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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家 热度: 17650
归墟+鸦青染

  虞渊醒的时候,小炉上的药汤煮得正沸。

  小窗开着,满目霞光中有一女子在赶驴拉磨,她在鬓边簪了一朵白花,正是苏叶。苏老爹死后,苏家愈加清贫,她一个姑娘家难以为继,便做起了豆腐生意。

  要把满满一木桶豆浆汁倒入大锅中并非易事,虞渊见她尝试两次皆未成功,便接过她手中的木桶,低声道:“我来吧。”

  “多谢。”苏叶擦了擦手,“药汤煨好了,我加了甘草进去,不会太苦。你尝一尝,宋大夫说这个方子疗效甚好。”

  他自京中回来后,无故染上怪疾,手臂上生了脓疮,连周围的肌肤都开始慢慢腐烂。苏叶心急,领他瞧遍了宁州城里的大夫,大大小小的药方求回来无数。

  虞渊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禾,道:“想来又花了不少银子,你何必为了我到这般地步,我已是半个废人了。”苏叶说:“虞渊,你在我爹面前发过誓要娶我的,总归下半辈子我认定你了。”

  “小叶儿。”虞渊举起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格外醒目,“你当真要嫁一个废了一只手的郎君?”

  他右手的手筋是在京城外被晋王府的护卫挑断的,而那时,他拐走了晋王爷的长女乐宁郡主。苏叶知晓虞渊的这些过往,可从来不在意:“那又如何呢?以后我卖豆腐挣钱养家,你照看孩子,帮忙打点一下生意就行。”

  虞渊勾了勾唇角:“我不会娶你。”

  她眼眶泛了红,当着他的面把熬了半宿的药汤倒进炉子里,炉灰呛得她几乎咳出泪。她顿了顿,才道:“你也别想娶别人。”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制止。

  苏叶出门卖豆腐,将他留在小院。门口卧了一只温顺的大黄狗,是苏叶养来看家的。虞渊逗弄了一会儿,便去屋里补觉。走进去才发现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散发着药草的清香。他端起药汤一饮而尽,心想,她这性子,从小到大倒是没有变过半分。

  虞渊十二年前随他母亲一同逃难来到宁州,那年月京中正乱,远在边陲的宁州倒成了一方宁静之地。他母亲无其他手艺,靠给人缝补挣几个钱。初到宁州城时,母子俩日子过得艰难,在城西赁了一间小屋住下,与苏家比邻而居。

  苏叶的父亲是个塾师,墙那头日日传来读书声。虞渊心中好奇,在一个午后,他翻过那堵矮墙,沿着墙边的桑树爬到了苏家院子里。令他惊奇的是,树下坐着一个小丫头,云鬓垂两耳,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虞渊爬下树才发觉她腰上系着一根粗麻绳,麻绳另一头与桑树树干相连。她用乌溜溜的两颗眼珠子打量着他,浑然似一头茫然的小兽。

  “别出声,我只是过来看看的。”他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步向苏先生授课的西屋走去。

  小丫头蓦地冲过来,张口咬住他的小臂。虞渊吃痛,问她:“你是哪家的姑娘?”她不说话,铆足了劲儿咬他,不多时他的胳膊浮出两排带血的牙印子。

  她渐渐乏力,虞渊趁机抽出手臂,往后退了数步。眼见着她被麻绳束缚再也追不过来,这才道:“这么凶,当心以后没人敢娶你。”

  小丫头望着他,喉咙里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声。这动静最终惊动了苏先生。

  苏先生抱起女儿,询问了虞渊的伤势,将他带去屋里上药包扎,次日带女儿苏叶亲自登门致歉。母亲忙着烧水泡茶招待苏先生,虞渊闲得无趣,便去院子里捡桑葚。苏叶蹲在墙角看蚂蚁挪窝,她安静时与寻常小姑娘别无二致。

  虞渊一边打量她,一边将苏先生与母亲的谈话偷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苏叶原先不是这般模样,大半年前苏夫人带她去城郊云何寺上香,回来途中遇到胡人装扮的流匪劫财害命,苏夫人慌不择路携女儿往山林中躲藏,失足跌了下去。过了几日官府击退流匪,在山中发现了苏叶。

  苏叶怔坐在母亲旁边,不哭不闹,自那之后便不会说话了。苏先生求遍北地的名医也没能治好小女儿的病,宁州城里生出谣言,说苏家小女儿无故害了怪疾,怕是再难医好。苏先生平素忙着给学堂里的孩子们讲课,无暇顾及苏叶,便只能将她关在小院里。

  听完她的故事,他无端地忆起另一个小姑娘。与苏叶不同的是,她长在富贵之家,自幼锦衣玉食,婢女环侍。可倘若是她遇上这等事,恐怕也是无助得很。

  苏叶依旧蹲在墙角,不过寻到了新玩法,将小石子摆成不同图案。他陡然对她生出了怜悯,冲她招手:“苏叶,来我这儿。”

  苏叶闻声抬头,慢慢向他走去。虞渊掏出帕子擦苏叶的小手,他一向喜洁净,索性从井中汲水,替她将脸一并洗了。

  泥垢洗去,露出玉一般的肌肤,她半垂着眸,长长的睫羽似两把小扇子。待他将帕子洗净拧干,她蓦地踮起脚看着他,松开紧握的拳,将掌心那枚温热的、熟透的桑葚塞进他的嘴里。

  他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没白对你好。”

  她平素没有玩伴,与虞渊相熟后,便恨不得成日跟在他后头。虞渊倒也为此苦恼过,不过好在苏叶身上并无半分女孩子的娇气,少年郎们喜欢的游戏,爬树,捕雀鸟,她都能从容应对。

  有许多次,虞渊瞧见她坐在那株桑树上,两只绣鞋一晃一晃的,冲他招手:“阿渊,我爹爹准许我出去了,我们去城外吧。”他仰起头,日光透过桑叶的罅隙投下,她唇边笑意清浅,虞渊仿佛听到心底传来了一丝细微声响,那是尘封已久的冰湖重又裂开的声音。

  她是后来才开口说话的,起初说得结结巴巴,虞渊耐着性子一遍遍教她,她很快就与常人无异了。论年纪他长她三岁,可她从不肯称呼他为兄长,向来都是唤他“阿渊”。虞渊起初尝试过纠正她,时日一久,便只能由着她去。

  这样一个胆大的女孩儿,也有令她害怕的事。

  苏叶害怕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更害怕喝药,苏先生平时顾不上她,她便趁父亲不注意悄悄把药倒在桑树根下。这小小的诡计让虞渊撞见,虞渊笑她:“难怪这棵桑树又茂盛了许多,原来是喝了你的药。”

  她低头看着鞋尖,小声抱怨:“我不喜欢味苦的东西。”

  那味药用来宁神,可以医治梦魇的病症,虞渊想了些法子骗她喝下。她喜欢果脯一类的零嘴儿,虞渊在城东商行买了一大包蜜饯,若她按时服药,就分她一些蜜饯。

  七月的午后,暑热正盛,她躺在竹塌上纳凉,嘴里含着蜜饯。虞渊一边为她摇蒲扇,一边捧着书读。苏叶见他不搭理自己,坐起身,说道:“我不想睡觉,会做梦的。”

  “苏先生说你昨夜又没睡好。”他终于从书卷里收回视线,望向了她,“我在这儿守着你。”

  她只得乖乖躺了回去,问他:“你会陪我到什么时候?”他没有回答,只是取下脖子上佩戴的长命锁,放在她的枕畔:“据说银锁能镇邪,你以后不会再梦见那些可怕的东西了。”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她会再度令他忆起另一个小姑娘。

  虞渊的母亲在他十六岁那年过世,他在宁州举目无亲,母亲的故友也未赶到宁州吊唁,只陆续寄来书信以示慰问,最后是由苏先生出面帮他操办的丧事。他消沉了一段日子,苏叶想了各种法子讨他欢心,与他分享新买的话本子,邀他去茶楼听书,去闹市看傀儡戏。

  这样的小儿女心思在他看来不值一提,可于十三岁的苏叶而言,这已是她所能赠与他的全部。

  在上元夜的花灯会上,带着所有的困惑与不解,她牵了牵他的衣袖:“阿渊,怎么样才能让你好起来?”他正在给她取木架上的花灯,随后将花灯递给她:“这世上你最在意最喜欢的人离开了,你也会很难过的。”

  她想了想:“我最在意的是爹爹,其次是你,可你们都好好地陪着我呢。”

  虞渊看着她的眼睛:“小叶儿,人生虽不过百年,但变数太多,没有谁能一直陪伴你的。”

  她似懂非懂,神色骤然紧张:“你以后会不会也不和我一块儿玩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和你分开……”

  虞渊还未理清她为何突然想到这一层面上,只见她攥着他的衣襟突然抱住了他。这个拥抱让他所有的思绪一瞬间被攫走。

  苏叶将他放开,继而低下头,盯着手中的莲花灯:“林大嫂说过,若一个男子贸然轻薄一个女子,那他便要对这女子负责。你方才和我亲昵,日后定是要娶我的。”

  “你怎么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虞渊摸了摸她的头,“我心里头藏着一个姑娘,往后得了机会,我定是要去寻她的。”

  “我才不会把你让给她。”苏叶细声说道。

  虞渊是让外头的声音给吵醒的,急促的叩门声冲破雨幕传了进来,他蓦地惊醒。林大嫂站在门外,焦急地道:“你家小叶儿出事了。”他心中骤然一紧,匆忙出了院子。

  清晨时朝霞满天,午后刚过却响起了闷雷。苏叶没带雨具,担子里的豆腐不能让雨水浇坏。她急着寻个避雨的去处,步履匆忙,一不留神足下踩空,从桥头的石阶上栽了下去。她崴了脚踝,被送去医馆瞧伤。

  虞渊找到那间医馆时,得悉郎中已经为苏叶正过骨。她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垂雨的屋檐下,两道柳眉蹙起,纵然面上挂着愁容,仍难掩丽色。虞渊打小就知道她生得好看,日后定是容色夺目的美人,饶是如此,他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他将伞收了,走到她身边:“脚还痛吗?”苏叶摇头,懊恼地道:“可惜了那些豆腐。”

  “剩下的豆腐能卖几个钱?值得你这样拼命。”虞渊说着,掂了掂钱袋,“瞧病花了多少钱?我替你去付了。”

  苏叶仰头,定定地望着他:“虞渊,你在担心我。”她的唇边扬起弧度,笑意里蕴着小小的狡黠与得意。

  他佯装不理会她,却听见她小声地说:“是杨公子把我送来医馆的,银子杨公子已经替我付过了。他家中尚有事,便先回去了,你到时把钱还给他。”

  城南的杨秀才倾慕苏叶,这事他一直知晓,却不曾把它放在心里过。这回听到苏叶在他面前提杨秀才,虞渊顿了片刻,才摸出一锭碎银:“有人能照看你,这是好事。”

  顾念苏叶的脚伤,虞渊执意要背她回去,她起初不肯,只说他的手还未完全恢复好,担心会延误伤势愈合。走出医馆,她终究忍耐不了钻心的痛楚,只得伏到他的背上:“阿渊,要辛苦你了。”

  虞渊用左手稳稳当当地将她托住,可她存心使坏,附到他耳畔,轻呵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将他的灵识搅乱,他觉得胸腔里那颗心正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酥酥麻麻的感觉刹那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有些抵触,于是冷下脸道:“再闹就把你从桥上扔下去。”苏叶一向惧怕他真的动怒,便主动揽着他的脖子,不再动作。雨势收住,城中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她就势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她脖子上挂了一个小物件,有些硌人,虞渊想起来,那是他送给她的长命锁。

  “到如今,我最后悔的便是同意你去京中。”她的声音极低,有无奈亦有叹息,“我从没想过,你会喜欢别的姑娘。”

  他清楚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喉头一阵发紧,艰难地开口:“小叶儿,很多事是无法提前预知的。”

  “阿渊。”她说,“与我说一说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吧。”

  虞渊记得,他是十九岁生辰过后赴京赶考的。初到京中,日子过得很是窘迫,若得空,他便揽下一些抄书校对的活计,待攒够一点碎银,托回宁州的同乡捎给苏叶。苏叶在信中说,他如今身居京中,平素花销不比宁州,若有闲钱就为自己添置打点,不必惦念她父女二人。

  他读过信,钱却照寄不误。苏先生的病已是沉疴难返,她一个年轻女子,既要照顾重病的父亲,又要维系生计,想来很是艰难。

  京郊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名唤伽南寺,天气晴好时,虞渊携提了字的纸扇在寺外摆摊变卖,比整宿校对能多挣几个钱。晋王爷的长女乐宁郡主来伽南寺上香是在一个午后,重重乌云堆砌在天际,眼看要变天了。一顶青蓬马车缓缓驶过来,王府护卫催促小贩收摊,给郡主的马车让路。

  买糖水的妇人动作稍慢了半刻,护卫蹬翻汤罐,糖水淌了一地,妇人瑟瑟地站着,一时竟忘了安抚怀中哭闹的幼子。虞渊见状,与护卫當面起了争执。

  护卫见辩不过他,作势拔出佩刀,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制止:“休要扰民。”

  那女子携一把素伞下了马车,微风和着细雨,拂开她幂篱的一角,令虞渊得以窥见她的容颜。眉如远山,眸如秋水,与他梦中所见无异。下一瞬,他移开视线,毕恭毕敬地向她作揖行礼。她冲他笑了一笑,走过他的身旁,为雨中的母子撑伞,没有再多看他。

  虞渊再度遇到乐宁,亦是在伽南寺。会试将近,他到寺中烧香祈福,捐了点儿香油钱。在正殿,他意外地遇到了乐宁,晋王抱恙多时,初春伊始,身为晋王长女的乐宁郡主自请为父亲祈福,无论风雨从未间断。

  这一回她只身前来,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虞渊无意扰乱她的一番诚心,径直出了正殿,向后山的桃花林行去。正值花开,京中的世家小姐多在后山赏花,他想趁此时节多卖掉一些纸扇。

  走到桃林,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拦住,他解下钱袋,迟疑了一瞬,摸出两枚铜钱,把余下的都递了出去:“拿去买些吃食分了吧。”小乞儿们道过谢,欢呼雀跃向寺前的小摊去了。

  他抬脚正要走,听闻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回首望去,见桃树下站着一位黄衫女子,团扇掩面,身姿曼妙。

  “虞公子今日带来的折扇还剩多少?”乐宁拂开花枝,向他走来,“上次无意中拾到一把折扇,上面有公子作的画,觉得很是雅致,想要再买些回去。”

  “扇面上绘的是梁州的风景,如若郡主不嫌弃,我回去再画一些赠与郡主。”他顿了顿,终究不顾僭越,“数年前,晋王遭小人构陷,被贬往梁州。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郡主便是在梁州长大的,不知郡主对梁州可还有印象?”

  故事听到这处,苏叶打断了他:“她记起来你的母亲曾是她的乳母,你与她是一同在梁州长大的吗?”虞渊道:“是,她想起来了。”

  七年相伴,人生最初的时光里,朝夕相处的玩伴,她到底没有将他遗忘在漫长岁月里。

  晋王当初因朝堂倾轧被贬往梁州,新君宫变践祚,想起这位年幼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叔父,一道诏书将他召回京中。他母亲曾是乐宁的乳母,后来晋王回京时将梁州府邸的下人们遣散了大半,他母亲亦在其中。

  临行前乐宁问他,阿渊,你何时来看我?

  他允诺她,等京中的海棠花再开三遍,我就会来探望你,到时候带我母亲一起去。

  乐宁信以为真,数着海棠花的花期等了数年。但他母亲身子骨不好,不宜远行,加之家中贫困,他便没有再去找她。

  焕帝感念晋王的恩德,为其修建新的府邸,赐其万金。当初被贬梁州的途中,晋王妃难产而亡,此后晋王一直没有续娶。念及此,焕帝挑选了一位世家女为晋王赐婚。婚后,新王妃为晋王又添了儿女,乐宁这位先王妃所出的郡主,渐渐地便也不再受待见。

  数年后,北胡来犯,焕帝遣使者与北胡单于谈和,愿嫁宗室女,希冀与北胡结秦晋之好。可宫中的几位公主年纪尚小,焕帝发愁之际,晋王主动上书,长女乐宁已到婚嫁年纪,愿恳求焕帝让其担此重责。

  “你不愿见她嫁去北胡受苦,便在会试过后,携她逃出了京城。”苏叶望着他说,“阿渊,你可真傻。”

  虞渊不答话,苏叶说得不错,他的确是昏聩过了头……他们计划前往梁州,隐姓埋名暂避风头,到梁州的地界不久,王府护卫寻到了二人。晋王原本要杀了他,是乐宁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这才做罢。

  他付出了极重的代价,右手废掉,殿试资格被取消。而他狼狈落魄回宁州的途中,才听说了苏先生已经过世。

  “小叶儿……”他将头埋进双手,喃喃地说道,“我是个浑人,对不住你和苏先生。”

  油灯将尽,苏叶捻灭灯芯,眼前的景象刹那间被黑暗吞没,与冷凝的夜色融为一体。这时,她才敢轻声地小心翼翼地问出那句话:“你待我这般好,有没有一星半点儿是因为……我令你想起了她?”他只静默着,于她看来,他已是间接承认了這件事。

  “虞渊,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我。”她的声音渐渐哽咽,腮边滚落一行泪。

  “我还剩了一些钱,埋在院里的槐树下。到时你记得挖出来,为自己置办些衣物首饰。”他交代完这些,起身要回自己的屋。

  苏叶拽住他衣袍的一角:“就算只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上,我也得把你照顾好。阿渊,我认识一位南地来的蛊师,他一定有法子……”

  “小叶儿,你不必再为我的事操心了。”虞渊拂开她的手。

  苏叶到城东酒楼寻蛊师舒祁那日,宁州城中下着倾盆大雨。官道上泥泞不堪,几匹青骢马飞奔而过,马背上的官差大声呵斥行人退后,为一刻钟后即将入城的乐宁郡主的送嫁队伍让行。

  蛊师从南疆而来,原本是要出塞,听闻东夏国要送宗室女和亲,索性在宁州多住了几日看场热闹。岂料天公不作美,北地的秋雨一下就是连绵半月。

  屏风后走出一个男子,穿着半旧的青色布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他摘下覆在脸上的青铜面具,右边脸上疤痕交错。苏叶并不惊讶,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舒祁饮完茶水,道:“面具戴在脸上怪闷的,幸好苏姑娘胆大,不会被我这丑陋模样吓到。”

  “若只看中皮相,未免太过粗俗。”苏叶说,“先生也无须在意世人的眼光。”

  “苏姑娘是个伶俐人。”舒祁笑了一笑,神色蓦地凝重起来,“上次你在他饮用的药汤中添了宁神的草药,请我趁他熟睡时为他诊病,我有一事瞒了你。他已中毒数月,只怕不久于人世,而这毒,是从手腕伤口侵入体内的。”

  晋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过他,在刀口上抹了毒,这毒发作慢,半年后中毒者的全身会逐渐溃烂,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苏叶还未来得及细想舒祁的这番话,楼下街道骤然喧哗起来。雨天路滑,郡主的车队经过城外山道时,马车骤然失控,载着郡主坠下山涧。

  想到虞渊昨夜同她说的话,苏叶转头看向舒祁:“抱歉,舒先生,我得走了。”

  她与虞渊的事,舒祁多少知道一些,他饮过一口茶,却道:“我知道苏姑娘的担心,舒某一向贪玩,这两年学了些江湖小把戏,指不定可以帮帮苏姑娘。”

  舒祁养了许多灵虫,其中有一种名唤相见欢,能依据气味寻人。

  苏叶启开木匣,匣中卧着一条胭脂色灵虫,周身发出淡淡的红光。舒祁抬起眼皮看了看小院:“灵虫已经发出了讯号,想来虞公子就在里头。”

  叩门许久才有人回应,院门启开一条小缝,虞渊手里提着马刀,苏叶冲他笑了一笑:“到底还是让我找到你了。”

  乐宁被虞渊安置在宁州城外的农户家中,她卸下珠钗,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苏叶对虞渊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同郡主说。”

  见虞渊足下纹丝未动,苏叶轻轻推了他一下,说:“你在外头守着,我哪里敢欺负郡主?”

  不过半刻钟她就出来了,也不知与乐宁说了些什么。他送她乘马车回城,一轮橙黄的夕阳悬在天幕。

  “郡主她自知逃婚是死罪,不肯随你离开宁州,执意出嫁北胡,你打算怎么办呢?”她似是被晚照刺痛了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光,“阿渊,你要怎么办呢?”

  “她心意已定,我尊重她的选择。我打算扮成士兵模样护送她出嫁北胡,便当是最后送她一程……”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叶儿,你找个喜欢的郎君嫁了吧。”他大抵是活不到回宁州了,既如此,何苦再令她伤心一场。

  “我知道的,这些都是你欠她的,你必须得还。”苏叶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命锁,“你以为将我瞒得很好,可其实我什么都知晓了。晋王妃当年诞下的是世子,但晋王已被逐出了朝堂,前往梁州的途中数度遭遇刺杀。为小世子择定的乳母与先王妃在同一日生产,担忧小世子不能平安长大,先王妃临去前支使婢女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先王妃难产而亡,那婢女因照料不力,被晋王逐了出去。婢女协助先王妃欺瞒了乳母,自知良心难安,辗转多年后,打听到乳母的住址,写信告知真相。

  婢女不知的是,那时乳母已过世,是她的养子收到的信,于是虞渊借进京赶考的机会去寻乐宁。苏叶离开宁州逃难前,收拾了虞渊住过的小院,从他的书架上找出一些尚未来得及焚毁的往来信件,知晓了这其中的过往。

  苏叶说:“阿渊,你瞒不住我的。”

  他将衣袖卷起,露出右臂上溃烂发脓的肌肤:“小叶儿,宋大夫同我讲过,我中了毒,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亲眼见到那触目惊心的疮口,她没有流露出半分惊讶和不适。夕阳沉到青山外,夜风吹了起来,苏叶取下多年来一直贴身佩戴的长命锁,郑重地放到他的手中:“我的梦魇之症已经好了,这把银锁再也用不上。舒先生答应了带我去南地,往后我会过得很好,你不必再来寻我。”

  虞渊一时怔住,远处马蹄声嗒嗒,是舒祁驾车赶了过来。她向前来接应的马车行去,坚定而决绝,一如那夜他拂开她的手。夜色深沉,他目送她离去,从此刻起,苏叶这个女子将完完全全从他生命里剔除。

  毫无征兆地,她突然转身,终于做出最后决定,望着虞渊道:“你想知道我同郡主说了什么吗?我告诉郡主,我很羡慕她,羡慕阿渊最后选择的人是她。可我不嫉妒她,也从不后悔遇到了你,我们相识十年,这十年足够温暖我的余生岁月。”

  虞渊的手抬到半空中,到底还是垂了下去。他陪她捕过雀鸟,背着她走过宁州的街巷,却吝啬于再给她一个拥抱。

  “舒先生找到了医治好你的病的法子,用天蚕丝将经脉续上。”苏叶伸手抱住他,“我的阿渊,一定会长命百岁。”说罢,藏在她指尖的那根银针精确无误地扎入了他脑后的穴位。

  昏睡过去前,虞渊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苏叶:“你当真要这样做?”

  苏叶却答:“是……如若可以的话,烦请先生再为他换一张脸吧,让他得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努力想要听清这对话,晚风却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将他似真似幻的梦境吹散。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再难忘却那夜的风,以及她离开他时的模样。

  虞渊再回宁州是十年后。

  熙和十二年,安国公挥兵北上,与镇远将军白鄢里应外合,东夏军深入北胡腹地,直捣王庭。北胡单于仓皇北逃,派使者与东夏国议和,把当年随大阏氏以及陪嫁而来的东夏使者尽数送还故国。

  他曾在宁州的那间农舍里向乐宁忏悔,因他生母当年的私心换子,令乐宁远嫁北胡,背负起原本不属于她的命运。

  乐宁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庞,眼里噙着泪:“阿渊,还能再见到你,我知足了,至于这些前尘旧事,便都忘了吧。”

  于是他陪伴她在塞外度过十年,默默护佑她的安危,使她免遭北胡人的欺辱,希冀以此作为补偿。可这十年间他们从未逾越礼数,他待乐宁仅剩下愧疚,从那以后盘桓在他心中的,都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乐宁回了京中,他不愿远离宁州,与她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他一直在打聽苏叶的下落,有说她远嫁,也有说她已经离世。又过了半载,一位姓舒的姑娘寻到他。

  舒姑娘原本是要向他打探当年那位蛊师的下落,听闻他的经历,便求了一段故事。舒和打开木匣,轻轻推到他的面前:“这就是相见欢,若寻到气味的主人,会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你可以用它来寻苏姑娘的下落。”

  匣中卧着一条胭脂色灵虫,状如蚕,他看过后,把匣子合上:“舒先生后来去了何处,我的确不知情,若舒姑娘肯等待,我可托人帮忙问问。”舒和摇头:“不必了,我师叔的行踪向来不定,怕是打探不到下落。”

  她付过茶钱,同他道别,临走时忽被他唤住,只见他坐在窗下:“舒姑娘,我与她相识二十载,相伴十载,分离十载,却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心中的那个女子,一直都是她。”

  春风拂起他鬓边的白发,他笑了笑:“到底是我明白得太迟了。”

  舒和看着他,终究有几分不忍:“去南地看看吧,也许苏姑娘在那儿等你。”

  可舒和知道,虞渊再也找不到苏叶了,她死在十年前的一个风雪夜,天蚕丝只能续上他断掉的经脉,毒素侵入骨髓,世上能够救他的法子,唯有续命。苏叶请求舒祁用南疆秘术,将自己余下的寿命赠与了虞渊。

  她离世十年后,舒和用一个谎言为虞渊指了条道,等到他走遍重重山水,终于意识到苏叶已不在人世,便会明白她究竟是怎样成全了故事里所有的人,唯独没有成全她自己。

  而他亦会珍重自己,过好余生岁月,不辜负她以生命献祭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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