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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王艺萌 模特/艾斯
一
一下飞机,就有股热浪扑面而来,林染放眼四望,小小的飞机场无比荒凉,她有些恍惚。
作为轮船工程师的爸妈似乎并没有倒时差的概念,把林染安置在宾馆后就出门了。回到宾馆的林染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一阵声响。后来这声响越来越大,把她从梦境中拖了出来——原来是有人敲门。
“谁呀?”
“是我,任天!”一种处在变声期男孩特有的沙哑音质遥遥传来,林染的瞌睡虫彻底被赶跑了。
任天?林染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男孩的父母死于一次船难,他从小就跟着自己爸妈所在的船队,在一众水手的照料下长大。之前,当船队停靠在中国海边的时候,任天还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呢。林染记起,来之前爸妈确实跟她交代过,他们会让任天带她四处转转,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打开房门,任天对她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比热带的暖阳还要和煦。由于长期生活在非洲,任天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小麦色,一头罕见的栗棕色头发剃得极短。
“欢迎来到毛里塔尼亚!”任天热情招呼。
是啊,她已经来到了非洲,来到了毛里塔尼亚,这不是在做梦。
跟爸妈在电话里交代了几句后,林染便跟随任天出了门。一路上,通过任天断断续续的介绍,林染对毛里塔尼亚的认识也渐渐丰富了起来。
毛里塔尼亚是与撒哈拉沙漠相邻的西非小国,虽然国内到处是沙漠,但由于它西邻大西洋,地处南北冷暖洋流的交汇处,鱼类生态环境一流,所以素来享有“世界鱼库”的美誉。前几天是这里的开渔日,各大船队终于能下海捕鱼,林染爸妈所在的船队也因此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此处。
“你爸妈这几天要忙于工作,而你这几天要做的就是享受海风!”任天的双眼眯成了月牙状,林染掩口惊呼:转角之后,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清澈蔚蓝的大海。正是傍晚时分,青色的棕榈树在风中微微摇晃,洁白细软的沙滩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柔和的微光,而眼前的海似乎汇聚了这世上所有的蓝。
“也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林染沉醉在慵懒的海风中。
二
可惜这个好的开始并没有延续多久,林染对着满桌食物幽幽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她借住在当地的农妇玛塔家里,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过任天,也有好几天没见过忙碌的爸妈了。
说到玛塔,林染瞥了一眼桌子另一端的一个壮硕的妇人,正对上那妇人锐利的眼锋,她立刻低下了头。
玛塔穿着淡蓝色的阿拉伯裙,搭配着同色的头巾,衬得她的肤色更加黝黑。林染和她在一起生活两个多星期了,平日里她们用英语交流,虽然磕磕绊绊,但也还算相处融洽。可一到用餐时间,玛塔就像变了一个人,奶油、黄油、红肉以及其他高热量食物堆满了餐桌,一定要林染吃完,并且无论林染吃到多晚,玛塔都乐意奉陪。林染在家里跟着爷爷吃惯了小菜清粥,对这样的饮食习惯怎么能适应?于是她天天当着玛塔的面叫苦不迭,但玛塔就只当没有听到。结果,导致林染现在看到食物就会反胃。
面对玛塔每天强迫性地逼迫自己吃饭这件事,林染决定抗争到底。
“吃不下了,抱歉。”深吸一口气,林染把饭碗一推,转身回房关上了门。门外传来玛塔英语、阿拉伯语交杂的叫喊声,林染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耳朵。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可是除了玛塔家和学校,她还能去哪里呢?一想到过了这个周末,她又要回到学校,林染就觉得心烦。她在当地唯一的一所国际学校里上学,但学校里的同学们一点都不友善,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这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姑娘,天天当着她的面叫她“丑丫头”,还编了各种歌谣来嘲笑她。林染在国内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虽算不上漂亮,但也是人见人夸的可爱女孩。
毛里塔尼亚就是她的灾难地,在这里的日子简直太不顺心了!林染腹诽道。
“丁零,丁零……”在一片沉寂中,有悠长的铃声从窗外传来,吸引了林染的注意,她知道又有运货的驼队出发了。
在悠悠的驼铃声中,林染开始羡慕起领队的牧人,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自由自在。林染趴到窗边,看着远处穿行在街道之间的驼队,这支驼队规模不大,统共也不过十几只骆驼,林染的目光在大大小小的驼峰间穿梭,意外发现了那颗熟悉的栗棕色脑袋。
这可是她在毛里塔尼亚最熟悉的后脑勺了,一眼就能认出来。也许这是老天的暗示吧,林染的决意在心中徘徊已久,终于等到了践行的契机。她火速地抓起几件衣服放进背包,悄悄出门,跟上了驼队。
三
等任天发现自己的驼队中突然多出一名不速之客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城市,进入了沙漠地带。
“离家出走?”任天被林染离谱的举动吓了一跳,“大小姐,你也太冲动、太不计后果了吧!”他喋喋不休地对林染进行着说教。而林染低眉顺目,一声不吭,直到任天说到最后无奈地没了脾气。
由于他们已经步入了沙漠地区,手机也失去了信号,任天只好跟其他牧人解释了一番,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上林染继续这一次的跋涉。
这一次,任天是帮着一户人家赶着载货骆驼到沙漠里的邻村去。虽然有船上众水手的接济,但作为孤儿的任天生活并不充裕,为了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他常常利用周末打些零工。任天来过毛里塔尼亚多次,许多当地人都认识他,也愿意给他提供工作机会,所以他对带领驼队早已经驾轻就熟。
一行人继续着旅程,不知不觉中,夜幕降临了。沙漠上空万里无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布满星星的苍穹,大家一起围坐在火堆旁,沐浴在星光下,连寂静的夜晚似乎也染上了温情。任天教林染分辨春天的星群,北边的天空是大熊星座在熠熠发光,当空高悬的是北斗七星,几乎靠近天顶的黄道附近闪耀着青白色光辉的是室女座和明亮的狮子座……林染抬头仰望着星空,意识渐渐迷失在这片星星森林中。
“你知道吗,在非洲有个传说,”任天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说是人死后,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恒地闪烁。”
“你相信吗?”
“当然。”任天毫不犹豫地说。
林染触景生情,她想到了自己的爷爷。“那你知道我的爷爷会在哪儿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林染的爸妈一直就在世界各地工作,她从小就跟着爷爷长大。回忆中爸妈的面目十分模糊,可是有爷爷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整个童年。不久前,爷爷因病过世,她这才跟着爸妈来到了非洲。
此时,想到爷爷不知正在天上哪里看着自己,林染不由得潸然泪下。
对于林染的事,任天也是知道的,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指着天空中最亮的一个星群,说:“你爷爷一定在那里,因为他不会让你找不到他的。”
林染和任天一样朝着天空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天上的繁星。她知道,要离去的终究要离去,这是无能为力的事,可她依旧免不了伤心。但任天告诉她,留下的爱和回忆可以唤回离去的人,让他们在心中永恒闪耀,犹如群星。
四
第二天一早,任天和林染把货物安全送到了目的地,在返回的途中,林染向任天坦白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
任天愕然:“你来这里之前,难道从没了解过毛里塔尼亚的风俗民情吗?”
原来,在毛里塔尼亚,女性以胖为美。为了变胖,毛里塔尼亚的女孩每天都必须喝下五加仑的富含脂肪的骆驼奶或者牛奶,各种高热量食品更是每日的必需品。所以,玛塔是为了让林染“变漂亮”才逼着她吃东西的。而国际学校里的那些学生则是受当地风俗的影响,觉得清瘦的林染不符合他们的审美标准。
“这是个国际误会。”任天总结道。
林染没有答话,毛里塔尼亚的风俗真让人难以接受,她到底要不要为了融入当地生活而努力吃成个胖子呢?
两人边走边说,走过最后一个拐角,就到了玛塔家。林染意外地发现玛塔家门前挤满了人,还停了一辆警车,她有些紧张,难道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林染挤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朝门口望去,她看见了自己许久未见的爸爸妈妈。
爸爸神情恍惚,脸色苍白憔悴,而妈妈的眼睛则红肿得厉害。他们正对着警察说着什么,妈妈的言语异常激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昏厥,玛塔则默默无语地站在一旁。林染看着爸妈着急的神情和玛塔担心的模样,心中的怨怼忽然就如烟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无言的愧疚。
她推开人群,愧疚地说:“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五
离家出走事件后,林染的爸妈终于认识到自己平日里确实忽视了女儿,自那以后,他们经常会抽出时间来陪伴林染。在林染放假时,他们也会把她接到船上一起生活。
船上的日子并没有林染想象中的有趣,因为缺乏淡水,几天才能洗上一次澡,新鲜食物更是奢侈品。而爸妈则忙到脚不沾地,敲锈涂漆、清理油舱、保养设备……他们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林染心疼地想:原来爸妈如此艰辛。
轮船继续在海上漂游,慢慢地,林染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她甚至学会了给船身敲锈,她觉得自己总算不那么没用了。说到敲锈,这项船上看似最简单的工作可一点儿都不简单,刚开始敲锈时,林染连锤子都拿不好,差点连腱鞘炎都敲出来了。虽然辛苦,林染觉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毕竟爸妈就在自己的身边呀。
而任天在这个春假里也和林染一起在海上生活,有他在的地方总是充满着笑声。
一天傍晚,当大家正在远洋渔场进行捕鱼作业时,忽然听到领队的集合命令,人们匆匆忙忙地收拾好渔具在甲板上集合。林染看到了自己的爸妈,他们脸色凝重,爸妈附在任天的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任天点点头,拉着林染便走,随行的还有其他一些更小的孩子。
在被任天带到了船长室后,林染更加感到莫名其妙,她问:“怎么啦?”
“一个突然形成的热带气旋正向我们靠近,现在轮船要急速驶离气旋,我们还是在内仓避一避吧,不要出去给大人添乱。”任天沉着脸解释道。
热带气旋?不就是风暴?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风雨声,林染的心提了起来。
不多时,轮船果然开始起伏不定,仓外乱七八糟的响动不绝,林染内心焦虑,她担心爸妈,但也知道此时自己出去只会添乱,只能咬着牙安抚着舱内比她更小的孩子们。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内仓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已然入夜。林染的爸妈探进头来,他们满脸疲惫,一身狼藉,仿佛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可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微笑。
“没事啦!”妈妈打出了一个“V”字胜利手势。
林染鼻头一酸,扑进妈妈怀里,几个五六岁的小朋友也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次的经历让人们受惊不小,大家决定提前返航。夜晚的大海静谧无垠,凉爽的海风吹落了一水星辉,波光潋滟,群星璀璨,暴风带着摧毁一切的狂躁席卷而过,但风暴之后的世界却宁静得一如幻梦。
如果放在平日,林染会爱上这样的夜色,但这一次,她失去了欣赏的心情。
六
春假结束后,林染回归了原来的生活轨道,玛塔也不再每天逼迫林染吃下那一大堆的高热量食品,因为她对自己检查出的冠心病耿耿于怀。在学校里,林染也认识了许多不愿意无节制增肥的“战友”,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她和任天常常一起学习,任天帮她补习阿拉伯语,她则辅导任天学习中文。
就在林染以为她终于适应了毛里塔尼亚的生活,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时候,爸妈告诉她,他们要回国了。这一次,妈妈会回国照顾林染,而爸爸则继续留在海外工作。
“你毕竟还是要在中国升学的啊。”爸妈说。
林染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爸妈都是为了她好,所以她只能选择遵从,但这一次她想争取一件事。
晚自习结束后,任天和林染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染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啊!”看着她这副样子,任天比林染还要着急。
“这个月底,我就要走了。”林染说。
“嗯。”任天低头研究自己运动鞋上的污点。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林染说完这句话后,任天不由得抬起了头。林染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我爸妈答应收养你,让你在中国继续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任天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鼻头有些发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了四周寂静的夜:“嘿,谢谢你,但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自由、冒险,这就是我全部的渴望……”他没有再说下去,也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下去。繁星闪烁在空中,也闪烁在他的眼睛里。“小染,你知道的,船队会不停地环游世界,我会回中国看你们的!”
林染低下了头,久久才说:“一言为定。”
轮船把林染带回了分离已久的故土,从那天起,林染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笑起来犹如热带暖阳的男孩。
林染的家乡是一座海滨小城,有时,她会到海边散步。海浪总是一遍遍地拍打着荒无人烟的沙岸,代代无穷,年年相似。而任天,那个在星光下流浪的少年,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冒险,他从不在海边徘徊,只进入风暴中接受洗礼。
偶尔,林染会收到任天寄来的明信片,它们来自世界各地,有些明信片上写了许多话,有些只是一首小诗,有些则没有只言片语。不知何时,林染与任天已经有了跨越时空,以沉默沟通的默契。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的人生选择都应该得到完全的自主和应有的尊重,哪怕是那些有点不一样的选择。林染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任天——他选择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无畏的少年又何其幸运,一早认清自己,义无反顾地追寻梦想而去。
也许这就是藏在任天笑容中的温暖秘密吧,他始终坦然,始终自由如风。
而她总有一天也会找到那个专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闪耀因子,她会守护它,如勇士一般披荆斩棘,直到在人生的尽头,成为一颗无悔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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