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上对我的爱,告诉我不必慌张
◎居经纬
我在心里恨过父亲。
或许是因为无法原谅父亲在我童年生活中的缺席,也可能是自己在目睹同学的爸爸来接他们放学后无处安放的自尊心,不知从何时起,每次见到父亲我都下意识地躲避,仿佛见到陌生人一般。
但这仅仅是我童年时期一个放大的缺失,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不动声色的角色,我也很少见到他,那时,他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几天。
小时候我常常问母亲,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童言无忌,我不知道这句疑问对于他来说是多么沉重。父亲当时刚好走进门内,听到我的话,依旧没有出声。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关于父亲的反应是10年之后才得知的。母亲有一次跟我提到,那晚父亲坐在床边跟她诉说,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往事在多年后经由他人说出来,就像换了一台机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角度,补充了整个故事最隐秘的一环。别指望什么东西会在风中离散,时间和距离最终会将它们收拢,归档,赋予形状。
听完之后,往事在我脑海中如同被风吹乱的书籍,页码不停地来回翻动,我的思绪也因此,回到了对父亲爱恨交织的时代。
小时候,父亲从来没有送过我礼物,我是一直记在心里的。父亲也很少打扮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倒是因为我,他穿了三次西装,我记得格外清晰。
第一次是去学校开家长会。小学五年级,我不负众望地考了全班第一,班主任希望我的家长能够在家长会上分享一下他的教育理念。回到家,我把这个通知告诉了父亲和母亲,并有点不以为意,我丝毫不觉得取得这样的成绩跟他们的教育理念有任何关系,尤其是父亲。
当时父亲在外出差已经三个多月,回来一趟刚好赶上家长会,我本以为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的,按往常的习惯应该是母亲或者外公去。然而我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父亲穿了一身整齐的西装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走吧,我跟你去参加家长会。”我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走吧,再不走,咱们可要迟到了,爸爸的演讲稿也写好了。”我不记得父亲那天在讲台上说了什么,只记得在他离开讲台之前,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更有不少家长起来提问。我透过窗户看到他们的眼神,那一刻我读懂了,那是赞赏,是羡慕。
那天家长会之后,父亲依旧对我很严厉,不苟言笑,我原以为他会夸奖我,会买个礼物作为对我的奖励,然而直到我跟父亲踱步回到家中,他依旧说着其他小孩的一些学习方法。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总结了所有家长口中的学习秘籍,却没有考虑到作为全班第一的儿子内心的真实想法—只需要一句赞扬,一句就行。
母亲在饭桌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当着父亲的面满脸欢喜地表扬了我,我虚荣的心才得以满足,但是父亲跟我之间的间隙却在那次之后很难缝合了。
父亲第二次穿西装,是在我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我考上的大学不是我理想中的大学,高考那年我发挥失常,成绩出来的时候,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母亲在家陪着我。老师打电话过来说,虽然发挥失常,但一本类高校肯定是可以上的,没有必要复读。
父亲希望我复读,母亲不忍心让我再拼命努力一年,所以对复读的想法并不支持,接下来的决定就落在我自己身上。父亲没有威逼我,他让我自己做决定,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愿景,我害怕看他的眼神,那一刻我甚至有点讨厌他,就好像讨厌我自己的失误一般。或许根本就谈不上失败,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成功的定义。于父亲而言,理想不能被践踏更不能妥协。于当时的我而言,就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不想再复读。

所以,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思,没有选择复读,父亲用行为证明了违抗他的后果,大学4年,父亲从未看望过我,甚至不愿意过问我的大学生活。我跟母亲的一切电话交谈中,他都没有参与进来,那些关于我的理想,以及我不可重复的青春,他都没有参与进来,有的只是一句又一句的“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
当他气宇轩昂地出现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我知道这为时4年的惩罚已经结束。父亲再一次穿上西装,只是这一次他比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要消瘦得多,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记,他站在远处的观礼台下跟我打了声招呼,我看到了久违的笑容。岁月,仿佛赐予了父亲一些柔和,以及我跟父亲彼此敞开心扉的一丝机会。
毕业之后,我留京工作,跟父亲的通话多了许多,他变得健谈起来,开始跟我谈理想,谈光辉岁月,但谈的更多的是“后起直追”。父亲觉得我的大学招牌并不能给我的工作生涯带来得天独厚的优势,我懂父亲的意思,所以每次交谈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让父亲觉得我不够努力。
工作之后,便很难有闲情逸致去伤春悲秋,但每每有困惑,总是想到一些过往的人事。我开始寻找正确答案,我很想跟父亲分享我的迷茫,但害怕听到失望的答案。也许是惧于父亲那威逼的眼神,和不动声色的拒绝。我苟延残喘地在京城终于获得一席之地,用来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
与此同时,我身边也多了一个人,爱情和事业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我心中那难以释怀的空间开始苏醒,我知道那一块区域属于谁,它不属于任何陌生的个体,它的主人,正是我的父亲。
父亲比我更加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唆使母亲一起来北京看望我,我知道他们的来意,无非是看看我口中的那个女孩。见面的时候,父亲穿了一身西装,我跟女友说,你看我爸,人都五十出头了,还这么喜欢装酷。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这些西装所赋予的意义。父亲从不在乎自己的体面,却在出席儿子重要场合的时候精心准备起来。父亲笨拙的爱,虽然从未表达出来,却用一次次西装革履后的那两鬓白发告诉了我,而我似乎明白得有点晚。
他那一件件很少露面的西装,在我的记忆里成了一个个清晰可见的坐标,代表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儿子无声的告白。那天我们攀上城市最高的露台,面对整个夜晚流动的灯火,对酒当歌,我跟父亲看着陌生的人群相拥而泣。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冰山一样的父亲,随着我的逐渐长大,也逐渐开始融化。融化以后的他,性格变得柔软了,而柔软了,父亲也就老了。
那些始终要回答的问题,那些始终要寻找的答案,我想是时候去回答了,爱与被爱的次序也是时候去调换了。我找了很多办法,问了母亲,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切入点。母亲说,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好了,我跟你爸爸也会开心的。
从那之后,我每次过年回家,都故意不准备新衣服。我以没有新衣服为由“威逼”父亲跟我去商场挑选战袍,父亲一开始很不情愿,我知道他是故作矜持,我故意说道:“这一家子就我跟你没有新衣服怎么合适,拖了咱家后腿可不行。”
带他去试新衣服的时候,父亲穿上合身的新装,在试衣镜前会心一笑,省却了我们吝于开口的表达,却刚好让对方听到我爱他。那一刻,我和父亲之间所有的间隙开始缝合,信任和交谈从漫长的岁月中苏醒过来。父亲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跟我谈小时候,谈他后悔对我那么严厉,以及很多次想跟我说对不起。
父亲说完突然拥抱了我,拥抱的时候,我的心跳像青草,像风铃,像晚秋熟透的果子坠落大地。那一刻我险些哭出声来,我年迈的倔强的父亲呀,我怎么有资格接受您的道歉,您用西装把对我的爱展示给众人,唯独我自己没有看到。好在多年以后的我,用相同的办法将我对您的爱也展现得一览无余,而您却不似我那般笨拙,懂得了我迟到的爱的回答。
“父亲对我的爱,不是说出来的,是穿出来的。”他穿上对我所有的爱,好让我觉得有他在,我不必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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