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瑜:人生如唱念做打,要玲珑
◎龚菁琦
关于TA:
王珮瑜,著名京剧演员,第二十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
2017年4月22日,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能容纳上千人的东方歌剧厅座无虚席,王珮瑜点卯一样地数了台下观众的发色。“黑头发占七,白头发占三。”
9年前,《乌盆记》,同样的导演,同样的她,黑白比例是倒过来的。
“多年的努力,终于是有回报了。”说这话时,她兴奋扬眉,眼里有光。为京剧赢回了年轻人,是这个最近爆红的余派老生自认为从时光手里赚到的最珍贵的筹码。
2017年初至今,一系列曝光,像一串重磅炸弹,炸开密闭的京剧圈,让王珮瑜在大众视野内迅速走红。
《奇葩大会》里教京剧,《朗读者》里念《赤壁怀古》,《跨界歌王》里当评委。这三个节目共同塑造着她鲜明的荧屏形象—款款长袍、细边眼镜、复古大背头—倜傥。
《奇葩大会》里,蔡康永提议同唱一句京剧经典“八月十五月光明”。蔡康永一开口,曲折婉转,掌声四起。轮到王珮瑜,她凝神定气,将这七个字吐得清越空灵,旷远悠长,顿时有月盘高挂的即视感。镜头抓住了何炅被震得一脸呆滞的瞬间,屏幕上还适时配了四个大字,“惊掉下巴”。
这个瞬间,后来被验证为“圈粉一瞬”。《奇葩大会》的90后观众说,他们抓住了从屏幕穿透过来两个信息:一、京剧真有趣、高端文艺范;二、王珮瑜真帅,符合时下“老公”人设。
跟随着这两种印象,走进剧院看王珮瑜唱戏的年轻人多了起来。他们像追星一样追“瑜老板”,其品牌公关总监王云扬观察到:“以往的老年观众,鼓掌都是站直了,哐哐哐一直鼓,现在则是尖叫、呐喊,标准的明星呀。”
学戏之初,王珮瑜听孟小冬在1947年重新登台唱《搜孤救孤》的录音,“里面那个气氛真是迷人,每唱一句台下的叫好声铺天盖地,这才是真正的角儿。”王珮瑜如是说。
成为被叫好的那个人,这是她学戏最初的抱负。王珮瑜扮相、嗓音条件都好,学戏颇有天分,成角儿之路十分顺利。15岁与大师梅葆玖同台;1 8岁被伶界大王谭鑫培的曾孙谭元寿赞为“小孟小冬”;2008年又为电影《梅兰芳》中的孟小冬配唱;20岁之前把京剧大奖几乎拿遍。梅葆玖称她唱得规范准确,老生里是第一人。她的老师李锡祥曾这样评价她:“她身上的儒气,非常适合唱老生。功夫花在世外,这是其他人学不了的。”
小有所成时,是追随孟小冬还是梅兰芳,她有自己的价值取向—梅兰芳先生在今天来说,也是一个很主旋律的人,样子足够好、足够努力、情商高、很亲和、很中庸。他的艺术让你很舒服。同时,他走在那个时代最前端,编新戏,净化舞台,把伶人地位提高,把京剧推广到国外,这都是很有功德的事。她坦言,孟小冬,不提供这样的圆满感。
十几年前,京剧学者刘曾复先生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沙着嗓子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现在有几套房子啊?你要是有三套,就别唱戏了。祖师爷余叔岩,赚够三套房子就不唱了。”
她知道老师的意思,是叫她不要为生计唱戏。“这样你唱的东西就华丽,就贵气,不局促。没有物质欲望,剩下的欲望就是对艺术本身的欲望。”
当年她二十来岁,也正是对物质世界充满渴望的年纪,“买一个我喜欢的牌子的衬衫,1500元一件,同款,买好几件,倒来倒去穿。若这个月赚了8000块,能拿出5000块去买鞋,买眼镜。”39岁的王珮瑜,回头看那时的自己,马上画出一条界线。
刘曾复先生的话,更是让她思考,除了唱戏之外,还得想其他办法赚钱。“艺术家一定是养出来的,你说每天坐公交、每天吃饭限定预算,是能够滋养你成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品质吗?”
当时普遍的状况是,体制对有理想的青年人的埋没。于她而言,更大的困惑则是“1993年、1994年刚进戏校时,基本上每周在逸夫舞台都有演出,台上是十几岁的小孩,台下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就会想,以后等我们长大了成年了,老人没了,怎么办?”
束缚、饥渴和危机感,最终促成了王珮瑜的出走。2005年,她大胆辞去颇有前途的上海京剧院副团长之职,组建起自己的工作室。
可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出去才知道,所有琴师、灯光、配戏演员等,都是体制内的。你一个人,不知怎么去搭这个班子。”
风风火火地闯出去,但没想到不到一年就告失败。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回了体制。回来之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和她搭话。
在王珮瑜的老师李锡祥看来,王珮瑜是个智商、情商都了得的人,聪明、会变通、懂做人。这在学戏上是,一学就会,学什么像什么。而在人生困境时,则体现为一种圆通智慧。
“这边乐队拍一拍。全景再拍几个镜头。”4月19日,王珮瑜踩着一双耐克,穿着卡通狗头像的毛衣,闪进在上海京剧院排练厅。她身后追随着一溜人马,摄像、话筒,背的背扛的扛—为了4月22日的《张松献图》攒人气。她把幕后排练放到镜头前,年轻人拿着手机看直播。
她则穿梭在排练的演员和老师中间,随意调侃,她的熟稔与老先生们的拘谨相映成趣。
她模仿南京口音,读网友的名字“榴梿牛奶巧克力”,齿舌间混淆不清,大家笑作一团。在追随她10年、后成为朋友的粉丝傅凯斌眼里,王珮瑜近来气质越来越能吸引迷妹,舞台上更稳健,但生活中的孩子气一直未变。
看着这会儿在互联网里如鱼得水的王珮瑜,很难想象,几年前创业失败回归体制后的她,一度十分自卑。她纵情食欲,胖了十斤,对前途也茫然。她说:“那时候觉得京剧界少我不少,多我不多。直道、弯道,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这么多年,还跟自己设定的成功差很远很远。”
消沉的2007、2008这两年里,恩师们相继过世,孤独感裹挟着她。
这个时代,京剧人该如何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观众流失是京剧本身的原因吗?一个人的力量能做什么,能挽回观众让京剧重归巅峰吗?
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让她终于想明白,自己不是属于按部就班,靠着体制和过往的荣誉,就可以心安理得过下去的人。一位好友曾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一天一个变化,你们还在演一百年前的戏。如果心里懒惰,就很快会被这个时代裹挟、淹没。”
于是,她决定改变,做适应于这个时代的改变。
梅兰芳等人传奇故事的普及、“国粹”概念的加持,让京剧人的艺术地位有一种天然优越。王珮瑜很清楚这种优越,在公开场合,她尽量与公众想象中的“人民艺术家”靠拢—一袭长袍,是出席活动的标配。
在《跨界歌王》里该如何表现,更淋漓尽致展现她对这一身份的揣摩和运用?“他们找到我,是综艺节目需要文化厚重感,京剧演员或许能提供,但对我们来说,节目分寸感很重要。你不能太多自黑,因为你代表京剧,姿势不能太低。但又不能端着架子高高在上,那不好玩。蛮难的。”
如何解决《跨界歌王》上角色扮演的冲突,王珮瑜自有设计:“要了解节目要什么,同时具备幽默感。你得准备,不准备的话,就不会受欢迎。”
在今天的王珮瑜看来,所有事都得事先设计—形象、节目是如此,甚至整个人生,她都有周密的安排。
名与利,王珮瑜—清点:
赚名的—传统骨子老戏展演,艺术含金量很高,内行和资深戏迷都认可。我们这个行业是需要有专家认可的,我这边一唱完,老爷子谭元寿先生啪一个电话:“这个戏 ,好。”成了。他说好了是真好了,他代表正宗的京剧传承。征服内行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不遗余力地征服内行,才有出去玩的资格。
赚利的—“王珮瑜京剧清音会”“乱弹系列京昆演音会”,把京剧元素拆出来,我在台上又说又唱,做导赏,来的都是年轻人。从一开始的与成本持平到逐渐获利,我的改变成功了。
受过太多行当里的调教,王珮瑜越来越觉得,所有的为人行事,都需要基本功,跟唱念做打一样,要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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