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活着时,常常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说:“人下世,就是来受症(吃苦受难)的。”
我的故乡,在黄河中游南岸、河南老灵宝的一道土岭上。那道岭上有两个小村落,一东一西,我家在东岭。东岭很小,一个自然村而已,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最鼎盛时,也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如今,已经空落得仅剩三四户还有留守的老弱病残了。
我祖父大名王景哲,字是什么我们都忘记了。我祖母叫李白菜。中原黄河流域,历史上蝗灾、旱灾、水灾、匪灾泛滥,民生多舛,旧社会隔几年就有饿死人的灾年,所以,有给孩子用粮食、蔬菜起名的传统。1957年,国家大兴水利,修建三门峡大坝。大坝拦水,老灵宝城被淹,迁到了决镇。1959年,我们家移民到老城附近的东岭。
1947年,我祖父二十三岁。他是个帅气高大的治保会小兵,满腔热情,爱赶潮流。我外祖父曾数落说:“你爷爱‘稀样(美),外号叫王烧儿(烧包),冬天不穿棉裤,把腿冻坏了,老了瘫到床上连累人。”
我祖父是小富家庭三代单传,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当时被称为灵宝城第一美人的我大姑奶,嫁给了一个大地主。二姑奶也嫁入了附近村落的富裕家庭。
我祖父穿著丝绸做的长衫,在我家五口人(他及他的母亲,我的祖母、父亲和姑姑)住的东西两座四合院里穿梭。我家县城里的一亩水田,种菜满足了厨房之需后,还能卖些补贴家用。在几十里外的坡头乡(现函谷关镇)墙底村,还有三亩旱地,雇给租户,每年能收近百斤租子。
儿女绕膝承欢,日子逍遥自在,作为独生子,他完全可以在家中尽享天伦之乐,可这个小青年,在街上听人家宣传“参军打仗解放全中国,分田地奔前途”,就热血澎湃报了名,跟着队伍到伏牛山打游击去了。也许,他脑海里的浪漫和理想主义使他相信,只有打仗,才能使他从一个小农民蜕变成进步青年。
他的这次革命行动给家里带来了灭顶之灾。时值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还乡团血洗共产党家庭的事,天天都有耳闻。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整日如惊弓之鸟。1948年的一天大早,我老奶(祖父的母亲)正准备烧香。她擦了一根洋火,没点着香,又擦了一根洋火,还没点着。老奶的手开始抖,她连着擦了五六根洋火,都没点着。老奶回头就失声地喊我祖母:“李大姐,李大姐,不对了,快引上娃儿赶紧跑。”我祖母,顾不上收拾几件细软和衣服,往怀里揣了一个大蒸馍,拉上睡眼惺忪六岁的我父亲,抱上一岁的我姑,小脚飞快从后门出去,一溜烟跑到了山里,后来,先是在妹妹家,后转移到娘家避难。
老奶锁上大门,走进了对门邻居家。没一会儿,门外一片人声鼎沸,还乡团果然杀来了。他们砸开我家大门,没有找到一个活口。一组人到左邻右舍搜查。他们闯进对门时,我老奶正端坐在炕上纳鞋底。他们指着人一个一个查问,邻居男人一个一个应答,很快就指到我老奶了:“炕上那老婆儿是谁?”邻居男人答:“这是我丈母娘。”他们又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可疑的,就忙着回去抢东西了。那一天,他们在我家拉家具搬被褥,收锅碗拿瓢盆,把我家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洗劫一空。乡亲说,他们拉走的东西满满装了一共二十四辆独轮车。“杀光、抢光、烧光”的政策,他们起码做到了“抢光”。我老奶等他们走后,才辗转奔波到她娘家避难。
世间万事,也许都埋伏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哲学,还乡团劫空了我们家,却又使我们家的孤儿寡母在划成分时因祸得福。划成分时,村里有两兄弟看上了我家的院子,想占为己有。他们跑到村部反映说,我家四口人住两座院子,家里又有地,强烈要求把我家划成地主。村长是个耿直人,就数落他们:“你瞅可怜的,屋里让打发得精光,要啥没啥,景哲是解放军,去给咱们打仗流血了,咱不能那么干。”在他的坚持下,我们家被划了中农,没有在成分方面遭受更多的不幸。
从我记事起,我看到的祖父母的家,就是东岭的院子。三面泥墙的院落,三小间土坯正房,泥墙蓝瓦,正房东边是柴草房,堆着柴火,有时是玉米秆,有时是芝麻秆,有时是麦秸秆,从没见养过猪。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过年人口多,又沿着东墙盖了两小间砖房。我有了女儿后,我们全家还回过一次老家。彼时,院子里已是荒草丛生,野树疯长,要艰难跋涉才能走到正房台阶上。正房内,草席顶棚已坍塌几乎及地,窗下的两盘炕也都塌了半边。父亲说:“房子有灵性,有人住没事,一没人住,塌得可快。”所以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的祖产就只有那泥墙的小院子,那泥地泥墙的土坯房。直到我写这篇文章再次询问我的家人时,才知我家还拥有过两座大院子。
我祖父,打了两年多的仗果然回来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一切似乎正按着他两年前的人生规划在推进,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接到通知,被任命为坡头乡乡长。前程似锦的大门豁然打开,全家沉浸在节日般的气氛中,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前来道贺。谁也没想到,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我的祖父却突然不辞而别,失踪了。
我可怜的祖母,险些从艰难度日的破落农妇,蜕变成苦尽甘来的干部家属,却又被命运的魔掌打回原形,打进更凄惨的境况。刚刚团聚的一家人,如今又只剩下了孤儿寡母,我老奶、我祖母、我父亲、我姑。那年,我父亲八岁,我姑三岁。
我祖父为什么突然失踪?是离家出走还是自杀?是被打劫还是被绑架?他又面临着怎么样的颠沛流离,后来又在哪里安身?这件事在我家几十年一直迷雾重重。我祖父失踪多年回家后,我们才从祖父自己吐露的零星细节里了解一二。
我祖父失踪后,我祖母侍奉婆婆,养育子女,种菜卖菜,缝补浆洗,和婆婆儿女相依为命,甚至还担起了年轻守寡、命硬克夫的名声,好在婆婆并不嫌弃她。
我祖父比我祖母小三岁。我祖母生于1921年,九岁到我家当童养媳,十四岁圆房,二十岁生下我父亲,一辈子没有过过生日,她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我祖父离家出走后,我祖母矮小的身躯便终日忙碌在田间地头,撒种间苗,锄地浇水,种菜卖菜。也是从那以后,她的体重再没超过百斤。父亲心疼祖母,十四岁便辍了学,挑起卖菜的担子,走街串户,也从此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我父亲成年后,身高一直没超过170厘米,他说:“正长个子时候,让卖菜的担子压的。”父亲多年来只要一提起那些往事就要激动:“啥叫孤儿寡母?这就是孤儿寡母!”endprint
我家人在后来的数次政治运动中,不得罪人,不乱说话,竭力止损消祸,并一再强调我祖父参加过解放战争。即便如此,“文革”开始后,还是有人给我父亲贴了大字报,说我祖父逃台湾了。已是公社干部的我父亲,很快被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乡农电站的临时工,他一干就到了五十岁。有关祖父逃台湾的谣言,还影响了我家另一个人的命运。我姑姑,一个身材高挑、颜值颇高又有工作已转成市民的年轻女子,她的择偶标准自然也不低。挑挑拣拣好几年,总算有了满意的军官对象,婚都订了。可部队军婚政审时,村干部的“政治觉悟”作祟,揭了我家的老底,她的未婚夫跟她退了婚。这件事的后遗症是巨大的,好多年,我记得我父母一提起我姑的婚事就一筹莫展,一方面我姑不降标准,另一方面她年龄渐大,要找到合适的人并不容易。那些年,我记得我家就作为相亲场地用过好几次。而每一次相亲的失败,都给我姑的心上刻下一道伤。我姑恨祖父,加上她后来嫁得也不好,她在我祖父回家后的十来年里,只在我祖父的葬礼上哭着喊过几声“爸”,平时回东岭,连话也不跟我祖父说。
我姑三十二岁嫁给了已离过两次婚的我前姑父。我前姑父是造反派起家,因革命有理,從乡小学民办教师破格进步成了县委干部。我暑假跟着我小姨放羊时,小姨就问我:“村人都说,你姑这回嫁给县委(领导)了?”听了这话,我也曾在小脸上露出过多么得意的骄傲啊!要知道在此之前,我和我家人一样,是忌讳谁提起我姑的婚嫁的。
漫长的岁月里,我祖母和我父亲给我老奶送了终,娶回了新媳妇我的母亲,生育了我们兄妹三人,迎回了我失踪了二十一年、在陕西农村安身的我祖父。
随后的这个细节,确实来自三岁的我的记忆。东岭我家,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在院里转来转去,他逗我:“认识我不?我是你爷,喊爷!”我怕羞,扭头跑进了屋子。屋子里,我祖母正坐在炕沿上,拉着长声在哭。我隐约记得,我祖母哭的是:“可怜,没娘家,没人做主……命苦……”除了我爷,我家还来了一个亲戚,我的大姑奶。
我大姑奶的一生同样令人唏嘘。她年少时,因貌美嫁给大地主,婚后却不会生养,我大姑爷便讨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生了两个儿子。按照旧时传统,俩儿子从小跟着我姑奶,对我姑奶喊“妈”,对生母喊“姨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姑爷被枪毙了,小老婆也改了嫁。我姑奶和大儿子儿媳一起过活。晚年,因患白内障,她的双眼逐渐失明。大姑奶一生要强,有了委屈从来不说。我小时候去她家,总听她跟我爸夸大儿媳怎么孝顺。我爸听了就很欣慰,也跟着赞赏一番。后来,我姑奶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失去了劳动能力。这时我们才陆续听说,她大儿媳并不孝顺,姑奶要强,那么说是哄人的。姑奶后来独居在她家的一间小灶房里,半间炕半间灶台,吃喝拉撒无人照应。一个光鲜的美人儿,就这样被岁月一步步催逼着成了一个肮脏邋遢的老太。姑奶眼睛看不见,做饭洗衣全靠手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的手总是新伤盖着旧伤,有试探火着火灭烧伤的,有切菜切伤的。姑奶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家中上吊自杀。姑奶去世后,我父亲从此不再和表弟们来往。也是,本来也没有血缘关系。
彼时,我大姑奶正开导着大哭的我祖母。原来,我祖父写信联系了他大姐,要回老家来。回来了,怕我祖母不要他,就先找来了大姐。大姑奶劝说、做饭、洗碗、铺床,忙了整整一天,我祖母坚决不同意我祖父进门:“不要!我儿女都养大了,要他干啥!”天色将晚,大姑奶偷偷给我祖父使了眼色,然后留下我祖父,回她岭下的家了。
我祖父,就这样有点无赖地回到了我家。他回来时,带回一麻袋红薯,骑回全村第一辆自行车,以弥补他对家庭的亏欠。
祖母之所以不同意祖父回家,是因为祖父背叛了她。我后来从长辈零零碎碎的抱怨中,得以揭开我家的隐秘。祖父1949年突然离家出走,是因为在上任在即的当口,有一件事情让他坐卧不宁—在伏牛山游击战中,他所在的排被国民党的部队俘虏过,为活命,被整编当过几天国民党兵。尽管那段时间在他一年多出生入死的游击队生涯中所占比例很小,可那个时代,那几天的历史足以置他于死地。祖父面对的是政治问题,由不得他不胆小。于是,他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迹象时,丢弃乡长职位,贸然逃走了。多年后,我一直在思索他的行为。如果他不跑,被组织清查或被告发,即便当时不会影响他,那么在“四清”“三反”“五反”“文革”等诸多运动中,他自己和家庭成员也未必比他出逃要经受的灾难更少。我原谅了祖父。
一个解放军的游击队员,哪里有逃台湾的资本?逃亡路上,他一路往西,打短工当长工,后在陕西大荔县一个小村安了家。祖父并不承认在陕西有过家,我家人问起时,他总是含混地说:“没有正式成家。”但我也隐约记得另一个说法:他和东家的女儿成了亲,生了四个孩子。大概因为他没有户口,又是倒插门,祖父在陕西的家里地位很低。人口多,农活重,人上了岁数,愈发有了落叶归根的心,总之,二十一年后,他又联系了他的大姐,从大姐那儿获悉了我家的全部情况—我家他的后代如今都成了市民,比他陕西的农村子女更出息些,他就又从陕西的家里玩了“失踪”。陕西那边的人从来没来找过他,也从来没联系过我们认亲。
我祖父回来,不过三年,就犯了风湿病,开始是一根拐棍,后来是双拐;开始能慢慢行走,后来是双脚蹭地挪动;开始一天能在院外墙基坐上几个小时,替下地干活的祖母熬个米汤,后来整日躺在炕上。有一阵吃了炎痛喜康,竟扔掉了拐棍,有重新走起来的迹象。可这时节,我前姑父又出事了。
拨乱反正后,我造反派起家的县委干部前姑父,又被打回乡小学,重新成了民办老师。没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之所以离过两次婚,是因为他从前当老师时曾经和女学生有过染。这一次,女学生家人并没有息事宁人,而是告他强奸。
我前姑父的突然入狱,使我祖父急火攻心,一气之下,轰然病重。即便我姑很快离了婚,随后用什么偏方神针对他也都不管用了,病越来越重……堂屋的灶火锅台连着他的炕洞,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做不做饭,我祖母都要在灶台闷上火,他的病怕潮、怕冷。endprint
我祖母服侍了他整整十三年,有时难免会对祖父恶语恶声。祖母喊祖父叫“老鬼”。她送饭时把碗很响地撴在桌子上:“昂,夯(吃的贬义词)!”有时,她让我们给他送饭,就说:“给老鬼端去。”祖父终于为此大怒,那天午后,他在里屋,祖母在堂屋。他狠狠训斥了我祖母一顿,他说:“按老规矩,男人是女人的天!三纲五常!你对你男人恶声怨气,放在老社会,你要用鞭子抽!”
隔着门帘,祖母也跟祖父回几句嘴。但祖父的威风镇住了祖母。她的顶嘴明显底气不足,不过是怄气似的重复祖父的话,带着嘲讽。祖父那次发火后,祖母再也没敢当面给祖父喊“老鬼”了,送饭时也不再恶语,碗还是重重撴在桌子上,以至于后来撴坏了好几只碗,终于给祖父换上了耐摔的洋瓷碗。我们缓缓长大,祖父祖母也缓缓老去。祖母有一次就念叨,说祖父怎么还不死呢,她说:“死了,我好跟你们进城享福去。”
我祖父于1986年去世。我父亲是东岭首屈一指的孝子,祖父的葬礼上,他最担忧我们三个孙辈不哭,最担忧我姑不回家、不哭。好在面子上,我们都让他给村民的舆论交了差。
我真是太不懂事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感觉我祖父、祖母是活了七老八十才走的。写这篇文章计算年份,才猛地惊觉,我祖父死在六十一岁寿上。才过六十岁,他已像一个八九十岁的人一样,老态龙钟,终日躺在炕上,长吁短叹,呻吟喘息,苟活偷生。
祖父故去后,我祖母并没有立刻跟我们进城。我父亲那年还在乡下、城里两头跑,忙着调进县城工作。我母亲刚退休,正更年期,逮谁骂谁。我们都不堪其苦,何况已六十五岁的祖母。祖母一生自尊心强,加上年轻守活寡,和父亲相依为命,自然心细如发,听人说句闲话都要思忖半晌。父亲如何敢让祖母单独跟着母亲?
我父亲调回县城后,我祖母才被父亲接到了我们家。1989年,我大三暑假,母亲单位正好盖第一批集资房,我们租了一间半亲戚家的小平房安身。祖母住里面半间,父母亲住外面大间,我哥妹已工作,住单位。我回来和妹妹挤集体宿舍。
那天,我和妹妹回家吃早饭,一进门就发现几个邻居都在我家劝架—母亲号哭不休,祖母在里屋,静坐不语。一问才知,晚上,我祖母起夜,糊涂了,尿到了外间我母亲的鞋里。母亲早上起床,发现鞋湿了,一股尿臊气,便知是祖母所为。她骂了我祖母几句。我父亲正调动工作,整日心煩难耐,他从被窝中爬起身,狠狠捶了我母亲几拳。
按我老家的风俗,尿在鞋里是侮辱,要倒大霉,母亲迷信。祖母和我母亲,几十年婆媳,相处得并不很好。以前,我们总觉得我母亲脾气坏,不能体谅我祖母。后来,我仔细琢磨过这事,私下也和我妹妹探讨过。我觉得,我母亲之所以和祖母处不来,几十年都很少叫“妈”,根子在我父亲。我父亲重名声,是东岭及单位、朋友圈里出名的孝子。那么,他的孝顺名气,是一定要建立在其他人不孝的基础上的。我们小,我姑很少在家,那只有我母亲来充当我父亲孝子的陪衬人了。我母亲大半辈子依赖父亲,又很知道心疼自己。那就只能是,她用和祖母闹别扭的方式,来向父亲撒娇争宠,也对父亲的高调孝顺逆反。
我父亲是我家第四代单传的儿子,我哥是第五代单传的儿子。我祖母最疼我爸和我哥。但在我家,却是我妹妹跟祖母最亲,她是祖母带到九岁,在东岭生活过八年的人。
1971年,我妹还不到周岁。我母亲到县城开会。那时,她还是县西一个乡邮电所的营业员,我父亲是那个乡农电站的临时工。那是个极为寒冷的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傍晚,母亲从熟人那里借来煤炉和几块煤,引着了煤炉。屋里登时暖和多了,母亲裹着棉被,很快进入了梦乡。等她再醒来时,她已经到了县医院的急救室里。那晚,母亲煤气中毒,被子掉到炉子上,起了火。等邻居闻到味儿前来搭救时,母亲的右手、右臂已被烧伤。父亲把我们交给祖母照看,连夜骑自行车赶到县城。我母亲在西安陆军医院被抢救、治疗了近半年才转危为安。好了以后,她的右手五个手指都只剩下最后一截,右臂、右乳乃至整个右边身体和脖子都留了烧伤瘢痕。
母亲出事那年,我妹不到周岁,我四岁,我哥八岁。祖母抱着我妹,拖着我和我哥回了东岭。我哥还为此休学了半年。母亲病好后,我父亲觉得我妹一个吃奶的娃,太可怜,就把我妹留在了岭上,由祖母照看。我妹在东岭一直长到小学二年级,乡下教育实在不好,才被接回县城。
母亲出事,祖母和父亲借遍了亲戚朋友。五块、十块、二十块,父亲的账记了厚厚一大本。我母亲因此被调到了县邮电局,我们也跟着母亲,把家安到了那。
从我幼儿一直到大学,每到暑假,父母都会打发我回岭上。这使得我几乎每个寒暑假都是在岭上度过的。我哥五世单传,我妹最小,她回到县城后,比我勤快,有眼色,会说话。如果说,把孩子送回乡下能让母亲轻松点的话,如果说,同在县城工作的二舅或他老乡同事的自行车,一次只能驮一个孩子的话,那肯定是我。祖母最疼我父亲。我父亲不在,她最疼我哥。我哥不在,她最疼我妹。只有我自己在时,她才最疼我。祖母虽然最疼的不是我,可她依然是最疼我的人。我记得,我已是初中生了,夏夜在东岭街乘凉时,祖母和村里老人扯着闲话,我挤坐在她怀里。很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常常困惑的一件事是,我几乎想不起多少我在县城度过的小学时光,每每想起我的孩童时期,浮现的就总是在岭上的往事。我想,可能是上学的生活太规律了,所以都忘了;岭上的生活都是假期,闲适、自在、新鲜、被溺爱,所以记得多。
祖母一生节俭,穿的全是粗布、减价布缝制的斜襟中式袄,大裆裤。她养鸡,却很少舍得吃一个鸡蛋。她把鸡蛋存在一个大碗里,有时给我们和祖父炒两个,绝大多数时候,那些存着的鸡蛋都会被垫上麦秸,放进篮子,零零碎碎捎给城里的我们。有时候时间长,她捎来的就是自己腌的咸鸡蛋。她养的鸡,只有过年才肯杀一只。有一年暑假,我家头顶抹了红颜料的一只半大的鸡被路过的车撞死了。祖母杀了这只“杀马特”后,又怕鸡是吃了老鼠药或得了鸡瘟。鸡煮熟后,她自己先尝了两块,隔了好一会,看看肚子也不疼,也不发烧,才端出来让我和祖父吃。那些年漫长的假期里,我家几天要用一瓮水。祖父就会叫住岭下村子来卖瓜卖菜的乡亲,捎信给他岭下的侄子,或者喊我三舅来担水。谁也没来担水时,祖母就用铝水壶去井里提水。一壶水,没做一顿饭就见底了。于是,祖母拿起扁担和水桶,让我和她去抬水。最早这么做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用肩膀,祖母用胳膊弯,我俩晃晃悠悠走在村头的路上时,那个硕大的桶刚能从地面上抬起一寸高。重担常压得我走不动,我就要歇。祖母就骂我:“我像你这么大,都出嫁了。”她一边絮叨,一边把担子往自己那边一截一截挪。那幅场景让我后来学到物理的杠杆、压力和平衡时,异乎寻常领悟得快。endprint
后来,村里打了一眼机井,又过些年,各家各户陆续都打了注水井。我家人口少,开始祖母并没舍得打井。有年冬天,村头的井口结了冰,我担心太滑,怕自己掉下去,就去外祖母家洗衣服。村民自家的井,井口小,又盖着木板,是掉不进去的。我外祖母听见我来了,出来阻止我:“一眼井水三毛钱呢,你去大井洗吧!”我已上高中,听了这话,自尊心受不了,回来和祖母抱怨。没过多久,祖母就托人给我家也打了井。
在乡下,我从孩童时就陪着祖母下地干活,拔草、沤粪、推架子车、割麦、捋谷子、磨面。我有时也和祖母去割艾蒿,这是夏天。祖母把割回来的艾蒿拧成辫子,晒干,晚上点着,熏蚊虫用。我有时也和祖母在院子里露宿,这也是夏天。我们摆开两条长条凳,把几块晒粮食的宽木板架在上面,搭成简易的小床。头顶,星光灿烂;周边,夜风习习;身旁,艾香阵阵。祖母和我唠着闲话,我逐渐坠入一个孩童醉美的梦乡。后半夜,祖母担心我会着凉,会喊我起来,我们再抱着被褥,回屋里的炕上去睡。木床是要懒到第二天早上才拆的。祖母瞌睡少,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是凌晨就起身,洒扫庭院,喂鸡生火,洗菜做饭。
祖母一双三寸金莲。我曾经给她买过一双布鞋,只需国际码二十一码。她常年脑后盘一纂儿,穿自己手工裁剪、缝制的斜襟布褂,大裆布裤。我曾经趁她下地,偷偷翻出她藏在炕桌底层的装老衣的包裹,和她自己偷偷打开包裹仔细端详一样,端详过她的老衣—紫红绸布棉袄上衣,黑团花绸布棉裤,白布长袜,白底黑缎子面千层底布鞋,一如她平常做的针线活一样针脚细密、整齐。那复古的老衣打开在我眼前时,我仿佛看到了我祖母的前世今生,看到了她的来处,也看到了她生命的去处。她一生的坎坷崎岖,最终都会裹进这一身绫罗绸缎的隆重里,她一辈子除了出生和结婚才能穿一回绫罗绸缎的隆重里,深深埋于地下,和她的故事一起,封藏起来。
祖母夏天白衣灰裤,冬天灰衣黑裤。我见她穿过的花布,可能就是里面的圆领汗衫。当新嫁娘时,她也一定是穿过鲜亮衣服的。只是那些日子太短,以至于她都忘了她也是女人。她们那个年代的农妇,大概都已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她们所认为的女人风格,可能就是做针线活的针脚细密笔直,裁剪衣服合体可身,馍蒸得喧腾不裂缝,鞋子做得合脚周正,年轻从夫,老来从子,坚贞守节,这就是她们的妇道,这就是她们的女人味。
祖母心灵手巧,不仅日常的家务比较拿手,而且擅长做很多小吃,炸油条、炸糖糕、炖猪蹄、压冻肉、炒花生……甚至她做的每样菜都很地道。我姑家的表弟,小时候也曾在东岭由她带过一年。表弟来时,跟个小豆芽菜似的,白皙瘦弱,接走时,却鼓着小将军肚,小胖脸蛋还皴着两团“高原红”。我祖母做的饭无非农家家常饭,她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家常便饭最养人!”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或过年过节,祖母常被人请去帮忙,缝被子、缝嫁衣、绣鞋面、剪窗花、纳鞋底、蒸馍、做菜。东岭太小,人情味很厚。
東岭曾来过个算命的瞎子。他说,我家有两个“铁扫帚”命,一个我祖母,一个我姑。铁扫帚命硬、苦。后来我常想,祖母那个年代的女人,有八成人的命也都是苦的,小时候经历战乱、灾荒,长大了要早早出嫁,遵守男尊女卑的妇道,下地做农活,孩子多负担重,一辈子吃糠咽菜,穿粗布衣裳。可是,对比我祖母同一时期的外祖母的生活,祖母的命果然苦得多。
我外祖母是富裕人家的小姐出身。听说,她光陪嫁的绫罗绸缎就装了好几大箱。孩子多,日子煎熬,那些衣服首饰后来都陆续当掉了。我的外祖父一辈子没离开过她一天,也疼了外祖母一辈子。做新媳妇的外祖母不会烧火,他怕她挨婆婆骂,还偷偷帮她。我三舅订婚时,家里给三妗子买的衣服多了两件,我大妗子攀比吵闹,打了我外祖母一耳光,把我外祖母的下巴打掉了。我外祖父当时就拎起“门罕”(挡门棍),扑出去要打我大妗子,被人拦了下来。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共生养了九个孩子,三男六女,我母亲是老大,我最小的姨比我哥还小两岁。我外祖父勤劳、能干,脑子也活。吃饭的嘴多,土地承包后,别人种庄稼,他种西瓜、种菜,他还养牛、养羊、养猪,又是生产队赶大车的,工分高。这样下来,他不仅顾住了全家的嘴,还给九个孩子都成了家。我外祖父是各种农活的行家里手,活到九十五岁上无疾而终,成了东岭史上最长寿的老人。和我的祖父相反,我的外祖父靠着小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生存哲学,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不拔尖要强,他的寿命却让他拔了头筹。外祖父去世后,我外祖母也不哭,静静坐在那里,看我们张罗丧事。葬礼后,她突然就糊涂了,不认人、不认家,后来轮流跟着我大舅二舅(三舅是入赘),胡乱过了两年多,也撒手而去。
祖母和我们在县城的四年,并没有享多少福。家里除了更年期的母亲,其余人都在上班、上学。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终还是寂寞孤独的,话越来越少,又逐渐糊涂,除了尿我母亲鞋里,她还会突然走进厨房,或把白菜剁成碎末,或下一大锅白水面条,引得父亲冲我们大吼,说我们没眼色,不替她干活。问她,她也茫然不知所做何为。祖母晚年得了严重冠心病,一急,右手就像钟摆一样,摆个不停。她的屋子常年药味弥漫。她的药是父亲替她拿的,她已不记得吃,不记得吃多少了。
祖母临终前几天,食量突然大增。父亲怕她不消化,常要阻止。母亲却像洞察了什么似的,给父亲递眼色:“叫她吃饱,这是要吃够世上最后的饭呢!”祖母的神志也突然清醒,能准确无误地喊出身边每个后代的名字,对我嫂子尤其亲热。我哥是我家五世单传的儿子,是她最疼的人。爱屋及乌,也是老人家常有的心思。
祖母临走那天,干瘪清瘦,像一只风干的茄子一样瘫在床上。父亲半趴在祖母床前。祖母混浊的眼睛分明看到了自己一世的牵挂,她艰难地伸出双手。父亲看出她的用意,忙把手伸给她。祖母用满是青筋和老人斑的手,摩挲着父亲的袖口。初冬季节,父亲在呢外套里面穿着一件手工做的棉袄。这件棉袄,是祖母戴着老花镜,亲手缝制的最后一件棉袄,棕色的软缎子面料,针脚密密的,蚕丝的芯儿。
祖母说话已经很艰难了,她喉咙里咕隆了几声,费了很大力气说了一句话,我听出是三个字,但没听出她说的是什么。祖母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等待已久的任务似的,渐渐陷入了昏迷。
抽噎着的我和妹妹被亲戚拉到门外:“别在老人跟前哭,人马上就要走了,叫她清静点。”我问妹妹:“刚才咱奶说的啥?”妹妹黯然回答:“她丢不下咱爸,说:穿厚点。”我红了眼睛,“穿厚点”,成了一个临终的人说出的最后三个字。
那年,我父亲已快五十了。他十四岁挑担卖菜,风风雨雨中,早已习惯了照顾自己。彼时,他的子女也都已成家立业,而他的冷暖,弥留之际的祖母竟然还挂在心上。快五十岁的人,在他母亲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母爱,就是摩挲在袖口的温度吧!
母亲和姑姑围着已撒手人寰的祖母,为她换老衣。她们说,趁着身体还软乎赶紧换,一会硬了就不行了。祖母身上所有的口都在流血,留黑紫黏稠的血。
我的祖母于1990年初冬去世,享年六十九岁。祖母死在外面,按规矩,是不能在东岭停灵的。三天后,祖母才得以回到东岭,装殓安葬。祖母一辈子乐善好施,她的人缘远在我祖父之上。她的葬礼几乎全村出动,花圈、被面、挽幛挂满了一院子。祖母一生节俭无名,她的葬礼让她风光了一次,一生的最后一次。
祖母葬在东岭北面的高崖上,面朝黄河、背靠东岭。祖母,又住到了东岭,永远住到了东岭。
祖母于今,已故去二十七年了。现在我很少梦见她。她刚去世的头几年,我经常梦见她。或者是在我家邻居那不规则的四角形平房里,里面阴暗潮湿。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穿着她常穿的单薄的斜襟灰色上衣,面无表情,头发散乱,坐在小椅儿上。我推门进去,喊她,她也不应。我大汗淋漓,从梦里吓醒。又或者在东岭的小院里,天漆黑一片,我回到屋里,空荡荡的三间小土房里,都没有她,也没有瘫痪的爷爷,连古旧的家具也都不见,箱架、五斗桌、吃饭的小矮桌、火炕也不见,墙上贴的报纸和宣传画也不见,我喊她,仍然不见,然后急出一身汗醒来……醒来后,我意识到,我再也找不见我的祖屋了,再也找不见我的祖母了……
最近有一回,远在上海的妹妹说,梦见祖母了,说祖母给她托梦,说房子漏了。妹妹哭着催父亲去上坟。我父亲到了坟上,果然,她的墓穴上塌了一个大洞。父亲便叹息:到底是她喂大的,肚里亲……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