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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窈窕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5383
甘肃 瓜州 杨岁平

  山路上走来四个黑点儿,一个妖艳的女人,两个纯稚的女孩,一只大黑狗。

  山又一次绿了,而且小草碧绿得让人发怵,走在其中,定然有一种莫名的阴森气氛。野花更是杀气腾腾地恣意怒放,将所有妩媚都尽心竭力地一一绽放。那些高高低低的树种,各有姿态,怒放着绚丽的青春。马桂花挑着扁担,两个竹筐里盛满行李,竹筐随着她婀娜身体的晃动而有节奏地摇摆,娇好的身段让人心疼,不和谐的是扁担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长满一米多高的野花草的山沟羊肠小道上,她向着山的纵深之处前进。

  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女儿的寡妇了。走到一处悬崖,她停了下来。在湛蓝的天宇那几朵悠然轻飘的闲云正缓缓移动,低头处是被野花闲草覆盖的深不见低的山沟,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对面的黄土悬崖上,悬崖上长着许多不知名字的藤蔓的植物,未知的某处有几只野鸽子咕咕地低唤。她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怅然若失,表情呆滞,只是盯着山下面,突然他低低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杨麦换,你在哪里!你这样留下我让我咋活啊!几只野鸽子显然受到惊吓,腾空而起,在山沟的空间里扑喇喇地飞起来,一只紧跟一只。

  她唤了几声杨麦换就不吱声了,四下时瞧了瞧没什么人,一脸的凄凉。四野静悄悄的,那几只野鸽子在悬崖所在山沟的半空中低旋高飞,像是山崖下有他们正孵化的鸽蛋一样。

  俩孩子,大的叫秋水,小的叫宜人。秋水十五岁,豁着牙龈,说话都不聚气;宜人呢,才十岁,左手牵着姐姐的手,右手拿着个把把糖,正甜着呢。秋水和宜人站在靠悬崖较远的地方,听妈妈唤着杨麦换,秋水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大,她心里不觉得也想念起大大来,尽管她压根儿就记不清她大大长啥模样,却确实在记忆的深处有个浅灰色的身影在闪现;宜人呢,边吸吮着把把糖,边念叨着杨麦换的名字,她哪里知道杨麦换就是她大大的名字,倒让她以为是另外一种好吃的糖果。

  杨麦换的死,是马桂花终身的遗憾!那天早上,杨麦换想吃些麻腐馍馍,马桂花身子那几天正好不太舒服,就说;“你先去山上刮些草根,你看家里一点添炕的都没有了,眼看着冬天就来了,这冬天咋过啊!”她剜了一眼杨麦换,又说:“快去,秋水不见了,我去找!等你回来时,我就将麻腐馍馍做好了,让你吃个够!”这马桂花不仅人长得俊,而且也是个当家的好能手,厨房就是她的天地,她蒸的白面馍又松软又暄亮,而且还笑得开了许多美丽而匀称的缝儿;他在厨艺上是有一手的,因为她大大就是个老厨子,在机关食堂里做过大厨。她最爱做那个麻腐馍馍,而杨麦换也最爱吃,常常嚷着叫马桂花做,像个孩子似的。杨麦换背上背兜就走了,谁想到他竟然再没有回来,掉进悬崖下面的土坑里了,死了!马桂花后悔得很,娃他大大一口麻腐馍都没有吃上就走了,多少在马桂花心里是个病。每年清明节,他都要烙更多的麻腐馍,祭献在自己男人的坟前。

  另外,马桂花种庄稼和别人家也不一样,除了麦子、豌豆、洋芋、胡麻、玉米等外,他总要种上整块整块的麻子。曾经,扁担两边的粪筐正是为了明年种麻子而准备的!种麻子,是她给自己丈夫的一种补偿,她想,他一定会宽恕她的,但愿他能吃上她种的麻子。已经七年了,年年种麻子,年年烙麻腐馍,村里人一提起马桂花就说:“你可能吃过别人的豆腐,可你未必吃过马桂花做的麻腐馍香!她做的麻腐馍可香了!”

  这村子并不大,其实只是一个小队,三四十户人家,只要马桂花开始在小石磨上推麻子,石磨一转,就有许多小后生围着石磨喊开了:有麻腐馍吃了!有麻腐馍吃了!只要是马桂花在锅里烙第一块麻腐馍,全队人就知道香味是从马桂花家传出来的!马桂花人很厚道,总是带着自信而灿烂的微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总是笑盈盈的,她心里坚强地告诉自己,再苦再难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厚道的她总是要分给小孩子们一些麻腐馍。小孩子回家嚷着要吃麻腐馆馍,于是家家户户都种起了麻子烙起了麻腐馍来,都是向马桂花请教技艺的,但最好吃的还是马桂花的麻腐馍!村里人一说麻腐馍就口馋,也就想起马桂花!

  寡妇门前是非多,说闲话的也多,渐渐地,说媒的也多了起来,踩烂了她家的门槛!马桂花刚三十,正风姿绰约呢,她是这地方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别的女人都不敢穿,其实别的女人压根儿就没有裙子。这地方的男人们都给自己老婆说,你要学要学人家马桂花的麻腐馍,但你千万不能像马桂花也穿上裙子糟践老先人啊,她现在没有男人,你可是有男人管的女人!这话说的,把马桂花说成了坏女人,其实马桂花管好自己呢,只是她想过得自在一点,她穿裙子只是想说乡里人和城里人一样,穿裙子也一样地好看。她一直这样想:能穿裤子怎么就不能穿裙子呢!马桂花穿裙子,烙麻腐馍,这是杨岔村自有村以来正史记载的头一遭,马桂花还把夏天的衬衣束在牛皮裤腰带里,这不仅上杨岔村男的咂嘴了好长时间,而且女人们都唏嘘了好几年。

  渐渐地,马桂花有了一个绰号“明星”。多么响亮的名字。起初是私下里叫,后来叫开了,马桂花也觉得叫得挺好听的,同是女人的宋丹丹不就是明星吗?她心里也乐滋滋的,明星就这样叫开了。

  谁都知道,明星是个好女人!像这山沟沟里,除了荒山秃岭,就是绕来绕去的羊肠小道,再就是麻雀一群一群的,明星能在这儿坚守七年多,眼看着两个杨家的娃也抓养大了,她真的很舒畅,但她的不易,只有自家知道。

  马桂花的婆婆很不习惯马桂花的穿着,但又觉得马桂花还算是本份,就也常来帮她。前些年,婆婆一直防着马桂花,怕她改嫁了把杨家的娃给带走了,也时时观察着村里的风吹草动,现在这两年孩子渐渐也大了,她倒也同情起儿媳来了。婆婆有一天对马桂花说:“人家都叫你明星,我可不叫你明星,我觉得一个庄农人,叫成明星怪怪的,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平时被习惯叫成明星的马桂花,以为婆婆又要训她呢,就坐在炕沿上听着,一边在搓麻子。

  “这几年把你苦了!你就像我的闺女一样好!”婆婆说,“麦换子命贱,早走了,把你留下来,又有两个娃娃,真是太辛苦你了难为你了!我替杨家的祖宗谢谢你!”

  马桂花听着听着,不觉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圈,硬是没有淌出来。

  从外表看,她是个灿烂的女人,微笑的女人,神韵的女人,能干的女人,可其实她也很脆弱,她也想有个坚实的臂膀可以在最累的时候靠靠。突然,她扑到婆婆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啊哈哈哼嗯……婆婆则像哄着自己的闺女一样,拍打着她的背安慰她:“都好几年了,你也不曾对着我哭过,放声哭吧,你就是我的闺女,从今后你就是我的闺女!我今天想给你说一句我最想说的话!”

  渐渐地,马桂花从婆婆怀里分开来,说:“妈,我只剩下你这一个妈妈了,有啥事,你说吧!我听着呢,妈!”婆婆更加搂紧了马桂花,不竟哇哇地哭起来,老泪纵横,整个瘦瘪的胸脯都一上一下地剧烈颤动起来,马桂花则反过来拍打着婆婆的后背安慰起婆婆来,像是拍打着秋水和宜人!那只忠实的大黑狗,以为家里咋了,跑进屋里,汪汪地向两个泪人直叫!

  “你还年轻,我要把你嫁出去!”

  “不,我孩子还小,我……”

  “孩子小,我养!你放心走你的。”婆婆说,“想孩子了,回来看看就行。”

  “那怎么行呢,孩子依恋我,离不开我!”

  婆婆像是想到了什么,定住了,只是把满是银丝的头颅低下来。马桂花看到了,婆婆多老啊,整个脸上的肌肉松驰着,耷拉下来,脸颊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壕沟从嘴角一直通向耳根,脸色灰蒙蒙的,但眼睛还是很精神的,那么深重的鱼尾纹在太阳穴处散射,像是太阳的余晖线条。

  马桂花最近也挺烦的,他有心事想告诉婆婆。今天婆婆这样对她说,是不是也是这件事呢,也许只是婆婆先探个口风而已。她拿不准婆婆的意思,所以就没有开口。

  话说回来,马桂花有个小叔子叫大舌头,长得很丑,说话还有些秃舌,发音不准,形貌邋遢,都近三十的人了,一直没有娶媳妇。你说谁能看上他呢,健全人都找不着媳妇呢,他呢注定要守一辈子光棍了。要说这种人也多了,现在当光棍,还有一个重要的时代原因,就是财礼太多,一个女儿家,光要财礼就得二十万,简直就是贩人呢,你说山沟沟里的男人能娶得起老婆吗!女人就是好,男人都很爱,可是没钱也爱不起。大舌头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光棍。虽然大舌头嘴秃,可心里也清楚,只是一个劲地挣钱,因没有女人到这山沟沟里来,那就等着当光棍吧。可是打大舌头大哥杨麦换过世后,村里几个老叔给大舌头教唆说,你大哥过世了,你大嫂子一个人拉扯两个娃也不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个瓜娃子,都三十过的人了,咋不找你嫂子睡去?说这话的,有开玩笑的,也有实心说这事的,说得多了,大舌头也当真了,是啊,我嫂嫂马桂花若是跟了我,对我来说也好,对大哥来说也不是坏事,对嫂子来说,也挺好啊,若是那样的话,我还可以经常吃到到嫂子做的麻腐馍馍呢,多好啊,我咋就没有想到呢。

  他使劲地用宽大肥厚的巴掌掴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子,啪,正好一只蚊子给拍死了,真巧,活该!

  山沟沟,就是山沟沟,它是一个独立的所在,与世隔绝,这里的风土人情,都是这儿的水土决定的,外人是没有办法的,要不怎么叫山沟沟呢。在这山沟里,改革开放都三十年了,人还很纯朴得很,马桂花,虽然稀里糊涂地得了个明星的绰号,其实人纯朴得很。这儿已经解决了温饱,没有谁家还因几口口粮而发愁,可就是为钱太愁了。马桂花能嫁到这山沟,也就是为了自己的弟弟,娃他大杨麦换还有个姐姐叫杨兄来。马桂花娘家也在山沟沟里,从杨麦换家翻过几座山梁,再趟过一条河,再爬上一座山梁,然后翻过三四座山梁,就到了她娘家。马桂花弟弟,三十好几了也找不下了对象,于是马桂花和杨兄来就成了换亲。两家人成了亲家,两家人都有了儿媳妇,两全其美。就这,不知道把村里的多少光棍儿给羡慕得几夜都睡不着觉,在杨麦换家门院后街胡旋了好些天。

  因此,那些打光棍的后生传出了闲话,有的说:杨麦换新婚那一夜,就没有弄成事,因为马桂花那新娘子不脱衣服,光裤子就穿了好几层,听说内裤更多,腰里系了好几根裤腰带,甚至还用八号铁丝拧成的腰带,哈哈,在围墙外听风的人听得还真仔细!还有人说,杨麦换和马桂花那一夜响动很大,一会儿墙在咚咚响,一会儿像是谁掉下了炕,一会儿像是镜子打破的声音。还有人证实说,怪不得第二天,他亲自看见杨麦换和泥修炕呢,原来是把炕压蹋了,厉害!都是风传,都没有证据!具体的事情是咋样,只有主人公才知道!听风的这些光棍儿,那几天也没有很消停,折磨了好几天的心灵世界,听别人的炕,自己却不是新郎,会愉快吗?因为他们这个村十年都没有见过结婚那阵势了。

  马桂花在端午节给孩子又磨麻子,再给娃做些麻腐馍馍,秋水爱吃,宜人更爱吃,这次准备多做点,因为宜人总是抢着秋水的吃,总打架。小石磨,在这地方,用这古董的人真不多了,因为马桂花要磨麻子,杨麦换曾经特意从外地一家人的牲口圈里捡来的,杨玉换当时用自行车驮来时,花了整整一天,用水刷洗了好几天。

  马桂花坐在高板凳上,双手轮换着搅动下面的石磨,磨子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麻腐便在双扇磨中间的缝隙处挤出来,黑白相间,很浓烈的麻了油香味!不知啥时候,大舌头站在了她跟前,说:“嫂子,又做麻腐呢,我帮你磨!”说着就要来帮她嫂子。马桂花斜觑了一眼一向极其邋遢的大舌头,头发都比女人都长,似乎几百年都没有洗过,头发都拧成一股一股的,完全锈在了一块儿;脸也没有洗干净,胡子拉茬的,天暖和了就戴个发黄散边的草帽子,一整个冬天就斜戴着暖帽,给马桂花感觉就是脏兮兮的;看那股劲儿,这山沟沟都像河西走廊戈壁滩了。

  “去,该干啥就干啥去!”马桂花没给大舌头好声气,剜了大舌头一眼,"少在这儿搀和。

  大舌头自讨没趣,两只黑乎乎的手已经抻了那么长要接过嫂子手中的搅动石磨的长棍,很尴尬,不好意思再收回,两只手顺势向嫂子脸前一摊,手掬成两个窝窝形状,诙谐地说了一句“今年洋芋这么大!”于是失意地离开了。看着大舌头远去的背影,马桂花想起两只黑乎乎的手掬成两窝窝形状,难过地笑了。

  高铁修到了家门口,家乡人都在高铁上干活。马桂花不会什么,只给高铁上几个小老板做饭。工作倒也轻闲。早晨干面,或者米饭,下午就是炒菜馒头加稀饭。马桂花一月三千块,其他人在工地干苦力活,一天下来挣上个一百五六。山沟沟人这段时间都兴奋着呢,连已经七十岁的老婆婆都常到工地附近望望,有时捡上一两米铁丝或者一短截钢筋棒就觉得很有收获,像揣了个宝一样回家攒起来,想给小孙子修房子娶媳妇呢。照例,马桂花也给工地上的外地老板做麻腐馍馍,老板们都说香,尤其那个山东小工头,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馍馍。别的老板说,你爱吃就叫马桂花单独给你多做些,小工头没说什么,只在那儿正儿巴结地吃馍,别的老板都眼望着小工头讪讪地笑,似乎他们藏着什么秘密,这情景连马桂花也觉得很蹊跷。马桂花给工地做了好几个月饭,麻腐包馍馍把这些人都给吃馋了,总是缠着马桂花再做些。马桂花说,没麻子怎么做!那都是我去年种的麻子,只剩下一点儿,我还要让我两个乖女儿吃呢,叫你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吃了,我女儿怎么办?众小工说,那还不简单,叫小工头给你加工资不就得了!马桂花一听要加工资,就问:“能加多少钱?”小工头说:“你想要多少呢?”马桂花说:“这可不好说,我说一千你不可能给,我说一百我还觉得还不如不说。”小工头嘿嘿地笑了,转身走了!那一月发工资时,她领到了整整五千元!马桂花没有一次性见过那么多的钱,就给小工头说,我工资有问题!

  小工头说:“有啥问题,少了?”

  她说,不是少了,是多了!我的工资应该是三千元,上一月都是这个数!

  小工头说:“拿上吧,你值那个数!”

  “我值?”

  马桂花手掂量着手里的一把红票子,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大妹子,你干的也不少,发五千就发五千,你不嫌少吧?”马桂花怎么会嫌少呢,她还以为是人家弄错了,把别人的钱发给她了呢,原来如此。

  “少?不少了!太多了!”当她说出太多了时,她都觉得自己好傻,有谁嫌自己挣得多呢!

  小工头望着他笑,憨憨地,这让马桂花倒觉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像个小学生。

  小工头说:“大妹子,你男人呢,叫上到工地干活?”

  马桂花手搓弄着那沓钱,说:“我男人出国了!在非洲呢,家里我就一个人!”

  “哦!出国了,不可能吧!”小工头接着说,“你做的麻腐馍馍,这辈子我都忘不了!”

  “爱吃,以后我就多做些!”

  马桂花从小工头简易的铁皮房出来,心里都觉得纳闷:这小工头什么意思啊!爱吃我做的饭菜,尤其爱吃我做的麻腐馍馍,那别的老板也爱吃啊!他不会是对我那个了吧……想到这儿时,他心里有点发慌!这不可能吧!

  以后见了小工头,她总是躲着的。别的老板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总是故意留下他们两个人相处。小工头也没有说什么,有一天突然说:“桂花,请允许我这样叫你!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你的手!”

  “行啊,叫我小马也可以,看手?看什么?看手相?那看看吧!”马桂花把还沾的面粉的手递过去,白白胖胖的。小工头说:“请你闭上你的眼睛!不许睁开!”“哟,你要干啥啊?别人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苦!”他撇过脸去,闭上了眼睛,等待!

  他感觉到小工头从衣兜里掏出了什么,再着他的指上就掏上了一枚戒指。啊是戒指,她感觉到了,是戒指!她睁开了眼睛!迅疾地看了一眼金灿灿的戒指,又看了一眼正抬眼看着她的小工头!小工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竟然跪了下来,说:“我想了好久了,嫁给我吧!我也是一个人!”马桂花曾经设想过自己和相爱的人相遇的所有细节,但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工地上,和一个陌生的外地人,一个小老板!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真的吗!真的吗!她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

  她一时不知所措,将戒指甩给小老板,转身就跑出了厨房!

  天啊,他向我求爱了!

  马桂花看见先前在厨房吃饭的老板们都向她望,他又走进了厨房!

  “王大明,我叫你名字吧,我叫马桂花,是这山沟沟里的人,是个苦命的女人!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叫秋水,小的叫宜人!谢谢你!可是,我不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

  “为什么?”

  “就因为……刚我说了!”

  “我不嫌弃!你愿意吗?”

  马桂花低下了头,揉搓自己的手,七上八下。第二天马桂花没再去工地,好几天都没有去。又过了几个月,那些工地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离马桂花所在的山沟沟很远很远。她也打听过别人,那个小老板去了哪儿,别人说早就回去了,好像是已经结婚了。

  马桂花心里也就踏实了,一心儿在这山沟沟里生活,一心想着把孩子拉扯成人。这也是他对杨麦换弥留之际所做的承诺,她不想对不住他,他是个好人。

  有一天,马桂花出去在黄土梯田上干活,让十岁的秋水照顾五岁的宜人,并在她回家前把饭做好。大中午,马桂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秋水已经往锅里下面条,虽然厨房里满是烟,呛得秋水直掉眼泪,宜人正在屋檐下咳嗽。

  看见妈回来了,宜人停止了咳嗽,说:“妈,我二叔来过家了,又回去了!”

  “哦?啥事?”

  “不知道,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没说什么!”

  吃罢饭后,两个孩子出去玩了,马桂花很累,一个人斜倚在炕沿上要缓一会儿。叠得很有棱角的被子就放在靠墙的炕沿下,他躺了下去,觉得枕头有些高,顺手将被子上的枕头拉了下来,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就压在枕头下面,纸条滑落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封信,内容如下:嫂子,我知道我很讨厌我,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讨厌我,是因为我是大舌头。我也不想让你讨厌,但我没有办法没有大舌头。这些年了,你很辛苦地拉扯着两个孩子,我也看到了,我妈也看到了,我们都为你难过。我哥如果在那该多好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心里曾经多次默默地祝愿你一定要快乐地活着,我也多希望我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但是不能,因为我是大舌头,而且你很讨厌我。所以,我没有说出口,但一直想说,始终没有那份勇气。虽然我是一个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毕竟我是一个没有趟过女人河的男人,何况你又是我敬爱的嫂子,我怎么说出口呢!如果你愿意,就给说声!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不管咋样,我真心祝愿你开心健康,也祝愿我的两个小侄女活泼快乐!

  署名是大舌头,时间是二零零四年三月。

  大舌头上过中学,有些文墨。

  马桂花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她并不是不明白大舌头的意思,她什么都明白,毕竟他是过来人,对男人那点儿意思还是很清楚的。看着书信,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艰辛,再想想拉扯两个孩子的不易,她心里也很难过。说真心话,她真的看不上大舌头,虽然杨麦换和他大是一母所生,但两个人实在差别太大了,如果说一个是朵鲜花的话,那大舌头就一定是一棵很普通的小草儿。而现在,在这小山沟沟里,光棍儿是一个接一个,许多大男孩子一长大就进城打工去了,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来,因为他们的父辈都这样给要进城的孩子说:好好闯去吧,不要再回来,在城里攒够了钱,就在城里找媳妇。多数孩子都会点点着,记住了这个小山沟沟人心里几十代以来最大的隐痛,是的,他们也想好了,出去了,就一定要好好攒钱,娶城里女孩儿做媳妇。这是小山沟沟的小伙子的一个很丰满的梦,虽然有些茫远,但他们有信心,因为村里确实有人从火车上就带回来一个城市女孩做了媳妇,从北京到兰州的火车,认识也就几天,闪电式结婚,闪电式生子,成了。这成了许多父辈教育自己孩子的良好模范,也成了许多小伙子进城去的最大动力。娶一个干净而漂亮的城市女孩做媳妇,太好了,大舌头也想,但他没有去,他知道,城里女孩根本就看不上她。所以大舌头是小山沟沟里留守的大小伙儿。

  马桂花不知所措,将信压在竹席下,再也没有一丝儿睡意。

  马桂花为什么没有答应小老板,因为她觉得小老板人不实在,是个花心萝卜。这是她的直觉,直觉告诉她的,所以他没有再去打工,尽管一月五千块让城里人都人艳羡的,但他没有再去工地。再说她马桂花也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她很要强,她是明星,小山沟沟里的明星,起码在这个小山沟沟里,她是个人人夸赞的人,她是个人人每天都会提起来的人,如果哪一天马桂花不在人们的视线里,人们总会问:“马桂花最近怎么不见了!”马桂花已经到这年龄了,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但她一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孩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也想进城,她也想成为城里人。

  她知道,在这小沟沟里穿上碎花裙子,就有许多人追上看。但如果到了城里,那就很正常,倒是如果一个女人不穿裙子的话,那就很稀奇古怪了。在城里就没有人叫他明星,在这小沟沟里,她竟然还成了明星。她也知道,那些进了城的小伙子,在城里很辛苦,干的都是很脏很累的活,但结果都不错,有的确实娶了城市女孩,至少没有再出现光棍。她有个与那些小伙子们大致一样的梦,他想成为城里人,能在城里比较高雅的地方上班,每月都有好几千块工资,每天都可能逛商场,每天可以三换衣,做个城市人的太太。

  大舌头能成为城里人吗?大舌头能离开土地吗?大舌头能离开那些牛羊吗?大舌头如果到了城里能干些什么呢?她这样想着。

  她不知道怎么办!她当然知道,大舌头很善良憨厚,有一股子劲儿,在小山沟沟里用臂膀养活她娘们三个是不成问题,只是有时候,选择真的好难。但一想起秋水和宜人,她还是想通了,她就嫁给大舌头小叔子吧。她想好了,将来一块儿去城里,也带上婆婆。

  她只是这样想着,却没有告诉大舌头,因为大舌头打留下那封信后再也没有回家住,而是去附近村里修房打工去了。大舌头其实也很尴尬的,马桂花却等着他再一次地开口。

  她等着,等了好长时间,只等到他回来了,却依然不见他再开口。

  当秋荞扬花儿的时候,马桂花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大舌头掉进悬崖摔死了,连架子车带人一块摔了进去,黄土高原的原野,处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沟沟壑壑。听到这个消息时,马桂花正在推麻子。那一瞬,她僵住了,一动不动,眼望着磨盘,直勾勾地,整个思维完全停滞。

  怎么可能呢,昨天她还听见他在山坡上唱歌,就唱那首最适合黄土高原的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而且有许多老人都可以作证,他确实在黄土高坡上唱过这个歌,只是这样的西北风东南风这会儿已经不在了。

  马桂花觉得不是滋味!她难过极了……他给她的那一封信还压在竹席下。

  村头的八爷感叹地说:村里唯一的一个壮年男人就这样没有了,剩下的都是些不中用的男人了!说这话时,八爷悄然拭去眼角干涩的泪花,他那枯焦的瘦脸上已经爬满好几条曲折的沟壑。

  马桂花赶紧停下活儿,朝婆婆家跑去。婆婆已经晕了过去,白发送黑发,两个儿子都这样半路上走了,这个跨世纪的老人,怎么能承受如此之重的人生遭遇呢!马桂花把婆婆搂在怀里,一个劲地叫娘,娘早已身子瘫软,不省人事。村里的老男人们都去沟里想办法找人去了,女人们都很害怕,忙把自家孩子往家里喊!马桂花喊着娘,一声接着一声,嗓子都喊哑了。

  娘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看见马桂花正搂着她,哇地一声就叫出了声!天已麻乎乎的,哇的一声,整个山沟沟都笼罩在阴惨的哭声里。

  马桂花也哭了,泪水糊住了双眼。为娘,为自己,也为大舌头!

  娘哭着哭着,突然又一次晕了过去,马桂花忙擦去眼泪,用食指掐娘的人中穴位,可是娘再也没有醒来,马桂花手向娘的下身摸去,全湿了,娘已经去了。整个小山沟都陷入一种死亡的黑暗之中。

  众乡亲帮忙,马桂花把他们母子安葬,入土为安。

  娘走了,大舌头也走了,马桂花以后几年再也没有种过麻子。这个小山沟关于麻腐馍馍的香味,只在老人们的笑谈中传播。这个小山沟关于明星的故事,渐渐也被人们所淡忘。马桂花一下子老了许多,在渐渐苍老中在小山沟沟里又过了好几年,秋水都十五了,出脱成一个美丽端庄的小明星了,简直和马桂花只是脱了个壳壳而已,宜人呢,也十岁了,懂事了。一个上初三,一个小四年级。

  这时候,山沟沟也变了。地已经退耕还林了,黄土梯田处处是一人高的蒿草,平展展土地,竟然没有人再去种了。年轻人不屑于种地,老年人常常拄着拐杖到黄土梯田上溜达,那儿有他们的故事,他们当年就是在这儿奉献青春,可是现在竟然没有人守护这一台台平展展的黄土地了,竟荒了,遍地是野草。年轻人念叨:不划算了,化肥贵得要命,产量低得吓人,划不来了,我再不行,一个人出去一天也挣个一百块钱,种地有什么出路!

  有十来家人已经搬走了,因为他们的孩子确实在城里发了财,已经在城里购了房子,这儿的房子也就不要了,地也撂荒了,走了。剩下的十来户人,也就暂时将究着住而已,他们已经不愿意为这些曾经住了半个世纪的房子多花一分钱了,不值了。

  马桂花想给两个孩子一个新的环境,不想在这儿呆了,她想成为城里人的梦想又一次在心里出现了,好多天都在折磨着她。她想好了,她要进城,她不相信,她进了城,会饿死?

  她的哥哥就在城里开个小饭馆,日子过得挺好的。她哥叫她到城里去,她梦寐以求。

  于是,出现了前文开头的一幅画面。

  山路上走来四个黑点儿,一个妖艳的女人,两个纯稚的女孩,一只大黑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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