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雨萍
这天太阳还没出来,从山里走出一老一瘸两人,到一个山坡脚下停下来,喘口气,望着陡峭的山坡,山路呈之字向上延伸。一块块的石板一级级整齐地砌在山路上,犹如转折天梯。天梯两边,怪石嶙峋,石缝里长出一丛丛蕨类植物和茅草,从没被收割过,青了黄,黄了青,生生死死,年年轮回。绿色的何首乌藤爬在一块块坚硬的岩石上,寂寞得很,鸟雀也懒得在上面停留。这里是山里人出山的必经之路,叫九道拐儿。年轻的脚板们走一步,量一步,量到坡顶,走出去,就不愿再回来。
秀英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在这条路上。木头拐杖下端金属包皮击打在石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敲打在她的骨头上。痛或麻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必须爬到坡顶。她背着一个儿子用旧的黑色双肩包,咬着牙,忍着胳肢的疼,努力朝上敲。眼看就要跟上前面戴着草帽背着背篼的老人,便故意慢下来,回头望一眼山里的一片橘子林和竹林,有雾岚冉冉升起,把竹林和橘子林连在了一起。橘子林是猴子的心、肝、命。自他把橘子林交给她,从没敢离开过。但是,现在她非离开不可。不过几天,我们就会一起回来。想到这里,腿脚和拐杖都增添了一些力量。
有山风吹过,但还是汗流浃背,上衣湿透了,紧紧贴在后背上,背包也紧紧贴在后背上,热气出不来。汗水噬咬着胳肢磨破的皮肉,痛得她咬破了下唇,有血出来,咽进肚里。爬到半坡时,看见前面的老人放下了背篼,坐在一块石头上,拿出烟袋和烟杆儿,装上了一锅金黄的烟丝吞云吐雾起来,犹如山里的一个老神仙。他怎么可以如此悠闲。本来她想一个人上路,清净,还省一个人的路费,婆婆不同意,说你没去过那里,你爹好歹去过一次,再说你那腿。他们还搬来她亲妈。亲妈来到就和婆婆站到一条线上,她只好屈服,和他们一起做足了出远门的准备,吃的喝的都装进前面老人背篼里,走到天边也饿不着渴不着。秀英一瘸一拐快到老人跟前时,他收起烟杆儿装进背篼,站起来,继续朝上攀爬。秀英不再看前面的老人,只盯着脚下的石板,并开始查数,一、二、三、四、五——她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路上回荡,似乎成了她的另一条腿,和她一起朝上攀登。等她查到六百七十五时,坡顶终于踩在她的拐杖和脚下。她扔掉拐杖,一屁股坐下去,用手捶打着痛得麻木的残腿,仰头望着青天,想看清山外的天和山里的有啥不一样。一口痰涌上来,粘在喉咙上,想吐却吐不出来,便用力咳嗽,咳出一口带血的黄痰。她瞟一眼痰里的血丝,捡起拐杖站起来,看到前面的老人在和一个骑着黑色摩托戴红头盔的的哥说话。的哥把摩托骑到秀英跟前停下掉过头来。老人在前边说你坐小哥摩托到汽车站,给他五块钱。
从坡顶到卡拉镇,是一条比较平坦的泥土公路,比山里的路好走多了,秀英怎么舍得花钱坐摩托呢?她生气地对前面的老人说:你坐吧,我不坐。
大姐,别犟了,还有七八里呢!
红头盔望着秀英的拐杖和她那条瘦弱的病腿说。
秀英停下来,吃惊地望着红头盔,心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好熟悉的声音!是猴子的声音。
你——她惊讶地说,想伸手摘下他的头盔,没伸出手,却顺从地爬上了摩托车。他不是猴子,猴子从不叫她大姐。他叫她英子。
英子,饭好了吗?英子,我那双黑袜子放哪了?英子,天阴了,把地坝上的包谷收起来。猴子的声音把秀英耳眼灌得满满的,恍然如梦。太阳从东山升起来了,似乎承载着千斤重担,升得很慢很慢,却是霞光万丈,摩托车似乎在一条金色的路上飞翔。离山顶越来越远,离汽车站越来越近。秀英这是第二次出山来。第一次出来,还是一个姑娘,为了和猴子一起去登记。那时她还没这么胖,穿一件水红花褂子,猴子背着她说笑着就爬上坡顶。那时她那条病腿粗壮一些,但是猴子喜欢背着她走。他们到坡顶附近人家借了一辆自行车,让她坐在后座上,一路摇着铃铛叮玲玲叮玲玲欢叫着,花香鸟语草绿天蓝云白,眼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出来一趟不容易,他们在自行车上就计划好了,除了去登记,还要去逛逛商场,去相馆照结婚照,饿了就去下馆子。她记得很清楚,他们登记后去逛了商场,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身结婚穿的衣服,去相馆照了相,就是没去下馆子。猴子怎么拉她都不进去,似乎馆子是屠宰场,里面有屠夫磨亮了屠刀等在那里。她只让他买了几个包子和两瓶水。猴子边吃包子边笑话她:呵呵,还没结婚就想当管家婆。
摩托车很快开到卡拉镇。红头盔的哥说:一般人送到这里就五块钱,过河得加一块钱。卡拉河环绕着卡拉镇缓缓东流去,汽车站在河对面。步行从卡拉桥上过去到汽车站,不过十分钟。秀英忙伸出没抓拐杖的那只手拍打着的哥后背说:停停,我下去。的哥回头看她一眼说坐好了,不多收你的钱。汽车站很快就到了,在一个废弃的化肥厂门口。化肥厂现在徒有其名,里面的高烟筒再不冒黑烟,刺鼻的氨味消失了,一间间厂房变成皮鞋厂,卷烟厂。从大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卷烟厂和皮鞋厂的年轻工人。大门口依然热闹着。两边摆着一个个水果摊和卖馒头发糕的小摊。的哥把摩托车停在一块歪倒的站牌下,嘱咐她慢点下。秀英一下车就取下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破旧的塑料钱夹,掏出六元钱递给的哥。虽然的哥说了只收五元钱,她不想占那一元钱的便宜。但是,的哥只收了五元钱,扔下那一元钱后开起摩托跑了。秀英弯下腰,捡起那张钱,似乎被狠咬一口,钻心地痛。
山里的地多,收的粮食也不少,却不值钱。猴子去山外买了一些橘子树苗回来,种在一个山坡上。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小苗苗上。每天长在地里除草施肥,打药,摘除病叶,似乎养育一群自己生下的娃娃。和他一起出山买树苗回来的几个人,都兴冲冲在自家地里种了一片橘子苗。他们种下树苗就不管了,树苗死的死,存活下来的也生长缓慢,到三四年时,树苗还是树苗,而猴子的橘子树开始挂果了。到了秋天,艳阳高照,红色的橘子缀满枝头,甚是好看。下橘子时,他们一家人都欢喜疯了,一双儿女也在树下捡拾掉在地上的橘子。那一年,他们收了很多橘子。但是,随着打工潮的兴起,进山来挑橘子的人却越来越少,一个个红灯笼似的橘子只能贱卖。猴子还和过去一样在橘子林里忙碌,似乎那些橘子就是他的命。他们的儿女都在山外的学校住读,一个月回家拿一次生活费。有一个星期天,秀英翻找出家里所有的钱,勉强够一个孩子的,另一个孩子当时就哭起来。秀英拄着拐杖走到不远处的婆婆家,厚着脸只借了二百元。她知道婆婆家有钱也不多,准备再去娘家借二百元。没想婆婆拿出二百元后,公公也从他腰里掏出一百元来,递给她说:不能委屈娃儿。秀英送走孩子后,没回家,拄着拐杖去了橘子林。她站在橘子林外喊:你出来吧,我替你。你得出去挣钱。猴子却舍不下他的那些橘子树,说再等一年试试。什么物价都涨了,他不信橘子不涨钱。秀英说你可以等,娃儿不能等,没有钱,你让他们去喝西北风?你可以先去借呀!他知道她娘家兄弟在山外开一个皮鞋厂,家里有钱。亲兄弟明算账,人家再有钱,你借了也得还。她不敢跟他一样对橘子林还心存幻想。为了促使他走出橘子林,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她甚至想放火烧掉橘子林,知道那样不行,会要了他的命。于是,不再做饭给他吃,等猴子从橘子林回家,再喊英子,没有回音。到厨房揭开锅盖,冷锅冷灶没有做饭。他只得自己淘米做饭,或者去他父母那里吃,引来婆婆对她的责怪。婆婆的话很伤人,说逆天了,饭也懒得做了,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她很委屈,干脆回到娘家去住。夫妻别别扭扭地闹了半年,直到过年时猴子的同学杨安庆来看望他们。
从卡拉镇到江城的汽车一天发四班,上午两班,下午两班。头班车早就开走了,第二班车已经开来等在那里。背大包提小袋的,背背篼的,抱着孩子的,陆陆续续走上车去。上午已经走一班,第二班赶不上就得等到下午。秀英回头看着卡拉桥,公公还没出现在桥面上,焦急起来。她走到汽车门前,看看车上的位置快坐满了,更焦急。坐在车门旁的一个年轻人看她腿脚不方便,站起来下车想扶她一把。她退后一步说:先不上去,等一会再说。你看你站在那里不累吗?上车来等嘛!车上的一位抱孩子妇女好心好意地说。秀英不能上车,假如汽车开走之前公公还赶不来,吃的喝的都在他那里。还好,在汽车开走之前,老人赶来了。车上已没有空位,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站起来让她坐下,老人只能靠在车门旁的栏杆上。秀英第一次坐汽车,汽车开动起来,神经和肌肉紧绷,紧张地看着车窗外。房舍、树木和丘陵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起来。他们离卡拉镇汽车站越来越远,她一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背包,一手紧紧抓住她的拐杖,似乎一松手,手里的东西就会飞跑。汽车行驶三个多小时到了江城汽车站。秀英和公公在车上等人都下车了才缓缓走向车门。
在山里,太阳永远从东边那个山头升起来,在西边那个山凹落下去,无论走到哪儿,抬头一望天,时间和方向都明确了。走下汽车,秀英下意识抬头看天,希望太阳给她指点时间和方向。却见人头攒动,高楼林立,不由晕头转向起来。虽然在车上她询问了售票员,知道火车站在汽车站东边,却不知东边在哪?她看着公公,虽然他跟着别人来过一次,依然和她一样不知所措。她看着那些快步如飞的脚,他们踩碎了她的时间,踩乱了她的方向。一个手拿棒棒,头发剃得很短的中年男子向他们走来。秀英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棒棒大军,蜂拥在汽车站火车站和码头,用一根光滑的竹棒给刚下车的旅客挑行李挣点辛苦钱。
老人家,去哪?我送你!
老人紧紧护住自己的背篼,深怕给棒棒抢走。
秀英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跟他走!她惊喜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空中除了毒辣的阳光,一丝风也没有。
那年春节过后,猴子跟着杨安庆去了北方的一个建筑工地干小工。杨安庆家在卡拉镇上,没地,一年到头可以不回家。到收庄稼的季节,猴子不放心瘸腿的秀英独自下地干活,便请假独自回家。第一次回来时,没注意火车时刻,见到江城的火车票就买,没想到回到江城时才凌晨两点钟。城市还在沉睡,只有几辆未眠的出租车等在出站口,摇下车窗玻璃伸出头招徕顾客。猴子没搭理那些出租车。夜里出租车比白天贵得多,再说,等一会儿天明就有去卡拉镇的汽车,才十块钱的车费。他也没搭理站在路边睡眼惺忪想拉客住店的女人。他只想赶往汽车站。到了汽车站,候车室还没开门,便蹲在候车室外等,心想再等几小时就天明了,可以坐早班车回到卡拉镇。腿一停下来,睡意上来,睡得糊糊涂涂时,感觉一把匕首顶在他的腰上,而他的裤腰被人解开。他的工钱装在内裤前面的袋子里。当他空手回到家里时,像一滩烂泥,倒在床上就不想起来。秀英以为在外面受了风寒,熬了姜糖茶给喝下不管用,又去山上挖一些板蓝根、连翘、大青根熬水给他喝,还是不管用。就在秀英绝望地认为他得了绝症时,他起来了。似乎大病一场,没了精气神。但是,他没说自己被打劫的事。直到第二次回家,把工钱交到秀英手上时,才说出被打劫的经历。出门在外,该花的钱必须得花,不然省给了贼娃子。
秀英和棒棒讲好五元钱的价,送他们去火车站。他伸手抓老人背篼时,老人说什么也不给,说不沉,我自己背。棒棒看看这一老一瘸的两人,说不给干活怎么好意思要钱,你们自己去吧,说完,指着一个方向说顺着那方向走,过一个红绿灯,向左走不远有一个天桥,从天桥下去就看到火车站了。
他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在第二天早晨,终于抵达猴子打工的城市。他们一下火车,秀英的双脚和拐杖踩在这离家遥远的水泥地上,心里就涌起异样的感觉。
猴子跟杨安庆一起打工后,每年元宵节后,十六或十七,杨安庆都会到猴子家来喝一场酒。秀英会杀鸡宰鸭炖鱼弄一桌热气腾腾的菜给他们下酒。秀英边给他们上菜,边伸长了耳朵听两个男人家摆龙门阵。
我家婆娘,皮脸黑得很,就看钱亲,过了初七就开始撵我出去。
杨安庆呷一口酒,放下酒杯看着猴子说。
秀英假装没听见转身出门,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都差不多。
猴子的声音。接着是两个男人嚷嚷喝酒的声音,酒杯落桌上后杨安庆说:傻婆娘,把我们撵出去,你说外面能憋死我们?
哎——妈的活起来真没劲,喝酒!
他们跟着一个拖蓝色拉杆箱穿白裙子的单身女人后面走出车站,她伸手从背包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们从卡拉镇出发的行车路线。那是他们出发前,老人带了一些山里的土特产去了杨安庆家一趟,回家交给她的。小学未毕业的秀英望着纸条上的字,犹如读天书,便卷起纸条询问后面的老人:爹,杨安庆说下了火车站先去哪?
老人惶惑地看着偌大的火车站广场,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是天堂超市,咱们那里叫花圈店。秀英再次展开纸条,看到天堂二字。但是,他们不知道去天堂超市的路线。秀英看着前面走远的白裙子女人,拄着拐杖追上去。激烈的拐杖声惊得白裙子回过头,秀英才小心翼翼地问:妹儿,去天堂超市怎么走?
白裙子女人看了一眼她的拐杖说:我也不清楚,你最好是打的,的哥就是活地图。
广场外的公路边,停着一溜出租车,白的黑的红的都有。他们过去要了一辆白色的,坐上去。出租车载着他们到一条栽了法国桐的公路边停下来说:天堂超市就在那边。两人走下小车,果然看到路对面楼房下面的广告牌上写着四个大字:天堂超市。白底蓝字。可是还没开门。
他们穿过公路,把背篼放在天堂超市门前的一颗法国桐树下。老人背靠着树皮斑驳的树干蹲下去,掏出烟杆,装了一锅子烟丝吸起来。秀英从背篼里拿出几张火车上拾的几张报纸铺在地上,放倒拐杖,也坐下。头顶的树冠,给她一种亲切感。但是,那树在两米多高就被折断了树头,树枝四散斜长着,长出城市喜欢的形状。再看看其它的树,也是这样。可怜的树,来到城市就被割锯得伤痕累累,哪像山里的树,自由生长,无拘无束。她摸着那条瘸腿,看着树心痛。他们等到七点多钟,天堂超市的卷帘门才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五十多的肥胖男子,穿着白色体恤和白色肥裤,奇怪地打量着他们。秀英被打量得不好意思,一时语结说不出话,老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支递上去,谦卑地说:我们来买点东西。肥胖男子接过烟马上和颜悦色起来,门上有电话号码,不打电话呢?接着他就问:想要什么?
老人的眼里有了精神,底气十足地说:马,高大结实的,钱贵点也不要紧。
胖子慢慢地说,要马呀,还要别的吗?
老人说我们只要马,别的不要。
胖子脸上显出遗憾的表情说:过去有马,现在没人要,也就没进了。忽然他想起什么似地说:可能还有一头牛。
老人固执地说,只要马。
秀英望着他们,感到很泄气,肚子也饿起来。她不明白老人为什么非要马不可,说牛虽然慢一点,总比没有好。老人理直气壮地说:你懂什么,女人家才骑牛,男人就得——。胖老板没等老人说完,打断他说:现在都时兴轿子车,比马快多了。
秀英看着胖老板羞涩地说:大哥,我们那地方是山里,车开不进去,再说,我们家那口子不会开车。
那天下午,猴子送走杨安庆后就开始收拾出门的行头。秀英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出外去奔赴刑场。那晚的月亮很亮很圆,皎洁的月光洒在橘子林里。他坐在一棵最大的橘子树下,一棵接一颗地抽烟,似乎想在树下抽到天亮。她靠在一棵橘子树上,看着他,打了一个喷嚏。
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猴子望着天上的月亮说。
你不睡,我也不睡。
秀英沙哑着嗓子低声说着。沉默一会儿,她接着说:橘子树没少一棵,家里都好好的,孩子们不再愁学费生活费,你就放心去吧。自从猴子离开山里,秀英也像猴子一样长在橘子林里,白天在里面干活,夜晚在地头上那间小屋睡觉。猴子不会知道,她只有枕着橘子树的香气和他留下的气味才能入眠。
那晚他们没回家,走进那间小屋。溶溶月色和橘子树浓烈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让他们似乎回到新婚的夜晚。木床的吱嘎声和他们的叫声,羞得月亮躲进了云层。秀英点亮一根蜡烛,烛光照在他们刚拆开的一盒安全套上。那是妇女主任送来的。虽然猴子不在家,尽职尽责的妇女主任依然按时给她送来安全套,他们家的床头柜里集攒了一大袋子。猴子背着行李临出门时,秀英拿起一盒没拆封的安全套塞进他的上衣袋子里。
你带着,在外面受不了时,别太委屈自己。
猴子生气地从衣袋里掏出那东西扔在地上。
胖老板看着他们一老一瘸要离开,似乎于心不忍,问他们要马朝哪儿送?秀英怕自己说不清楚,拿出纸条递给胖老板,并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老公一年前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胖老板惊讶地看着秀英,啊——喔——,嘘唏一番对他们说:等等,我打电话到别处给你们问问。秀英和老人都想,遇到好人儿了。他们感激地望着胖老板手里的电话。一会儿,他停了电话,欢喜地说:看来你们运气不错,联系到一匹马,马上送来,顺便把你们捎走。老人再次摸出烟,抽出一支毕恭毕敬递上去说:谢谢你啦!
一会儿,一辆带驾驶室的三轮车拉着一匹高大威猛的纸马开来了。老人背着背篼像老猴一样灵敏地爬上了三轮车里,而秀英为难地望着三轮车高高的车斗。胖老板走到三轮车驾驶室车窗外,朝里面的司机说几句话,打开车门,让秀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三轮车很快把他们和纸马送到猴子曾经干过的工地外。
里面还在施工,外面围墙上已贴出了巨幅商品房的广告。门旁一间简易板房里出来一个老头,不让他们进去。老人从背篼里摸出两盒香烟递给看门老头,他的口气才软和下来问:你们进去找哪个?
秀英看老人结结巴巴,似乎忘了他们要找的人,忙摸出纸条,看一会儿,才说:大爷,我们找黄玉才。
看门老头疑惑地看着三轮车里的纸扎白马,说让他们等等,他打电话问问再说。
黄玉才的电话打通了,里面传出气急败坏的声音:已经赔钱了,他们还来干什么?
看门老头说:兄弟,你就出来一趟嘛,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易。
身着白丝绸体恤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从里面走出来,先打量他们一番后,眼光落在三轮车里的纸马上,好奇地问: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老人忙摸出烟,抽出一支递上去说:我们来接他的魂儿回家。
老人背着背篼,扛着纸马跟在工头后面,到了猴子出事故的那栋楼前。老人拿起地上的砖头围着纸马画一个圆圈,再从背篼里拿出一个黑色方便袋,倒出里面的金元宝和银壳子,抬起头问:他的衣服呢?
秀英咬着嘴唇,看着已经竣工的高楼,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似乎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望着他们。那些眼睛,一定有一双是猴子的。她像一只疲惫不堪的母狗,努力扑捉猴子留在工地上的气息。眼泪包在眼里,她没听见老人的声音。老人重复再喊她时,才回过神,打开她的双肩包,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灰色西装。只在他们结婚那天穿过一次,以后一直没舍得穿。秀英把西装递给老人,老人把西装展开,像一面旗帜搭在马身上。老人点燃马时,黄玉才把秀英拉到一边,低声说:赔你们不少了,知足吧!这工地从没发生过事故。那天有人看见你家猴子故意从窗口跳下去的。
秀英愤怒起来,哆嗦着说:你胡说!
她不信,他舍得抛下他们?
你别不信,杨安庆生病后,也想从楼上跳下去,被我逮住了。
难道他也生病了?泪光中,她似乎看到猴子在火光中骑着白马腾空而起,绝尘而去。她相信,很快,他就会回到山里。
董因平,笔名,雨萍,枣庄市作协会员。 有作品见于《四川文学》《当代小说》、《奔流》、《枣庄日报》、《抱犊》、《躬耕》、《牡丹》、《短篇小说》、《太行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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