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韩雅芳
二○一六年十月十二日下午三点二十分,父亲安详地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一年来,父亲的身影一直萦绕在我的眼前,甚至照镜子时看到的也是他的脸庞。最近一段时间,夜里常常梦见父母,梦醒后泪水止不住打湿了枕巾……我想,是不是父亲和母亲惦念着我而托梦了。
去年四月,父亲被查出膀胱癌复发。五月四日从酒泉到北京治疗,先是住在北京医院,后又住到广安门中医院。连医生都劝我们早点回去,等于宣告治疗已无回天之力了。五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把父亲送上了火车。
面对这一切,父亲显得异常平静坦然。临上车前他劝我们说,我的病也治疗过了,你们尽心了。我比你妈多活了六年,你们几个孩子和孙辈都很好,我也很放心了。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当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在父亲回去不久,我们也就匆匆赶回酒泉。
自古忠孝难两全,过去在工作岗位时,都忙着自己的事业。母亲病逝时我们都不在身边,终成无法弥补的遗憾。现在退休了,我陪伴了父亲半年,也算是尽了一点女儿的孝心,尽管情绪压抑,但和父亲在一起,心里总是充满阳光,暖暖的。
父亲韩邦彦,五十年代初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后分配到铁道部第一设计院,因此我从小就生活在兰州。父亲学的是工程预算专业,预算工程师,他是设计院的青年业务骨干之一,一名共产党员。中央决定发展“两弹一星”,父亲一九五八年穿上军装,走进“马兰基地”,后来又辗转到了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母亲和我们只知道父亲去了一个保密的地方工作,平时用邮政代号给家中写信,每年只能回一趟家。那八年里,母亲在兰州铁路局供应段工作,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兰州生活,到了一九六二年又添了个弟弟,取名铁军。这个既写实又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名字,想起来就让人感到充满力量。
一九六五年底,父亲所在部队的大规模基建工程结束了,转业分配到甘肃省物资局洒泉物资供应站。那一年我十三岁,随父亲举家从兰州搬到河西走廊最西端的酒泉。这是一个边陲小城,市区只有四、五万人口。在铁路上工作,职工住的是简陋公房,使用的简单家具也是公家的,所以搬家就是几件包裹着被褥的行李和几个木箱纸箱。记得那年冬天雪特别大,天气非常冷。我们一家五口人先是住在南街酒泉饭店后面停车大院里,一间平房,十分拥挤,好在没有什么东西,凑合着住了一个月。后来物资供应站在民意街二十三号院给我们找到了住房。那是在城关镇政府对面的二进四合院,建筑风貌是典型的古色占香西北民居。我们家住的是三间上房,进深三丈余,人字屋脊,感觉高大空旷。屋檐一丈多宽,由几根圆木柱子撑着,柱子下面有柱顶石。又宽又大的格子窗户,从里面贴上纸,屋里很敞亮。木制房子宽大并有雕花,门槛也很高,四岁的小弟弟进门总先爬在门槛上,再把两条腿放上去才能进到屋里。房空屋冷,得烧两个煤炉子才行。院子很大,住的人家少,每天晚上父母去开会学习就把我们三个孩子锁在家里,外面一片漆黑,我们很害怕。
酒泉城不大,以钟鼓楼为中心,不长的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又派生出若干个井字形的街道,所以有人戏称酒泉是“小北京”。夜晚街上行人很少,路灯挤在高大的白杨树中间,迷蒙昏暗。只有钟鼓楼四周和祁连剧院、七一剧院、和平电影院门口有零星的小贩推车上点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叫卖着西瓜子、白瓜子、沙枣子等零食,显得抢眼。
刚到酒泉,对当地语言不熟,所以不大和外面的孩子一起玩耍。父母说这里干果、零食便宜,就常给我们买一些带回来,哄我们安心,有零食相伴,便赶走了孤独和寂寞的时光。
时间过得很慢,父母有加不完的班。他们不知疲倦,十分乐观,安安稳稳地扎下根来。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有同事问起我来,你们不是酒泉人,母亲又在兰州工作,为什么一下子全家搬这里来了呢?我也清楚按政策我父亲转业是应该在兰州安排的,说是分到省物资局,但实际上是在下属的酒泉物资供应站。父亲一生老实厚道,一切服从组织安排,他二话没说,打起背包一家就上了西去的火车,这就是我父亲的品格。
不久,单位给我联系到酒泉师范附属小学读书,这是县里最好的小学,也是组织对父亲的关心照顾。教师是酒泉一流的,在这里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父亲因此很欣慰。每到星期天父亲都在家洗一大盆衣服,还给我这个长辫子姑娘洗头,我感到特别温馨幸福。
三月,刚开学时天还很冷,附小的教室还要生一段煤炉子,都是同学轮流值日,常常弄得乌烟瘴气,睁不开眼睛。不少同学衣服单薄,很破旧,课间就围着火炉取暖。我座位前有位同学,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兰州人戏称是“红二团”,他有时回过头来和我说话,还故意呲出满口黄牙,我嫌弃他是“小脏脏”。七十年代他招工到兰州工作,成了一名药剂师,人很出息,穿戴打扮也很讲究。再后来我才知他的父亲王振亚是酒泉一代名师,是市一中的创建者之一,也是我公公几十年的老同事、老朋友。
春去秋来,我考入酒泉市一中。当时,酒泉地区成立物资局,办公地点定在嘉峪关。我父亲接受了修建办公楼工程预算任务。一九六七年冬,父亲担心我们的安全,就带着我和小弟弟去嘉峪关。基建办设在嘉峪关绿化车站附近,四周是茫茫戈壁,十分荒凉。在这里,父亲依然很忙,我和小弟弟每天都北望远处高山白雪间巍峨耸立的嘉峪关雄关,南眺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但那混乱艰苦的环境使人无暇顾及那些美景。整整一个冬天我们父女三人一起,母亲和大弟在酒泉,虽然相隔只有二十多公里,每月也只能有一两次团聚。基建工地管理人员少,我们也在食堂吃饭,宿舍很冷,玻璃窗上的冰花终日不化。尤其是戈壁上的寒风,从早晨刮到天黑,冰冷刺骨。父亲无怨无悔,每天默默地工作着,同时照看我们姐弟二人。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酒泉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当时要筹建地区糖厂和啤酒厂,父亲先是抽调到基建处负责计划科工作,带人到外地考察调研,经常忙碌在火热的建筑工地上。后来地委决定把他调到地区工业交通处,担任计划科长和生产科长,五十五岁调到新组建的地区计量所(现在质量技术监督局的前身)任书记。几十年里,他一直埋头工作,从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地位。由于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和交际,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五十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参加过兰新铁路、包兰铁路的设计工作,每月八十元左右的工程师工资,在当时不算低了。在近三十年的科级岗位上他没有提过工资,没有晋升过职务。在酒泉工作近三十年快退休了才是个处级干部。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调资提职都没有你的份儿。他总是笑着对我说,你爸我工资高,提别人的薪是应该的。是的,父亲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得失伤过心,生过气,发过火。
父亲从不打骂孩子,但对子女要求很严。他要求我们诚实做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与人为善。他不仅手把手教我们学习,还以自己榜样的力量影响着我们的成长。
二○一○年第一次手术后,他住在我呼和浩特市的家中化疗。父亲工作之余没什么爱好,读书、看报和抽烟是多年的嗜好。我知道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为了解除他的痛苦和寂寞,我建议每天除了看报之外,写一篇小楷。他写得非常认真,还标标上日期以便对比和检。我看他的字一天比一天好,就鼓励他坚持下去。他去世后,每每看到他娟秀工整的小楷,整整齐齐地件放在桌上,我总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离世后,按当地习俗,三日后出殡。凌晨六点,我们就在市人民医院的太平间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告别仪式。太阳没出之前,棺木入土了。这叫“入土为安”。父亲和母亲合葬在祁连锦园墓地,这是两位老人生前共同的愿望。他们相濡以沫近六十年,从没有红过脸,没吵过一次架。分别六年之后,又走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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