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一张黑白团体照,马上想起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照片拍摄于1965年6月,距今五十年。全班以1947年出生居多,这一年,男生刚刚成为电影《柳堡的故事》插曲里的“坐呀坐在河边”的“十八岁的哥哥”;同龄女生的水灵,更是“马尾拴豆腐——不必提”。老师也才三十岁上下,岂不是地地道道的“华年”?照片的珍贵在于“唯一”。按常规,上高中三年,毕业总有个团体照,偏偏我们这个班没有。不但我们这一班,绝大多数被称为“老三届”的班级,都可能缺少这一类凝聚集体记忆的准文物。
照片是从哪里冒出来的?2015年春节前后,几位昔年的同班发起,建立了微信群,以毕业那年的名称“高三1”为名。发起者借网络之便,人肉搜索加四处打听,一个月后聚合二十位,在网上聊得兴高采烈。叙旧至为酣畅的当口,在国内某大学数学系当教授直到退休的同窗,翻找出这张照片,贴在《高三1》,把“话当年”推向新高潮。
拍照的地点,是母校台山一中教学大楼主楼大门前的石阶。这所“中国第一侨乡”的著名学府,由海外和港澳乡亲捐款,建于1909年。石阶背后,罗马式圆柱所支撑的主建筑,门额上是北大校长蔡元培的题字——“台山县立中学校”的浮雕,立于母校为初中部校舍举行落成典礼的1926年。
一
五十人,生命的“锦瑟”上五十根铮铮而鸣的弦线。纵向观之,五十年,编年史上五十篇从少年排列到老境的命途实录。“高三1”这一群,如今平均年龄为68岁。就已知的信息,两位已成古人——一位是能歌善舞的文娱委员,教跳集体舞极端尽责(可惜男生们封建之至,不愿牵女生的小手,拿一根小竹子作中间物,一人握一头)。她移居纽约二十多年以后,因肺癌去世,得年六十多一点。另外一位,被数学老师誉为“天才”的男生,来美当了二十多年厨师,退休不久患了肝癌,前年在加州首府沙加缅度的家撒手。其余均健在。从石阶上拍团体照到今天的微信群,其间五十寒暑若喻为战场,去世的算“阵亡”,其余的,是被“时间”这个造就我们,也剥蚀我们的全能者手下的“伤兵”。不要问,“鬓已星星也”,牙齿摇落,眼睛昏蒙,和雄姿英发,明眸皓齿比,是怎样的反差。微信群中的一半,在美国和加拿大定居,另外一半在故土(要么在老家,要么在城里)。概莫能外的共同点是退休。他们过去的职业,海外的,有餐馆侍应生,食品厂工人,超市工人,旅馆或图书馆清洁工,铺地毯工,厨师,教堂杂工,小餐馆老板,家庭主妇。国内的,有教师,公务员,兽医,医生,药剂师,会计师,商人。从世俗角度看,较为引人注目的,是班里拼装矿石收音机的高手巨,在家乡开铸造厂,赚了钱,把事业移交给儿子以后,常载上一群老同学去景点拍照,到海滨吃海鲜。在加拿大的扬,开餐馆二十多年,最近引退。东以教师的身份,出任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当中学教师的特别多,原因是“文革”后恢复高考,搭上末班车,考进师范一类高校。庭和瑜留校任教,这对夫妻都和我们同班,在恋爱成为禁忌的年代,不知何时定情,离校不久牵手,直到白头。
端详照片,惊异地发现,第一排的女生全部赤脚,差不多都是短发,浅花衣服。和现在比,惊觉潮流走了多远。爱漂亮的女孩子尚且如此,后面三排男生衣着上的寒酸可想见。笑得最豪迈的,是担任团支部书记的杰。傻乎乎地望向远处的,是焕(1980年我初抵旧金山,见到的第一个老同学就是他。他当知青时偷渡到香港,再以难民的身份移民,在圣荷西市中餐馆当厨师,嗜赌,那次在唐人街的地下赌档狂赌通宵,口袋空空,撞到我时,眼神和照片一般迷茫而冷漠)。个子最高的金(体育好手,体育学院盯紧的招生对象,在篮球场,我和同学欢两个对他一个,从来没赢过)。有点流气的帮。土气盎然的宏。在教室以外必和我出双入对的旺——
拍照时是初夏6月,华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来了一批实习生,六位分到我们班,上课之外还一起去劳动,打球,开团支部生活会,为期似乎为三四个月。离开前请城里的照相馆派人来拍照作纪念。野火般一烧就是半边天的凤凰树,校道旁边香气销魂夺魄的蔷薇,圆形水池四周绰约的鸡蛋花,花信都到了,但没有被摄入。照片上,比我们大四五岁,难以辨认出是谁的脸孔,就是那些行将到中学当“人之患”的师范本科生。成为讽刺的是,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亏得在加拿大温哥华的瑶,以惊人的记忆力,把全班同学的姓名按照片的位置开列,无一遗漏,我才把自己捞出——最后一排中间,被圆柱的黑影笼罩了一半,身板细瘦,可观的只有黑发,状如蘑菇云。
二
我们的五十年,百味杂陈。也许有人马上反驳,谁的人生不如此?但“老三届”确实是中国现代史上特殊的一群。以新中国成立前两年出生的为主体的高三1班成员,亲历所有政治运动。肃反,土改,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公私合营,“大跃进”,是我们的童年。1953年,斯大林死去,六七岁的孩子和大人站在小镇的街道两旁,垂头默哀。气氛如此诡异而沉重。1957年,我在小镇铺子的二楼,看到刚刚被划上“右派”的老师们(其中有教我画水彩画的意气风发的黄老师),被绳子拴成一串,走上囚车。街上死寂,剥落的标语在飘。1958年,我們都上五年级,在集体食堂吃饭,顿顿是青菜和锦酱拌白米饭。接下来,是全国性大饥荒,数千万人饿死。我们这以侨汇养活的侨乡稍为好些,但满街都是浮肿病人。1960年,我们进入一中读初一,一个个发育不良,个头偏矮。但家长们无不兴奋,因为学生不必吃不饱肚的“高产饭”(靠多次蒸煮而外观增大的米饭)、稗米、蕉树头、羊角扭、土茯苓,有了每月二十六斤“国家粮”。
彼时的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社会试验场。而“高三1班”算颇具典型意义的“小白鼠”,它有几个特点:一,1960年小学毕业后考入的,是实行学制改革的“五年一贯制”实验班,原定比初高中各三年的普通中学缩短一年。但两年后,和所有激进举措一样刹车,回归六年制。二,三年初中以后,通过统考,升到母校高中部。这一班的班主任由校长兼任。为了给领导“长脸”,预先设置“小灶”,编入特别多的学习尖子,以求在全地区所有统考以及高考中名列前茅。三,六年中学以外,加上两年“文革”,参加遗羞余生、为害天下的“革命造反”。在校园里待了八年,前无先例,后无复制。
八年,从儿童到少年,从少年到青春的嬗变,从幼稚到发育,从青涩到初熟,价值观、人生观开始成型。这是为一生奠基的重要时期。可惜,往事早已沉没在遗忘的大海。钩沉并不轻松。好在,1964年月到1965年月,我差不多每天记日记。两本封皮脱落,好些纸页被蠹鱼啃过,被水浸过,“文革”后期怕被抄家,藏在一乡村朋友的猪舍里的日记本,可算得网眼细密的小网吗?未必,“右派”教授吴宓为了消灭先前不经意间在最私密的日记上泄露的“露反骨”的言辞,肆意做手脚,形同篡改生命。十七岁的少年不可能和他一般“老奸巨猾”,但“反动”语句即便心里有也不会写入(以那年代的极端胆怯,连“不满”也不敢有)。
记忆中的1965年,刻骨铭心的事有两桩,一是饥饿。长身体的十七岁,周末回到家,如果让放开肚皮,七碗台山汤圆下肚连饱嗝也不打,可是在学校食堂,一天才午晚两顿饭,外头的国营饭店推餐车进来卖早餐,但手头无粮票无余钱(我一个月的用度为十元,光膳费就是七元八角,弟弟在同校,也是十元。是父亲从四十八块五毛钱的月薪中拿出来的,我这般紧巴,在农村子女占大多数的班里,還算中等偏上),只能瞪着冒白蒸汽的馒头和白粥猛咽口水。上午早操早读加上四节课,最后一堂课,莘莘学子哪里有心思听课?下课铃响,学生对拖堂的老师的仇恨,超过样板戏《红灯记》中无产阶级英雄人物李玉和之于日本鬼子鸠山。另外一桩,“政治”成了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功课之外,殚精竭虑的是改造自己,因了很不体面的家庭出身——小商人。班里同学,绝大多数的家庭成分是“贫农”,我的同桌泉,是比贫农更光荣的雇农,叫我羡慕不已。我的祖父母从当流动摊贩开始,积了些钱,开杂货铺,新中国成立前夕,买了地皮,在小镇建商铺,经营文具,还在村里置下田产。“小商”不属“剥削阶级”,相当于“富裕中农”,但权势者随时把它升级为“工商业者”即“资本家”,那便是革命对象。而于我,迫在眉睫的是升大学。“小商”这个家庭成分虽然未至于像“地富反坏右”那么黑,但愈近高考愈成沉重的十字架。特别是在入团申请被拒绝以后,我更加勤学毛著,多写心得,为了表现改造世界观的成果,我把同学的破衣服拿回家去,深夜开缝纫机。我这绝对的外行,缝了拆,拆了再缝,到鸡叫第三遍,居然马马虎虎地改短好几条裤腿。去年,从前的同桌(他退休前任市委新闻办公室主任)在电话动情地对我说:“务必请你吃一顿饭,那些年家穷,没一件衣服不是人家穿过的,全靠你下补丁。”这成了我值得被纪念的“唯一”好处。到了“文革”前夜,工作组进驻,学生更分为左中右,我当然成为“右派”。和我情同手足的旺是团员,贫农出身,成了核心分子。为了避嫌,我主动疏远他。2006年,在母校举行毕业四十周年聚会,阿旺和我见面,握手(上一次相逢,是我出国前的1979年)。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牙齿怎么样?”因为当年他的牙齿号称“能咬碎石头”,食堂打来的一份饭,他“扔”下肚,只消三十秒。他的第一句话是请求我原谅,“你要我载你弟弟回家看望患病的祖父,我不肯,因为要和你的‘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我下意识地从鲁迅的《风筝》搬来了标准答案:“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三
1966年6月,是极为特殊的月份。按照惯例,7月5日将举行高考。此前,毕业试已考毕,报考志愿表也填好了。命运的决战在前,考进理想的大学,这辈子有了着落;考砸了,回小镇当无业游民,若然,怎么面对父亲?他为了对付胃疼,每天中午吃一只一毛钱的包子,我和弟弟上中学以后不得不省掉这笔开销。老师已不上课,但发来油印的复习提纲。校内气氛紧张之极,一个个眼皮浮肿,眼神茫然。凌晨,宿舍唯一亮灯的厕所,有人在啃书。
同时,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晓得,书桌的位置,是凶险的运动之海的边沿。此前的5月,中共中央发表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设在通往食堂的石板路旁边的阅报栏,每天贴出的《人民日报》和《南方日报》,硝烟扑鼻而来。县委派遣的工作组进驻后,本来不失友爱的课室,阶级即“出身”的对立渐渐强化,那些上自习课时有幸被招到某个不公开地点参加工作组召开的“核心碰头会”的同学,进出时带上又侥幸又害羞的神情。我等自知成为“贱民”,失落感难以名状。
6月13日晚间7时,高三级四个投入最紧张复习的班,被紧急召集起来,为了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工作组长预先打了招呼,说今天的新闻极端重要。许多同学手里握着学习资料,站着听。是中共中央、国务院的通知,大意是:鉴于目前大专学校和高中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兴起,要花时间搞深搞透,决定1966年高等学校招收新生的工作推迟半年。广播结束,每一张久久张着的嘴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事不关己的工作组成员在讲台前站成一排,悄声交谈。缓缓地,嗡嗡的声音从各处响起。愕然的,茫然的,如释重负的,如出生天的,反应千差万别。我属于“偷着乐”一类,尽管从老师到同学,多数认为我铁定进名校,“一个不小心进北大”。只因为高考所造成的压力,远在进考场前,已叫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所有在场者都没有预料到,高考遭取消,是我们成为“特别倒霉的一代”的醒目标志。和童年及少年的经历合并起来,我们所吃的苦,所熬的饥饿,所体味的贫困、绝望、破灭,远远超过六十年代及以后出生的各代。
校园里花草并不在乎人间的潮起潮落,凤凰花准时开成火烧云。1965年最后一天与香港左派学校培侨中学的学生(一年以后,他们之中的一部分狂热者在“反英抗暴”前沿以土制炸弹袭击香港警察),交流过学毛著的体会以后,一起栽在操场旁边的塔松,长出茸茸的叶鞭。我远远看着在池塘边的相思树下开秘密会议的小组,里面有从前同穿一条裤子嫌肥,如今见面别过脸去的朋友,心里打翻了五味瓶。7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决定从今年起,取消考试,采取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办法。类似封建时代科举的高考,遭到初步的清算,今后要坚持政治第一的原则,贯彻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我对着“阅报栏”上的《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心往下沉。6月“高考推迟半年”的通告尚使我获得苟且一时的快意,但这一次,使我透彻明白前途的灰暗。我这等出身“不怎么样”的人,唯一的优势是学习成绩,从此没戏了。
从1966年7月算起,到1968年8月,我们还在学校。自从毛对刘邓向学校派出工作组的做法作出嚴厉批判,县委派来的那一群狼狈撤走以后,当地部队又派来一群小军官,主持军训,负责高三1班的是粤西人梁排长。我们每天在操场上学立正,排队,行军,以木枪练习刺杀,成为准士兵,直到1967年上半年。然后,各班不复举行任何活动,高三1班解体。2003年,我回母校参观,发现我们用过的教室依然是“高三1班”,悲喜交集,在桌椅显得特别矮小的空间徘徊,依稀见到自己在最后一排,以桌上夹在两个书架中的书本作掩护,偷偷读刘绍棠的《运河的桨声》,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
按理说,尽管无课可上,老师先是拿上班时间学习政治,反复洗脑,再就是写互相揭发的大字报。同学们也都在学校,占着宿舍(图书馆早就关门大吉),本来,召集大家补拍一个毕业照并非难事。可是,波谲云诡的“文革”中,学生和老师不再以班,以级为标志,而换上了时髦的“派”。一中内部四大组织——红旗,五二五,造反有理和工农兵,和广东省社会上两大派——“红旗派”和“东风派”对应,前三个为旗派,最后一个为东风派。形成分明的壁垒,缘于1967年5月19日一中旗派的过激行动:他们先勒令县委会把原工作组的组长送回学校,接受批斗,不获回应以后,即啸聚数百人,冲进县委会大楼。那天是星期五,衙门中人听到风声,预先走避,里面空无一人,连门卫也躲起来。我们在“红色造反派联合总部”(简称“红联总”)虚张声势地打砸。并无明确目的,吓唬人而已。一无所获,打起大旗,拉队上街游行,狂呼一通口号。我算是稍有宣传头脑的,从总部提起一桶墨汁,拿走一杆大毛笔,随着游行大队,在马路上刷下“打倒保皇派红联总!”“彻底清算原一中工作组迫害师生的罪行!”自此,高三1班和其他班级一般,多数进了旗派,少数成为东风派。另有小部分,看透世情或为生活所逼,不再留恋学校,回乡村出勤挣工分或外出打工。
以下的事件,只和“派”相关(高三1业已遁入历史):一中旗派联合其他中学,于同年6月6日,在公安局门前绝食,抗议对方的“老保”偷拍大字棚,作为黑材料存档。在夏日的烈日下暴晒,拒绝解放军送来的面包(水则狂饮),长达两天一夜,回到学校,三顿没有吃的午饭和晚饭,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内。这又是胡闹,指控对方的罪名,并无确实证据,无非是赶全国刚刚兴起的时髦,为绝食而绝食。再往后,顺应全国的潮流,武斗愈演愈烈。我这个文弱书生,也挎起一个盛满石块的书包,在校门外的橘子林埋伏。因为那一晚校外传来消息,东风派民兵将偷袭一中。半夜过去,毫无动静,骂咧咧地回宿舍睡觉。1968年1月5日至7日,在军队支持下,东风派调集持轻重武器的民兵,不费吹灰之力,攻陷旗派据点西园。威风一时的旗派一败涂地,头头被清算。高二时的语文老师,被冠以“坏头头”的罪名,拘押在看守所近一年,出来时全身浮肿。1968年8月初,学生被赶出校门。我以破自行车载着小铁桶、被盖和衣服——这些在宿舍相伴八年的行李回家去,一路流泪,为了旗派的完蛋,更为了自己的前路。回到小镇,祸事未了,县军管会主任、野战军张团长在万人宣判大会上恶狠狠地宣告,“明天是我们的”这一标语纯属“反动”。而它,是我离校前的夜晚,满怀对造反派全线崩溃的不甘(我们可是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出生入死啊!)而贴在正对军管会大门的大字报棚的,每个字大小为一张报纸见方。如此,我可能获得“戴镣长街”的殊遇。可惜张团长不敢真的对学生动手,我在家偷偷准备的坐牢用具如牙刷手巾没派上用场,失望良久。在小镇当了三个月无业游民(须知拒绝这一出路,是我准备高考之际最直接的心理动力)后,11月初,汇入全国上千万知青下乡的洪流。
四
我凝视照片,高三1班作为一个存活数年(可以说是三年,也可以说是五年)的小小集体,定格于五十年前那个夏天的一刻。花岗石台阶可是一个富于张力的意象。建校一百多年中,多少在校的学生曾以这个地标为背景照相?多少离校的校友亦然?它就是“铁打的营盘”,而时间的传送带上吞吐的一代代,一班班,一群群,是“流水的兵”。但石阶还上演过旷世的悲剧,我们目睹校长和老师在这里遭受批斗,那是不堪回首的人身侮辱,一位被安上“崇洋”罪名的英语老师,被迫整天高举尖嘴皮鞋,“低头认罪”,手因太累而垂下,戴红袖章的低年级学生举木枪狠命打下。石阶下是最初的大字报棚,几天前同学富在微信群称,我最先贴出的批判工作组资反路线的檄文,题目叫《此反不造,更待何时》,即贴在阶下灌木丛前抢眼的位置。
在乡村当知青的1969年,肉身最为劳累和贫困,心理最为衰颓。和同班同学的联系几乎断绝。冬天家里几乎断粮,往富庶的南部买黑市稻谷,先去同学权家过一夜。发现那里的乡村,勿论贫富,每一家都无一例外地每天吃三顿饭(我所在的北部城乡,自古至今每天两顿),叫我吃惊不小,将之视为“天堂”。当夜,和高三班的两位同学——全能的体育尖子金和武斗中参加过“红卫兵执勤部队”、去滨海的军营抢枪的权,越过冷月下白霜闪烁的田垌,去拜访曾任一中旗派司令的校友,这位当过兵然后回校复学的校友,在叱咤风云的司令任上,对任何问题、事件,一概以冷冷的微笑加沉默对付,因之赢得广泛的敬意,说他是“良贾深藏若虚”型。煤油灯下,低声交谈,深巷犬声如豹。所有的眉头都皱着,心里压着大石: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深谈的末尾,司令一板一眼地说:“等着,中国十五年后必变!”在场者无不诧异,兴奋,一个劲追问:“什么变化?有什么依据?为什么不早些不晚些呢?”如此绝望的国度,如此压抑的人生!有血性的关在牢里,死在刑场;敢冒险的戴上用一串避孕套做的救生圈,在南海的怒涛上,在边防军的枪口和警犬的唁唁下,做生死一搏。我们这些窝囊废只能巴望。不变只会憋死。“反正变化大得在任何人的想象之外!”前司令矜持地打住。走出司令的家门,白霜更加皎洁,鸡声在远近起伏。唉,“天亮”在十五年后,太迟了!但好歹有期限。两年以后的林彪外逃的“9·13事件”,七年以后“四人帮”完蛋,我掐指算着,早是早了,但还不算“巨变”吗?
五
又是“头尾集”!从1968年起,高三1班的同学星散,除了2006年为庆祝毕业四十周年,在母校一部分见过面以外(太匆忙,也太浮面,无法作深度了解),基本上失去联系。隔绝状态维持到2015年春。中段缺失,即过程缺失,葱绿的秧苗一下子成脱粒后的稻草。
是年春日,我在加州北部小镇核桃溪,门外有娇憨的松鼠,屋子里我怀抱着五个月大的外孙女,她哭闹了一会,伏在我怀里入睡。我抽出一只手,打开iPad,進入微信。置顶的“高三1”群聊是我最先关注的。这里有一群人的青春。但并非1965年前后那段岁月的原汁原味,而是在以五十年人生之“镜”上的投射,镜子属于每个参与者,映像是完整还是破碎,是清晰还是模糊,是平面、凸、凹、哈哈,还是谷歌眼镜一般最新的智能,端看各人造化。群聊里更有一群人的老年,但并非立体的巨细无遗的“当下”,而是“最想让老同学看到的一面”。一如会客,一如相亲,一如见工。我们来自“面子”就是一切的民族。
在群聊里看人,是资深写作者的习惯。有五十年的印象打底,参照,我至少能够和瞎子摸象一般,“摸”到老同学们从青春的彼岸到晚年的此岸,其间产生了怎样的“窑变”?首先感到,大家不约而同地“不说”颇有讲究。不说家事,不炫富逞才,不以“近来常委会要我主持一个重要项目”作为不露面的原因。不以“我的寒舍”为题,放上豪宅的多幅巨照,不以“我本来不要,老公非要买”的撒娇为情人节造势,附上钻戒和LV手袋的特写。不说自己有多成功,怕碰中不得志者的痛处。不夸儿女孙儿女,怕膝下尤虚者增添伤感。都是普通人,无富豪土豪,无人有秘书、专车、保镖,上坛是为了一起快乐,
聊什么呢?聊目前趣事。结伴去怡和温泉。联袂游梅家大院。家乡的一群去郊外喝牛骨汤,尝黄鳝饭。聊美食。教做家乡美食“咸虾猪手”。腌制腊肉,公开独得之秘:“用山西汾酒。选晚秋干燥天气,获赠冬天悬于暖气炉旁。关键是用足量砂糖,使之爽脆”。聊游子梦里的家乡。国内的同学跑到现居华盛顿的同学的儿时住处,拍下贴出,那是老旧的骑楼。聊花,种兰专家谈吊兰、虎皮兰、跳舞兰、石斛兰、万代兰,莳花高手贴出家里的朱顶红、三角梅、紫罗兰、杜鹃和昙花。一时间,人人嗅到风信子的芬芳。聊爱好。太多空闲的退休生活因它而光彩夺目。我高三的同桌泉展出他的摄影作品,人人惊呼“不得了!”原来,摄影一直既是职业所需(他诉搞新闻之苦,说连报道地震也受领导批评,理由是:地方不安全,外商谁敢来投资?)也是爱好。不久前以四百幅得意之作举办展览会。在洛杉矶的灿,为新年贴出在“老人活动中心”国画班完成的新作,又引来喝彩(这位全班公认的高才生,昔年已是墙报黑板报的当然美编。他毕业以后,同学们找遍海内外,音讯渺然,今年才通过乡亲联系上了。以五十年前的聪明和定力,国家如提供正常的教育环境,他在某个领域取得瞩目的成就,可能性甚大。他在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进热带作物学院,毕业后从事研究。近三十年前出国,专业知识勉强用得上,在一家科技公司当工人。两个儿子都是硅谷的工程师)。
在群聊中,我贴了一首自由诗,歌颂群聊发起人许权头上的“毛”,大意是:
1968年初春,我和你躺在第三宿舍前的草地上,懒洋洋地看紫荆树梢头的夜空。你告诉我,你回到家,妈妈偷偷检查我的内裤。我知道,她不担忧你一次遗精,使她失掉多少孙儿女。而是怕它沾上和红袖章一般猩红的处女的血。那一回,你仰向星星的头上,头发丰富得一如天安门广场,高高举起的年轻手臂。好毛!都乌黑,不羁,带着油腻,以及愤世的头皮屑。回来,你的毛被岁月一根根地拔掉了。这是有理由的,谁叫你在和我同班那年,官拜“劳动委员”以后,尚不知疲倦,退休以后,积宦至纽约台中校友会副会长呢?你为墓志铭赚上足够的资本,于是,赔上按根计算的毛(比如,拟一个计划丢五根,组织一次球赛赔十根)。于是,我把全部热情,贯注于你幸存的毛。是内华达一望无际的沙漠,骄傲地生长的仙人掌啊,是光洁无比的黄土高坡,温柔地偃伏的仙草啊,纽约漫天大雪,掩埋不了,它们从绒线帽旁边探出狡猾的梢。在台城,和老同学聚会之际,它们不屑地傲视邻座的光头。“文革”年代最亲密的战友:我的愿望十分简单——下次在纽约唐人街茶楼把盏,我要拔你的毛一根,珍藏于火柴盒,标签为:“时光拆迁潮中的伟大钉子户”。
高中三年间和我最要好的旺,在群聊放上一幅一排假牙的照片,要我写它。我写了《你的牙齿》,大意是:
我确切知道,你的青春期,牙齿生长于极困窘的牙床。在冲蒌的老屋,我见过你瞎眼的父亲(他在灶下摸索着生火),一脸愁容的母亲,嫁给香港打工仔的姐姐,一身泥巴的弟弟,一个无时不为明天的充饥物和你兄弟的学费、膳费焦虑,然而充满温情的家。那一回,你和俊俏的老婆,刚刚出生的儿子,造访语文老师的家,与我不期而遇。我就此以为,你雄赳赳的牙齿,只品味甜蜜。人生如豆沙汤圆,囫囵滑下喉咙。然而,漫长的坎坷开始了,动过开颅手术,后来又摔断腿的苦命妻子,年幼的孩子,饭碗。你眉头也不皱一下,把所有荆棘,全部苦楚,带着泪,带着血,带着妻子的呻吟,带着寒风中摇晃的星星的光芒,默默地塞进嘴巴。漫长中年,以臼齿磨碎痛楚,以犬齿撕扯贫穷。吞下去,吞下去,喂养一条好汉的全部营养竟来自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然后,牙周病如期而至,抵御灾难的堤坝,理所当然地功成身退。“假牙是真的假牙”——你强调。这不很好吗?假牙也能品尝生活的真滋味,且把假牙作为对吃了大半辈子粉笔灰的旺,骑自行车在村道飞驰的旺,对有亭亭玉立的孙女的旺,致敬和补偿。前年参加过旺的儿子婚礼的同学们,以目击的至为动人的场景作证:旺的太太依然好好地活着,有点结巴地迎接客人,这就是真正好男人,成就的巅峰!
群聊中,老头子和老太太们回顾半个世纪的经历,共同的至大遗憾是:晚年结账,成绩单和出发时的期许对照,相差太远。套用革命导师列宁的名言,曰:“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然而,也有例外,我写了《有感于雷杰当年的外号》:
高中二那年,我成了火热心肠的雷杰的第一个病人,他以从深山采集的草药,为我治举重闪了的腰。可见,他是有当医生的天赋的。同时,神谕一般,他获得“阉鸡杰”的美号(谁起的?谁该受封为高三1班的临时上帝!)上学那些年,阉鸡的豪杰背着绰号,在凤凰花开的校园里,谦卑地潜伏,然后,他考进大学的兽医专业,成为货真价实的阉鸡师傅,连带地,对付猪和牛的疾病。功德无量的雷杰,没有他,市场没有肉卖。我歌颂鸡的计划生育专业工作者,他以小小钢索利落地套出,一颗颗精致如鸽子蛋的卵子,鸡叫也不必叫,从此变性。三十年,制造多少鸡的太监?胜任愉快地预防小母鸡们受性骚扰。一个早期的外号,成就一生的志业,除了他,还有谁?可能是高三1班唯一的奇迹——兽医雷杰。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千古不朽的《锦瑟》诗,这个结尾成为所有以“怀旧”为主题的事件的例行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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