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天津：再多眼泪都随海流

　　■既禾

　　

　　摄影/糖衣 模特/小月1990

　　1

　　2015年的冬天发生了三件事：雾霾席城，高考逼近，陈梦泽遇见了徐皓。而前两件事都没有阻止第三件事的发生。

　　那一年，陈梦泽正在天津的一所寄宿制学校读高三，“浓缩版”寒假被形形色色的作业填满，她决定在津城多逗留几日，临近春节再返回故乡。

　　那段日子，她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气，充斥着铺天盖地的雾霾，迷茫，压抑，放眼望去，不知道远方有多远，只明了未来尚未来。

　　一个起风的午后，偌大的天津难得散去了雾霾。陈梦泽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天际渐渐漫出的一抹蓝色，心情终于明朗了几分。

　　她穿上外套出门，沿着海河散步。在天津，人们常常会忘了这是一座海滨城市，独特的地理构造和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烘干了这里的空气，不过海河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因为它不动声色的陪伴如影随形。

　　路过滨河的小公园，不经意听到了“五月天”的歌声，陈梦泽心里惊喜了一下，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意料之外，竟是一群阿姨正准备跳广场舞。她们为了在年底的社区广场舞大赛中取胜，灵机一动，放弃了烂大街的《小苹果》和“凤凰传奇”，剑走偏锋，选了陈梦泽最喜欢的“五月天”。

　　伴着全新的旋律，阿姨们显得手足无措，平日里流畅熟练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原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广场舞生生跳成了“尬舞”。

　　陈梦泽本不是热络的人，可能是受到那些阿姨的感染，她一时兴起，决定凭借自己先前的舞蹈功底帮阿姨们重新编舞，排一支难度适合她们又不失特色的广场舞。

　　彼时，正值大三寒假的徐皓正一手拎着母亲的包，一手牵着有他膝盖那么高的萨摩耶，兴致缺缺地等在小广场旁的长椅上。陈梦泽环视一圈，只发现了他一个“闲人”，于是跑了过去，把手套、手机和钱包一股脑塞到他怀里，丢一句“谢谢”，然后在他惊愕的注视下跑进人群，元气满满地教起了舞。

　　津城的一月，冷风正盛。徐皓看着手指被冻得通红的陈梦泽，不禁失笑，拍了拍蹲在一旁的萨摩耶，让它把手套叼给她。萨摩耶颠颠地跑过去，蹭了蹭陈梦泽的腿，她惊喜得蹲下身，抱了抱它，然后抬头朝徐皓笑了笑。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他，逆光坐在长椅上，长长的腿微微屈着，尽是漫不经心的美好。

　　广场舞的领队是徐皓的妈妈，那天，她心满意足地完成了新舞步的编排。在陈梦泽的帮助下，洗脑的广场舞竟然有了点爵士舞的热情和华尔兹的优雅。

　　2

　　天津城冬日的黄昏早早到来，钢铁森林的背后，西天被涂抹了一层晚霞。

　　“小姐姐，今天倍儿感谢你。走，晚上去阿姨家吃饭！”徐妈妈一口津腔，拉着陈梦泽不松手。

　　盛情难却，陈梦泽只好腼腆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徐皓把包递给母亲，把手机和钱包还给陈梦泽，拉着那只叫“饭团”的萨摩耶在前面开路。

　　“我说，你是不是还没有进化好？‘饭团’对周围环境都比你警惕。”路上，徐皓看了看“饭团”，回头勾着嘴角朝陈梦泽低语，“贵重物品随手就扔给陌生人，还敢跟我们回家，万一我们是坏人……”

　　陈梦泽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徐妈妈一个巴掌便拍在了儿子的脑门儿上，转身揽过陈梦泽的肩膀，说：“他就是坏人，别理他，咱们走！”而徐皓在一旁夸张地捂着头。

　　陈梦泽被母子俩逗笑，也被某种善意的提醒惹得心头一暖。

　　那晚，徐皓一家三口热情地接待了陈梦泽，围着满当当一桌子的美食，大家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徐爸徐妈收拾碗筷的时候，陈梦泽就跟着徐皓窝在沙发上听郭德纲的相声，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并肩而坐，笑作一团。

　　这是陈梦泽在天津读书的第三年，她渐渐习惯并且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当地人的相处模式。

　　她眼中的天津人，习气和脾性保留了大院居民的风范，与生俱来的亲切感犹在，和陌生人交往，也没有拘谨与客套，自然得如多年的老伙计。他们喜欢相声，喜欢开各种各样的玩笑，用最随性的调侃、最市井的口吻来消解柴米油盐的琐碎与无趣，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可以在插科打诨中找到出口。

　　在吃晚饭的时候，徐家父母争着给她夹菜，那一刻，为了备考而几个月没有回家的陈梦泽，温暖得湿了眼眶。

　　电视节目看到一半，徐皓献宝似的抱出了一大堆零食，一如既往地贫嘴：“我说，你成天傻乎乎的，离家这么远来读书，父母放心吗？以后放假不回家可以来我家玩，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哥也可以给你传授传授高考经验……”

　　陈梦泽朝他笑了笑，没有提及自己父母离异的实情，她贪婪地把来自陌生家庭的温暖装进口袋，借以支撑自己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3

　　新年的跫音越来越近，陈梦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乡。父母离异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家的概念，她忌惮继父冷漠疏离的目光，却终归抵不过母女情深，母亲成了她回家的全部意义。

　　临行时，她意外地接到了徐皓的电话：“我妈看你发的朋友圈说今天回家，逼着我接你来我家吃完午饭再走。你给他们编的那个广场舞竟然拿了个什么创意奖，我怀疑组委会也是‘五月天’的脑残粉……”

　　徐皓在电话里滔滔不绝，陈梦泽却一直不说话，直到找到一个间隙才赶紧开口：“我赶火车，没时间过去，代我谢谢阿姨啊。”然后匆忙挂掉电话。

　　其实，陈梦泽买了当天下午三点多的车票，所谓的“赶火车”不过是借口。她也不甚明了自己这般推托的缘由，只是本能地逃避，她隐隐觉得，把萍水相逢当成命中注定会死得很惨，她不可以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没想到，在拉着行李箱离校的时候，陈梦泽看到徐皓正站在校门口。他二话不说，接过行李箱，说：“走吧，饭都做好了，不会耽误你赶车的。”还云淡风轻地补充着，“不把大功臣带回家，我妈肯定不让我进门。”

　　误打误撞的缘分竟让陈梦泽第二次坐在了徐皓的家中。电视里播放着广场舞决赛的视频，徐爸徐妈端上最拿手的菜，徐皓则搬出小半箱的笔记本，得意地说：“这是哥的高考独家秘籍，现在传授给你了！”

　　陈梦泽这才知道，徐皓是他那一届的区高考状元，因为完好地继承了天津人恋家又随遇而安的稳妥性格，最终留在本地读大学。

　　吃过饭，徐皓领陈梦泽参观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徐皓不由自主地和她聊起自己的高中生活。那些乏善可陈的日子里的坚守与希冀，执着与幻想，每一段往事都被当成吉光片羽来收藏，却在面对这个只见了两面的女孩时拱手奉上，还有种“我的过去没有你的参与，所以要尽力弥补”般的急迫，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陈梦泽始终温和地笑着，鲜少回应。但她似乎从第一次见面便知道，对太多事物不屑一顾的徐皓，对自己所认定的事情，极尽专注和认真。

　　是同类的惺惺相惜吧，陈梦泽想。可是，这隐隐的莫名的心动又是什么？自己不是一向标榜理性与寡情吗？找不到答案。

　　想来也不过第二次见面，两个人却有种久违的熟悉感，看向对方的眼睛，像和老友对视。亦或许，每个人心上空缺的部分都有着各自独特的形状吧，方圆相异，磨合百年也未必吻合，而形状如卯榫般默契的两个人，便可一拍即合。

　　那个下午，徐皓送陈梦泽去车站，两个人闲逛在津城的马路上，消磨着候车的时光。

　　都说天津是一座很容易让异乡人迷路的城市，至今依旧不似其他城市的道路那样规整，这里的街道散漫地辐射开去，好像根本不在乎会通向哪里。

　　而陈梦泽也不知道，自己会沿着这些错综的路走向哪里。

　　4

　　南下的列车将把陈梦泽送回故乡。进站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徐皓，乐天派的少年似乎不需要学习如何告别，亦或许有归期的离开本就无须伤感，他一如既往地勾着嘴角笑，足以融化她心底的积雪。

　　徐皓的身后是巨大而繁华的天津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它是那么热闹，热闹到一个人的到来或离开不会给它带来丝毫波澜。陈梦泽真想就此挥别，遁入远方不再归来，但在回头看见徐皓的那一刻，她似乎又有了归来的理由。

　　那个寒假异常短暂，却又冗长而煎熬，陈梦泽不确定心底的躁动是因为什么，却忍不住在读书复习的闲暇时刻，从头到尾地翻完了徐皓的微博、QQ空间和朋友圈。

　　徐皓学新闻专业，除了“铁肩担道义”的豪情之外，还有几分记录琐碎生活的情怀。他用新闻学子的敏锐去捕捉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画面：海河边坐在小马扎上的垂钓客，沈阳道上表情各异的俗世奇人，飘着京剧或是西阳曲的五大道……这座城市的气质在他的镜头下栩栩如生，安逸，悠闲，缺乏紧张感，散发着“正午已过近黄昏”的味道，像旧时读书人家的女子，不妖艳却矜贵、倔强，眉梢眼角都是历史风情，陶然而又自成一格。

　　陈梦泽看着那些美好的照片，猜想着拍摄者该有多爱这座城市啊。而她，高中三年身处异乡的孤独让她每一天都盼望着离开这里，但又不知道可以去哪儿，因而身在这座城市的时光，虽然分分秒秒都异常充实，却始终觉得蹉跎无依。

　　这样的感觉在过去的日子里时常涌现，陈梦泽越发地孤独，像深海里不被理解又不够超脱的鲸鱼。但当徐皓走进她的生活，她确信无疑，那是一束光，但更大的孤独感随之而来，因为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勇敢而幸运，可以靠近，可以拥有。

　　徐皓常常发来消息，说着最浅淡的日常：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拍了什么风景、遇见什么人……陈梦泽与他有着太过相似的品位，随便一个话题便常常聊到深夜，因而徐皓常常愧疚万分，抛出一句“哎呀，我不捣乱了，你好好复习”就不见踪影，留下陈梦泽好笑地看着屏幕，倒数着回到天津的日子。

　　一个人，一座城，一种思念与归属感，多莫名的牵绊。

　　5

　　天津诞生之初，充满了浑不懔的匪气；成为通商口岸后，又沾上了精打细算的小气；晚清灭亡，承载了清朝最后的暮气；后来新时代的诞生，则充满了探索的朝气。

　　这座城市以这般的混搭气质流连在历史的烟尘中，经年之后，陈梦泽深深地爱上了这里，把所有的“气”杂糅进内心深处，酿成五味杂陈的老酒，等待与最爱的人不醉不归。

　　高考越来越近，备考的节奏也越来越快，陈梦泽却常常难以自抑地想起徐皓，内心缱绻的心事，想让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纠结之余，还要猜测他会不会有同样的情愫。

　　幸而徐妈妈格外喜欢她，在得知她的家庭环境后更对她多了一份疼爱，动不动就催儿子去学校接“小泽姑娘”，借“请教广场舞”的幌子邀请她到家里吃饭。

　　虽然已经大三，但徐皓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回家。有时，他丢给陈梦泽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面尽是他从本校学霸那里搜集来的高考冲刺方案和答题技巧；有时，他抱着相机偷拍她跳舞，专挑奇奇怪怪的动作做成表情包，乐此不疲地发给她；有时，他陪她踩着月光回学校，难得一本正经地聊起诗与远方、执念与梦想……

　　丰盛的饭菜、家的温暖，以及最喜欢的男生的陪伴，陈梦泽觉得，这是她最好的时光了。备考的日子，他成了她的精神闹钟和最大的动力。

　　没多久，对很多人来说黑云压城般的六月如约而至，天津城格外燥热，陈梦泽却像披了清风在背，从容地穿行在试题中，最终不负众望，考出了足以让太多人望尘莫及的成绩。

　　虽然依旧不足以报考徐皓所在的学校，但至少，她可以底气十足地留在这座城市，讲完属于这里的故事。

　　离开学校前，徐妈妈要给陈梦泽庆功，不足一年的时间，陈梦泽已然成了徐家的一员，就连“饭团”都学会在她到来前殷勤地把拖鞋摆好。然而，她还未把“大学留在天津”这个消息告诉徐皓，就得知了他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噩耗”——这个暑假，他就要前往遥远的南国，寻找他的新闻理想。

　　“我们天津人生来乐天知命，喜欢也习惯留在这座安稳的城市里，不过不出去看看，总是觉得这儿就是全世界……”徐皓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陈梦泽眼角突然闪烁起的液体让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6

　　徐皓的大学生活已然接近尾声，他选择了南国的新天地；而陈梦泽的大学生活才刚刚开始，她选择了原本有他的城市。

　　听到徐皓即将离开的消息，她拼命抑制住胸口翻滚着的酸涩，不动声色地起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海河。暗恋中的她多像河里的溺水者啊，曾经坚定地相信，只要不断挣扎泅渡，便会有一双手拉自己上岸。然而，当她横跨天堑，他却站在岸上和她告别。

　　叫她如何不难过。

　　津城初入盛夏，和他们相遇时的寒冬时节比起来，天边多了一抹更浓艳的晚霞，但对于陈梦泽来说，少了曾经的温暖与光芒。她的心头像有一万只蝙蝠出穴，啮咬着剩余的炽烈的光，她看到从沛雨草原走来的少年离她远去，广袤的原野上从此只有她独自一人。

　　徐皓看着泪流满面的陈梦泽，一时慌了手脚，他不敢随意猜测缘由，只得笨拙地语无伦次地安慰着。

　　反倒是徐妈妈，竟突然欣喜起来，一边跑来给陈梦泽擦掉眼泪，一边试探性地问：“小泽，你也是喜欢皓皓的，对吧？”

　　两个年轻人瞬间呆若木鸡，徐妈妈继续说着：“哎呀，这一年阿姨可是辛苦坏了，早就看出皓皓喜欢你，可他又不肯说，我只能编各种各样的借口请你来家里玩……唉，你说这傻小子多不会聊天，把人姑娘都弄哭了。说话还不一口气说完？皓皓，你刚说什么‘看世界’，还有呢？”

　　“不出去看看，总是觉得这儿就是全世界，后来发现，你才是我的全世界……所以，能不能等我回来？”向来不羁如野马的徐皓少有地内敛与羞涩，“怎么又哭了？哎，小泽你别哭啊……喂喂喂，拥抱就拥抱，你咬我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