈地顺着说,我们不性急,不性急。

  不过,村人是要管闲事的,既然管闲事,当然就会有了议论,他们担心地对育秧的父母说,哎,你家育秧不是有病了吧?育秧的父母就要齐心协力地奋起反击,咧牙呲嘴地说,哎,你这不是败我家育秧的名声么?哎,他哪里有病了?哎,书教得好好的难道有病吗?哎,我看是你有病了。村人见育秧的父母真的生气了,把嘴巴赶紧闭上,生怕挨骂,心里头却还在嘀咕,没病怎么不找对象呢?

  又猜测,育秧的脑壳肯定是没病的,如果脑壳有病,还教得成书么?当得成先生么?要么,怕是心里有病吧,是不是还在他读书时出过什么险事呢?是不是曾经死皮赖脸地追过某女同学,却被某女同学当众狠狠地恶骂过呢?然后,胆子就吓怕了,吓得以后对妹子家一律避退三舍了呢?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呢?哦,还有,是不是他的卵子有毛病了?所以,对女色就不感兴趣了?就像太监一样了?——尽管这个猜测很不厚道——不过,上述的这些猜测,又都是很有可能的,不然,世上哪有这样的怪事呢?

  有的后生很有心计,故意叫育秧去河里洗澡,叫他洗澡并不是目的,是想看看他的卵子是否真的有毛病。育秧根本不上这个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这个阴谋,人家叫他,他无声地摇摇头,就算是拒绝了。所以,村人根本无法探明他的虚实,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看着育秧的背影,人们叹息地说,可惜了,可惜了。这话也不晓得育秧听见没有,反正他是默默地走远了。

  村人都想得出一个真实的结论,以证实他们的猜测,却徒劳而无功。

  又仍然不心甘,育秧既然是这种不太正常的人,那么,自家的细把戏放在他的手里认字,毕竟还是不放心的,我们在春上播种育秧可以长出稻谷来,他这个育秧,如果把细把戏也育成了他那个样子,这个村子不都是育秧了么?不都是甩手不做事的人了么?况且,学堂只需要一个先生,那些人以后又怎么办呢?难道都去当先生么?仔细地问自家的细把戏,那个育秧老师到底怎么样?对你们好不好呢?打骂你们么?细把戏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居然都伸出大拇指说好,没一个说他半句坏话的,好像他是一个圣人。

  大人们当然不相信,以为这是育秧威逼的,迫使细把戏不敢说真话,又偷偷地躲在祠堂外面听,听见里面的育秧教得头头是道,声音清晰而亲切,根本就不像有病的人。如果他育秧在学堂有什么反常,或是打骂学生,或是对细妹子动手动脚的,甚至还在她们的胯下搞名堂——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不然,他为什么不找对象呢——那么,他们就会采取紧急措施,先把他大骂一餐,必要时,还要将他暴打一餐,然后,马上反映到高头去,坚决把他赶走,强烈要求换一个先生,最好是个女的,不要再害了学生。

  其实,曾经也有人暗暗地去高头反映过,说这个育秧老师回到家就很少说话,简直像个哑巴,再者,年纪到了,也不找对象,简直像个太监,像这样的教书先生,恐怕要不得嘞,起码就不正常么,这又怎么教得好学生呢?高头的人想了想,就问,那育秧老师在学堂说不说话呢?回答说,那还是说话的。高头的人又问,那育秧老师不找对象,碍不碍你们的卵事呢?回答说,那倒是不碍。高头的人就理直气壮地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要育秧老师教书呢?告状的人顿感理屈词穷,不晓得怎样回答了,就灰溜溜地走了。

  告状的事,育秧一直蒙在鼓里的,如果他晓得了,不知有何反应。

  村里人的脾气都很暴躁,男女都是这样,好像这里的风水养育了喜欢吵闹打架的人,本来好好的一句话,三句话不对头了,就要粗鲁地张嘴骂人,或动开拳脚。所以,村里几乎没有安宁的时候。不是上午有人在愤怒地对骂,骂得口水飙溅,或是挥着菜刀在砧板上不断愤恨地斫着,或是双手下流地拍着胯下,就是下午有人挥起扁担凶猛地追打某个人,追得鸡飞狗跳的,似乎一扁担抡过去,就要将对方致于死地。如果碰上这样激烈的场面,村人们大多喜欢看热闹,并不上前劝解,悠闲地抱着双手,嘴巴大声地叫喊着,嗬嗬——,似乎是在助威,希望这个争嘴动手的场合继续下去,也让寂静的乡村有一点热闹的响动。当然,毕竟还是有人上去劝架的,站在打闹的两人之间,双手像一把极有力量的大剪刀,一张一合的,尽力地把双方撑开,嘴巴不断地说,你们莫吵了,莫吵了。

  这个时候,绝对不要期望育秧会上前劝架,本来,作为一个老师,是可以用文明去耐心地劝导他们的,以此来化解双方激愤的情绪,育秧却皱着眉毛瞟一眼,似乎很讨厌这样的场面,并不走拢去看热闹,最多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句,打什么卵架呢?真是。便缓缓地走了过去。即使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了,他也不管不问。

  不过,如果看见他的学生吵架了,他肯定是要去劝架的,几步走过去,轻轻地摸摸这个的脑壳,又轻轻地摸摸那个的脑壳,淡淡地说,不要吵架了好不?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含有一种无比的威严,吵架的双方便怯怯地看着他,默默地低下脑壳,一场激烈的争吵就偃旗息鼓了。

  由此可见,他对学生还是很关心的,只是对大人们之间的事,就不太管了,似乎是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了。

  后来,有一件事倒是让人瞠目结舌。

  一个叫王小灌的学生,那天家里叫他去扯猪草,他没扯,竟然跑到山上耍去了,耍得尽了性,到了天黑才回家,篮子里的猪草却没见一根。王小灌的父亲发疯了,气得挥着扁担一顿猛追,要教训教训王小灌。如果追上了去,王小灌的脑壳肯定是要开花的。亏得王小灌跑得快,像一只野兔在田埂上直飙,飙着飙着,很快就消失在他父亲的视线中了。王小灌的父亲也没去寻找,一路回家,一路喋喋不休地大骂,这个猪弄的,死到外面算了。

  天已大黑了,王小灌也不见回来,村人看他父亲仍不去寻找,也就没有打算帮着寻找,还指责王小灌太贪耍了。这时,只见育秧走出家门,手电筒在夜色中斩出一道光芒来,他没喊别人一起去寻找王小灌,独自就往巨大的黑夜中走去。

  他走一阵,喊一声,王小灌——

  野山荒岭之中,却没有听见王小灌的回答。

  育秧并不灰心,手电光在黑沉沉的夜幕中寻找着一个个可疑之处,找遍了附近的村子,也找遍了山脚下。他没有上山去寻找,心想,这乌黑乌黑的天,想必王小灌也没有勇气躲到山上去的,连大人都没有这个勇气,山上有野物,说不定会伤人的。

  村人们议论说,这个育秧,肯定寻找一阵就会回来的,这天宽地宽的,漆里巴黑的,你到哪里去找呢?

  有人还有意地坐在屋檐下,看看育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捱到了深夜,人都要瞌睡了,却还没见育秧回家。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田野上还飘荡着缕缕白雾,有人看见育秧终于回来了,他的身影从白雾中模糊地走出来,渐渐地,就越来越清晰了,屁股后面还跟着瘦小的王小灌。

  这人就大喊起来,他们回来了。

  村人们闻讯纷纷地走出来,只见两人疲惫不堪,走路摇摇晃晃的,身上还沾着泥土和碎草。育秧的脸好像瘦了一轮,眼圈发黑,就明白,他一夜没有闭过眼晴。

  当时,人们默默地看着育秧,认为育秧马上会回到家里好好地睡一觉,不过,人们的眼睛又惊讶了起来,育秧并没有回家,而是无言地跟着王小灌去了王家。

  王小灌的父亲也闻声而出,抬头看见育秧和王小灌回来了,脸上正要有所表情——或是感谢,或是继续厉骂王小灌——这时,育秧站住了,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做大人的好没良心嘞,崽被你打出了门,也不去寻找,如果他被野物伤了,你不是害了他一辈子吗?你哪里像个做大人的?你的心肠怎么这样硬呢?骂得王小灌的父亲不敢回嘴,默默地栽下脑壳。王小灌的母亲则流着愧疚的泪水。

  那真是一个罕见的早晨。

  育秧气愤得浑身发抖,脸色青紫,嘴唇颤动,好像王小灌是他的老弟,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欺侮了,他就要站出来替他出口气似的。村人们被他气愤的声音震惊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育秧这般大动肝火,没想到一个文静的人,竟然也有这么大的脾气。所以,听完育秧的厉骂之后,也帮着育秧说王小灌的父亲,说你这样的确要不得嘞,崽走了,也不去找找,万一出了什么卵事,你后悔就来不及了。然后,又劝育秧,说育秧老师也不要发脾气了,王小灌的父母晓得做错了。谁知劝不转来,育秧仍然大骂,似乎是骂给众人看的。

  有了育秧这一回恶骂,从此,大人们再也不敢对崽女如此的态度了。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从来不与村人有什么接触,只是那都是在特殊的情况之下,比如说,人家有了红白喜事,主家是一定要来请他的,请他写丧联或喜联,这是他的长处,也似乎是他的专利。他并不拒绝,叫人摆好纸墨,然后,就默默地写起来。他写得极认真,并不敷衍了事,若是某个字写得不太理想,便把那张纸轻轻地揉掉,重新来过。他把写好的丧联或喜联一条条摆在地上,地上立即就色彩斑斓了。写完之后,又把所有的对联仔细地看过,之后,并不去吃酒,不去凑那个热闹,便独自回家了。主家都晓得他的习惯,也不去勉强,只是把礼物和几碗酒菜送来,然后,说几声谢谢。

  这可能是他与村人接触最多的时候。

  若是放了寒暑假,育秧仍然像上课一样,按时去祠堂,然后,到天色放黑,又默默地回来。有人出于好奇,去悄悄地看过他,看他到底在祠堂做些什么,发现他不是在静静地看那棵樟树,就是默默地看那座古老的祠堂,目光浏览着一块块被风雨侵蚀的青砖,浏览着一扇扇伤痕累累的门窗,像个文物考察专家,在与悠久的历史做着无声的对话。

  当然,他还喜欢走到祠堂后面的山上去,站在高高的山岭上,向远方久久地眺望。

  远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河流像一根羞涩的白色绸带,隐隐约约地嵌在大地上,还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农舍,炊烟在翠绿的大背景上任意地涂抹。这一切,让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色,既欣悦,又盼望。他的目光伸得很长很长,似乎要伸到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只是那一片山脉无情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自从回家当先生之后,以前许多的同学就再也没有了来往,路途的遥远,生生地阻隔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山风在起劲地吹拂,撩起了他的头发,也撩起了他的衣服。不过,登高望远似乎也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喜悦,走下山来,那种忧郁又重新嵌入他眼里。

  有一天,天色不早了,父母还不见育秧回家,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回来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呢?按照他的规律,是没有这个可能性的。育秧的娘便说,你是不是去喊一声?他父亲说,不要喊,肯定就会回来的。育秧的娘在灶屋忙着搞饭菜,今天家里有一件喜事,她要多煮两个菜,也就顾不得催促了,只是饭菜上了桌,育秧仍然没有回来,就又催促育秧的父亲。他父亲想偷懒,便叫隔壁的马耳朵去喊,马耳朵是育秧的学生,马耳朵看着黑暗的天地,怯怯地说,我怕嘞。育秧的父亲恼火地说,马耳朵,你没卵用嘞。

  自己就往祠堂走去。

  祠堂黑黢黢地沉默着,像一尊庞然大物的野兽。

  育秧的父亲很少来祠堂的,看见这副黑黢黢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了几分胆怯,又一想,崽在这里面呢,我怕什么怕呢?育秧的父亲走到祠堂一看,大门竟然是关着的,就想,崽是不是在谈对象了?是不是担心人家发现就把门关了呢?父亲心里有了一丝窃喜,准备返回去算了,不如让崽和对象安心地呆上一阵,他想什么时候回家,就随他好了。

  不过,转身时,又犹豫起来,或许崽没有谈对象呢?就启开嗓子,轻轻地喊一声育秧,里面没有回答,又大喊一声,还是没有育秧的声音。就想,你就是在谈对象,爷老子喊你,你也应该答一声么。心里就起了疑心,然后,走到大门前笃笃地敲门,先是轻轻的,却不见崽来开门,就挥起拳头擂门,仍然没有人开门。育秧的父亲焦急了,往后退几步,运足气力,然后,一下猛地冲过去,终于用肩膀撞开了大门。

  他惊呆了,看见樟树上模模糊糊地吊着一个长长的人。

  那天,正好是育秧二十一岁生日。

  谁是叛徒

  我曾经参与过一次集体性的偷猪行动,尽管那次行动最终流了产。

  那天,我去知青茶场玩耍时——茶场离我插队之地五里路——正碰上他们秘密地议论这件事。房门紧紧地关闭着,我敲半天也不开门,我大声说是我嘞,他们才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他们的脸色显得神秘和严肃,我还以为是要去报复某个农民。仔细一听,我也来了兴趣,毛遂自荐地说我也参加一个。他们没有犹豫,欢迎我的参与。

  ——他们准备去偷农民的猪。

  这在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行动。

  这伙人平时只是小偷小摸而已,或是偷只鸡呀,或是偷只鸭呀,或是偷鸡鸭们辛辛苦苦下的蛋呀,稍微饱饱口福而已,并不足为奇。我虽然没有偷过鸡鸭之类,偶尔来茶场碰上了,他们还是很客气的,拿来那些战利品让我品尝。也许,他们觉得这样小打小唱不过瘾了,对于贪得无厌的肚子而言,小鸡小鸭小蛋的,只是聊补无菜之炊,如果偷一头大肥猪,那么,就可以安心地吃一段日子了。

  为首的叫齐备,是一个高大的家伙,粗壮有力,据说,他父亲是县武装部的。他很可能受到他父亲的职业影响,思路十分清晰,说我们在行动之前,一定要把各种环节想清楚,切切不可盲目行事。他稳稳当当地坐在板凳上,一只手撑着年轻而睿智的额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有了他,我们就像有了主心骨。

  我们毕竟还算有良心的,在究竟偷谁家的肥猪问题上,热烈地讨论过一番。总的前提是,决不去偷那些特别穷困的人家,人家一年的油盐钱,都寄存在那头猪身上。如果偷了这类人家的猪,人家绝望了,很可能上吊或跳河。乡村贫穷的程度,足以令人惊心动魄。我们商量决定,要偷就偷那些队长家的,或是四属户的,这类人家相对富裕些,肥猪被偷了,他们还有补救的手段。

  大政方针确定了,便对附近的几个村子进行仔细研究,我们熟悉那些村子,甚至连每家每户的情况也大致清楚。我们首先筛掉那些穷困的人家,把那些队长和四属户的家圈定之后,再进行分析与研究。这类家庭,共二十五户。我们又考虑谁家的肥猪便于偷窃——这在于猪栏的位置了——猪栏的位置十分重要,如果离住房太近,不易下手,容易让人家发现,一定要选择离住房远一点的猪栏。我们的行动非常慎重,不要以为我们肚子没有油水了,就莽撞行事,就不去考虑安全问题了。这会关系到我们的名声,绝对不能偷了一头肥猪,而让名声一败涂地。最后,选择了九队的队长家,九队的队长叫老黑,人长得乌黑,像马卵子,对知青的态度也不怎么友好,要理不理的。

  齐备补充说,当然,更重要的是,老黑家的猪栏离房子有三十米远,我们不会惊动他的。

  我们为最终的选择感到激动和兴奋,既然目标选定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细节需要考虑,最重要的当然是偷猪的手段。所以,在此问题上,争论得十分厉害,彼此互不相让,这是对整个行动负责,对我们的名声负责,每个人可以畅所欲言,百花齐放。齐备没有参与争论,张大眼睛,冷静地看着我们,有意识地让我们调动起全部的智慧,把所有的想法通通说出来。

  一种意见是,先用酒掺在猪潲中把猪灌醉,然后,迅速把它抬走。另一种意见是,用竹篾罩子套在肥猪嘴巴上,不让它叫出声来,然后,迅速地把它抬走。还有一种意见是比较残酷的,说不如朝肥猪的脖子上狠狠捅上一刀子,然后,把猪迅速地抬走。

  在这些意见中,动刀子这着棋,无疑是最愚蠢的,属下下策,肥猪突然挨了一刀子,肯定要发出最后绝望的叫喊,那么痛,可能不叫喊吗?它一叫喊,不就惊动人了吗?我们不是束手就擒吗?即使有意外之喜,比如说主家酣睡如猪,没有被肥猪痛苦的嚎叫声惊醒,我们即使把这头鲜血淋漓的肥猪抬走了,那么,一路上留下的若隐若现的鲜血,不是给人家留下了追查的踪迹吗?人家只要跟着一路的血滴,顺藤摸瓜,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抓住。

  齐备没有说话,似乎很沉得住气,不断慢吞吞地喝着冷水,似乎是时刻让自己保持冷静。这时,他却发言了,他严厉地盯着主张动刀子的刘明功说,你说要动刀子?你说有那么容易吗?我不如动枪呢,只要装上消音器,砰,一枪就打死它,唉,可惜我爸爸没有枪了。

  刘明功这个极其愚蠢的方案,当即就被否定。刘明功似乎不服气,鼻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像猪所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争议最为激烈的方案是,到底是拿酒把猪灌醉呢?还是用竹篾罩子?

  仔细分析,发现这两个方案都有其利弊。

  先说第一个。

  拿酒把猪灌醉的好处在于——把酒放在猪潲中让猪慢慢吃——这是可以温文尔雅地把猪偷到手的,肥猪醉了,打着酒鼾,岂不是乖乖地让我们抬走吗?不过,它还是存在两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一是此举太麻烦了,我们还要准备一定数量的猪潲,另外,还要准备一定数量的酒,到哪里去搞这么多的酒呢?如果数量少了,对于肥猪而言,肯定没有什么效力的。总而言之,光是这些准备工作,就不是那么方便和利索。二是时间上等不及,即使弄来了一定数量的酒和猪潲给猪吃,我们也得要耐心等着肥猪慢吞吞地吃完,还要等到酒精发作肥猪大醉之后才能动手。这个等待的过程,无疑是十分漫长的。况且,在等待的过程之中,会不会让人发现呢?如果有人起来解溲怎么办?还有,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是让人担惊受怕的,心脏的承受力显然达不到。所以,这个方案,并不符合快刀斩乱麻的原则,有拖沓之嫌。

  那么,用竹篾套子又如何呢?

  这个方案有利的一面,是简单利索,并不十分麻烦,竹篾套子我们会做,到山上把竹子砍回来,再把竹子破成一条一条的,就可以做成一个圆锥形的罩子,在罩子的边沿上,对称地扎上两根绳子。竹篾罩子既不重,又不脏,便于携带。如果顺利的话,走进猪栏里,趁肥猪还在酣睡之时,将罩子轻轻地往肥猪的嘴巴上一套,赶快把两根绳子紧紧扎在猪头上,肥猪就歌唱不起了,它再挣扎,罩子也不会掉落下来,就会乖乖地被我们抬走。不过,这方案也有其弊端。当我们其中的某人准备拿它去套肥猪嘴巴时,肥猪万一惊醒了呢?惊醒之后突然叫起来了呢?叫起来之后,突然恶狠狠地往某人手上咬一口呢?

  诸如此类,都是需要我们认真而严肃地考虑。

  所以,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这几个方案都存在着某种不足,并不十分完美。

  我们花去许多时间讨论,这才觉得,去偷一头肥猪,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它需要动脑筋,需要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这时,很冷静的齐备却有点不耐烦了,站起来说,他娘卖胡子的,我们也是没有麻药,不然的话,一针就可以解决问题。

  他伸出大拇指食指中指,做出一个打针的动作。

  这句话忽然提醒了小鄢妹子,小鄢原来是主醉派的——当然,她只是想到用酒来醉翻肥猪,没有想到麻药——已经与罩子派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了,她突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这时,她兴奋地叫起来,好像是主醉派的援军已经赶到,连连说,对呀对呀,这麻药不难啊,我爸爸医院里就有啊。她父亲在县城医院,要搞点麻药,想必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听了非常高兴,说,看来问题解决了,他娘卖胡子的,这一针下去,肯定会麻翻它的。

  齐备像个领袖人物,把一只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最后拿定主意说,好吧,事不宜迟,我们应该当机立断。紧接着,他让一个叫芳子的妹子,赶快陪同小鄢妹子回家,速去速回。两个妹子马上站起来说,我们就走。临走时,齐备小声地叮嘱说,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拍了拍她们的肩膀。两个妹子会意地点点头,轻轻打开门,小心往外面看一眼,急忙地走了。

  默默望着她们在路上疾走的背影,我们都很感动,茶场离县城不近,一个来回有三十多里。

  两个娘子军走了之后,所有的方案不再争论,通通放弃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把希望全部放在了威力无比的麻药上,我们觉得只有通过科学的手段,来顺利地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我们这些已经忘记了科学的人,却突然很感谢科学了,这个科学,可以让我们吃到香喷喷的肥猪肉。

  接下来,十分闲暇,我们便开始想入非非了,开始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了。大家纷纷议论,如果把肥猪偷了回来,应该是怎么个吃法呢?有人说坚决要吃红烧肉,有人说坚决要吃腌菜蒸扣肉,有人说坚决要吃用文火炖着的烂肉,有人说坚决要吃用青辣椒炒排骨,有人说坚决要吃用红辣椒炒腰花,有人说坚决要吃用红辣椒和青辣椒炒精肉,有人说坚决要吃用酸萝卜炒猪肠子,其吃法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为了说服别人,各自还说出了为什么要吃这个或吃那个的充分理由,为什么要这样搞而不那样搞的充分理由,据理力争。大家异常兴奋,目光发亮,好像大肥猪已经摆在了我们眼前。

  齐备见我没插嘴,说,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吞吞口水,说,你们都在争着说,像打烂了沙罐一样的,哪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呢?

  哦?齐备招了招手,叫大家不要说了,又对我说,那你说说吧。

  我莞尔一笑,说,这有什么可争论的呢?到时候,每个吃法都搞它一碗,不都可以满足了么?

  大家咿呀咿呀地叫起来,惭愧地说,是呀,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没想到呢?

  齐备看我一眼,笑着表扬说,你的智商不低。

  我听罢,笑了笑,有那么一点受宠若惊。

  天快断黑时,小鄢和芳子两个娘子军才匆匆赶回来了,走得一身汗水,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额头上。我们急忙问搞到麻药没有,她们却内疚地说没有搞到。这个消息,让我们大失所望,便讪讪地说,那就另想办法吧。齐备没有说话,很稳重的样子,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娘子军的神色。芳子紧闭嘴巴,好像忍不住快要笑起来了,那个小鄢呢,忽然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两样东西,小心地摆在桌子上。

  我们一看,天啦,一小瓶是麻药,一支是针管。

  两个娘子军咯咯地笑着说,是哄你们的呢。

  我们顿时欢呼起来,齐备的脸上泛出了笑容,稳重地拍了拍小鄢的肩膀,说,你们一进来,我就猜出你们是在说谎。

  大家的情绪很不错,兴奋极了。从两个娘子军去拿麻药和针管就可以看出来,这一切,都是非常顺利的,兆头是很好的。

  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搞饭菜,然后是吃饭,然后是聊天。

  齐备提醒说,你们现在要睡觉也可以,一定要养精蓄锐呵。

  有些瞌睡重的人就赶紧睡觉去了。

  齐备决定,把行动的时间定到深夜三点,理由是,这是人们睡得最香的时候,是便于行动的。他却没有睡觉,像一个大战之前的总指挥,似乎还在考虑着种种可能意外发生的环节。我睡在他床上。他默默地抽着烟,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那只闹钟。的哒的哒的摆动声,一秒一秒地走近那个时刻。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一舔一舔,无声地把他映衬出像座雕像。

  后来,我们都在梦中被齐备叫醒了,大家揉着惺忪的眼睛,极力地振作精神,拿起绳子和竹杠,就像战士拿起了长枪和大炮。齐备呢,小心地把麻药和针管放在口袋里,像是一种秘密武器。他严肃地扫视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一定要悄悄的,不要发出一点响声。

  小鄢和芳子两个娘子军没有去,在家静静地等候。她们却也起床了,像是老百姓在为一支将要投入战斗的军队送行。

  临到我们整装待发了,小鄢揉揉惺忪的眼睛,突然提出一个问题,说,我们把肥猪抬回来之后,放到哪里杀呢?

  我们一听,立即停住脚步,头脑迅速地冷静下来。

  是呀,把肥猪偷回来之后放到哪里杀呢?我们怎么连这个重要的问题也没有想到呢?一是我们谁也不敢杀猪,也不晓得怎样杀,如果请农民杀,那绝对是不现实的,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二是即使我们自己会杀,又放到哪里去杀呢?难道就放在茶场吗?茶场不但有我们知青,还有生产队的农民,他们每天也在茶场出工的,即使我们杀掉了猪,谁又敢保证那些猪血猪毛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呢?谁又敢保证肉香味不会悠悠地飘进他们敏感的鼻子呢?

  这时,有人草率地提议,不如放到无人烟的山沟里去杀。

  这个办法却很快被否定了,山沟里有热水吗?没有热水,怎么能够给肥猪刨毛呢?总不能够吃有毛猪吧?再者,如果杀了猪之后,难道就在山沟里煮着吃吗?又能够在一天之内吃完它吗?如果吃不完,还不是要拿回茶场吗?那些农民不还是会发现吗?另外,杀猪是需要工具的,比如刀子,铁杖,铁皮刨子,等等等等。

  我们却连一样工具也没有。

  我们真正被这些问题难住了,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聪明和智慧的脑子,竟然在杀猪等一系列问题上为了难。我们望着齐备,他似乎也被难住了,好像在暗暗埋怨自己,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有考虑到,眼睛怔怔地望着那盏忽闪的煤油灯。

  屋里静得让人忐忑不安。

  如果说,我们莽撞行事不计后果,那么,当夜肯定就见诸行动了,我们可以让九队队长老黑家的那头肥猪,品尝科学的威力。我们却偏偏又是比较理智的人,我们都有挨批斗的父亲或母亲,我们肩膀上都负有沉重的包袱,所以,我们不得不冷静下来。

  齐备考虑半天,最后沮丧地说,看来,我们要暂时取消这次行动了,等我们把一切细节考虑清楚时再说吧。

  我们同意他的意见。

  就都睡觉去了。

  我和齐备挤在一张床上继续做梦。我做的是恶梦,梦见我们并没有偷到肥猪,却被老黑抓住了,我们被打得鲜血淋漓,鬼喊鬼叫。老黑逼问谁是为首的,我们异口同声地指着齐备说,是他。齐备被打得最惨,一条右腿打断了,白骨森森。我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摸了摸齐备的右腿,他的右腿还在。齐备打着粗犷的呼噜,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我没有把这个恶梦告诉齐备,也没对那些人说,我吃了两个熟红薯,就回到自己队里去了。回到村子,我那种参与行动的信心居然荡然无存,甚至还害怕起来,如果这次行动一旦有什么失误,或是走漏一丝风声,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的。那个恶梦,却一直紧紧地跟随我,像幽灵一样。我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害怕,这种害怕是孤单的。我不晓得他们是否害怕,不过,他们即使害怕,也不像我是孤单的害怕。这次偷窃虽然没有付诸行动,我竟然也时时提防有人来抓我,那些天,我像一条担惊受怕的狗,在村子里东藏西躲的,甚至还准备逃回父母家去。

  我的预感灵验极了,仅过了两天,这次并没有付诸行动的秘密策划,却不晓得怎么泄露了出去。茶场所在的大队顿时如临大故,派来了许多人,由大队书记亲自带队,还有大队长民兵营长等数十人。他们清早就来到茶场,把参与这次行动的人,通通叫到一间屋里,不准随便走动。我虽然不是那个茶场的,却也没有成为一条侥幸的漏网之鱼,最后还是被人叫到茶场来了。这件事情的败露,疑问重重。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呢?他们又是怎么晓得还有我的参与呢?最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队书记带着人手,还从小鄢的箱子里搜查出了麻药和针管,这等于是铁证如山了。大队书记摆弄着那两样证据,非常严肃地说,你们要老实交待,所有的情况,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我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内心却是非常紧张和恐惧,不晓得这件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如何。如果把我们永远留在农村,那么,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两个娘子军吓得哭了起来,呜呜的哭声在屋里低回,像两只巨大的蜜蜂在兴奋地振翅飞舞。我们坐的坐,站的站,有些人干脆蹲在地上,神色一律是害怕的,沮丧的,无奈的。毫无疑问,我们中间一定是出了叛徒。

  这个叛徒是谁呢?我们都不敢胡乱猜测。

  我们都是些什么人?是一帮同甘共苦的患难兄弟姐妹啊。

  大队书记说了许多,烟雾和言语严厉地从他嘴巴里冲出来,见我们谁也不开口,明白一时也难以撬开我们的嘴巴,便带着人走出屋子,坐到屋檐下喝茶去了,留下时间给我们考虑。

  齐备的脸色非常难看,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尖锐,一个个地盯我们,似乎企图把那个可恨的叛徒找出来。

  他小声地问小鄢,他们是怎么晓得你有麻药和针管的?

  小鄢委屈地说,我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

  那么你呢?齐备的眼睛唰地射向芳子。

  芳子害怕地哆嗦着,泪水又流了下来,她跟小鄢睡一间屋子,她的嫌疑最大。芳子却发誓说,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如果我说了,我是你们的小女……

  齐备怀疑的目光终于放过她们,又开始在别人脸上扫视。紧接着,大家的眼睛又相互扫视,最后,把怀疑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来了,像许多雪亮的刀子向我唰唰地杀来,一刀一刀地乱砍,似乎把我当成了那头未曾偷到手的肥猪,直砍得我血溅肉飞。我害怕这种怀疑的目光——或许我不是茶场的人,他们便以为是我出卖了他们——我怎么会出卖他们呢?出卖了他们,不等于把我自己也出卖了吗?

  我顿时慌张起来,急忙解释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呀?难道怀疑我么?莫明其妙么。如果把肥猪弄到了手,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吃喝的,我为什么要出卖呢?我如果说了谎话,我不得好死,对着青山对着绿水,死也无憾。

  齐备站起来,气愤地拍着桌子,说,他娘卖胡子的,不管是谁当了叛徒,老子今后一定会查出来的,我是相信时间的,相信历史是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老子一定要亲自枪毙他。

  说罢,右手从腰间做出摸枪状,稳当地把肉枪举起来,朝着窗口,微眯着左眼,屏着呼吸,嘴里突然发出清脆的砰地一声,然后,用嘴巴朝枪口上吹了吹,潇洒地插回腰间。

  在屋檐下喝茶的民兵营长十分警惕,端着一杆长枪,惊惶失措地突然闯了进来,严厉地喝叱道,谁开枪?谁开枪?谁开枪?

  拐杖

  我成了拐杖。

  拐杖就是我。

  准确地说,我成了八奶的拐杖。

  八奶是五保户。八奶却不愿意当五保户。八奶的思想境界很高,八奶说,我也有一双手,为什么要靠别人养活呢?八奶拿什么来养活自己呢?八奶一不喂鸡,二不喂鸭,三不喂鱼,四不喂鹅,五不喂狗,八奶发狠喂猪,六头猪。五保户喂猪并不稀奇,你却别忘了,八奶是个瞎子。

  七十多岁的老人,又是瞎子,吃五保天经地义,她却不吃五保,靠自己养活自己,八奶就不是一般的八奶了,八奶就成了轰动的典型了。

  方圆十几里的那些村子,纷纷请八奶去演讲,说说她是怎样克服困难喂猪的,怎样坚决不吃五保的。人们听得热血沸腾,如森林一般的手臂就举了起来,山呼海啸般地叫喊向八奶学习。在地方上,像这样自食其力的老人几乎没有了。物以稀为贵,八奶一下子就火起来了。八奶毕竟是个瞎子,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走路不太方便,所以,每回出去演讲,需要有人带路。这个带路的人最轻松,一不花费力气,二不用动嘴巴,只需将八奶带到某个村子,便可以喝茶休息,端碗吃饭。

  队里每天还记十分工。

  毫不隐讳地说,我是非常眼红这份美差的,至少,用不着天天在田土里流血流汗了。却又不便坦率地跟队长说。许多人都眼鼓鼓地盯着这份美差呢。谁知队长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将这份美差猛猛地砸在我脑壳上。我当时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当我明白这是真的时,差一些给队长磕头了。

  我就这样成了八奶的拐杖。

  我非常愿意做这个拐杖。甚至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做这个拐杖更轻松的事情了。

  八奶是个好八奶,每回出发时,就站在屋檐下喊,青年知识啊,走嘞。声音响亮,就像那响亮的太阳,根本听不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队里人要么叫我小姜,要么叫我老姜,还有叫知识青年的。惟独八奶叫得特别,叫我青年知识。我并不计较这种叫法,只要让我做她的拐杖,就是叫我带路狗,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飞快地跑到八奶的屋檐下,牵着她的枯手,慢慢上路了。八奶本来想撑一根拐杖的,我却觉得多余,我说,八奶,用不着拐棍了,我就是你的拐杖。

  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做这样的拐杖又不累人。八奶呢,只要扶着我的手,便走得四平八稳。这样,你就可以在那一条条弯曲的小路上,或是一条条宽敞的马路上,经常看见一个后生牵引着一个老妇人,在慢慢地行走。

  每次上路之后,我就用不着太顾及八奶了,我可以用欣赏的目光,打量那一片片绿油油的禾田,或是那一座座青翠的大山,或是那一条清澈的河流,以及那些顶着太阳辛苦劳作的人们。此时,我不是站在一个劳动者的角度,来看这自然的风光了,我是用一个旅游者的眼光来欣赏它们了。

  我那种轻松愉悦的心情,难以描绘。

  并不是说我用不着管八奶了,既然是她的拐杖,就有拐杖的责任,走过那些田坝口时,我便要提醒八奶,说,八奶,跳。我跳过之后,八奶也紧跟着一跳。我说的这个跳,就是跨的意思。我佩服八奶的感觉,八奶跳田坝口,从来也没有失过脚,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稳稳地跳过来了。我有时怀疑八奶的眼睛,觉得她没有瞎,她的眼睛明亮着呢,不然,哪里跳得这样准确呢?我与八奶一开始就达成了惊人的默契,碰上田坝口,我只需说一个跳,她就轻松地一跳而过,两人之间并没有经过什么磨合期。

  我也并不完全在欣赏自然风光,除了提醒八奶跳田坝口,还要回答八奶提出的许多古怪的问题。八奶会像细把戏似地问,汽车吃不吃饭呢?人在飞机上屙出的屎尿怎么办呢?火车是吃草还是吃树呢?电灯睡不睡觉呢?等等等等。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对于八奶来说,从我的答案中却得到了极大满足,她不时地对这个世界发出惊叹。她在我这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当然,八奶也要卖弄丰富的风俗民情,比如,妹子为什么要哭嫁?比如,什么叫打三朝?还比如,女人生了崽女胞衣怎么埋?等等等等。让我的肚子里也装满了风俗民情。

  双方讲授知识的态度,是非常热情和诚恳的,没有一丝不耐烦。

  每到一地,农民们早已在等着了,我和八奶出现在禾坪上,巴掌便噼哩啪啦地响起来,口号声也此起彼伏响起来。我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拐杖,所以,我很低调,将八奶往台子上一送,我便迅速地坐到屋檐下,享受着凉茶和蒲扇。

  八奶却没有休息,当主持会议的人介绍她之后,八奶便口水四溅起来。八奶在出名之前,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像个菩萨。现在却不一样了,自从经过演讲的锻炼,苍老的嘴巴朝天地一张,便滔滔不绝,那些语言,十分幽默与生动,惹得台下爆出阵阵笑声。八奶的演讲的确引人入胜,比如说,她给喂的那六头猪,取名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就像自己的崽,还说起六头猪不同的性格来,如数家珍,逗得人们哈哈大笑。当然,她还要说说是怎么克服困难的,这才是主要的内容。比如怎么扯猪草啦,比如怎么剁猪草啦,比如怎么煮猪潲啦,种种动人的细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八奶却说得轻松自如,好像不是什么困难,是香喷喷的饭菜摆在面前。

  台下投来的是钦佩的眼睛,还有无限的羡慕,有人好像恨不得也去做个瞎子,坚决不吃五保,自力更生,然后,像八奶一样风光。当然,也有愧疚的目光,脸上像被大火灼烧,低下脑壳,似乎不敢面对八奶。我觉得,这些愧疚的人受教育最大,八奶感人肺腑的演讲,肯定狠狠地击中了他们某根神经。

  八奶非凡的事迹对于我来说,早已不新鲜了。我每到一地,根本不会去听她的演讲,我耳朵本能地拒绝她的声音。我调动眼睛的积极性,目光炯炯地在黑鸦鸦的人群中,捕捉那些乖态女人。我空瘪的肠胃,又在盼望可以撑开肚子大吃大喝的午饭。

  每到一地,对方都会高规格地招待一餐饭。八奶的饭量本来很小,现在到外面演讲,饭量却突然增大了,大口大口地扒着,添了一碗又一碗,好像存心与我比赛。八奶一边吃,一边对邀请方说,你们也太客气了。我却不说客气话,像个功臣,提出要喝点米酒。对方便兴冲冲地把酒壶提来了。这时,八奶就会转过瘦瘪的皱脸,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分明包含了一种意思——你如果不做我八奶的拐杖,你能够打到牙祭吗?对此,我毫无异议。吃罢饭,我就酒醉饭饱地牵着八奶回家,在温暖的阳光下,打出一个个响亮的久久的饱嗝,然后,便渐渐看到我们所在的破败不堪的村子了。

  所以,我经常发自肺腑地说,八奶呀,我愿意做你一世的拐杖呃。

  八奶也笑盈盈地说,好呀,青年知识呀,八奶我很满意你这个拐杖呃。

  我和八奶配合得非常默契,这无须多言。现在,她已经离不开我了,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忠诚的拐杖,她把我的手背抚摸得十分光滑了,就像一根跟随她几十年的桃木拐杖。

  八奶说,青年知识啊,你不晓得吧,我每回上路,只要摸着你的手,心里就感到特别舒服和踏实。

  我说,八奶,我也是这样的,如果哪天你的手没有摸着我的手,心里就会发慌呃。

  我说的是大实话。如果八奶哪天没有外出演讲,那就意味着我要去田里出力流汗了,还意味着打不成牙祭了,就要吃那讨厌的红薯了,打着臭气熏天的红薯屁了。所以说,我也离不开她了,我希望,天天有人来请八奶演讲,我更希望,八奶能够健健康康地活到两百岁。

  这样说,我和八奶就有了相濡以沫的意思。八奶讲演的任务艰巨,没有功夫喂猪了,队长就派人帮她喂,派去的人叫五嫂,五嫂虽然有意见,也只能放在肚子里,如今八奶是大红人了,谁敢说她的闲话?八奶只在没去讲演的那天,才去喂喂猪。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个难题,我的一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了,并且托人带信来,让我到一个叫江村的茶场会合。如果这只是一般的朋友,我肯定不会去的,这个朋友我是非去不可的,她是我们矿区有名的小秦怡,乖态得一塌胡涂,还因为读书时,在河里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我不去行吗?我原以为,第二天八奶没有演讲活动,便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起床,我准备去江村时,忽然听见八奶大声地喊,青年知识,去姚家院子嘞。

  我一听,坏了,看来今天去不成江村了,姚家院子跟江村又不是一个方向,我如果陪八奶去姚家院子,江村肯定去不成了。我却多么想与小秦怡见见面啊,看看她那乖态的脸,跟她说说笑话。那种长期被压抑的贪玩的天性,便像洪水般冲了出来。

  我硬着头皮对队长解释,说我今天不能陪八奶了,说我要去见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队长通情达理,说,那就安排老七去吧。

  我不敢去跟八奶说,担心她不答应,便怂恿队长去。队长明白我的意思,叫我远远地站着,队长便去跟八奶说,谁知八奶一听,坚决不同意,说,我不要老七陪,我一定要青年知识陪。八奶见队长还在劝她,竟然尖锐地叫喊起来,满口缺牙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枯手拼命咚咚地擂着破烂的门板,有点放泼的意思了。

  八奶嘶哑地叫道,我不习惯摸别人的手了,我就习惯摸青年知识的手。

  队长转过脸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

  此时,我看着脸上泛滥着怒气的八奶,忽然恨透了这个老妇人,我一直没有恨过她的,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呢。今天,我却恨死这个固执的老东西了,为什么偏偏让我做你的拐杖呢?谁给你做拐杖难道不是一样吗?我少做一次拐杖你为什么就这样生气呢?

  毫无办法,我只有亲自出马,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试图说服八奶,我轻言细语地说,八奶,我今天实在有点急事,不能陪你老人家去,从明天开始,还是我陪你老人家好吗?

  不行——

  没等到我落音,八奶张开皱巴巴的嘴巴,又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比任何一次的嗓音都要猛烈,枯瘦的手,像铁锤般重重地擂着门板。我的耳朵,快被她尖锐的叫声吵聋了。她平时那浑浊而温和的眼睛,愤怒地盯着我,好像无数的钢针,噗噗噗地扎在我脸上。她已经容不得我有半点的犹豫和动摇了,非让我去不可。她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矮小单薄的身子,好像就要往地上斜下去。

  我生怕她倒下,急忙扶住八奶,说,八奶八奶,你不要激动,我带你去。

  八奶在空中慌乱地伸出双手,迫不及待地抓紧我的手,好像害怕我马上会把手抽走,她将我双手死死地抱在怀里,见我没有抽走的意思,便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背,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和平缓了,好像从我手上找到了某种安慰。八奶眼里居然滚出浑浊的泪水,坦诚而可怜地说,青年知识啊,你不晓得啊,我只有摸着你的手,心里才踏实呀,你带路我放心,不快也不慢,我习惯了呀。

  我有些感动地说,八奶,你放心吧,我陪你去。

  面对如此固执的老人,我毫无办法,只有在八奶面前低头。我还要想到自己的后路,那就是要继续做她的拐杖,不然,我往后还会有这般轻松吗?还会有白米荤菜和米酒品尝吗?

  那天的太阳很大,我拿了两个斗笠,给八奶戴上一个,自己戴上一个。然后,无奈地伸出一只手,让八奶轻轻抓住,慢慢地朝姚家院子走去。

  姚家院子并不远,大约四里路。尽管我对八奶刚才所说的话有些感动,这种感动却一闪而过。我此刻的心情,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非常痛恨这个老妇人,是她让我看不成小秦怡了,甚至对她提出的一个古怪问题——广播里的人说话那样好听,是不是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也没有给予解答,我很不耐烦地说,以后再告诉你吧。此时,我恨不得将她引到水田里,弄她一脚泥巴,或是引她到水塘里,搞她一身湿透。又觉得这些方式都太明显了,也过于低级,如有不慎,甚至有可能失去做拐杖的资格。我哪里又舍得丢掉这个拐杖的角色呢?我想用另外一种特别的方式报复她,让她晓得本小子的厉害。

  我默默地望着脚下长长的田基,耳边却响起来自江村的快乐的声音,那是小秦怡的笑声。我恨不得马上跑到小秦怡的身边,这个老妇人却死死地缠着我。

  一个主意突然从脑子里跳了出来。

  我决计捉弄八奶,我要让这个老妇人吃点苦头。我走一截路,便说,跳。八奶听罢,以为是到田坝口了,便跟着一跳。走不了多远,忽然又说,跳。八奶又紧接着一跳。

  就这样连接不断地跳跃着。

  那些田基上共有五个田坝口,其它的田坝口,泥巴堵上了,要到放水时,才把田坝口挖开。我为了捉弄这个讨厌的八奶,故意骗她。在那弯曲的田基上,我像一只小麻蝈(青蛙)不断地跳动着,八奶呢,却像一只老麻蝈在不停地跳跃。我跳是不怎么用力的,毕竟年轻,八奶老是这么跳来跳去的,就气喘吁吁了。

  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八奶也很敏感,感到很奇怪,毕竟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晓得这田坝口应该有几个的,便扬起皱巴巴的脸,喘着大气,问我,青年知识,这……这条田基上……哪有这么多,多的田坝口?不是太……太缺德了吗?

  我故意说,我哪里晓得?这些人的确太缺德了。

  八奶相信我,没有怀疑我故意在搞她的鬼。她哦一声,就不说话了,继续跟我跳着。八奶跳着跳着,汗水冒出来了,苍白的头发也渐渐湿透了。头上的斗笠不时跳斜了,歪到了一边,那样子很是滑稽。后来,八奶终于走不动了,可怜兮兮地说,青年知识啊,如果还要一路跳下去,我就没力气演讲了。

  我假惺惺地安慰说,那没关系,到了姚家院子,你老人家歇歇气再讲嘛。我心里升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

  八奶歇了一阵,又跟着我走。这时,真的到了一个田坝口,我喊跳,八奶也跟着一跳,她差些没跳过,幸亏我早已做了准备,使劲地帮她一把,才避免了危险。如果她跳进深深的田坝口,把脚扭断了怎么办?我吓得冒出了冷汗。

  一老一少两只麻蝈,就是这样不断地跳着跳着,终于到了姚家院子。

  八奶已经累得不行了,没像以往那样,直接让我扶她上台子讲演,她求我扶她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出气,像破烂不堪的风箱,一只手抚摸剧烈起伏的胸部,嘴里发出微弱的哎呀哎呀的声音,干瘪的嘴唇竟然变成了黑紫色。我毕竟还是有点担心,如果八奶一口气突然上不来,猝死在此,那就坏大事了。还有,如果八奶没有力气演讲了,我们再吃人家的饭菜,也不会吃得理直气壮了。

  姚家院子的队长很好,看见八奶上气不接下气,以为八奶发病了,焦急地要叫赤脚医生来。

  我看到八奶渐渐地恢复了,气喘得均匀些了,晓得没有什么大事,便憋着一肚子笑,跟那个队长说,不要叫医生了,八奶年纪大了,歇一歇就没事了。

  禾坪里,坐着等待听八奶精彩演讲的人们,队长就解释道,八奶要歇一歇,大家一定要有耐心。

  没料到八奶却艰难地坐起来,说,我不累不累,累什么?青年知识,你快扶我上台子。喝口茶,挣扎着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上台子。八奶忽然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我不上台子讲,就没脸吃人家的饭哩。

  我心里不由微微地颤动。

  我把八奶送上了台子,忽然想起还是能够去看小秦怡的,我把她丢在这里不就完了吗?便装着一脸焦急,对那个队长说,队长,我现在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等到八奶讲演完了,你们就派个人送她回家吧。

  队长不晓得我的计谋,点点头说,没问题。

  我放了心,马不停蹄地往江村奔跑,见小秦怡去了。

  那天,我认为是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当我晚上痛痛快快地从江村回来时,队长却在我屋里闷坐着,一脸不高兴。

  我小心地说,队长,有事吗?

  队长把烟抽得一塌胡涂,闷闷地说,你今天做了好事呐。

  我不明白队长的话,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好像又有了什么预感。

  队长突然把烟屁股一丢,发起牛脾气来,老姜啊,你还想不想做八奶的拐杖了?你到底还想不想吃这碗松活饭了?

  我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地说,那……那当然想啊。

  队长盯着我说,我看你是不想做拐杖了老姜哎,八奶让姚家院子的人送回来之后,忽然找到我大吵大闹,说你存心要害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问老姜为什么害你呢?八奶说,当她演讲完之后见你不在了,饭也不肯吃,死活也不愿意让别人送她,她说她需要的是你这个拐杖,别的人都不行。姚家院子的人就劝呀劝呀,把一箩筐的好话说尽了,她才勉强答应让人送回来。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恼火的事呐,哎,你老实说吧,到姚家院子才四里路,你叫她跳了多少个田坝口?

  三十。

  在队长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晓得坏了大事,身上的汗水拼命地往下流。我企图为自己狡辩,急忙说,队长,我是跟……跟八奶开玩笑的,真的……是开玩笑的。

  队长板着脸,气愤地说,开玩笑?哪有这样开的?把八奶开死了怎么交差?老姜,三十跳啊,你娘的三十跳,亏你做得出来呀,人家八奶一个瞎子,年纪又那么大了,你却让人家不断地跳了三十跳。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咹?难怪八奶对我发脾气,说姚家院子的人送她回来,怎么只跳了五跳?你却让她跳了三十跳。你叫我怎么回答?八奶还说了,以后再不要你做她的拐杖了,你太伤她的心了,坚决要换一个人,我看你还是到田土里累去吧,看来你没有这份福气。

  我终于晓得惹了大祸,低着脑壳,浑身发抖,不敢吱声了,任凭队长劈头盖脑地大骂。我差些哭起来。

  我诚惶诚恐地说,队长……我错了。

  我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

  队长看着可怜的我,深深地叹息着,说,这事也就算了,以后呢,你再也不要骗八奶了,听见没有?

  我一听,觉得绝望中又有了一丝希望,睁大眼睛说,队长,你是说,让我继续做八奶的拐杖?

  队长点点头,说,唉,像你这么单瘦的后生,我也不忍心让你在田土里累,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差使,你又不珍惜。幸亏我对八奶解释,我说老姜带你走的是一条路,姚家院子的人呢,带你走的是另一条路,八奶听我这样解释了,才没有发脾气了。八奶很激动地说,队长啊,你不晓得,我其实也离不开青年知识了。

  我非常感激地看着队长,就差一点没给他下跪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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