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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札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8561
■聂中民

  敦煌札记

  ■聂中民

  

  插图/李海霞

  在溽热七月,再次来到敦煌。

  飞天、月牙泉、莫高窟,都被文豪墨客写过了。今夜,我就写一写一些人,执守于一颗葫芦、一张宣纸、一方印章或一枚玉石的人们。在看似逼仄的方寸尺幅间,照见他们广袤的精神世界。他们,也成了敦煌城里的一道别样风景。艺术家的故事,依然成了一个个来自敦煌民间的文化符号。

寻访阮大师

驱车出敦煌市,经七里墩镇前往敦煌古城。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来到了敦煌影视城。

  一路走去,好在天气不算太热,人也心生欢喜。此行,我是去造访世界工艺美术大师阮文辉先生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兰州雕刻葫芦一度成为一个闪耀的名称。提及雕刻葫芦,兰州人自然而然会想到“王氏家族”、“陈氏家族”、“阮氏家族”等。

  因为有阮氏弟子张兆武提前联系,我很快就见到了阮文辉先生。

  阮琳打趣道,她爷爷现在跟石头干上了。阮老则笑言,捡石头可以强体养心。找石头,其实就是以石为师。

  在和我交谈中,阮文辉对“阮氏雕刻葫芦”这个凝结着阮氏艺术精髓的民间艺术,除了充满与身俱来的家族式的荣耀外,也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落寞与期待。

  阮氏雕刻葫芦从创始人阮光宇开始,至今已到第四代。雕刻葫芦的名家当数阮光宇之子阮文辉,他是阮氏微雕葫芦第二代传人。

  阮文辉自幼多才多艺,深受家学熏陶。20世纪80年代,他继承父业、博采众长,运用丰富的国画知识,创造水墨写意、仿名人书画、彩雕、微刻等技法,所雕刻的《150个儿童游戏图》、《唐诗204首》、《敦煌飞天120身》及《桃源行》、《夜游图》、《八仙歌》等4套6枚微雕葫芦被定为国家珍品,由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其微雕葫芦被列为国家级珍品并为国家珍宝馆收藏。其作品在加拿大、新加坡、美国、日本、马来西亚以及港台地区均被收藏。

  随着诸多名号的接踵而至,阮文辉身边的朋友便直接尊称他为“阮大师”,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阎仲雄的话来说,“他严格践行着‘人以品德立于世’的家风,德艺双馨,是位真正隐藏在民间的大师。”

  这些年,阮大师又培养出许多刻葫芦的接班人,使得这一古老的民间艺术得以发扬光大。阮氏第三代是阮琦、阮琳、阮力及阮老的入室弟子吕崇辉、马胜中。

  阮氏第四代,以阮大师的孙女阮一舟、阮熙越、阮涤尘及弟子张兆武为代表。四人目前正在长辈们的悉心培养下,潜心钻研,颇有成就。

  1992年,是阮琦、阮琳全职雕刻葫芦的元年。这一年,阮琳陪同父亲赴日本参加了艺术交流。在那里,兰州雕刻葫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日本的耳闻目睹,让她心里蠢蠢欲动。于是,阮琳、阮琦将落脚点选在了敦煌——甘肃省外国游客最多的城市,通过这里将雕刻葫芦带到世界各地。

  现如今,姐弟三人包括他们的下一代,都在雕刻葫芦的领域里继续创新。从敦煌的经历出发,姐妹二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但最终她们都有一个梦想,让兰州雕刻葫芦能够整合成为一个响当当的文化品牌。

  阮琳常说,她们姐弟三人都是阮氏雕刻葫芦的传承人,而她则有幸成为兰州刻葫芦非遗项目的第三代传承人,这只是某个时期的记录代号。要做大做实这项美术工艺,突破家族之间的藩篱,建立艺人间的信任,寻找新的结合点,加强艺术交流,培养后续人才都是需要下大力气常抓不懈。

  在阮琳身上,流淌出浑然天成的儒雅与清高,这是来自一位艺术家的标识。

  对于从事兰州雕刻葫芦艺人们的生存状态,阮琳调侃说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可是,单打独斗的家庭创作模式,很难应对市场对文化品牌的追捧。

  现在,她们开始脚踏实地去做兰州雕刻葫芦的传播和推广,拿出诚意和行动来,让持观望态度者从动态的变化中了解她们、相信她们,从而为丝绸之路上的葫芦争取到更多的发展机会与亮点。

“西凉王”庄苓

庄苓先生者,原名刘全喜,地道的天水三阳川人。学生时代,庄苓作为兰州财经大学的一名艺术专业生,以诗名为人所知。

  在敦煌,见见这位自称“西凉王”的诗人书画家还是有必要的。在寻访的路上,我的书法家朋友刘炎对这位同乡赞许有加。

  见到庄苓,是在他敦煌城郊的“西凉王府”。大热天里,沿着逼仄弯曲的巷道而去,是一片低矮的城中村。在这里,庄苓租了一间农民的上房,起名为“节度使府”。李文岗先生为他题写了“坐拥西域”四个字,雷雨石先生又赠他一批民国家具。在一个通铺大炕上,他写诗、读书。在不大的房间里,摆满了他搜集而来的汉简、敦煌遗书、残砖、奇石,朋友戏称“刘王府”。

  为了维持生活,他在敦煌夜市摆过地摊;更多的时间他在“刘王府”画画、写诗。

  在庄苓的意识里,他也搞不清楚诗歌对他意味着什么,总觉得活着就要写要画,就要读诗,就像吃饭一样,一个养着他的精神,一个养着他的肉体。在我们的谈话中,他认为作为中国文化真正意义上的国际都市,敦煌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诗歌与绘画的营养元素,也是一种精神的号召。

  于是,2015年夏天,刚走出大学校园不久的庄苓便手拉皮箱,拿着13把空白扇子踏上了前往敦煌的火车。

  坐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庄苓说他自己有种出征的感觉,看着落日中的兰州,他倒像是一位要在西域边塞建功立业的秦汉将军,这种英雄主义情结一直贯穿了他在敦煌的整个时光。

  初来敦煌时,庄苓住在九色鹿珠玉铺的二楼,一套来自晚清民国的八仙桌成了他的画案。因此,在敦煌最繁华的街道,他便拥有了最为豪华的精神依托。

  “在广袤的戈壁滩上,敦煌给了我无限的空间,从河西四郡到西域三十六国,都是河西走廊的雄伟。”庄苓在自己的诗歌里如此写道。

  起初,庄苓在朋友的建议下画飞天,可是多次下来,他发现内心并没有飞天,进入不了佛教绘画。有一次,敦煌画廊的张平老师来他摊位前聊天,他说:“为什么你一定要画飞天佛像呢?画是从你内心走出来的,你没有必要迎合其他人的眼光。”于是,庄苓便离开夜晚繁闹的敦煌夜市,独自回到房里,画下了客居敦煌以来的第一幅作品。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副江南山水。其实,庄苓的绘画风格是去了一趟江南之后才成这样的。在南方,他把杭州、绍兴、景德镇、千岛湖的人文景观收在眼中,汇于笔端。

  那时候,庄苓发现南方的景致很容易产生诗意,最适合用诗歌和绘画表达。然而,他并没有在南方生活的经历,所有的景致便是自己内心营造的一个世界。

  很多人一开始不理解庄苓为何不去画西北,不去画沙漠骆驼,而是画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有一次,在一个画展上,一位老乡对着他的画说这就是记忆中童年的故乡,他如醍醐灌顶。

  庄苓的家乡天水山清水秀,文化底蕴深厚,被称为“陇上江南”。在此后的创作中,他便有意识地以故乡为蓝本创作了一系列艺术作品。

  

  插图/李海霞

  庄苓真正认识绘画是在上大学期间,他受教于我国著名画家马刚先生。每每读书,他看古人的绘画萧疏空灵,简淡超逸,这是很多艺术家向往的境界。对于他而言,只能朝着自己的内心,在创作过程中享受内心片刻的安宁。

  去年,庄苓又一次从兰州来到他在的敦煌的“刘王府”。这次,他没有凑节会的热闹,创作了一批自己满意的作品,就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兰州。

  敦煌的气温达40多度,他依然在坚持每天通宵创作。“为了这批作品,自己可差点被热死在了敦煌”。庄苓説这话时,眼睛里泛着幽幽的光。

  在敦煌,目之所及都是全国各地的画家,他们把敦煌当作内心的净土,游历在书画之中,甚至有的人为此还付出了一生的时光。

沙洲夜市上的“刀客”

沙洲夜市上,留着光头摆地摊的艺术家张兆武格外引人注目。

  张兆武是白银景泰人,他现在娶了个敦煌媳妇,算半个敦煌土著。在敦煌,他当起了一名“刀客”,专事金雕艺术,也刻印章和葫芦,是甘肃省阮氏刻葫芦的第四代弟子。

  在敦煌,他是一位苦行僧。

  张兆武初到敦煌,他在餐馆打过工,也自己开过旅行社。后来,他弃商从艺。2002年,他师从张济华先生习金石篆刻。那些年,张兆武接触过小篆、版画、烙画的学习和创作。如今,作为阮氏第四代传人,他看到先辈大师立德、立言、立行,身上汩汩流淌的谦和、低调、务实。这让他深切感受到,做个好艺术家就必须先做好人。

  每天下午六点,他匆匆赶来,把金雕画、印章石料、木料等小物件有条不紊地摆放在案子上。九点过一刻,敦煌的大街上霓虹闪烁,人流摩肩接踵。张兆武静坐在自己的案子边,一块刻有“甘肃省工艺美术大师”的铜牌格外显眼。

  仔细观察,他的金雕画作材质色泽自然,雕刻图案剔透,刀法精细,线条流畅、张弛有序,其细腻的独创刻绘刀纹别具特色;人物形神兼备、谨细隽永,动物羽丰毛密、栩栩如生,花木娇艳瑰丽,历历若实,给人以一种新鲜的艺术视觉冲击。

  张兆武说,他都三天没开张了。日子不是很好过,不过,自己会坚持下去。谈话间,一位游客来到张兆武的摊位前。经过讨价还价,一幅“飞天”以1000元成交。

  金雕作品制作过程相当复杂。一幅作品需经设计、打磨、做图、着色、雕刻、抛光等十几道纯手工制作工序。其制作工序,环环紧扣,稍有不慎,一刀下去便会前功尽弃。

  张兆武一边忙活,一边给我说,他最早是在石头上刻字,现在是在铝板上作画。为此,他摸索着自创了多种雕刻工具,还成立了敦煌金绣坊。目前,张兆武以敦煌文化元素为题材创作了1000多幅金雕画,部分作品多次被外国友人收藏。

  现在,尽管金雕作品在市场上备受玩家青睐,可张兆武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内心深处倔强地认为,自己的路子是对的,但要将其继续发扬光大,路还很长。

  凌晨一点,收摊。张兆武找了个烤羊肉店,吃了一碗面片,要了一把羊腰子。啤酒白酒一起上,沙洲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卖夜光杯的人

“萄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不是一阙来自大唐王翰的《凉州词》,把我呼唤到了大漠深处的敦煌?不可置否,还有莫高窟和月牙泉。

  在敦煌,街边大大小小的玉器铺面一个连着一个。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玉器,仿佛时光停止了流转,在人间烟火的气息中汩汩流淌出琼浆玉液。

  在敦煌天顺达夜光杯店,我的老乡张新胜现在以卖玉器营生,以传播玉文化为己任。在他眼里,玉,是美的代称,是纯洁、吉祥、平安、美好的化身。

  现在,风行陇原的夜光杯早已烙上了深深的地域文化符号。在河西走廊,寻找祁连玉已经成了往事。确切地说,在沙漠戈壁深处的河西大地,因为深山藏玉,也就多了些许温润、细腻的感觉。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绝妙之处,远不止道出了杯与酒之间绝配的神秘关系,还为这种壁薄如蝉翼,光滑细腻,精巧雅致之物赋予文化与精神层面的意义。

  在天顺达玉器店,正在忙乎的张新胜一边在招揽生意,一边在飞快地取货包装。我问生意如何?他说,还过得去,淡季就闲下了。

  祁连玉的生产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时期,现在陕西碑林博物馆陈列的秦始皇所用御碗、酒斛便都是和祁连玉相类似的蛇纹岩雕琢而成。如今,那些黑如浓墨、绿如翡翠的祁连玉制作成了夜光杯等工艺品,源源不断地从敦煌越洋过海,远销国外。

  我随手拿起一只加工好了的咖啡杯在日光下端详,阳光似乎都从杯壁透射进来,杯沿里仿佛荡漾着一泓春水。对于张新胜来说,他对这些玉器制品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他家三代人一直从事玉器加工,只不过自己换了个角色。

  谁会想到,即使加工一只小小的夜光杯,也要经过选料、钻棒、切削、掏膛、冲碾、细磨、抛光、烫蜡等二十多道复杂工序。面对一件苍翠若欲滴的成品玉器,我们是否能想起采玉人、工匠们粗粝的手指也曾抚摸过它吗?

  聂中民,甘肃武山人,现供职于甘肃科技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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