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多用力,彼此才不分离
◎胡 识
当我亲手把这张大学毕业合影小心翼翼地放进房间的相框里,我听见乡下的蛙声、树叶声、昆虫声夹杂着一股股人潮涌动的声音,像翻滚的热浪突袭着我的耳膜,我竟情不自已地伤感起来,眼角开始湿润。
这是我第四次同很多人、很多事告别。有些煽情,比较卖力。
我记得第一次同那帮只有十多岁的少先队员告别时,我们站在操场上拉着彼此的手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圈,那时,我们唱的毕业歌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他们都说这首歌很好听,也容易记住。原因是,教我们唱这首歌的老师情趣十足,才华横溢。他隔三岔五就会给我们讲笑话,上音乐课。他说,六年级(1)班最拿手的歌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他一边说唱,一边用手比画,我们就齐刷刷地跟着表演起来。
那一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我们的头发闪着金光,像跳跃着的火焰。风儿从侧面吹来,我们的红领巾轻轻地飘动,像摇摇欲坠的红叶。我们因《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拿过文艺会演一等奖,所有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
但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们还会因为这首歌突然松开彼此的手,转身离开,渐行渐远。“鸡架子,以后没人跟你抢连环漫画了。”胡小明是我的同桌,他说这句话时,正站在我的左边,我用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你还欠我三大包辣条呢,你跑不掉!”胡小明伸出手,我朝他扮了个鬼脸,就这么两个动作竟成了小学毕业照里最出彩的瞬间。
有时,告别还真有点“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你越用力挥手,越显得狼狈,大煞风景,而你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做着的某件事却能让人茅塞顿开,记忆犹新。
小学毕业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全县最好的初中,胡小明则跟着他爸妈去了外地念书。换了一个新的环境,有一段时间我比较沉默寡言。我总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个谁能代替得了胡小明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只把他当成好朋友,愿意和他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当然,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等我看到好几个和胡小明有着差不多长相、性格类似的同学后,我又变得活泼开朗起来。我跟这些人称兄道弟,我们一起骑单车去山上采野果,一起玩格斗游戏,帮彼此辅导作业……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慢很慢,就像蜗牛在陆地上爬行。但某天醒来,我发现那时我做的白日梦,对同学们说的话竟然成了现实。
我读高中时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她有一双俏皮的耳朵,喜欢穿白色的板鞋,迷恋周杰伦,成绩很好。她也隔三岔五叫我带冰激凌给她吃,我时常感到精力充沛,信心百倍。
心理学把这种人们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就有可能自己制造一种熟悉的感觉,即某种场景好像在何时经历过,某个人好像在哪遇到过,某种感觉好像在何时存在过,定义成即视现象,也叫作海马效应。
此时,我终于能理解同学在初中毕业晚会上所说的梦想。同学A说:“我觉得自己可以考上重点高中。”同学B说:“我认为自己会成为一名特岗教师。”同学C说:“毕业后,我应该能长到175c m,变得超级帅,成为万人迷。”同学D说:“长大后,我估计会继承老爸的手艺,开拖拉机。”我说:“我应该会喜欢上一位姑娘。”话音一落,全班鼓掌,哄堂大笑,我则被吓得面红耳赤。
三年后,同学A不但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还拿到了浙江大学的保送名额;同学B从上饶师院念完三年专培,即将奔赴某乡村小学教书;同学C在某民办高中当了三年校草,每次学校举办联欢晚会,他都登台表演街舞,成百上千个女粉丝会为他摇旗呐喊,送他鲜花和情书;同学D没能考上高中便和他老爸学开拖拉机,每天早出晚归拉钢筋混凝土。
我在高考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向那个女同学告白。但悲剧的是,她婉言拒绝了我。她说她不喜欢像我这样有着林黛玉性格又长得像林黛玉的男生,即使那时候我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会表演小品,写得出一手好诗,时常能把同学逗笑。可很多时候谈恋爱就像做饭,有人喜欢清淡一点,有人喜欢浓烈一些,有人比较注重菜色,也有人只看好味道,千奇百怪,众口难调。而那个女同学愿意跟我说话,乐意让我帮忙,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难怪我上大学后,有个长得像辣椒又有着辣椒性格的学妹追了我很多年都没有成功。某天,她向我告白:“阿识学长,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顿了顿,说:“你这个人对我真的很好,可是我……”话虽还没说完,但看过电视剧的人一定知道这就是发放好人卡的场景,所以学妹没听我任何解释拔腿就跑,哭得稀里哗啦。
当然,学妹没有轻易放弃,反而越挫越勇,对我越来越好。但我能在她的一言一行里看到我当年的影子,可以为了那么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做出改变,直到最后用尽力气,丢了自己,才发现求而不得的境遇会是那般痛彻心扉。
遇到一些人,经历这么一些事后,我大抵明白告别的含义,告别无非就是,总有一个人要先走,而且随着年龄的递增,我们越能够从中体会到它的意味,感受到力不从心时的心情。
大学毕业酒会那天晚上,我们班有七十多号人参加。起初,每个人都是有说有笑,一边干杯,一边互祝毕业快乐。当时,我以为这些医学生都习惯了毕业,对人生的每一场告别都了然于心,压根儿就不会因为在大学五年里所遇到的人、发生的事而惆怅满怀,长篇大论。
但随着音乐的更换,我们班委把事先准备好的照片播放以后,我站在舞台上竟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低下头来,他们躲在桌子下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眼睛,我知道他们都流泪了。
谁又说不是呢?越长大后的我们其实内心越不可痛击,我们曾用很多年的时间佯装从容镇定,假装高深莫测,就好像个个都是常胜将军,风吹不垮,雨淋不怕,总是一副负隅顽抗的样子。但事实又并非如此,那些年我们所积攒的柔弱,所欠下的内疚、悔恨、失意,总要在某个特别的日子加倍偿还。
“我们毕业了,从明天起大家就要天各一方,干一杯吧!”W同学举起酒杯说。那是我大学五年里见过的最感人的场景。大家在同一秒起立,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坐下后便哽咽着眼泪唱张震岳的《再见》:“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明天我要离开,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突然,整个酒店停电了,声音戛然而止,好像大家都来到了一片寂静的森林。
可没过多久,班长便开始起哄:“趁着停电,大家想干吗就干吗吧!”他的号令一下,我也不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让我印象深刻,每每想起又感到温暖如春的有两个场景:
第一,那晚我们都彼此拥抱,不分男女,就好像心里实在有太多东西想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多抱他几秒,愿彼此都忘掉曾经的不快乐,只记住曾经绚丽多彩的日子。
第二,那晚实在有太多同学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他们都凭借酒力鼓起勇气道歉、告白、诉说衷肠。
我终于幡然醒悟: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都要感到幸福,在即将90度坠落前,请用180度温柔地抱抱我。原来遗憾和年轻总捆绑在一起,不容些许委屈,等历经了多场告别或是告白以后才会懂得珍惜,也更愿意去相信自己会深深地存在某个人的生命里,让人头脑清醒,意犹未尽。
所以,并不是所有别离都暗藏忧伤,你只有越用力,彼此才越不会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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