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一个能在文学领域横扫六合的词中之王,一个能于万人军中气吞如虎的人中之杰,上苍几千年才能造出一个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我打开属于他的辞章,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对他倾慕不已。
然而,这么一个英雄,曾在《永遇乐·烈日秋霜》一词中自我嘲讽: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艰辛、悲辛、辛酸、辛苦、辛辣—可谓五味杂陈。这也是词人一生的写照:他在魂里梦里想念他的金戈铁马,历史却只留下他远望长安的呼喊、栏杆拍遍的绝望、秋日登危楼的热泪、壮志终难筹的悲愤。正可谓:辛字纵一生,脉脉此情谁与诉?
辛弃疾是山东济南人,和另外一位绝代词人李清照是老乡。一人幼安,一人易安,但二安居士一生都没能安宁。关东大汉以爽朗著称,自古出铁骨铮铮的硬汉。二十一岁的辛弃疾壮如铁塔、血气方刚,单枪匹马组织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参与耿京的抗金起义军。然而,叛贼张安国趁耿京和南宋朝廷谈判交接之际,杀了他,投靠金人。
辛弃疾闻之,义愤填膺,率五十名壮士袭击五万人金营,活捉叛徒张安国,全身而退。这一段的传奇叫作“万人军中取敌人首级如囊中探物”!一时间,“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怎能不让人拍案击节,热血翻涌!
快哉快哉!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佩服他的英勇果断,仰慕他的侠士风范,即使一地鸡毛地缓步进入平庸的中年,也难以按捺住随之快意恩仇铲尽天下不平事的起伏内心!从此我知道了,不是所有的侠客梦都是书生纸上谈兵。从此再读起“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知道那是刀尖刀刃上滚过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抒写着曾经的传奇!
南渡之后,辛弃疾来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从乱世的颠沛流离中捡得一条性命,看到江南的好风景是很容易沉醉其中的。起码那个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就是这种选择。“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享乐至上,这是乱世中一种常见的生命模式。是啊,经历磨难,方知享乐的珍贵,正因为朝不保夕,正因为孤单飘零,才要把每一刻活着的光阴都完完全全地挥霍掉。李煜、谢灵运可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乱世中还有一种选择就是隐居山林,独善其身。天下有道,则现;天下无道,则隐。像陶渊明、张岱,在东篱下采菊,在湖心亭赏雪。
但是辛弃疾偏不。他是一个战士,战士的使命就是血溅战袍、马革裹尸、醉卧沙场、荣耀而归。在国家民族危亡时刻,他做不来偷安享乐之事,更无法用醉生梦死来麻醉自己,他固执得像沙场上最后一个士兵,至死回望着故乡的方向。这让后世多少在民族危亡的边缘依然躲在书斋里写着花边文学的文人们汗颜啊!
辛弃疾不是那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而是一个真正能够“致君尧舜上”的政治家。我翻遍史书想之又想,能够驰骋沙场做将军、能够庙堂之上做宰相、能够退避江湖写文章,又都能做得响当当的只有辛弃疾和范仲淹二人而已。
他上书《美芹十论》,洋洋洒洒十万字,句句都是济世良方,在充国力、策反攻等方面提出了具体的措施;他任滁州知州,宽民赋、招流散、议屯田、兴教育,仅仅半年,当地“荒陋之气”一洗而空;他在湖南帅任,创办“飞虎军”,军成,雄镇江南。
但是,南归的辛弃疾始终没有得到朝廷信任。皇帝对他时用时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出世和用世之间煎熬是辛弃疾为官二十年的写照。
他凭借诗词对人生进行了突围。他抒写自己的悲愤伤感,表达自己的政治失意。在《摸鱼儿》一首词中,他说,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是啊,英雄的情怀向谁来诉?我多么希望成为他身边的佳人,用翠袖红巾来揾英雄泪。
辛弃疾从四十二岁起,便闲居江西上饶家中。以后二十余年的人生,除了两三年间被征用又被罢免外,基本是闲人一个。时光、阅历已经把他打磨得如玉般光润。但是,你若闲置他,他也只有苦闷度日。
我姑且从人性的角度推论一下:他是不是太爱国、太认真、太执着、太敬业了?若是单纯任劳任怨心里喊着“苦干苦干再苦干”,做一个沉默拉犁的老黄牛倒也罢了。他又上书、又多事、又抗金、又唠叨!这不明摆着高声叫嚣自己的能、别人的无能吗?而历史的真相是,那些当权者确实无能。他的气壮山河让统治者的畏畏缩缩无处安放,如同那个说真话的孩子,让皇帝的新装大白于天下。所以,当权者一定特烦他那被爱国热情燃烧的狂劲,二者在政治上相遇,一定是狗熊把英雄赶得走投无路。
命运之神伸出他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把辛弃疾的人生定格在文墨宣纸之上,把他的满腔热血燃烧在长短句里,把他的金戈铁马变成了纸上江湖。
于是,青山绿水,荷花千顷,赋闲带湖的辛弃疾侣鱼虾,友麋鹿,朝饮餐露,暮食菊英。他喝酒、他长醉、他喂鱼、他种花,看似逍遥,实则郁垒叠叠。
这不是他辛弃疾的人生啊,他的人生本来应该是驰骋沙场,是血染的风采,他的人生梦想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今却被搁置于此,他像屈原一样质问苍天,像陆放翁一样泪洒宣纸,他把栏杆拍遍,带湖的水依然悠悠,无法带走他浓得化不开的愁!
他真的愁,“近来愁似天来大”,“晚日寒鸦一片愁”,“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这大愁、这大恨、这悲愤、这忧患哪里是用笔墨在抒写,点点滴滴分明都是壮士的泪啊。
少年时读过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那时,我便觉得辛弃疾这个老儿可爱极了。自己醉了不算,还问一棵松树:我醉得怎么样啊?风一吹,松树动了,便觉得人家要来扶自己,跌跌撞撞地推着松树说:一边儿去吧!以至于我每遇爱酒之人,便觉得是有趣可爱的人,可信可交。
读稼轩的文章多了,便发现这个在沙场上流血流汗的铁汉可不是板着脸耍威风的辛大人,也不是黑脸蛮干的李逵,相反,他是一个敏感多情、有着赤子情怀的坦荡之人。
他爱自然。“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他像一个老农一样来到田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他爱孩子。“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太有画面感的生活场景了,可以看出来,辛弃疾最爱这个溪头卧剥莲蓬的无赖小儿,他在白发染霜鬓的暮年看着卧倒的小儿,眉间心上都是满满的幸福。这个可爱的老顽童一定是孩儿们的好玩伴。
这些充满着泥土芬芳的句子都走入了他的词中,一个能敏感地感受到风霜雪雨,能与万事万物为好友的人,你说他没有热爱生活的情思我是不信的。
辛弃疾无论在什么位置上都能以人格征服他人。他入世,能建立起一番奇伟功业;他出世,能为家人朋友遮起一片天。他坦坦荡荡、风趣幽默、有情怀有担当!
闲居二十年后,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又被主战派启用。“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暮年的辛弃疾依然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真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就在辛弃疾准备施展宏才大略时,又被朝廷借故调离,辛弃疾带着满腔忧愤回乡里。过了两年,历史上这位千载难遇的英雄豪杰在幽愤中辞世。临终前,大声喊“杀贼!杀贼”,英雄就这样落寞地离开了。
辛弃疾的一生,侠骨柔肠,文武双全。他的豪放词是英雄史诗,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作为豪放词的老祖,不必多叙;他的婉约词亦曲折委婉,荡气回肠,著名的“梦里寻她千百度”打动了多少读者的心?
英雄的功业已渐渐远去,从金戈铁马到纸上江湖,辛弃疾的人生经过了火的淬烧、冰的洗礼,在悠悠苍天沉沉大地之间,永远回荡着英雄不灭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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