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从此他乡是故乡
■ 陈廿榛
摄影/陆想陆 模特/炜炜陈Wesley
蜻蜓飞,青草香
沈阳的八月一点也不比南方凉快,出租车师傅倒是不畏暑热,兴致勃勃地跟许娅介绍着沈阳:“姑娘,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浑南区以前可不叫这名儿,你去那儿是串亲戚吗?”许娅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笑着答:“以前叫东陵区,我打小就在那儿长大的。”
一听这话,师傅从后视镜瞥了几眼,连声嘟囔:“姑娘,你可不像沈阳人。”
哪儿不像呢,因为不爱吃鸡架了?前几天许娅还看到一个段子,说是沈阳的鸡架消耗量堪称全国之最。不爱吃鸡架的人,一定不是沈阳人。
上初中时,许娅是喜欢啃鸡架的。那时候他们全家住在学校教师公寓,有时候妈妈批改作业忘了打饭回来,就给许娅几块钱让她自己出去吃饭。
不过许娅的钱基本没花出去过,因为还没等她走到街口,就能听到明远中气不足的吆喝声:“卖围巾、袜子、头花咯,便宜又好看!”远远看着明远涨红的脸,许娅往别处走的腿就迈不动步了。
“就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谁愿意来买东西啊?”许娅小小年纪,嘴皮子却很利索。一见到她,明远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他害羞地挠挠后脑勺,也不恼许娅的话,只是从旁边的军大衣里面掏出饭盒递给许娅,说:“今天的卤鸡架可好吃啦,我给你挑了一个肉多的。”
许娅吃完饭把鸡骨头往塑料袋里一扔,就自觉地去替明远卖东西。别看她人不大,长得却白白净净,又加上嘴甜,最讨附近的大人们喜欢。三五块钱,大家也不算在意,捎点小玩意回家哄孩子。
那年的沈阳在许娅印象里是鲜活而又滚烫的。1999年青年大街改造时,她好奇心起,非要去看,爸爸就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明远去现场围观。他们站得有点远,震天的爆破声响起时,明远把手覆在了许娅的耳朵上,她听到他嘴里在念:“妹妹不要怕。”
多年以后,许娅依旧记得那时青草的香味,还有常围着她和明远飞来飞去的蜻蜓。她后来还常常梦到那一天,在机器轰鸣声里,这座城市褪去了往昔的古朴与暗淡,露出了新颜。她的明远也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见证着沈阳城的繁华变迁。
年少时光一去不返
样吧,有人选择远走,有人选择留下,然后命运这条路就通向了两头。“这次回来,你准备待多久啊?”
“参加完你的婚礼就得回去了。”
当初许爸爸跟着明远爸爸合伙做生意,两家来往也就比寻常街坊密切,甚至连买新楼房都做对门的邻居。还真是眉间心上,叫人无法回避,许娅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是不显,客套却又疏离地回着明远的问话。
这么多年了,明远倒是一点没变,依旧是不善言谈的木讷模样。他问一句,许娅答一句,不知不觉电梯就到了,许娅先一步走进电梯,按下去一楼的键,明远却没有跟进来。他朝许娅挥挥手,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傻傻地挠挠头,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
原本,他是想问问许娅,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玩过家家时,他说过要娶她的。谁料她大学毕业后就铁了心跑去杭州,非说要去见见世面才不枉活一遭。那时他还帮她瞒着家里,他总觉得,反正只要自己还在沈阳,许娅就一定会回来。
沈阳其实变了不少,他们一起念过的幼儿园已经没了,现在那里成了间小超市。不过小河沿的豆腐脑店还在,老大爷每次都多给他撒香菜。八王寺的汽水也还有,涨了一块钱,却没以前好喝了。
还有他初中时逃掉晚自习带她去逛的铁西区兴顺夜市,现在也已经搬到塔湾那边了。她爱吃的烤豆皮和熏肉大饼,有时候他还会去吃,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原来他们之间的纠缠早就横亘在沈阳城的一草一木、一饭一蔬里,无法消弭。
城市会变,人也会变。沈阳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初的繁荣与后来的衰落,如今重新走向当年的辉煌。这一点,城市就比人好,哪怕经历过在肌肤之上大兴土木的痛苦,城市依旧能够顽强前行。人却不能,时过境迁,往事终是无须再提。
明远也知道自己想这么多其实只是枉然,他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新娘子还是许娅妈妈介绍的。那是个说话有点娃娃音的姑娘,算起来跟他也是半个老乡。可他近来总是忍不住想起许娅,想起她小时候蹦豆子一样清脆的吆喝声,想起她叫他“明远哥哥”时忽闪着的大眼睛。
年少时光终究是一去不返了,成长大概就是这
跳格子其实不好玩
走出电梯后,其实许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大学是在哈尔滨读的,后来工作的几年都在杭州。这三座城市里,反倒是她的家乡沈阳,如今让她觉得陌生。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中街,被刻意封存的记忆一股脑又涌上心头。
明远上高中的时候,常常带她来这里吃烤肉串,她还在读初二,他却已经是高一学生了。老板很亲切,还总是开玩笑要喝两个小朋友的喜酒。隔壁的冰粥店也还在,许娅还记得自己生理期为了吃冰棍跟明远撒娇、耍赖的样子。
那时候可真好啊,沈阳是她的,明远也是她的。她可以在自己的城市里由南到北、肆无忌惮地撒野,骑着单车呼啸而过,朝路边等公交车的小帅哥吹口哨。她骨子里的恣意洒脱就是来自沈阳,这座城像温柔的母亲,给了她的孩子们无与伦比的包容与耐心。
可如今在杭州,下班时一个人坐地铁回住的地方,她总是喜欢单曲循环李健的《异乡人》,“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她长大了,飞走了,沈阳留不住她了。
而有点讽刺的是,明远却把她的家乡当成了故乡。
明远祖籍在广东一带,当初是跟着爸爸做生意才举家搬来沈阳。许娅到现在还记得他红着脸跟街上的小霸王说自己不是娘娘腔时窘迫的模样。当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飞天小女警》看多了,许娅一把拽过明远护在自己身后,那一年她六岁,他八岁,个子却是差不多高。
从前,许娅喜欢跟着街上的小霸王们一起玩,踢球、爬树、欺负人,哪样也没落下她。许妈妈成天发愁这么个假小子长大了可如何是好,结果明远就自己送上门了。斯文清秀的男孩子谁家妈妈不喜欢,于是许娅就这么成了明远的小跟班。
说是小跟班,自然也是许娅自己乐意才行,她也不知道随了谁的牛脾气,认准的事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对此,妈妈还常开玩笑羞她,真是一物降一物,也就明远能制住她。
这话倒也不假,明远喜静不喜动,最喜欢抱着大部头的史书啃,许娅常常翻着连环画都能睡着。后来明远不忍心看许娅蔫了的样子,就带她去院里芙蓉树下玩跳格子。
两人站在用铅笔画的长格子两头扔石子,扔到哪儿就跳到哪儿,谁最后先到对方地盘就算赢。十有八九赢的人都是许娅,她胆子大,心又野,总想着要离明远近一点,再近一点,扔石头时从不考虑自己会不会受伤。
有一次,许娅摔得膝盖上全是血,明远吓坏了,背起她就往诊所跑。那天,许娅趴在明远背上,想着天真蓝,云好远,芙蓉花落在肩上,毛茸茸的,跳格子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赵四小姐爱没爱过张少帅
许娅回到沈阳的第一天,明爸爸就张罗着两家人一起吃饭。地方是明远选的,西塔烤肉,他说许娅在杭州久了,一定馋肉。许娅看他忙里忙外地安排,到底也没开口拒绝他的好意,其实她已经吃素三年,不碰荤腥了。席间两个爸爸拼酒,明爸爸不胜酒力,醉醺醺地问许娅:“娅娅想要哪儿的婚房,叔叔都给你买!”
许娅生怕明远未婚妻心生芥蒂,忙接过话头去撒娇:“还是我干爸好,我亲爹就没开口提过这茬。”
第二天,明远来叫许娅去试伴娘礼服,新娘子反倒因为临时工作安排需要晚点到。
明远开车,许娅就坐在后排,两人都没开口说话。等红绿灯的时候,明远忽然回过头来问许娅:“赵四小姐到底爱没爱过张少帅?”
许娅看着明远执拗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上初二那年,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暑假骑车带她去大帅府玩。那天刚好游人不多,他们就并肩坐在小楼外的树下,明远开玩笑说真羡慕张少帅享尽齐人之福,许娅冷笑着吐槽:“也不过是个可怜虫,赵四小姐哪可能死心塌地爱了他一辈子。”向来温和的明远头一次跟许娅起争执,他坚持认为赵四小姐陪了张少帅一辈子,自然也是爱了他一辈子。那天他们吵得很凶,许娅一个人沿着故宫的城墙走,明远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知为什么,她那时脑袋里反复回想着一句诗:“满城春色宫墙柳。”她总以为沈阳是温柔的,可也是在那个黄昏,她抚摸着故宫并不平滑的宫墙,才意识到她的沈阳母亲其实十分强悍,要不然也养育不出那些豪爽大方的邻居们,也养不出她这种一言不合就恨不得动手打一架的暴脾气。
如今他再次问起,许娅也不像从前那样不肯退步,她望着他的眼睛,幽幽开口:“爱过。”
自然是爱过,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哪可能拼命努力学习只为了和他去同一所高中?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怎么可能留了十几年长发舍不得剪,怎么可能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尽数填了他想去的城市?
可女孩的爱,勇敢起来跋山涉水都可以,软弱时又经不起一点挑拨。明远一定不知道高考完的那个暑假,许娅欢欢喜喜地跑去找他,却看到一个女孩在他家里,像女主人似的招呼她时,她有多难堪。她转身下楼时,那女孩竟然也跟下来,笑语盈盈地对她说以后会和明远一起照顾她。
当晚明远买了西瓜来看她,说:“白天你来的时候,我去买啤酒了,同学嚷着要尝尝咱这儿的啤酒,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呢?”
许娅没说话,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去问关于那个女孩的事,就算输了,她也不想让明远看到自己歇斯底里地质问他的那一面。
两小有嫌猜
回来两天,许娅本以为沈阳大变了模样,自己会不习惯,谁料哪怕这座城市经历再多繁华与衰落,她依旧从骨子里觉得亲切。毕竟这是她长大的地方,爸爸曾经骑着大梁单车,带她逛遍铁西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夕阳西下时,父女俩一人买块东北大板吃,爸爸推着单车走在前面,她就在后面踩着影子玩。这个游戏她玩了很多年,小时候是跟爸爸玩,明远来了就换成他。
其实真正对沈阳爱得深沉的人是明远才对。他十几岁时就格外喜欢读清史,说起沈阳的历史更是头头是道。他说沈阳故宫不比北京、台北的故宫逊色,繁华雍容是美,萧瑟冷寂也是一种美。
他还说沈阳的每一寸土地都无愧“盛京”二字,这是太祖努尔哈赤雄心壮志起航的地方,纵使后来清军入关,北京成了国家的中心,可曾经在沈阳大地上燃起的希望之火却不曾熄灭。这座城市最令人动容的就是它广博的胸怀和旺盛的生命力。
来过沈阳的异乡人,后来大多都把这里当作了家乡,这是沈阳独有的魅力。而这种魅力也在许娅身上生长绵延,让明远喜欢了她好多年。
他唯独没说过的是,因为这是她的家乡,他才爱屋及乌,格外喜欢沈阳——喜欢沈阳人杰地灵,养出这样一个活泼好动的姑娘;喜欢沈阳菜份大量足,领她出去吃饭,绝不担心她会吃不饱;更喜欢沈阳的包容、宽广,让他把异乡当成了故乡。
那时他总以为日子还长,时间还多,他们不必急于一时。就像容祖儿在《小小》里所唱:“你用泥巴捏一座城,说将来要娶我进门,转多少身,过几次门,虚掷青春……”
明明两人的大学就在同一座城市,他们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许多。她不是忙着修双学位,就是参加社团活动去了。有一次他在她宿舍楼下拦住她,却被她陌生的眼神刺痛了心,她冷静地反问他:“我也长大了不是吗?我不再需要你照顾了,你自由了。”
明远不是没想过开口问她为何跟自己疏远,却又在看到她把及腰长发剪成刺猬头时胆怯了。雨果在书里写,真爱体现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在男孩身上却是胆怯。他有时会想,以许娅的性子,应该也是受够了总是温吞如水的自己。
明远终于承认自己就是个俗人,没办法一生只爱一人,只等一人。他不敢去问许娅究竟爱没爱过自己,怕这么多年的美好回忆只是自己的臆想,于是他只像影子一样陪着她过完大学的烂漫时光。然后他开始试着去喜欢别人,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找个合适的人开始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许娅是像酒一样的女孩,想要的应该也是轰轰烈烈、至死方休的爱情,自己给不了她这样的爱,倒不如退回邻居哥哥的原点。起码,他还有回忆可以下酒,这一生也不算是白来世间走一遭。
梦中的婚礼
许娅终究还是错过了明远的婚礼。那天先试完伴娘礼服以后,许娅借口不舒服先走,送她回家的是明远的伴郎,也是他的大学同学。去取车时,男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开口感叹:“我们这些人都以为跟明远结婚的肯定是你,谁知道你俩整了这么一出戏。”“他就是我的邻居哥哥啊,这话以后你可别乱说了。”许娅生怕男生再说些别的,连忙开口说道。谁料这男生也不知是性子直,听不懂许娅的话,还是一门心思替明远委屈,絮絮叨叨说起明远大学等了许娅四年的事。
他一开学就跟室友坦言自己喜欢的小姑娘还在高考,等她读大学后就跟她表白。他还在她参加辩论赛时静静坐在台下,也会为她的舞台演出送去花篮。她的微博上但凡有抽奖转发的东西,他总是会跟博主商量以中奖的名义买来送她。四年来,他默默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感动了身边所有的朋友,却唯独她一无所知。
愣了一会儿,许娅想到那些像他的身影,自己那几年莫名其妙的好运气,只觉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压着泪意喃喃道:“可是我高考完那年暑假有女生找过我,说是他的女朋友。”
男生闻言,像是自己被污蔑了似的,指天发誓明远一直洁身自好地在等她,继而又似想到些什么,说道:“你说的不会是我们班以前的团支书吧?那时候明远带我们寝室的舍友来沈阳玩,她不知道从哪知道的,也跟来了,可明远压根没怎么搭理过她呀。”
男生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许娅捂着脸蹲下无声地哭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许娅借口自己要静静,让男生先回去,一个人沿着浑河走了好久。
这条河见证了她和明远从小学生变成高中生,他们曾经手牵手沿河慢跑,也曾经从长青街跑到富民街。许娅不怪那个女生骗自己,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不够相信明远,他们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竟然抵不过旁人的三言两语。要怪也只能怪他们都太胆小,不敢主动跟对方表白……
当天夜里,许娅忽然发起了高烧,家人把她送到医院时,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温柔的梦。梦里,明远笑着背起她,走过长长的红毯,走过起哄的亲朋好友,走到了他们曾经见面的芙蓉树下。
树上的粉色芙蓉花被风一吹便扬了他们一身,明远调皮地又在树下画起了格子,画完后他牵过许娅的手,说:“现在我在哪个格子,你就在哪个格子,我们到老到死也不分开,好不好?”许娅想用力点头,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按在床上,惊醒后才发觉自己在医院。
窗外日光灼灼,她的明远与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从此他乡是故乡
明远念书时听过一个俗气的段子,是说假如以后新娘不是她,那么伴娘是她也好,好歹他们也算曾经一起走过红毯。他当时笑了讲段子的人半晌,却不料最后自己竟真的存了这样的奢望。那天许娅终究没来,这样也好,明远强行咽下心头的酸楚,笑着吻向他的新娘。少年时许下的诺言、牵手的时光也一并留在过去吧。“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此后沈阳就是他的故乡,许娅便是他的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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