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赋
山西大同静子
盼雪
盼,与雪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样的字眼,曾经,就是现在也还是那么遥远,尤其于我。像背井离乡一样,不,还是不一样,成语不是三两天能约定俗成的,盼与雪,自今在各自的位置,静寂地独坐在字典里,木然地守候着,多少岁月风一样从身边流过。在城市的一隅,留下拉长的淡淡的素影。那只是我一样的盼,淡淡的,许多时候只有自己知道,最多是几个瘦弱的文人,保留红袖添香的痴想似的,还留存着吟风赋雪的杞人情怀,无人在意。
说实话,盼与雪,似乎从不沾边,风马牛不相及。
《石头记》里的无事忙贾宝玉,急等结社吟诗,似乎盼过雪,忽如一夜梨花开,被人笑作痴癫。其实,那时用不着盼,想雪,雪花说不定就飘来了,天随人愿。像王熙凤即兴的诗句,“一夜北风紧”,雪花自然就飘来了。
但时光,或者说时间,不管流到了哪里,都将会改变一切,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虽然有时是那么缓慢,慢到很容易被忽略。尤其对于事情的亲历者,从呀呀学语,到白发苍苍,在漫长的岁月里,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起码很少有沧海桑田的变化,老街还是老街,老屋还是老屋,甚至看似欲倒的墙,经历无数的风风雨雨,十几年后再见还是老样子,呲牙裂嘴,摇摇欲坠,却并没有倒下,可细看,在不经意间,其实已发生了,仿佛突然立到了身边,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表述,已流逝成一般,有意无形中,你部分或完全接受了。譬如天空飘来的雪。
大自然,从来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定胜天,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感天动地也只是一个神话传说,最终感动的也只是人,自我意识。而人,不得不适应着自然的变化,从远古到如今,一直如此,所谓物竟天择,适者生存,并非说说而已。山川大地的变迁,恐龙猛蚂的消失,风雨霜雪的存在,人的主宰,微变与巨变一直同时延伸着、演化着。
再譬如雪,冬春的雪。我想到今冬的雪,想起去年冬天的雪,前年冬天的雪,等等,等等,连我也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了,是从哪一年开始,雪,忽儿远离了我们,像远离的星空,远离的纯净,有几个冬天,我们,包括我,是在干燥的盼雪中度过的,经历着失望的磨难和煎熬。久久的期盼,望眼欲穿,还是无雪,灰蒙蒙的天空又晴朗起来,太阳无奈地笑着。倘若往前十几年,说一冬无雪,在我身处的北方,无疑是一个神话。隔三差五地飘雪,从静夜到白天,飞飞扬扬,飘飘洒洒,转眼就是一个银白的世界。这一切,似乎很近,仿佛就在昨天,又似乎很遥远。和我女儿说她小时候玩雪仗堆雪人,她都淡忘了,疑疑惑惑,有吗?
经历了无数个少雪或无雪的冬天,在这个不见雪影的冬天,记忆也干枯起来,像干燥的天空,干裂的大地,仿佛一点就燃。
天空灰蓝,大地灰白,连这座不因四季而变化的古城,也因冬天太久的无雪,干燥到极致,缺少了北国冬季应有的冰冷滋润气,人流,车流,还有高楼,一块凝固成一种格式。我曾想象,坐在高远的云端俯瞰这座城市,恐怕像看见一张复印的画,颓然不流,一切都凝固了,不仅仅如此,更平板,没有立感,更不要说生动鲜活了。多少年前,无论如何,我绝对想象不出,如何能生活在一个无雪的冬天,就像一盒火柴,搁置在干燥的地方,着不得一点潮气,否则,就擦不着了。而现在不觉却经历了若干个无雪的冬天,干冷干冷,轻易一撞就着,耳边,仿佛是从未断绝的汽笛声,忽远忽近,忽近忽远,响个不停。
古代,就是近代,我爹记忆里的民国时,夏天有祈雨的场面,相当庄重宏大,但从未听说过有祈雪的。也许,从前雪多的很,根本用不着祈,也没有祈的必要,隔三差五自动飘来了。
站在窗前望,我每每不由地自言自语,下一场大雪多好啊。我女儿却说,下雪有什么好,路滑天冷,脏兮兮的,我如何去上班?我无言,良久才清醒,原来,我虽在城市生活了多半辈子,可心还留在童年的乡野,望眼欲穿地盼一场雪,还像儿时一样幼稚。
面对这种情景、心境,就是我有心,放飞了想象的翅膀,也无法铺陈奢华,写出一篇像模像样的雪赋了。无雪可赋。
忆雪
曾经,也没有多少年,雪,并不是一个稀罕物,何至于盼,尤其是在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并不完全是诗意,也是真实写照。想都不用想,哪一天清晨醒来,一推开门,满眼是雪,晃得刺眼,心中油然升起对造化神奇的惊叹,雪的院,雪的墙,雪的树,远山近水,一片雪白的世界。只有造化能够改变世界,那怕是瞬间。
熟悉的雪景,仿佛就在昨天,想起都历历在目,虽经岁月的磨砺,淡了许多,虚了许多,但毕竟留在了记忆里,深深的。时间如一张卡纸,虽薄薄的,却将经历完全隔开,又像装在像册子里的照片,一张一张,背对背,相互间隔,而我们也只有在翻看中,才串联起来,在忆思遐想中,镜头才连贯起来,像电影一样流淌了,省略了光亮间的黑暗。
燕山雪花大如席,无疑是夸张了,雪片虽大,也大不到席片一样,就算是古代的席片不大。但鹅毛大雪还是有的,古人曾言,推开窗户,忽儿看见,巴掌大的雪片飘来,随手一抓就是一片,放在掌上欣赏着,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那么大的雪片,在空气清新无污染的古代,也许真有,尤其是那种快感,在童年时代,甚至之后,我也经历过。天空上忽儿飘下鹅毛大雪,伸手接一片花朵一样的雪花,花瓣清晰可辩,呵气间,早成了一汪清净的雪水。
那时的雪,的确滋润、纯净。读《红楼梦》妙玉扫梅花上的雪花珍藏,隔年烧滚泡香茗,并不讶然,而是悠然心惠,就是珍藏的陈年雨水,也很名贵,是天然的无根水。小时候,玩累了,常常弯腰从大地上掬一捧雪花池,熔化的雪水在喉咙里甘甜清冽,像井拔凉水一样消暑下火。到了春夏之季,野外背阴处,还有积雪,扒去上边荡了尘土的雪皮,里边如白沙糖一样的雪粒,嚼着吃,碎冰糖似地,没有一丝泥土味。
踏雪
喜欢踏雪。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多少年后,在少雪无雪的日子,读川端康成的《雪国》,都有这种刚踏雪归来的感觉和诗意。
大雪后,银装素裹,像美女出浴刚刚换了新衣,一片银白清凉的世界。即便天空还有零星的雪花在飘洒,不紧不慢地飘落着,穿上踏雪的毡毛泊鞋,在雪地上漫步,雪花落在眉毛上、头发上,像粘上花粉,有的立着,有的慢慢消融,流淌到唇边,舔一舔,甘甜清凉,沁人心脾。从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仿佛踏起的音乐,走在深浅不一的雪上,声音便不同起来,形成的旋律,悠然动听。那种清爽的感觉,令人耳目一新,心清气爽。有时,真想就这样走下去,直到累了,跌坐在雪地上,或干脆躺下,像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看着如洗的天空,湛蓝无垠,偶尔飘着几朵白云,亦如初熟的棉苞,那种纯净的白,纯洁的滋润,连人都净化了,流溢的全是美。
八年前的一个冬天,雪虽稀少,还不像现在这么绝无或仅有,在期盼中,有时就真的飘来一场雪,经过一夜的堆积,不要说平展辽阔的乡村,连凹凸有致的城市,都被装扮一新,成了雪的世界。尤其是公园,雪后,和乡村的景致并无两样,像乡野的一隅,从某种程度上说,更美一些,更精致一些,如童话中雪的王国。我所在的广告公司,绝大部分是从乡村走进城市的孩子,对雪有种本能的喜欢,怀念雪,也着实喜欢雪。临时动议,一拍即合,关门玩雪。大概因散碎的雪花还在飘,街上行人本已稀少,公园里除了有我们一样想法,且有时间和精力去实施的人,真的别无他人,静寂得很。可以尽情地玩,尽兴地耍。一会儿,这片银白的世界,仿拂真属于了我们,我们就是雪国的主人。
有踏雪的,故意两脚斜并着,踩出车轮一样的人字型;有手脚并用的,爬如黑熊野狼,踩出野兽出没的样子,蹄痕清晰可辩;有嘻戏追打,有堆雪人的,有的干脆仰天躺下,享受雪中的静寂清幽。有爱使坏的,悄悄来到树下,猛摇树杆,雪块、雪片暴雨般飘下,落满身上,躺着的人霎时成了雪人,连跃起的时间都没有。一片惊叫欢笑,静中有闹。
也尝试着吃雪,融化嘴里的雪水,少了甘冽,有滋泥味,土腥气。
这时候的雪,也只能踏一踏,还能找回过去的意趣。
踏雪无痕,历来是高人的境界。就我们而言,踏雪就是为了留痕,返回头,再欣赏自己踏下的轨迹,也有种凡人对成就的快感。
如今,时过境迁,踏雪也成了记忆,愈来愈遥远。
寻雪
在盼雪的日子里,守望灰茫茫的天穹,楼宇高耸、车流如织的城市,我常常漫想,雪,曾经漫天飞舞的雪花,时光一样,究竟到了哪里,不会真成了神话吧。我是想象不出远古的冬天,雪有多大,能下多厚,那时文字珍贵,向来如此的雪,还进不入正史的笔下,也少吟风弄雪的文人,但千百年前宋人的雪景图,我是欣赏过的,和我童年亲历的雪景,相去不远。踏雪的毛泊儿鞋,我穿过,踩在雪上,相当舒适,外边滴水成冰,踏雪结板,毛泊儿里温暖如烤着火炉。雪自然擦洗过的毛泊鞋,簇然一新,像新毛毡一样。在我的家乡,人们一直喜欢用雪洗毛毡和尼子大衣,平铺在雪地上,雪吸去上边的尘垢,变得干净如初。
冬天的天空,高远平板,仿佛遥远起来。记忆中是不是这样,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乡村的天空,总比城市的天空要低,大概是城市的高楼太多了,天穹害怕被捅破,就主动高了起来。连夜晚的星辰都遥远了,遥远到无影无踪,薄薄的天穹,如一块薄板,撑在高楼上,面无表情。很多年没有见到星光璀璨的夜空了。
无雪的日子,我守在电视机前,瞪大双眼,瞅着大地图上的天气预报情况,看哪里有雪花飘闪。我发现,南方的雪多了起来,要么不下,一下还是暴雪,冰天雪地,一片冰雪的世界。
这使我讶然,也感到奇怪,是不是南北极移位了,或正在缓缓换位,像远古的时候,南北极瞬间位移互换,至今在北极的冻土层里,还有上万年前冻僵的猛蚂肉,储藏在冰箱里一样,还能炖着吃,味道鲜美。曾经大象出没如羊的中原大地,在很多年前,古人的记忆里就只有想象了,但河南的简称豫,还残留着远古训象的痕迹。十几年前,我有几个江南的笔友,在冬天常常提到盼雪,盼来盼去,一点点雪皮,就使她们无比惊喜,欢腾雀跃了。而那时,我所在城市的雪,不时就下的封门堵路,如一条条银绳,将城市的房屋居民区,切割成豆腐一样。
世事沧海桑田,原本是规律,但没想到,雪也会变,位置在变,雪色在变,时空更发生了乾坤大挪移,遍寻不见。
残雪
雪多的时候,并未留意;雪少,盼雪的时候,倒对雪研究起来,仔细到每一个细微末节,譬如雪花到底分几瓣,是完整的还是残片,雪粒是长的还是圆的,像豆粒还是大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时连自己都感到可笑。最早想到的是雪色,颇多怀疑。自古雪白,似乎并无争议,但今年初冬下过一层雪皮,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确定无疑了。那层薄薄的雪皮,不像雪,倒像一层霜,细看,霜也不像,也不是霜色,更像陈年的谷糠皮。那种白是人们说的寡白,带着毫无光泽的土黄,没有一丝生气。我也描绘不出它的真正颜色,只是觉得,与白还有差距。
至于黑雪、脏雪,近年有的地方下过,虽非目睹,也常耳闻。但那原因是明摆着的,妇孺皆知,是环境污染恶化所致。
下雪那天,我正逗留在大街上。也不是毫无征兆,整整阴了一天一夜,天空仿佛蒙了一块灰布,就是不落雪,灰茫茫的城市,像废弃的砖窑,到处堆着土灰的砖。那怕雨加雪也好,人们焦心的渴盼,就像这个干燥的冬天,一点就燃着了。这样的天气,往年冬天隔三差五地有,已经习惯了。在绝望后,不经意中,感觉有雪花飘入脖中,融化了,略微有些冰凉,之后有点发烫,洒上稀流酸的感觉。我仰头,真的看见有絮毛般的雪花在乱舞,稀稀拉拉,像春天的末尾,树蕾已吐成小《片,零星的絮毛还在飘一样。我伸展手,张大嘴,等待着天空中飘忽的落雪。先落到嘴里一片,大概尚未落实,就融化了,一丝苦涩,透过味蕾,传送的瞬间就消失了,无影无踪。之后落到手心的几片,还未及看清,也融化了,不是晶莹的水珠,像一滴滴浑浊的老泪。
飘了很久,还没有苫严地皮,干燥,无血色,像散碎的塑料渣片,或碎泡膜,风一吹,到处飘舞,聚在一起的,感觉上也是轻飘飘的,形不成踏实的雪地。太阳还没有出来,灰茫茫的大地上,已只剩下一小片、一小片破布似的残雪,丢在角落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次飘雪,不算数,人们还习惯说,一冬无雪。那种干燥火燎的期待,漫长,无奈。直到立春,还是无雪。
谁也没有想到,立春后天空竟飘起大雪,飞飞扬扬,下个不停。虽然说,正月十五雪打灯,是好年份的预兆,但记忆中已是雨雪了,最多是米雪。我起始就特别关注这次的雪,虽飘飘洒洒,但雪花却零乱,本身零乱,飘得零乱,与记忆中的梅花雪瓣,迥然不同,仿佛尚在胎中就受过伤,是先天的残缺不全。且落在地上,虽厚,却没有厚实的感觉,那雪色,不滋润,也不细腻,像旧年磨面坊的糠皮,轻飘飘的,毫无血色,苍白,无力。
依旧是残雪。
梦雪
我想,梦中的雪,应该是完美的。然而,像难以梦见一汪汪的水,一片片的水草地一样,雪,同样难以入梦。
已有多年,我的梦境,每每是荒芜、杂乱、干枯,我穿行在其间,陌生而熟悉,却无言。
有时也梦见这座城,古砖一样灰蓝的城,五颜六色的车流和人流,也转换成黑白镜头,模模糊糊,流动中,凝固了,成了灰蓝的城墙,在灰蓝的天穹下,矗立无声,就是无雪。
想象中梦里的雪是这样的,白润柔软的雪片,像从飞天袖中抖落的花朵,从浩翰的天宇飘洒而下,飞飞扬扬,轻灵,水润;又仿佛忆万的蝴蝶,在漫天飞舞,置身其间,仿佛置身于神话的天堂之上,落瑛缤纷,静谧,快乐。雪落有声,似乎在演奏一场轻音乐会。瞬间,宁静的大地,凸凹的城,装扮如童话的世界,一片银白,像飘落的巨幅的白绸缎,柔软,滑溜,质感,高贵。就像我童年乡村雪野。
想像终归不是梦。有时我奇怪,梦,究竟是思维的继续,还是现实的映照,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但我的梦,却像刚刚流逝的这个冬天,一季无雪。就在彻底绝望的那个夜晚,沉沉睡去,梦中,飘起雪花,如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蝴蝶,漫天狂舞。我看见,水润的草地上,墨绿的草《间绽放出一朵朵拇指肚大的水菊花、金盏盏花,金黄,水润。
梦醒,推开窗户,果然,大地上一片雪白。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入梦的。再度醒来,走到楼下,太阳的光缕从云翳间隐隐喷射而出,已不是那么刺眼,眼前的雪景,只剩残雪了。
我慨叹,又无可奈何,我知道,就是在梦中,也已展不开想象的翅膀,像从前的雪花,飞飞扬扬,飘飘洒洒,用不了半天,就堆出一个银白的雪国。同样,即使我百倍努力,搜肠刮肚,再也写不出一篇有模有样的雪赋。
心底忽儿冒出一个念头,不久的将来,雪,会不会从此消失,恐龙猛蚂三《草一样。
不过,我还是热望,梦回童年,穿越雪国。
静子:山西省作协会员,在《中国铁路文艺》《阳光》《散文百家》《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黄河》《福建文学》《读者》《北方作家》《小品文选刊》等刊物发表过散文,有作品入编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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