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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夫

时间:2023/11/9 作者: 彝良文学 热度: 20833
东巴夫

  这一年的六月,晋柏老爹的病突然加重了,家人惶急,慌忙开拖拉机把他拉到松林镇人民医院。接诊的是人民医院的全科主任雷玉壶,他查看了晋柏老爹的身体,说有点复杂,不好弄,建议住院半个月治一治,看能不能有点好变化。家人见雷主任说得含糊,似乎没什么把握,就有些犹豫,闷在那儿不说话。雷玉壶见状眉头一扬,说:“现在拖回去就是等死。”

  老爹的四儿子反应快一些,连忙上前抓住雷玉壶的手说:“雷主任,我们听您的,安排住院,病得这么重,人都糊涂了,怎么能不治呢?”说着,四儿子回头目光往家人脸上扫了一眼。这时,他三个哥哥的脸也融化开了,一齐走上前,附和着说:我们来到医院,自然一切听您的;又说雷主任你是我们农村人的救星,说我们落美村的人都说来人民医院看病只能找雷主任。他们的老母叫秀韫,只见她双手合十,嘴里嘀咕道:“活菩萨,菩萨保佑。”

  雷玉壶伸手拉开椅子,在一张暗黄色的四方桌桌前坐下,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支笔,开始写住院单,一边写,一边说:“老爹辛辛苦苦养了你们一回,如今他老了病了,你们做子女的就要管,这辈子是人,下辈子投胎成啥谁知道呢,做一回人不容易,是不是?”

  四个儿子一边赔笑一边不停地点头。

  老婆子在一旁说:“他爹命不好。”

  雷玉壶龙飞凤舞划好单子,收了笔,说:“这年头,有几个是命好的,靠天不灵,靠地也不灵,还得靠自个儿……”

  老婆子又念叨:“活菩萨保佑……”

  老爹住院的十五天,由老母亲一个人留下来伺候,这个安排用不着商量。四个儿子都有家口,且又恰逢忙月份,地里活紧得很,他们一时片刻都不能呆在医院。老婆子说四个儿媳妇还是讲孝心,她们一起约着带着各家的娃儿来医院瞧过两回,来看看就可以了,说她们知礼。

  说来,晋柏老爹的病生得也着实奇怪,不喊疼,不喊痒,身上半点力气没有,软塌塌的,不开口说话,似乎也没什么意识,就是整天睁着半只眼呼呼大睡,人呢,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瘦。这半个月来,药没少吃,针水没断打,就是没什么起色。老爹就像是半根腐朽了的树杠子,对外界无知无觉,只会烂下去,变得越来越轻,最后无端地就这么消亡掉。

  雷玉壶犯愁了,他是有经验的,他知道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住院时间结束那天,见到晋柏老爹的四个儿子,他摇摇头,说:“治疗不起作用,你们不信去大医院问问,市里大医院的医生也是这种治法,不顶用,情况有些不妙,我建议你们把老爹拖回家去,好生伺候,养一段时间再看看。”

  四个儿子又犹豫了,有些不乐意,大儿子就问:“雷主任,您见多识广,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雷玉壶撅起嘴巴,两排牙齿狠咬了一下,摇摇头,说:“老爹主要是一直瘦下去,又昏迷不醒,这个难办。”

  “您说我爹这个样子,拖回去,怎么办,我们又不懂医术,再者我们地里活太多了,天天起早贪黑,哪有闲功夫……”

  老婆子转过身去低头抹眼泪。

  “不弄回去,放医院也不是办法,可以开些好药带回家吃。说句不该说的,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医院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了选择,没了回旋的余地,四个儿子低头不语。晋柏老爹两口子这些年在村里打桌椅,扎笤帚,替人家种菜放牛,也攒了几个钱,这次住院的花费,都是老婆子拿钱出来使的。

  众人把晋柏老爹抬出了人民医院。

  拖拉机停在医院门口的院里,车厢里铺了一层稻草,草上是一床棉被,一张毛毯,老爹睡在上面,老伴坐在身边,一只手抓着车厢护板,一手掖住毛毯的一角,毛毯是横搭在老爹身上的,露出两只光溜溜的脚。

  四儿子摇响了拖拉机,“突,突,突,”拖拉机往落美村开去。

  四个儿子都不必商量,晋柏老爹就在老宅子里养病,老伴负责照顾。拖拉机直接开到老宅子门外停下来。从进入村口开始,就有村人追着拖拉机一路小跑,到村中央的打谷场,跟来的村人就有十七八个,拖拉机没有停下,突突哒哒,突突哒哒,像一头老牛负犁使劲儿向前奔,地皮脱开。拖拉机轧断了一把遗在稻草堆下的木锹把。

  “轧死鸡啦!轧死鸡啦!”后面有人在喊,突突声太大,拖拉机上的人面无表情。

  躺在自己老床上的晋柏老爹,精气神好像复原了一点儿,他一定是嗅到了房间里熟悉的气味;床和被子的气味;窗下那张桌椅的气味;床榻板和它后面的夜壶的气味;土墙的气味;黑漆漆的屋顶的气味;他的头向一边轻侧,他一定闻到沤热干燥的稻草的气味;这些气味是从房间的各个地方飘溢过来的,在床前聚合,往他的鼻孔里钻。他的身体有了点儿复苏的感觉,床板和床靠子的构造,在几十年的与身体的楔合中,不知不觉形成特殊的记忆,他的身体一躺下就获取到这种記忆信息,似乎他的骨骼和血流找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微微睁开眼,看见床前站了一排人,房间的其他地方也站满了人,小娃娃们在大人的腿缝里挤来挤去,床前那排人略微弯腰看着他,后面一排人不时往前踉跄一步——后面有人在挤,他们伸长脖颈,往床里瞄。

  他们是来看他的村民,前面两排按顺序是他的族亲兄弟,和外姓同辈,其余的都是晚辈。老爹的眼珠滴溜溜往房里扫了几眼,最后停在族兄们身上,眼睛亮了一下,有点光,片刻,又渐渐灰暗下去,他左右车了一下头,好容易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闭眼?怎么又闭眼了?”人堆里有人说。

  “大概是乏了,想睡了一会儿……”有人回答。

  最前一排有个老头扭过头来,吹吹嘴,摇摇头,意思是叫后面的人不要说话,旁边一个老头伸出手,向背后摆了摆。

  刚入房间时,人们闻到的是湿霉闷气味儿,这会儿空气里尽是汗臭味儿。原本阴森的老屋子,这会儿有了活气,还显得异常燥热。

  就在这时,前面一排的族兄弟们听到了细微的鼾声,不一会儿,这鼾声越打越响,满屋子人都听到的。

  鼾声是从床上发出来的。

  “老爹睡着了!老爹睡着了!”

  “老爹在打鼾呢!”

  话音刚落,那鼾声就止住了,村人们凑上前去看,晋柏老爹像个死人,稀松的几根白发耷拉在老树皮似的脸上,双眼深陷,因为没几颗牙齿,嘴巴是张开的,往内吸,像黑洞。

  像一只逃荒的流浪鼠。

  老伴儿秀韫在床边伺候他,她在房间的另一头用木板搭起一张小窄床,晚上就睡在那儿,晋柏老爹有什么动静她听得见,她原先是在隔壁房间睡的;她不伺候谁伺候,他们有一个姑娘,嫁到四川去了,远了点,又带着三个小娃娃,是走不开身的。人老了,他们羡慕那些有女儿的,就嫁到近处,家里一有个大事小情,姑娘女婿来都来不及,靠得上啊。儿子多有什么好,互相推卸责任,到最后都不顶用。秀韫太婆想了想抹了一回泪。

  晋柏老爹这会儿搁在床上,像个物件。他几乎不进食,上一次吃了两调羹稀粥,还是在七天前,之后再喂他吃,怎么都喂不进去了,他紧咬着牙板,咬牙切齿,像是在跟谁赌气,这小米嫩粥从牙豁里流进去,他又用气把它推出来,流得满脖子都是,老伴儿气不过,把碗往床头柜上一丢,低声抽泣起来,“你这是作了什么孽?”老头儿睡死一般,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有喂他水时,他是顺利接受的,每天三顿饭点喂他喝一碗水,水喝进肚里,又不会自己屙尿,只能直接排在床上。秀韫太婆像侍弄孙儿似的,为他准备了尿布,就是用一些旧衣服裁剪成布块。那天秀韫太婆在旧箱里翻出好几块孙辈们幼时用的尿布,她把尿布洗洗,给老头儿用。一天至少换两次,有时是尿水,有时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像是腐烂的器官组织,酸臭无比。这房间里原有的那股古旧陈年之气,就被从床上散发出的尿臊恶臭所覆盖、吞噬;即便窗户时常通开,那气味依然挥散不去。

  一开始,村里人还隔三岔五手提一个罐头来看望晋柏老爹。提罐头是乡俗,看病人走亲戚拜长辈,都兴提这个。来看望老爹的人,小心翼翼走到床边,也只是站一会儿,老爹没有任何反应,秀韫太婆有时觉得过意不去,就当着来人,给老爹喂水,这水一沾着老爹的嘴,老爹就自己吧叽起来了,一碗水很快就能喝完,像是一场表演。来人就说:“嘿,老爹喝水倒不含糊。”来人就觉得心满意足,毕竟老爹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水,是很给他面子的。这人出了门,但凡遇到村人,就问:“你去看老爹时,老爹当你的面喝水没?”那人摇摇头,这人就眉开眼笑,很得意地走开,要是有人回答说看见老爹喝水了,他也很高兴,说:“我也看到了,咱俩运气不错。”

  到最后,村里人都亲眼看到晋柏老爹喝了一碗水,这是秀韫太婆苦心导演的,她满足了所有人的心愿,这是她惟一能做的。她为难了自己,频繁换下的尿布,洗得她直不起腰,两眼发花。可晋柏老爹不乐意了,因之前喂水太频繁,他的身体条件反射,产生抗拒,喂的水他大多都不喝。如此一來,这在村人们中又产生新的危机:老爹如今当着他们的面,连水都不喝了,他们很沮丧,纷纷说,老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又因那房间里的气味实在难闻,加上地里农事正忙,村人们就很少来看望老爹。

  秀韫太婆的床头地上,堂屋里的一张大方桌上,堆满了水果罐头,秀韫太婆就拈去分给孙娃们吃。最大的两个孙娃在念大学,最小的是个女孩,上小学三年级。

  在农村,六七月份,正是最忙碌的节骨点儿。要收割黄豆高粱,接着要种棉花。棉花籽一点下去,天气就该热起来,日头照得村庄明晃晃的。这时候人们可不得闲,因为要收割麦子了,这可是眼跟前头等大事,要忙活大半个月,麦子收起来,一半入仓廪,一半拖去换面粉,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几顿大馒头,手擀面,那是过端午,重阳节才做的。却不巧,老爹家的大儿子拖运麦子时,把腰扭伤了,在家躺了好几天,躺得他心慌意乱,眼下真是歇不起啊,水田里秧苗都长到两寸多高,很要植下去了。田地翻整好,灌入水,就该插秧了。全村人都忙碌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农活,前前后后只有二十来天,秧苗要栽下去,不能早,更不能晚,这关乎一年的收成,紧要得很。大儿子无法,只得忍痛爬下床,天道好,水也足,他咬咬牙,要把十五亩秧田种下去。

  四兄弟种地共用一头大水牛,他们忙得屁股冒烟,没工夫放牛,秀韫太婆被儿子们叫去放牛。这弟兄伙四家的午饭,也要她来烧。忙了一天下来,他们都回来了,晚饭媳妇和孩子们可以搭手自己做。秀韫把牛牵到山上,让牛自己在山上寻草吃,她带了一个蛇皮袋,她就在收割后的麦地拾穗。

  晋柏老爹大白天没人管了,他也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喝水,四儿子想了个办法,他用一个腌菜的陶罐盛了一罐水,放在床头桌上,他找来一根老爹打吊针后丢弃的吊针管,扯掉针头,就是一根两头通畅的软管,一头插进水罐里,一头塞进老爹的嘴巴,老爹倒很配合地衔住了。老四就说:“爹,您想喝水,您就对着软管吸一口。娘要帮我们四兄弟过忙月,要放牛,要洗衣裳,要烧中饭火,不能时时刻刻守着您,您不说话,心里要有数。”

  头一天,秀韫太婆大清早放牛回来,牛一系在树上,她就一路小跑,钻进老宅看晋柏老爹,怕他喝不到水,担心他把床拉脏,她跑到床前一看,床单是干净的,那根软管里有水,晋柏老爹睡得很安逸,胸脯一收一鼓的,呼吸匀和,鼻下的三根胡须在呼气时,轻轻摆动,像风中的小草。秀韫太婆紧张的心才放下了,她抹掉额上的汗水,说:“菩萨保佑,你还是听得进话的。”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很平安的度过的,只是晚上要换一次尿布。

  第七天,那陶罐里的水只剩下一指来深了,秀韫太婆拈出水管,把剩余的水倒掉,换了满满一罐新鲜的水。有时忙得紧,当天夜晚扯回来的秧苗蔸,就堆放在禾场上,拖拉机,一些农具就堆放在廊檐下,夜里有个人在外头听点动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儿子们就叫秀韫太婆轮流在四个儿子家过夜,听听屋外的动静,照看秧苗和农具。

  秀韫太婆一连三天后才回老宅看晋柏老爹,她发现老爹的床单竟是干的,应该是拉了尿,又被身体捂干了,陶罐里的水浅了一指深。

  打这以后,秀韫太婆七天回老宅一趟,那床单是干的,陶罐里的水见底了。

  大儿子出主意说要不换一个大一点的陶罐,往水里放几块木炭,保持水的干净不变质。老四听了老大的建议,给老爹换了一个大罐,装满一罐水,可以管半个多月。半个月给罐清换一次水,老爹的要求就这么点,他用不间断的睡眠来积蓄体能,维持生存的需要。

  再后来,四个儿子一商量,决定给老爹床头换一个大缸,装满一缸水,至少可以管三个月。他们抬了一张桌,和床头那张桌拼在一起,把家中的大水缸抬来,搁在合桌上,四个儿子一人挑了一担水,一共八桶水,倒进水缸里,他们在水里放足够多的木炭;要扣上水缸的大木盖子,防止老鼠偷喝,灰尘落进去,只留了一指头粗的小洞,用来穿插水软管。

  在这样一间古旧阴暗、恶气熏天的房间里,窗户是井字木格子,没有安玻璃,挂了一张旧布作窗帘,窗如大门上的年画一般大,透不了多少光线进来;屋顶瓦坡上并排嵌了三块亮瓦,破碎的枯枝败叶,黄黑的灰尘积在边角,也照不进多少光,这多像一个地窖啊。阴冷,黑暗。因为密闭,外面的声音从空口传进来,不易扩散,听得异常清晰。母鸡的咯咯声,鸭掌走在灰路上的噗噗声,猪的哼叫声,狗用头拱门的声音,鸟儿在果树上跳上跳下的振翅声,桑葚落地声,在房间里听得都很真切。推开房门,床头墙上的油灯是亮着的,就看见昏暗的屋子里,一个圆溜溜的大水缸架在半空中,墙壁是安静的,床是沉静的,地上的三块光影在漫步移动,一只天牛歇在窗格木上,摇动头上两根长角,像穿了不合码的大鞋的脚,一步步向上爬,突然停下来,掉了个头,呜呜振翅飞走了。这口大水缸浮在那儿,真是个怪异的大物件。儿子们真是天生富有想象力。秀韫太婆就这样住在儿子们家。有空就回去看看老爹,不管床单湿不湿,她都会换一块尿布。可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心里好像没这事,老爹似乎早就不存在了。有一次夜里,她起夜去茅房,突然就想起老宅里还躺着的老爹,她脸一苦,她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忘恩负义,不讲夫妻情面,从茅房出来,她又回到自己的床上,愁着脸,嘟嘟嚷嚷,说儿子们不讲孝心,把爹一个人丢下不管死活,又说老鼠子该死,咬破了她的被褥,把枕头底下的半个馒头拖走了。她板着脸躺下,摇了几下蒲扇,又睡着了。

  大儿子的大女儿在西藏上大学,学校放暑假,她坐火车回到落美村。她爸曾在电话里给她讲过祖父的病,她一直很担心,这一年的暑期,她原打算不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一份临时工干干,顺便准备考研的事。正因祖父的病,她放心不下,父亲在电话里总说得含糊其辞,吞吞吐吐的,她决心要回来亲眼看看。

  听说她要从西藏回家,叔叔婶婶们还有堂弟堂妹们都来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大妮子一脚迈进门槛,卸下背上的行李,另一只脚还在空中,她就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爹爹呢?”

  这一问,大人们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爹爹呢?”

  没人回答。

  “你爹爹在老屋里躺着呢!”

  祖母告诉她。

  他们觉得怪怪的,心里突然很堵,他们想起来了,他们的老父亲还活着,还躺在老屋的那间幽暗的屋子里呢。他们怎么就集体失忆了,把老爹给忘掉了呢?一时捶手顿足。

  大妮子看见自己的祖父像一只死老鼠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哭了一场,两只眼像泉眼似的,泪水止不住往外冒。她问一旁的父亲,爹爹病得这样重,怎么不让他住院?父亲说老爹先前住了大半個月,雷主任让我们拖回家来疗养,开了针水和药;说你祖父的这个病是看不好的,这是雷主任说的,他是专家。

  大妮子就问开的药吃完没,怎么打吊针。

  她父亲拉开抽屉一顿乱翻,又看不清,只得摘了墙上的油灯,在房间里四处找。秀韫太婆在一旁说记不得把那些药放在哪里了,只说在一个包袱里。最终他们在床尾的棉絮下找到了包袱,她父亲打开看了一眼,说:“吃的药还有,我记得你四叔又去找雷主任开了一回药,吊针水也还有,可是找不到吊瓶水要去乡里卫生所买两瓶。”

  女儿一直看着药包,有一盒蓝色外包装的药,还没有拆开,七八板或胶囊或片剂的药,剩不了几粒,挤破的锡纸翻卷着,向上翘起。女儿抿着嘴巴,视线转移到父亲脸上。她祖母把祖父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个角,被子硬邦邦的,掀起被角像折叠一张纸。祖母佝身把胳膊伸进被里,拉出两块尿布,一块是干的,一块是湿的。“你爹爹就喝点水,自己拉在床上,要人给他换。”祖母说。

  父亲见女儿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很羞愧,不时挤出一丝苦笑,那双大手不知道该怎么放,最后,他一只手悬在大腿边,一只反背在腰上。女儿走到床尾,把折弯的被角放下来。

  父亲说:“差吊瓶水,我去卫生所买两瓶。”

  乡卫生所离落美村不远,骑自行车去,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一个卫生所统共才两个医生,加一个护士。这护士兼职管财务,负责药品的发送。

  男医生姓宋,叫双喜,他坐在门诊室里的一张桌前看报纸,女医生姓王,坐在门口的大长椅上打毛衣。

  大儿子把车停在卫生所大门口。那女医生看见有人来,也没动,瞄了一眼,注意力又放在面前的针脚上,那是两根长矛在激烈地打斗。

  “王医生忙着呢!”

  “嗯,闲着没事,秦大哥来啦!”

  女医生抬头冲秦老大一笑。

  “宋医生在里面,你进去吧!”

  秦老大嘿嘿笑着走进门诊室。

  “秦老大来啦,忙月过得怎么样?”那宋医生是个笑面虎。

  “马虎样!”

  “棉花播下去,秧也插得差不多了,还有上十天割高粱,这忙月就算过去了,今年雨水足啊,年成好呐。”

  “还不是那样,接下来还要收辣椒,卖辣椒,听说今年辣椒行情不太好。”

  “你家种了几亩辣椒?”

  “八亩。”

  “不多,卖得掉的,真卖不掉,剁成辣椒酱腌着吃,还怕坏在地里不成。”

  “那是。”

  “老大,你坐,今天来有啥事,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我来拿点吊瓶水,我老爹等着打吊针呢!”

  “谁?哪个老爹?”

  “我爹。”

  “晋柏大伯?他老人家还在?”

  双喜心一沉,呼出的气喷了一下鼻。

  “双喜,你咋说话的,我爹又没死,你咒他做什么?”

  “老大你别生气,这都多久了,不是已经‘哑口了吗?我还以为早就……”

  “剩下半条命,将就拖着。”

  “哦,那还是要治,老人家不容易。吊针水要拿几瓶,药剂还有吧?”

  “镇医院开的还有,先拿五瓶吧。”

  “好,先开五瓶。”

  那天老大把吊针水取回去,就给老爹挂了一瓶。第二天上午又挂了一瓶,老爹睁开眼看了一下屋顶,复又闭上,小声叹了一口气。到了晚上,秀韫太婆给他换尿布,老爹眼也不睁,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婆娘,手轻一点……”

  秀韫太婆唬了一跳,慌忙停下手里的活,说:“你刚才说话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太婆把耳朵伸上前。

  “东窗事发……要干仗……”

  “什么干仗?”

  “东窗事发……”

  晋柏老爹最后说了这一句话,就再也没言语了。

  二

  太阳烈着呢。下午三点,村头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只有树尖上的几片叶子在动,底层的叶纹丝不动。纵横交错的小土路,从村子一直延伸到小山坡。小山坡上都是菜园,小半个村的菜园都在那里,坡上的田地向两侧倾斜,中间一条道,连接着更远的五座山。小路两旁杂草丛生,遮没了路面。一大清早从这些小路经过的村人,路是走熟了的,再怎么遮蔽也不会走错,哪里有沟坎,哪里边上有蜂窝,哪里惯常有兔子和蛇出没,都是很清楚的,从小路爬上山坡,才发现脚上的鞋,整条裤子都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一直到腰部,外衣的下摆,都是湿的。上午八点半,太阳升至树梢,草尖上的每一粒露珠,都能反射一缕阳光,整条小路远远看去,金灿灿的。到了十一点,草叶上的水湿被太阳收去,草的颜色复原成深绿色。到下午一点半,站在小路一头,眼睛顺着小路水平望去,目之所及,最上一层草叶儿都打了卷,蔫巴巴的。村里人清早到地里干活,十一点左右回家;下午两点半以后又出门回到地里,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他们要避开大中午那三个小时的毒太阳。

  四十岁的建军,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阴雨天,他的两条腿酸胀难耐,接着就是阵痛,肌肉像在跳舞。因这毛病,他不愿意大清早去地里干活,因露水太重,浸湿了裤头,还得穿着湿裤干一上午的活,他的腿哪里受得了,所以上午田里的活儿,都是他媳妇婉萍在干。他下午出门一直干到天黑方回,他要把上午的活补回来,他比别人收工总要晚两个时辰。他手脚麻利得很,瘦高个儿,力气却很大,也是个细心人儿,编竹筐,打糍粑,修拖拉机,甚至是娘们的活——织毛衣,他都干得得心应手,出力活儿,那是数一数二的好。但他为人有些阴鸷,闷里整事儿,又固执,一根筋,凡是有点才华禀赋的人,都有这些毛病——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爱惜自己的羽毛,犯起浑来,也干离得天谱的事儿。所以,总的说来,建军并不受村里大多数人的喜欢。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这些,他按他的想法过日子。

  这天下午,约莫走了一刻钟,建军来到山坡上的芝麻地,他要来锄草。山坡下的菜园地,有人头戴草帽在干活,给茄苗捉虫,在辣椒地扯草。他在半路上遇見一个叫光光的少年,只见少年正挥舞镰刀,凶猛地砍削小路上的那些遮路野草。一眨眼功夫,少年就消灭了一条十多米长的野草,像砍断了一排他的俘虏的腰肢。一条路豁然开朗。少年是上山放牛去的,他的大黄牛正在不远处的水沟边扯直脖颈哞哞叫唤,好像在召唤少年;与其说是少年放牛,不如说是这头他父辈们养大的黄牛,在领着少年进山玩耍。牛比人大。建军就问少年:

  “光光,你一边放牛一边割柴,你娘呢?”

  “我没割柴,我在砍草。”

  “草不就是引火柴吗?”

  “这是砍了给牛吃的。”

  “牛会自己吃草,不用你砍。”

  “我爹叫我砍的,不用你管。”

  “你爹是个蠢鸡巴。”

  “你敢骂我爹,老子砍死你。”少年举起镰刀说。

  “你这狗日的长志气呐,你再瞪我一下眼试试,老子两巴掌刮死你!”

  叫光光的少年向水沟跑去,一边跑,一边用镰刀指指点点,建军蹲身捡了一个土块,向少年抛去,“你个狗日的,邪完了!”

  “建军兄弟,你一个大人,跟小孩子置什么气哩!”

  “我跟他闹着玩呢,三婶,你在扯草呢!”建军连忙冲坡下一个穿蓝布衣,戴黄斗笠的妇女微笑。

  “你家婉萍吃了庙山道士的药,肚子疼可好些没?”

  “好多了,好多了,她今早还说过两天去三婶家感谢三婶您呢!”

  “尽说见外话,你去忙吧。”

  建军觉得无趣,径直向芝麻地走去。山雀儿伏在草丛中咕咕叫,野兔在山涧边喝水,听见脚步声,转身钻入荆棘丛中,一条菜花蛇卧在路中央晒太阳,那是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几点阳光,人走近了,蛇毫无反应,用锄头磕地面,那蛇这才抬起头来,懒洋洋似乎是很不情愿地溜到田埂下,钻进它的洞穴里去了。这建军打小就怕蛇,他用锄头在前面敲敲打打,为自己开路,一路敲打着上了山坡。

  村里一个叫钟元的中年汉子,悄悄从家里出发,也向山坡上走去。他胳膊上缠了一根两米长的铁链,右手握着半块砖头,急匆匆的,面色铁青,两眼怒瞪。他是刚从镇上木料加工厂回村的,身上的一套墨绿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怒火中烧,他是去找建军报仇的。

  路上遇到人,钟元就避开,拐向另一条路走。他走得很快,像在赶夜路。那些弯腰在地里忙碌的村民,偶然一抬头,看见钟元,本想跟他打招呼,见他走得匆忙,以为有什么急事,就不好开口。路两旁的草太高,这些人没看清钟元胳膊上挽着的铁链。

  村里谁家有几块地,谁家的地在哪儿,村里人互相都知道,那些地,跟人一样,是有名字的:筲箕七斗;西门外方三分;洗菜板;歪八斗等,这些田名是老一辈就起了的,一直沿袭下来。钟元自然无须打听,他是看着建军从大门走出来,往小山坡方向去,他就知道建军要上他家在山坡上的那块芝麻地,这是一块老地,建军父亲种过,建军结婚分家,父亲就把这块地分给他。种黄豆,红薯,如今种芝麻。

  钟元一上山坡,远远地就看见了建军。建军就面向着他,正低头锄草,建军站立的地方距离田头大概有十米远,他应该忙活了半个钟头,这个季节,地里的野草长得正凶。钟元低下身子,从山坡的另一侧向芝麻地靠拢。天真热啊,草汁苗液散发出的气味,浓烈,让人止不住打喷嚏。钟元捂住嘴巴,像头野猪,直往草丛中钻。

  他在一簇艾草边停下来,建军在他正前方不到十五米的地方。他感觉左脸上辣刺地疼,用手一摸,是血,他发现胳膊上也有三道血丝,这是草茎子划破的。闻到血腥味,他心里躁得慌,心跳加快,呼吸也更紧促。他看见建军正挥动锄头,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要等。

  蹲伏在草丛中,可真不是滋味。那花粉叶屑茎秆上的毛,还有细黄的土,裹粘在汗液里,刺激每一个毛孔,痒得要死,用手一抓,一道道红痕,像道符。钟元是蹲着的,他的脸贴近地面,土里的腐腥味,昆虫尸体的恶臭,直冲鼻腔,草丛里又不透风,那汗像雨水往下淌。钟元用膝盖轻轻擦抹脸上的汗水。他要等待一个机会。他现在安静多了。

  机会真就来了。建军停下手中的锄头,用脖上搭着的一条蓝毛巾擦汗,然后他放下锄头,小步走到田头,打开水壶喝水。

  这钟元像条野狗,从草丛中蹿出来,呼哧呼哧奔向建军。他一边疾奔,一边抖动胳膊,那根铁链散开,下坠成一条鞭。他扬起铁鞭向建军的后背使力抽去,建军手中的水壶早已飞了,唬得一个大跳,扭过身来,接着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板砖。建军向后踉跄了两步,这钟元也不说话,飞起一脚,踢向建军的心窝。这一脚像极了西门庆踢武大郎心窝那脚,建军人仰马翻,蜷在地上,眉头紧锁,大气出不来。这钟元也打急了眼,别的全然不顾了,冲刺过去,骑在建军身上,挥拳一顿乱砸。建军早已忘了哼哼,死命用两条胳膊护住脸和胸膛。这钟元一口气打了十八拳。他一住手,就从建军身上爬起来,站在一旁直喘气。

  这太阳像一面刚从水中取出的镜子,明晃晃的扎眼。它在发怒,要抖落身上的每一寸能量。

  建军打了个滚,从地里爬起来,芝麻秆倒伏了晒簸大一片。

  “钟元,哎呦,你妈个逼,你疯了?你神经病发作了?你平白无故打老子,老子不饶你!”说着,冲上前要打钟元。钟元抓住他的肩,用力一推,建军晃了一下,又栽倒了。

  钟元直喘粗气,提着两只铁拳,凶恶又轻蔑地看着地上的建军。建军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竟被一起长大的伙伴干翻了两次,自己又不是老弱病残,凭什么就挨打,他要反击。他的手摸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土疙瘩,他是坐在地上的,他使出全力向钟元的脸砸去,土块砸中钟元的左肩,钟元动都不动一下。“来啊!再来!朝老子的头砸!”钟元用手指戳自己的额头说,建军也是条汉子,怎忍得了这般羞辱。只见他手撑地面一骨碌爬起来,环顾四周,锄头被钟元那厮踩在脚下,土地松软,靠山脊的田埂,土是红沙土,压积成红板块,很碎,一捏就散了,也当不了武器;他看见齐腰高的芝麻秆,顾不了了,他上前一步,两只手一起拔芝麻秆,拔出六秆来,一只手分三秆,提在手里,芝麻的根部带出一把土,三把土根聚合在一起,也是有份量的。

  建军两手拎起三蔸芝麻秆,从头顶旋转着甩起来,像扬起的马鞭,右手的土根咵啦一声砸中了钟元的左脸,土粒溅开,粘在钟元脸上脖子上,紧接着又是哐啦一声,无数的蜜蜂钻进钟元耳中,他感觉他的脑袋像个蜂箱。土粒在钟元的右脸开了花,溅到他的眼里,从领口滚到肚皮上。这建军见打中了钟元,丢了芝麻秆,抻出他的圆脑袋,向钟元的肚子撞去。

  两人厮打了三个回合,钟元又占了上风,他再次把建军骑在胯下,挥起烈拳又揍了十八下,往脸上、肩上、肋骨、肚子,一拳都不含糊。那建军渐而没了还手之力,只瘪起两张嘴皮,大声嚎哭起来。钟元已经住了手,爬起来,两手插腰站在建军脚前,说:“哭?哭也没用,哭他妈能解决问题?”建军一口就忍了,说:“老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来突袭我?”“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别跟老子装,再装,老子还要揍死你个烂鸡巴的。”钟元用手指着建军的脸说。“我做过什么?你瞎听别人乱说。”“瞎说?老子揍死你!”说着,钟元踢了建军的小腿两脚,“那个母狗子都承认了,你还在这里演,老子最见不得你这号人,打小你就阴阳怪气,往女娃娃堆里钻,老子当你是个太监,没承想,你个狗东西,谁家的婆娘你都敢睡。老子今天也不顧及什么情分了,丢丑也丢到家了,再也没有脸皮了,老子也不打算过了,老子今天要替天行道。”

  建军瘫在地上,那胆,早已吓破半个,脸面灰蒙蒙的,四肢僵硬,刚才每寸肌肉都充斥着怒火,那力量像岩浆在奔涌,到了拳头却使不出来,听完钟元这席话,他的拳头像被人砍掉了,麻的,没了。整个人就像刚被人从冰窖中捞出来。

  “老子要把你押回村里,绑在石磙上示众!”钟元说。

  “钟元,你无情无义。”

  “跟你我不会再讲情义,我不打你,我要绑你,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嘿!哼!”建军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好人,你很仗义?你在镇上搞女人,你以为你婆娘不知道?你以为村里人不知道?爱香恼你,她恨你,她没跟你说?”

  “关你屁事,这她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错,我对不住你,我是有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两条腿,我有病,钟元,你原谅我吧!”建军说着,用拳头砸了小腿两下,嘤嘤哭起来。

  “不行!你跟我回村,向大家伙交代清楚,你干过的偷鸡摸狗的事全都要交代!”

  “我不跟你回去,我还要锄草,要回你自己回。”

  “看来我要把你绑回去。”

  钟元从上衣左边的兜包里掏出一把黄绳,从右边兜包掏出一卷透明胶,一把小剪刀,他看了建军一眼,又把透明胶和剪刀放回兜里,说:“对付你也用不着这些。”黄绳子丢在地上,这只手插进胸包,拎出一瓶小怒江酒,旋开红色小盖,喝了一小口,瞅了两眼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建军,又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两大口,咋咋舌,摇了摇头,复又旋上盖子,插入胸包里。这件墨绿色的工作服最大的特点是兜包多,不知道这些兜兜里还藏着些什么小东西。建军有点瑟抖。“建军 ,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你晓得么?我忍过你,不是一次两次,你心里有数。你当我是傻瓜,当我好欺负,是不是?”“没有,没当你傻,你比谁都精。”钟元摇摇头,捡起地上的绳子,边走向建军边说:“绑你回村,你不要犟,越犟越难看,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听我的,免得挨打。”

  建军双手被反剪,背在后背上,绳子只在手上缠了三道,呈十字型,挣不掉的。钟元说:“你在前面走,我就拎这条铁链子跟在你后面,拣人少的路走,从西头村回去。”

  “钟元,你太过分了。”建军走出芝麻地,扭头对钟元说。

  钟元跳起来踹了建军屁股一脚,“叫你不要讲话,按我说的路线走。”

  他们下山坡走的是一条老路,十年前新大路还没修成时,村里人上下山坡都是走这条老路。如今,只有那些老牛老羊还记得这条老路,它们被散放着时,会走老路上山下山。人是不会走它的。钟元以为走老路不会碰见村里人,他不想有人中途阻止他。不料,在老路连接村大路的拐弯处,他们还是遇见了人,是义臣叔。他从堰塘扯了一大捧上半截青下半截白的藕秆,在塘边清洗呢。他看见两个后生推推搡搡从路边移到打谷场上,他就冲他们喊:

  “是钟元吧,你们在做什么?”

  “没事,义臣叔。”钟元打哈哈。

  “你押着建军做什么?斗地主呐!”

  “没事,闹着玩,您老忙您的。”

  钟元扯住建军的胳膊往前攥:“快点走!这老头,眼睛倒不花。”

  “都进了村了,松开我吧。”

  “少废话。”

  经过一个又一个打谷场,钟元押送建军来到西头村与东头村相连的一块平地上,这是村里召集村民开会的地方,村里人叫它“五角地。”五角地边上是一口堰塘,塘边长着白杨树,柳树。一垛稻草堆趴在路边,后面是一户人家。这块平地的下边有一座小凉亭,只有顶篷,没有长椅,篷顶上吊下来一个喇叭状的大铜钟,风起时,铜钟肚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风在借助铜钟发表演讲。

  已经有村民从家里走出来,有的人喊钟元,有的人喊建军,但他俩都没吱声,只顾低头往前走。喊他俩的人不糊涂,他们都看清建军的双手被反剪绑着,钟元手里提着哐当作响的铁链,脸面冷冷的。他们判断情况不对,出了事了,就不再多说多问,只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来到五角地。

  钟元力气大呐,五角地靠凉亭边上睡着七八个石磙,这钟元把一个睡着的石磙掀起来,立在地上,然后在另一个石磙前蹲下,一手抠住石磙两头的窝坑,“嘿呦”一声,竟把一米来长,汽车轮子粗的石磙抬了起来。“哎呦!力气大呐!”村里人已经聚集起来,人群中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只见钟元稳稳地走了两步,举起怀中的石磙,“哐当”一声,叠在那个立着的石磙上面。建军就站在五角地中央,面无表情,眼神怪怪的,注视着钟元的一举一动。因钟元的表演太具观赏性,他都快忘了钟元做的这些都是用来对付他的。他轻蔑一笑,他已经习惯了对别人的工作不屑一顾,在村里,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认为自己是做得最好的,钟元力气大么?值得这么多人来围观吗?没见过世面的观众,无知的人群,他想,我要举,比这家伙举得更高,动作更利索……

  两个石磙摞起来有两米来高。建军哪还顾得上嘲讽,钟元抖开铁链向他走去,他终于慌了神。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咿咿呀呀,有个白须老头在人群中大声喊:“钟元,你年轻,莫作孽呐!”那是前任村长王景阳,现在落美村的村长是他儿子王守根,有人说快叫人去找村长,有人回答说村长到镇里开会去了,说我一大早到镇上卖包谷,碰到村长,他还管我借了五十块钱哩!晋柏老爹的三媳妇说:“都是一个村住这些年,能有多大的冤仇!”这钟元丝毫不为所动,他也不理村里人。他像在进行一场仪式,他是操作人,他就要干成这件事。看他的表情,似乎心里是有数的,不必大家来操心。

  钟元把建军推到石磙前,用手中的铁链子把建军绑在石磙上。

  钟元的事到这里似乎就办完了,大家伙儿也松了一口气。钟元就站在边上,拍拍身上的灰尘,脱了鞋,单脚站立,倒腾出鞋壳里的小沙石。钟元不走,大家伙也不会走,就站在那里,等待着看事情的进展。建军是要脸皮的,他当众出了丑,他被绑在石磙上示众,他的尊严也没了,好像他的尊严他的人格,也被绑在耻辱柱上,就像一条咸鱼,在太阳底下被人曝晒。

  “钟元,你会受到报应的!啊!你这样羞辱我,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你不得好死啊!你这样羞辱我,折磨我,你不把我当人……”

  “哼!”钟元鼻孔向上一扬,眯缝着眼睛,斜睨了建军一眼。

  建军的婆娘婉萍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扑嗵一声双膝跪在钟元面前,“钟元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他该死,他是该死,他不是人呐,你就当他是畜牲,饶了他这一回吧,他不要脸,我一家老小还要脸呐!钟元兄弟……”说着,哭了起来。

  “你跟老子站起来!老子又没有死,你逢人就下跪?他是个什么臭王八,值得你跪?你个骚婊子,老子还没死,老子要你说好话?老子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老子还怕他?这次整不死老子,老子一点一滴要他加倍偿还……”建军嘶声力竭叫喊着,口里唾沫星子乱飞,腰间的铁链挣得铮铮响。

  “婉萍,你起来,我放过他,你也放不过他,你忍得下去?”

  “臭婆娘,你跟老子滚回去!别在这丢人现眼!啊……”

  村里几个嫂子慌忙过来把婉萍拉起来,婉萍站在人群前面直落眼泪。

  这钟元愤怒地站起来,从上衣左兜包摸出一个红色打火机,只见他走到建军面前,扬手扇了建军一耳光,打松了他的牙齿,建军吐出一口血痰。接着,钟元用手扒了建军的裤子,让他赤条条的。这时,婉萍惊叫一声,站她身后的人钳住她的胳膊,她大哭起来。只听见“呼”地一声,建军裆里冒起一团火,溜出一缕黑烟,瞬间就熄灭了,人们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

  一裆阴毛被烧得精光。

  周围鸦雀无声,人们都惊恐地盯着五角地边的这两个中年汉子,婉萍在呜咽,几声过后,也不做声了。建军脸吓绿了,慌急得忘了哭喊。

  接著,钟元又从右兜包摸出一根蜡烛,打出火苗点燃,豆大的火苗烧成青枣大,蜡液往蜡身上淌。钟元转动蜡烛,对着建军瑟瑟发抖的阳物,啪啪滴蜡液。建军哪里受得了这刑罚,拼命扭动身子,扯直了喉咙嗷嗷直叫,好像他的心脏被人用铁钉钉死在一堵破墙上。

  那阳物,似乎发怒了,像一杆花里胡哨的炮筒,朝天冲着。像一条发了霉的狗屎。

  钟元还在滴蜡,建军已经受不了了,近乎要崩溃了,他带着哭腔喊道:

  “钟元,你个王八养的,老子睡了你婆娘,大不了让我婆娘陪你睡几回,咱俩算扯平。你凭什么折磨我?老子受不了啦!老子快要死啦!老子就要干你婆娘!干你婆娘……”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他媳妇婉萍推开人群,哭嚎着歪歪扭扭向家跑去。

  几个老人跑上前,夺了钟元手中的蜡,男人们都围了上去。“快把建军放下来!”“叫一个人去端盆水来!”“爱喜,你去家里把酱油瓶拎来!”

  义臣叔打了一下钟元的手,“你呀,没一点分寸,闹出人命官司如何是好?不是叔要说你……”

  “叔啊,我冤呐,我憋屈难受啊!”钟元嚎啕大哭。

  “我枉做一回男人!我这家算是散了……”

  这是大忙月,村里人个个累得骨头散架,平日里忙起来,哪还有精力说话聊闲天。就平添了这一起争端,打闹了一场,村子上空的天色都被搅浑了,很快一场风吹过,一切又复归平静。

  这事若发生在农闲时节,那是村人茶余饭后,棋牌桌上,或者大小聚会上的好谈料。可眼下是忙月,村里人天黑了就想休息,天亮了,就该合计一天的农事,真没闲暇来谈论这原本属于发生在农村里的天大新闻事件。

  众人劝走了钟元,众人又弄醒了建军。天黑人散,村庄上空飘起条条炊烟,狗吠声牛叫声孩童们的嬉戏声,让落美村的盛夏黄昏显得格外恬淡幽静。

  三

  落美村东面有一条河,本地人叫它冲江河,河流平缓,蜿蜒曲折,河中有小岛,野鸭子在岛上筑窝。冲江河与落美村之间是一块沙土地,是河流几百年来冲刷堆积而成。河道几经变化,向东移了大概半里路。

  往年,河滩地上尽是芦苇和野蒿,杂草蔓生,有一人多高,是一大块荒地。有一年,村里老一辈中有个叫茂冬的老汉,在自家菜园里种辣椒苗,种完那块菜地,发现还多出两担辣椒苗,丢了可惜,种又没地种了,他想到了这片河滩地,他从菜园里直起腰杆,一抬头,就看见了河滩。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他在离自家最近的河滩上,开垦出一块跟他家禾场差不多大小的地,把辣椒苗种了进去。在扯除芦草,翻第一锹土时,他就兴奋异常,他是个老农民,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没什么对他来说比对土地更了解的。他一锹下去,锹刃就全入了土,翻起来的是黄橙橙的沙土,水分足,又松软,土中混杂着腐熟的草叶根茎,营养充分。继续锹翻下去,他看傻了眼,这是多么大的一片河滩地啊,被密集的野草覆盖,这些年都没被发现。他没有马上声张,毕竟这片滩地从未种植过庄稼,他已经开了一大块出来,今年就种辣椒苗试验一下,看究竟是不是长庄稼的好地。

  果不出所料,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那块滩地上的辣椒苗,像是泡在了肥料坑里,别提长得多壮硕了。再往后,植株上结出辣椒又大又多,时令一过,竟全变成了红辣椒。

  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茂冬是个厚道人,他也不失时机地道出了滩地的实情。村里人都来开垦这片河滩地,没过多久就分垦光了,家家都占了几块地。锹锄下去,翻起来的都是好土。那一年,村里人在自己开垦的新地上种辣椒,茄子、西红柿,种洋芋、玉米和卷心菜。到了果蔬成熟的季节,一看,发现只有辣椒长得出奇的好,其他的都不行,还不如种在菜园里。农家人也顾不得多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因为他们都明白,什么样的土长什么样的庄稼。既然这滩地只适宜长辣椒,那他们就种辣椒。第二年,这河滩地就成了辣椒园。

  经过这些年的种植,现在的河滩地是专业的成规模的辣椒园。当时村里很快组织村民开会,他们商议把河滩地整体规划平摊开发,经过测量,把河滩地平均分给各家各户。大家都来种辣椒。辣椒成熟了,自家是吃不完的,那就挑到集市上卖。大家伙都多了一份收入。

  辣椒园有了经济效益,能挣钱,成了香饽饽,就有人惦记着的。辣椒成熟的季节,是七月正忙时,有人来偷辣椒,按留下的痕迹来看,有骑自行车来的,有划船来的。村里就组织一帮年轻人夜间伏在滩地暗处守护。不断抓到来偷辣椒的,有邻村人,有从别个乡里来的,有冲江河上游村的,有下游村的,看清了脸认出的人儿来,那偷人就嬉皮笑脸说,整个松林镇就你们落美村产的辣椒好吃,家里老娘馋嘴,不好直接讨的,就大晚上来摘几个。抓住的人都这么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肯定是不能打骂的,重一点的话也不能说,都是喝一江水的,还得顾人的面皮儿,怕他过意不去,反而还要顺着说话,说好话。说:“兄弟,是你啊!吓我们一跳,想吃辣椒随时来,随时摘,往好的摘。我们落美村别的没有,辣椒是有的,随便摘吧;我们去那边看看,河边的狗罐子黄鼠狼多,不知道多少辣椒给这些东西败坏,我们去巡查巡查。”只能这样说,给了偷窃的乡人台阶下,那人也是知趣的,不会再来。

  可再怎么着,这辣椒地也经不住人轮番来偷摘啊!暗防不行,那就明着照看,村里人后来想了个办法,一个很简单也很有效的办法:每户人家都在自家辣椒地里搭木棚,当家男人晚上都来木棚里睡。他们管这叫“看辣椒。”男人们每个人手里都晃着电筒,谁家听到动静发现异常情况,一声吆喝,木棚里的人都钻出来了,一条条手电筒光柱在辣椒地上空划来划去,这些光柱很快聚拢在一起,按着这些光点向有动静的地方流去。动作不需太大,却也足以吓退小偷。自从搭了木棚,偷窃的情况好多了。搭木棚的办法也不是他们发明的,那些种西瓜的,种果树的,都是搭间小木棚来看护的。

  “看辣椒”的时候正值落美村的大忙月,庄稼人农活安排不过来的,就请人来辣椒地守夜。单身汉双连就是这样一个守夜雇佣工。村东头良平家请的他,守一夜十块钱。

  这双连自小就死了爹娘,是吃百家飯长大的。长大了又不争气,好吃懒做,嗜酒如命,没吃没喝没穿了,就满村满乡偷,被抓住了,嘴巴抹了蜜,会说会笑,村人见他孤儿一个怪可怜的,也不难为他,把他放了,叫他以后可要注意。他哪里听得进去,就变滑了,惯常如此,村里人拿他无策,只得小心提防。

  这良平也是奸滑的人,双连住的破屋就在他家隔壁,他是很熟悉双连的夜间活动的,他自己地里活紧,抽不开身,他就想与其防着双连,不如就请他帮忙,就让双连去看守他家的辣椒地,他总不会自己看着地自己又偷吧。这一招果真奏效,一个晚上十块钱,双连欢喜得很,辣椒地也守护得不错。可哪里想得到,这双连看守良平家的,却跑去偷别家的,夜里偷摘了一蛇皮袋,天还没亮,就悄悄背回去。守夜的开始警惕他,有人提议轮流盯着良平家的木棚子。夜里,双连果然从木棚钻出来,手里拎着蛇皮袋,还没走两步,只见盯防的人站在田边上,手电筒光冲双连扫了几下,这人还大声咳了两声,很快,从各个木棚里都射出了电筒光。双連也就知趣,退回去了,一连几天都老实睡在木棚里。双连觉得受了气,很不爽,这不是被人给软禁了吗?一个人看着他,其他人就都心安理得了,这让人憋屈。刚好这一天,一个“看辣椒”的叫火能的老大哥碰到双连,说了他两句,说:“双连,村里人这些年对得住你,你有手有脚有力气,脑子又活泛,干点什么不好的?这看辣椒的都防你,你就自个儿知趣点,免得大家背后又叨咕你的不是。”这都是好话,双连当面点头赔笑,背里又不舒服。一天天快亮时,他胳膊夹了被窝回家去,走到火能大哥的木棚边,他突然想捉弄一下这个爱嘀咕的老大哥,他把被窝放在草上,轻手轻脚走到火能的木棚跟前,这火能正呼呼大睡,双连手拾了一根辣椒枝,挑弄火能的耳朵和脖子,火能拿手抓了两下,头转了个边,继续睡。双连偷笑,他两只手抓到床木板,使力往外边猛地一掀,乖乖,这死睡的火能连同床板翻倒在地上。双连拔腿就跑,等火能清醒过来跑到棚边察看,这双连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庄稼长得高,是很容易藏人的。火能肚里蹿起的一团火,差点把头发燎燃。黎明时分的露水重,他在地里奔了六七步,裤脚也打湿了,他在原地转圈儿,对着旷野骂了两声。

  双连没跑多远,就在大路边的草丛里蹲着,火能那边没了动静,他就钻出来,沿着大路往家走。他一边走一边无声地笑。这世界多好啊,你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有吃的,我有吃的,天一黑,我们都有家,都有一张床睡。天高地远,轻松自在一个人,想走就走,想跑就跑,上得了山,下得了河,脸上有胡须,胳膊腿也有劲,投胎做一回人真还不赖。双连这样想,他很快活,不由得哼唱起戏文来。

  双连是条汉子,是汉子就有想女人的时候。双连没女人,怎么办呢,他就跑到集市上看女人。他手里偶尔阔绰,就去红灯区找女人玩。这一去不打紧,他总能在红灯区碰到同乡人,场面就有点尴尬,那些同乡家里都是有老婆的,双连一个孤老自是无所谓,他是理直气壮地走进红灯区的,手里捏了钱,像皇帝回宫。同乡就把双连拉扯到一边,往他胸兜里塞包烟,或者在他耳边悄悄说:“完了事,咱俩去下馆子喝酒,我请你。”无非是想堵住双连的嘴。双连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岂能不知,就点头赔笑,一一应允。时间一久,那些爱好去玩的烦双连,折了钱不说,还让双连白抓了一次把柄,怎么不恼他?那些人就变奸滑了,凡是看见双连上集市,他们那天就不去,避免跟双连相遇。

  有一段时间,双连常跑到村中央的池塘边,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双连就爬到树杈上坐着,手里抓着一根毛线,说是在树上捉天牛玩。池塘边有小跳板,村里的妇女日常都在小跳板上洗衣服淘米洗菜。张家媳妇一回在小跳板上洗菜,看见双连骑在树杈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家媳妇的胸脯。这张家媳妇跟双连一碰眼就看出了双连的鬼心思,她冲树上喊:“双连,你爬那么高,不怕掉下来摔死?”“我不怕,就怕我掉不下来。”说着,双连故意腾出两只手,用腿紧盘着树杈,两只手朝张家媳妇摇了摇。“你个狗鸡巴日的,吃饱了没事做!”“狗是怎么日的你都看见了?你家张三是怎么日你的?”双连嬉皮笑脸。张家媳妇倒不羞,也不恼,两眼一瞪,接着又笑了,说:“没用的货,想女人了?”“想女人怎么了?”“想女人你就爬大树,蹭树杈子?”双连恼了,掰下一块树皮,向张家媳妇扔去。这张家媳妇也不示弱,就用手捧了水,向树杈上浇。这时,又有三个小媳妇从打谷场上走过来,看见双连骑在树杈上,就说:“我的儿,你爬那么高做什么?”“蹭树杈子呗,没用的货。”“张三婆娘,你怎么知道我没用?你试过呀?”双连一脸贼笑。“说你没用就没用,自己在被窝里玩吧!”小妇人们一阵哄笑。

  太阳躲进云里去了,风从水面吹来,凉丝丝的。

  “有没有用,你去问问集市红灯区的姑娘,她们最清楚。”

  “你还去过红灯区啊!那里的姑娘是怎么勾引你的?把你的腰包割了吧?”

  “没那么邪乎,割腰包那是不正规的店干的,红灯区的姑娘哪个不比你们好看,皮肤比你们白,身材不用说,比你们好百倍。你们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红灯区的姑娘这也好那也好,你怎么不娶一个回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几个妇女说着,又一起往树杈上泼水,双连用手遮挡连连避让。

  “吃醋了吧,吃醋了吧,你们……”

  “你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天底下还有人吃你双连的醋?”

  “你屙泡尿照照你那鬼样,你爬到树尖上去,你就为看奶。”

  “看奶也不看你的,张三婆娘,你的奶瘪不啦叽,像摊破布,谁看你?”双连一哼鼻说。

  张三婆娘这下吃了羞辱,怒不可抑,手里端的筲箕往塘里一扔,抱着树杆,要爬上去捉住双连。

  “老娘的奶,奶大了三个儿,怎么就是块破布?今天不撕烂你的嘴,老子从此倒着写大名。”

  小媳妇们慌忙拉住张三婆娘,不让她往上爬。

  “双连。你那张屄嘴过分了,赶紧跳下来,滚走,要不然我们拿绳子捆住你吊着打!”

  双连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溜下树,往塘里一跳,要往对岸游去。他浮在水上,扭头还要争辩:“我哪里说错了话,你家张三,还有东村的周二爷,他俩常去红灯区耍,你的奶好看,怎么留不住他呢?”

  咚!咚!——几粒石子扔进塘里,双连见状往水底扎猛子,不一会儿,就游到对岸,爬上堤坡,坐在那儿怔怔地望着小跳板这边。

  小媳妇们一边往打谷场上走,一边回头用手指双连,双连呼呼吐了两口气,咧嘴大笑,上半身一颤一颤地,笑得越来越狂,那口水险些呛住了嗓子眼。

  双连的破土屋在村东边上,落美村的孩子们每天去乡小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

  钟元的儿子小名叫黄鼓坨,读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放了学,黄鼓坨和小伙伴从双连家门口走过,双连从堂屋里大步走出来,把一个沾着干泥的大地瓜塞在黄鼓坨手里,说:“黄鼓坨,把地瓜拿回去跟你娘一起吃。”黄鼓坨不要,说我家有,双连脸一皱,把地瓜强塞进娃儿怀里,“叫你拿你就拿着,快点回去。”

  第二天清早,双连看见黄鼓坨背着书包,从他家门口快步穿过,双连嘿嘿嘿冲着娃儿笑。同行的几个孩子有些害怕直往前走,不时回头看他。

  下午放学时,双连站在廊檐的背墙后面,透过墙洞,他看见黄鼓坨背着蓝色小书包远远地走过来了,跟黄鼓坨一块走的还是村里的几个小孩,等孩子们走到屋墙边,双连突然闪身走出来,孩子们吓得一愣,一个激灵,拔腿就跑。双连慌忙拉住黄鼓坨,问:“你娘昨天见到地瓜有没有说什么?”

  黄鼓坨说:“我娘昨天什么也没说。”

  双连挠挠头,眉头一皱,顿时又舒张开来,他从蓝布外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往黄鼓坨的书包里塞,说:“拿回去叫你娘煮给你吃。”娃儿胆小不敢拒绝,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埋头往前走。在离家不远的一座破庙前,黄鼓坨把书包褪下,取出那两个鸡蛋,使劲往庙墙内扔去。昨天给的大地瓜,他也是这样往破庙里扔掉的。他说:谁会要双连的东西!

  双连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稀罕东西送的,他也就不送了,礼物是不送了,半路上截住放学归来的黄鼓坨问东问西还是要做的,几乎每日如此。他问黄鼓坨:你家苞谷收了没?问你家牛是谁在放?与他不相干的事情都问遍了,最后他问黄鼓坨你想要点什么?说叔有的都能给你。黄鼓坨想了想,说:“我最想要一条狗。”双连说:“这个好办,等你良平伯的母狗下崽,我给你抱一个。”这么拐弯抹角搭讪了一个星期后,双连一天拉住黄鼓坨,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黄鼓坨,你娘一个人在家都干什么?”黄鼓坨说:“我在上学,我不知道。”双连说:“你每天不是回来吗?那你娘晚上在家做什么?”黄鼓坨说:“晚上当然是睡觉啦。”双连问:“你爸晚上总回家吗?”黄鼓坨两眼一鼓,说:“这个不能说。”“怎么不能说?”“我娘说,这是秘密,既然是秘密,当然不能往外说。”“你娘倒挺有心眼的。”

  又过了两天,也是放学的时间,双连事先藏在他家屋后的一棵大槐树上。等黄鼓坨走到树下,他就从树梢溜了下来,手里竟抓着一把知了。双连把知了分给一群娃娃,对黄鼓坨说:“老叔有话要问你。”

  “双连叔,你问吧!”

  双连叫其他孩子先走。他把黄鼓坨拉到大路边,问他:

  “你爸在家有没有打过你娘?”

  “有,他俩互相打,每次都是我娘打赢。”

  “怎么会呢?你娘毕竟是个女的,你爸力气又大。”

  “可每次打完架,都是我爸大哭一场。”

  “唉!小子,你是不懂,你爸是伤心。你娘是什么人,是只骚狐狸。”

  “你说什么?”

  “叔问你,你看见过你娘的奶没有?”

  黄鼓坨眼珠一转,点点头。

  “大不大?”

  “大。”

  “有多大?是不是像两个大馒头?”

  “像两个装了水的气球。”

  “我听说你娘因为奶大,掉进塘里都不往下沉,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娘能赤脚在水面上行走,还能跑呢,还能在水上翻跟头打滚,还能踮起脚尖,在水上跳舞呢!”

  “真的?哎呀!哈哈哈!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我娘带我到山上放牛,在山里的溪里洗澡,那里的水可凉了。”

  “那你娘的屁股白不白?”

  “这个我不能说。”

  “你看看叔的大腿,”双连撩起裤管,“有叔的大腿白吗?”

  黄鼓坨点点头。

  “爱香,我爱死你啦!”

  黄鼓坨眉头紧皱,恶恶地瞪了双连一眼,把脸往后一扬,突然跑起来,向家的方向跑去。

  没想到第二天清早看见黄鼓坨时,这娃儿的身后竟然紧紧跟着他母亲爱香。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得冲劲十足,好像每一步都要踏出一个脚印来,身体一颤一颤的,摇头晃脑。双连从卧室的窗户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母子俩,光看爱香那派头,就知是来者不善。他连忙把扇页掩了半边,扯上帘,在窗后偷偷看着。

  母子俩走到双连家的禾场上。爱香一个箭步,拉住儿子的胳膊,她让儿子放慢脚步。走到破屋边上,母子俩停了下来,儿子瞅著双连家紧闭的大门,爱香两眼凶恶地剜着半掩的窗户。爱香故意大声咳了两声,没有动静。她一面拉住儿子的手,继续赶路。

  双连知道爱香把儿子送过邻村,就会打转回来,他想着她的身影,耳朵热得发烫,身体里血液在横冲直撞,心砰砰跳,像水珠跌落在石板上。他披了件外套,匆匆走出了家。他在离家百米远的一座石桥下隐藏起来。

  邻村有人清早下地干活,到石桥下的水沟洗锄头,看见双连双手抱在胸前,背靠桥身,傻傻地站着。双连看见有人下来,连忙蹲下身,捧起水假装洗脸。“双连,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双连说:“我路过这里,下来洗个脸。”那人眼神怪怪的,洗净了锄头,也顾不得多想,就走了。一根烟的工夫,石桥上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地走着人,有去下地干活的,有趁早去赶集的。他们习惯在桥头停下,互相热情地打招呼。双连在桥下稍稍偏一下头,就能看清桥头的一切。桥沿长了很多草,从桥上反而很看不清桥下的情况。双连一偏头,正好看见爱香从十来米远的坡上走下来,她那胸前包裹着的两个大奶子,像一对足球在漩涡浪头翻滚跳跃,真担心晃动幅度过大,会带翻身体,让她摔一个跟头。她走到引桥上了,她年轻,步履轻盈矫健,像一只漫步的鹭鸶;她的左脚踏上了桥身,她的右脚迅疾踩在石桥上;她终于走过石桥,稍作犹豫,她往右边的田间小路走去,她没有直走,穿过大半个村庄,回她的家。她没有走原路返回?她在回避什么呢?双连站在桥头,痴痴地望着爱香越来越小的身影,她走远了,她在桥头更改了路线,宁可让田边的野草打湿她的裤腿。

  石桥另一头的村庄叫胜利社,胜利社村有个有名的无赖叫响水。先前这叫响水的是跟他义父在城里混,义父犯法进了牢子,响水害怕,一个人跑回来了。他是混社会的,背上有虎头纹身,说话很冲,办事也不讲究,见了狠人,低头哈腰,对那些他掐得住的,吼来斥去,村里人怕他又恼他。他最近不知怎的,犯了色病,总是躲在村道两旁的树林和麦垛后面,但凡见到年轻女人从那经过,他就从躲藏的地方蹿出来,抱住女人就亲嘴,胸前臀后一阵乱摸。女人害怕,大声惊叫,拼命挣扎,这响水就松开手,也不再强来,就这么几下,他哈哈大笑,还一面道歉,就是开个玩笑。女人们怕他,每经过胜利社,总是好几个人结伴而行,像过景阳冈似的。

  落美村的女人们深受响水骚扰,对他这么个人物却又是无技可施。这话十天前传到双连耳中,他偷偷找小媳妇们问清了来由,突然挺直腰杆厉声说:“太过分了,此人欠修理。”他对小媳妇们说:“不要害怕,我来治治他。”他看了建军媳妇婉萍一眼,说:“嫂子,你借我一件你的大红外套,我要用一天。”

  这天黄昏,双连穿着这件红外套,头上系了条绿丝巾,向胜利社而去。他这是独行,天半黑不黑的,如果响水果真藏在暗处,只要没识破,他肯定会钻出来下手的。真不出所料,胜利社村头有一排草堆,这男扮女装的双连刚走到草堆边上,响水就从草堆丛中跳出来,一把从背后抱住双连。双连一惊,他知道是响水上钩了,他力气大,只见他捉住响水的手,上身低下,一个过肩摔,把响水像条鱼似的摔在地上。响水大惊,哎呦叫出声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双连一只脚踩住响水的手腕,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一根小拇指向空中飞去,鲜血溅在响水脸上,这根小拇指落下来,在灰地上砸出一团灰烟。响水两眼圆瞪,舌头打卷,说不出话来。

  “你个狗日的爱乱摸,这就是代价。落美村女人的屁股,岂是一个外村人能摸的?你邪完了,以为没人敢吱声,你当落美村的男人都是孬种?”

  “血,我的指头啊!……”响水哭不出声来,眼泪直往外冒。

  “怕什么?死不了!”双连麻利地从怀里摸出一瓶包谷酒,喝了一大口,往响水断裂的指根处喷,一连喷了五下,又摸出一团棉花,摁在伤口上。血止住了,连绵不绝的刺痛,像一根根绣花针,直往响水的心肉里钻。他咬紧牙板,脖颈直往上扯。他的一条胳膊都是麻的。

  “你他妈还说自己是混社会的,你混的是哪个社会?这是你自作自受。”

  响水用拳头砸地,双连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地上。

  双连用事先准备好的布片,把棉花团缠在断指根处。他从身旁拎起酒瓶,递到响水眼前,说:“兄弟,来两口吧!”

  响水接过酒瓶喝了三口,他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看双连。

  双连笑了一声,把瓶盖旋上。他说:“这事就这样,我想你响水应该不会再在半道上截落美村的媳妇们了吧!你心里有气有恨,来找我双连,找我双连一个人,我随时奉陪。”

  “双连,你混蛋!”

  双连走了十来米远,停下来,回头一笑说:“你也是个混蛋。”

  落美村的秧苗都栽下去了,不想大半个月天旱无雨,田里裂了口子。村里经商议,做了个决定,他们要在村外的河边修一座抽水泵站。用管道把河里的水运送到村里的池塘和坝子。大家齐心协力,水泵站很快就修建成了,河水抽上来,解了禾苗地的燃眉之急。泵站有物质,管道也需要人守护,尤其是在夜间。村里一开始商议的是由村里各家各户轮流照看,群众意见不统一,主要是都忙着,抽不开身。后来大家想到了双连,自从双连为村里妇女们抱不平,刀剁了无赖响水的小拇指后,村里人心里发生了变化——双连说到底还是落美村的人,是这个村庄土生土长的一部分,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日常倒也罢了,村里真有个什么乱子,双连也是可以依靠的力量。村里人想让他去照管水泵站,双连二话不说,胸口一拍,说 :“这事我同意,我替我自己做主,水泵站以后就由我来负责。”当晚,他卷了铺盖棉絮,就住进泵站边新起的小石屋。

  但凡村里有人家请客有宴席,临吃饭时,都会派人去喊双连;谁家起房打井杀猪宰牛,都会叫双连来帮忙,双连很欢喜,跳来跳去,能吃能喝也能出大力做事。他成了全村人那不争气命不好的兄弟,谁见了称呼他都是娃小叔,娃的舅,挺亲热的。没想到事隔多年,双连又成了吃村里百家饭的人。

  前段时间,村里有婆娘要跟双连说个媳妇,双连一听,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我双连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末了,露出一脸坏笑,“村里大媳妇小媳妇多得是,都是我双连的媳妇,平日里弄我吃弄我穿弄我睡的,我双连享受的是齐人之福。你说我又何必找一个婆娘,被她拴着;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树林,这亏本的买卖,我双连可不干……”

  那婆娘听了,直摇头,转而又一笑,说:“娃小叔,你傻到家呐!”

  四

  七月过半,到了鬼节,村里人这几天忙着祭奠祖先。没有人记得晋柏老爹还活着,老爹的三儿四儿为他准备了日常喝水的大缸,照例是秀韫老婆子到了月底就来换缸水,尿布是不用换的,要是有工夫,就把床单被套拉出来洗一回,再垫回去,不洗也成,没人会计较。

  说来怪了,就在七月半这天黄昏,晋柏老爹竟自己下了床,背着手,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天黑得晚,西边天空红彤彤的,像是谁往天边泼了摊鸡血。村里人吃了饭,就坐在自家的禾场上乘凉。晋柏老爹踩着霞光来到村中央,他给二发打招呼:“二发,吃了饭没有?”这二发远远地是看见有个驼背老头,双手搭在屁股上向五角地走来,他还以为是村东的瞎二爷,转过脸来仔细一看,竟是晋柏老爹,这二发一歪软在地上,二发婆娘和邻居小媳妇站在一边拉家常,见二发瘫在地上,慌忙跑过来,凑近一看,也吓懵了,二发婆娘是村里的媒婆,她壮着胆问了一句:“老爹,你是从哪里来的?”“二姑娘,你尽说糊话,我从哪里来?我当然是从我自己家里走出来的。”“秀韫娘呢?”“她在三儿子家看大院。”“您老吃饭没?”“我没吃,我不饿,我一个人闷得慌,想四处走走。”二发缓过劲来了,就问:“老爹,你……您抽根烟不?”“抽,給老爹来一根吧!”二发哆哆嗦嗦从裤包摸出一盒烟,战战兢兢递过去,晋柏老爹未接,他慌忙松手,烟掉在地上,“二发,你哆嗦什么?这么大个人,一盒烟都拿不住。”老爹忙弯腰捡起烟,两根指头从盒中夹出一根叼在嘴上,他的手指就像大葱秆。他自己裤包里还带了火柴,划燃一根,点燃嘴上的烟,吸了一口,夹在手上,看了一眼手里的烟盒,要还给二发。二发说:“老爹,你都留下吧,我屋里还有。”“不用一盒,我就抽一根。”说着,把烟盒扔给二发,二发也没敢去接。

  晋柏老爹直起腰,大声向临近的禾场上乘凉的村人打招呼。人们闻声都走过来,看清了晋柏老爹的脸,先是吃惊,惊得像刚刚淋了冰水。也只是一瞬间,禾场上一切仿佛都被凝固起来了。片刻沉默过后,村人们如同大梦初醒,哎哟!这是晋柏老爹,我们村的晋柏老爹,他就是晋柏老爹,他是病着嘛,没有死,谁说他死掉了?

  “老爹,您能下床走路啦!身子骨有劲不?”

  晋柏老爹摇摇头。

  “没力气,身上软乎乎的,走几步路还是可以的,出来转一圈,看看你们忙月过得怎样。”

  这时,禾场上一个小媳妇急匆匆往自家屋里走,不一会儿,这小媳妇双手举着梿枷从大门口冲出来,往人群这边跑来,气汹汹的样子,像是要找谁报仇。只见她撇过一堆人,挤开两个汉子,直冲晋柏老爹来。二发反应快,他一把扯住小媳妇的衣襟,“爱华,你疯啦!”这梿枷已举过头顶,唰地一声盖下来,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梿枷定格在半空中,来回吱呀摆动,原来二发捉住了爱华的两只手。

  晋柏老爹向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烟头因这一呼风,红火地燃了一下。老爹神态自若,只轻皱了一下眉头,说:“爱华,这是怎么啦?”

  众人皆疑惑,几个媳妇过来下了爱华手里的梿枷,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爱华眼里的泪水直往外冒,“老爹还活着?”“是啊,可不还活着,他老人家生病后卧床久了,不出门,我们都把他给忘了。”

  “人活着,魂跑出来了,到处害人。”爱华愤愤地说。

  “这话怎么说的?”二发媳妇问。

  “前些天,我抱着娃儿去河滩地给他爸送饭,大中午的,我从老爹门口经过,刚走到大门口,娃儿突然哇哇大哭了两声,当时我没在意。等回了家,娃儿就一直哭闹,衣服全哭湿了,给他喂奶,一吃奶就吐,吃多少吐多少,二婶子,你当时还说是我的奶味不对,说是辣椒吃多了,哪里是这样的,分明是老爹的魂从屋里跑出来,在娃儿屁股上抓了一把。”

  “别急,爱华。”

  “你把娃儿抱过来!”二发娘大声叫道。

  几个媳妇转身就往爱华家跑,人们都望着爱华家,媳妇们把孩子抱出来了,往这边走,孩子在小媳妇怀里哇哇大哭。

  晋柏老爹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把手里的烟屁股摁在痰里,哧地一声,一缕烟儿就散了。老爹用手拍拍上衣口袋,“娃儿哭什么?”他说。

  村里人看了老爹一眼,没说话,目光转移到孩子身上。一会儿又盯着爱华和二发娘看。二发娘说:“二姑娘去拿两个鸡蛋来!”

  二发婆娘赶紧跑回屋里,拿了两个鸡蛋出来。

  二发娘对爱华说:“你把娃儿的衣襟掀起来,把后背露出来。”爱华的眼帘上还残着泪水,她只有听老人家的,慌忙敞开娃儿的上衣。

  二发娘把鸡蛋碰破,用手掌截住蛋清,往娃儿背上抹,抹匀了,就用手掌轻轻地来回搓擦。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着二发娘的手,就像赌博场上,赌徒们盯着摇色子人的手一样。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二发娘的手一移开,娃儿的腰尾上竟长出巴掌大的一块黑毛,硬扎扎的,像铁丝。娃儿两腿直蹬扯着喉咙哭叫。爱华也跟着哭。二发娘双目一瞪,叫道:“嚎什么嚎,找到位置了,还担心什么,你硬气一点。”爱华一口就忍住了,说:“大娘,要怎么弄?”二发娘没回答她,二发娘转身走到屋里,拿出一个铁夹子,一个拔猪毛的铁夹子。二发娘走下台阶,手拿夹子在地上敲了三下,然后走到爱华跟前,“抱着娃儿不要动。”二发娘手法干净利落,三五下就清除了那坨硬黑毛。她把黑毛用一块布包着,说晚上扔进灶膛里烧掉。

  娃儿稀稀朗朗又哭了几声,忽然哭声就止住了,大眼睛滴溜溜转,要把在场上的每一个人看一遍,然后咧开嘴巴,冲着爱华咯咯咯笑起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爱华紧紧地抱着孩子,在孩子臉上连亲了三下,她说:“大娘,您可真神了,太感谢您了。”“这种事,这种治法,咱们落美村自古就有,你们年轻不信这一套,现在亲眼所见,不会怀疑了吧,老人说的话哪里有假的?”二发娘说。大家纷纷点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惟有晋柏老爹,一脸的歉意,说:“这娃儿怎么说吓就吓着了呢?”

  “老爹啊,你的魂漏啦!”二发娘说。

  “我累啊,每天晚上满山满林地跑,遇到的都是旧人,他们有的赶我走;有的拉着我不放;有的在我面前哭诉啊,说在阳世受了一辈子苦,在那边还是遭罪,小鬼们不放过他们,没人跟他们主持公道。大妹子,我累啊,我苦啊,到哪里都是遭罪。”晋柏老爹苦着脸拖长了尾音说。

  “谁都遭罪,不光是你,活着就是遭罪,死了的事我说不好。咱们到了岁数,就守住魂,不能跟娃儿们开玩笑。咱村里年轻人多,小娃儿也多,他们不信我们这些老东西们的老一套,别再招惹他们啦!”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年纪稍长的,听了个大概,就说:“好了,娃儿没事就好,你们越说越远,我们听得心里起毛。”

  晋柏老爹手一挥,说:“义臣怕是不行了,我在那边见到他了。人家为他安顿好了位置,要他打算盘管理账簿,他是做实了的,在阳间不会待太久。”

  “这可瞎说不得,义臣这两年虽然一直病着,可他能吃又能喝,还有力气跟他儿媳妇程三妹吵架。哪里活不久?”

  “是啊,义臣老哥前段时间还下到堰塘里扯藕秆,还能侍弄他的菜园子。”

  “半个月前,义臣叔又跟程三妹吵架,说是嫌他吃得多,把尿屎拉在床上,义臣叔气不过,就拿了一个脸盆,一个棒槌,满塆满村敲打,向村里人诉苦,历数良平和程三妹的种种不孝行径。那良平慌忙跑出来,拉他,拉都拉不回去。”

  “是啊,义臣叔今年光敲盆子诉说不孝这事都干了六次了,良平求他跪他都不顶用,要他自己说得没意思了,自己说累了才罢休。”

  众人都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他老人家是能吃能喝能战斗,一时半晌,是死不了的。

  晋柏老爹突然面如枯槁,眼皮耸拉下来,嘴巴和鼻子都显得很冷硬,头和肩僵硬着,听大家伙这样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也没答腔,就轻轻挪动双脚,身体像一扇缓慢推开的门,转了过去,小碎步往前走了十丈远,突然就迈开了脚步,像车轮子似的,向前飞快滚去。大家伙都看傻了眼,一时都无人出声,等到晋柏老爹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二发娘大叫:“二发,福喜,你们俩跟过去看看,看老爹要到哪里去。”

  二发、福喜慌忙跑步跟上去。盛夏的夜,黑得晚,此时,人们还能看清枝上的树叶,屋里传来娃儿们看动画片的声音,一只老母鸭,领着二十来只小黄鸭从塘里爬上岸,在禾场上一扭一扭地走。这老母鸭领着自己的孩儿从柴房大门底下的一个正方形的洞口钻进院里去了。

  这时,一直默默在五角地禾场上等待着的人们,看见二发和福喜远远地朝这边跑过来。

  “晋柏老爹呢?他到哪里去了?”众人问。

  “到哪里去?能到哪里去?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了,我们从窗口往里瞅,看见老爹正呼呼大睡呢!”

  “管子,那根喝水的细皮管子呢?”

  “老爹含在嘴里。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响。”

  众人一声叹息,不一会儿,就都摇着蒲扇,回家去了。现在是在忙月尾儿,大部分农活都在收尾,还需鼓一把劲,咬咬牙,使上最后一点力气,把忙月顺顺当当过完。

  晋柏老爹那天临走前说义臣叔将不久于人世,这话当天在场上的人都听到了,过了两三天,就在村里传开。见到良平,他板着脸,很快从人群边走开,他媳妇程三妹脸色也不太好,当然这个不是因为这个不祥的传言,她这两天又和公公吵架了。有人说义臣叔凶了一辈子,他还怕她程三妹;有人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义臣叔半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他凶了一生又怎样,现在是求于人的时候;有人说不不不,义臣叔是个异类,他是不会低头弯腰的,他大不了一死……

  這天,双连没事来五角地玩,孙婆子问他:“双连,问你一个话,你不是经常出入良平家吗,三妹跟她公公吵架,你知道内幕吗?”

  “孙婆,什么内幕?说得这么神秘,他们天天吵,早也吵,晚也吵,义臣叔不是嫌给他吃馊了的米饭,就是嫌菜味儿重,说有毒,拌过老鼠药的,要程三妹当他面吃下两筷子,他才敢吃。程三妹是好惹的?又受了冤枉,受了委屈,自然就闹,谁也不肯让步。”

  “良平是什么态度?”

  “良平狡猾,表面上帮他爹说好话,背地里跺着脚骂他爹,他跟他媳妇是一条心,阴险得很呐!”

  二发望着双连一笑,他的臭毛病还没改。

  二发说:“双连,你现在还半路拦截黄鼓坨不?”

  “他一个小娃儿,我拦他做什么?”双连接话很快。

  “你不是喜欢娃儿他娘吗?你老想见到她吧?”

  众人哄笑。

  “双连,爱香是长得好看,可浑身有刺的,不好惹的。”一个小媳妇说。

  “谁惹她啦?我没事撩她做什么?”双连假意反问。

  “小心钟元把你捆起来,扒了你的裤子,往你的小雀雀上滴蜡!”

  “他钟元敢!我双连可不是建军那样的孬种尸包。”

  “哎呦,口气倒不小,没做亏心事,你怕啥!”

  “谁怕……”

  话未说完,只见几个孩童一边跑一边大叫,孩童后面小跑着的是福喜和希贵,他们朝五角地跑来。

  “跳堰啦,跳堰啦,淹死人啦!”孩子们叫道。

  “怎么回事?你们跑什么?”

  “义臣叔爬到堰塘里去了,就刚才……”福喜上气不接下气。

  “村长叫我们去找司马郎中。”希贵说。

  司马农,一个土郎中,也是一个种田汉,平时爱研究中草药,解蛇毒很有一招。他家就在五角地西边上,这司马农这时端了碗凉水,在廊檐下杵着,一只眼眯缝看天,一只眼瞥着五角地这边。看见有人朝自己跑来,他转身把碗放在台阶上,向来人走去。福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接着,他们一起转过身向五角地这边快步走来。

  二发等他们走近,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刚才有人等不及已经先跑过去啦。

  良平家在村东,他们赶过去时,良平家的禾场边上站了一些人,那里有一口圆形堰塘,水深不过一米五,塘底的淤泥却很厚,这是一口老堰塘,良平小时候就有这口堰塘。

  义臣叔已经被人捞起来了,他儿子良平抱着。义臣叔穿的是一身蓝色的长衣长裤,下半身都是黑泥,头发上脸上也沾着泥水。良平一身是湿的,穿的是一条红色短裤,大腿以下全粘着一层泥,像一条黑裤子。只见他双手抱着他爹,像抱着一袋米,太沉,压得他不得不佝着腰。他闭着眼,大声哭嚎,额上的发梢在往下滴水,他的眼泪也往下垮,嘴巴咧得像根麻花。一副悲痛难抑的样子。义臣叔呢,脸和身子是朝上的,两手耷拉着,良平的左手钳着义臣叔的肩和脖相连的地方,良平的右手搂着义臣叔的膝盖后窝,两条手臂是同时向中间使劲的,从良平脖颈上高高暴起的青筋可以看出来,他手臂上使出的劲是刚烈的是持续的,一分一刻也没有松弛过。义臣叔就像一根压弯的扁担,像一只虾,脑袋快要触碰到膝盖头了。

  司马农,福喜,二发他们一赶到,只听见司马农大喝一声:

  “良平,把你爹放下!”

  良平脸上表情扭曲,对司马农的喊话没有明显反应。

  “良平,你个狗日的,快把义臣叔放在地上。”

  良平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汗水直往下爬,他的两只脚机械般地继续往前走。

  他媳妇程三妹像根木头杵在堰塘边,呆呆地望着人群。

  “良平,该天杀的,你快放下你爹!”

  司马郎中第三次叫喊,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刮了良平一巴掌。

  良平最后一次全身使力,把手里的义臣叔往中间折了一下,对天爆喊一声:“爹!”同时,双膝跪下,把义臣叔放在地上。两只眼怪怪地看着司马郎中。

  司马农二根手指放在义臣叔鼻下,一试,猛地弹开,手指又放在手腕处,过了十秒钟,缓缓地移开,抬头看了一眼良平,转过头去,对人群摇了摇头。

  良平这时把头伏在他爹身上哭了起来。

  方才有几个人是和良平一起把他爹救上岸的,那几个人看着司马农说:“刚救上来时义臣叔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司马农左手伸到空中一挡,示意他们不要再说。然后看了看良平,又看着村长王守根说:“村长,安排义臣叔的后事吧!”

  次日,村长王守根和良平商量,村长建议丧事一切从简,尽快下葬;说毕竟不是正常死亡,不是老死的,不是喜丧,不宜大操大办。村长昨夜有所耳闻:良平对人说要把丧事办得隆重一点。良平摇摇头,说:“我不同意,我爹养我一回不容易,一辈子过得苦,如今走了,我要补偿一回,把丧事办得风光热闹一些,我自己心里也好受一点。”

  村长几大口吸完一支烟,脸板得铁青,像一尊模子,他把烟屁股摔在地上,用脚尖使劲拧碎。

  “良平,你心里明镜似的,我不想多说,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我还说什么,人都死了,无法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叫你一切从简,你就一切从简地办,早些下葬,让你爹也安逸点。别的就不多说了,我走了!”

  良平觉得没必要僵闹下去,就听从村长的,丧事从简,义臣叔也算顺当地入了土,此事告一段落。

  没有人是傻子,义臣叔被良平他们几个人救起时,村里大部分村民都赶去了,大家伙都看见了,义臣叔被良平像抱一袋化肥那樣抱着,两头高,中间往下沉。只是当时大部分人没看出其中的猫腻来;司马农有些医学常识,他第一眼就看出问题来。后来一察看,义臣叔已经背过气走了,他的两排牙咬得咯嘣响,他紧握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眼前这人面兽心的不孝子,他真够冷静的,够沉稳。他的拳头散开了,事已至此,他只能选择闭嘴。

  村长是从司马农的制止声中听出端倪来的,他是村长,更应该息事宁人。

  司马农应该只跟他婆娘讲过这些话,两口子说话,哪有什么顾虑。那婆娘就把话传出去了,说:“义臣叔最后那会儿,是被良平用力憋死的,良平猫哭耗子假慈悲……”

  听的人仔细一想,发现真是这么回事,良平那时是动了杀机的,他嫌他爹是个累赘。

  良平“弑父”之举的说法在村里传开,人们毫无疑问选择相信这种说法。良平两口子从此在落美村抬不起头,矮了人一截,当着人面总是畏畏缩缩的,像只断了尾巴的狗。

  这个忙月终于过完了,人们终于有了闲暇,村子里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饭桌上可丰富了,人们的脸上又有了红润。大家伙想到了晋柏老爹,有的人说老爹是尊神,是尊活神;有的人反驳说,他哪是活神,分明是活鬼,巫鬼,能掐会算,阴间阳间来去自由,不是鬼是什么?不论晋柏老爹是人,是神,还是鬼,村里人还是一如继往尊重他,他可是老祖宗。只是如今人们在敬重他的同时,心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落美村的七月,一个大忙月,结结实实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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