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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采莲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6714
武向春

  一

  立春虽已有些时日,但依然是料峭春寒,风是冷峻的。惊蜇过后,忽然间,春风的脚步变得细密柔软起来了。穿街走巷时,路过筷子巷,忍不住向里张望,森森细细的穿堂风不绝如缕,撩人情思。雨后的墙角,有一丛金黄色的小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春光饱满,令人沉醉。

  忽然又想起了蒋经国爱过的章亚若,她头一回出嫁就在筷子巷。巷道狭长,洋车开不进去,于是她走下来,她穿着婚纱,花童在身后托着长长的裙裾。黯淡的巷道里,她的出现,仿佛是伦勃朗的别出心裁的油画,无论走到哪,都有一束追光将她照亮。那年她才15岁,刚从南昌葆灵女子中学毕业,她那么娇嫩,那么美,在那出嫁的那一瞬间,她仿佛是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女人,年轻追上了苍老的时光。

  在那些苍老的时光中,她会想起读书的时候,从学校出来,沿着街道走回家。有时,她会绕道走到东湖,树上种子崩裂,湖里有半池的荷花,湖上有人划船,百花洲像岛屿一般,在绿荫中若隐若现,不用走过去看,她也知道攀爬的牵牛花将木篱织成了一堵绵密的花墙。岸边的柞树、鸡爪槭还有柳树挨挨挤挤拼凑成一个小园子。湖上有人在唱古老的汉乐府歌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词曲简单,蕴含着古老的情调。

  她和唐英刚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搭:她是新式的女子,他却是老派的男人。她爱的是鸳鸯蝴蝶派的风格,譬如花开,也能将其张致成一件极风雅的事,比如周瘦鹃在《茉莉开时香满枝》写自家如何处理茉莉花:“把茉莉蒸熟,取其液,可以代替蔷薇露;也可作面脂,泽发润肌,香留不去。吾家常取茉莉去蒂,浸横泾白酒中,和以细砂白糖,一个月后取饮,清芬沁脾。”他却将日子还原成日子,平淡、琐屑、无趣。她要的是田园诗般的浪漫,在盛开的椴树下,沐浴着微微的灯光,手牵手地在湖畔漫步,他却讷讷无言。

  他们婚姻所有的内容本质都是指向无意识——生命的无意识、情爱的无意识、面对命运和存在的无意识。她早已厌倦这种混沌状态的婚姻。她要的是哪怕是充满了烟火气息,也要工整精细,就像南昌街头巷尾卖的白糖糕,材料同样糯米粉和绵白糖,考究的人家会掺入冻米粉,洒上一层黄澄澄的桂花,做出来的白糖糕暄腾芬芳。

  他们的婚姻终究走不长远,即便他们共同孕育了两个儿子,也只能在彼此的梦境里虚幻地徘徊。唐英刚了断这桩婚姻的方式却有了些鸳鸯蝴蝶派的风格:吞金自尽。

  那时她尚年少,以为死不过是在雨天里睡着了那么简单。此后,她还与郭礼伯有过情感纠葛。

  多年以后,当她回望往事时,所有关系早已破裂,过往的情事里有情爱、市井、爱和误会、冷漠和算计、疯狂和报复。那么多热烈的、滚烫的心事,终究凝成一片寒冷。她会喟叹:命运从不屈从个人意志,无数小细节在扭转人生,一见一念,在时间里汇成河流。在河流中,过往的情事被秘密地掩藏,层层叠叠的心事却永远无从安放。

  直到她在赣南公署求职时遇见蒋经国。他留了一个时髦的背头,露出额头,脸上的笑容却是乡土式的,仿若一位老农,他穿着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敦厚的样子呼之欲出。

  日子久了,她与他有了“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的情投意合。她仿若浩劫余生,飘洋过海,终见陆地,却不知道她爱他,不仅仅是南昌章家的女儿爱上了奉化蒋家的儿子那么单纯。她与他的悬殊,从一开始就彰显无疑。章家是寻常读书人家,数代与政治无涉,而蒋家却主宰过全中国的命运,在国际上一度叱咤风云。蒋家好比是奥林匹斯山上居住的永生的神灵,而章家不过是山下的凡夫肉身。他不是那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无从将她从死亡的宿命中拯救。

  她对他的爱,不过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就像有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直到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然过去,天色已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不再有意义。

  尘埃之下,才有爱情,尘埃之上,万物无言。

  二

  被外界称为蒋经国“文胆”的曹聚仁描绘蒋经国时曾说:“经国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他是热情的,却也是冷酷的;他是刚毅有决断的,却也是犹豫不决的;他是开朗的黎明气息,却也是忧郁的黄昏情调;他是一个悲剧性格的人。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也是他父亲的叛徒。”他还甚至以批评的口吻谈及蒋氏父子:“他们都有点刚愎自用,都有点耐不住刺激,都有点好大喜功,都会用权谋诡计,使人疑惧生畏。”

  经过二十多年历史的淘洗,对蒋经国的评判远没有盖棺论定,在许多人眼里,蒋经国是集中国宫廷、俄罗斯共产主义、美国民主价值、台湾本土经验四种文化于一身的谜样人物,正如金字塔旁的人面狮身像,永远是一个难解之谜。

  而章亚若却不是八面玲珑的女子,她不懂得近乎玄机的政治以及官僚主义的精粹,也不懂得将生存智慧与情爱交织在一起,有如开花与春风相契。

  蒋经国与章亚若的情事,其实缘于一场意外,就好比是海鸟和鱼相爱,彼此间不乏吸引,却注定没有前途。她仓皇的爱情、仓皇的死亡,成为乱世生存法则中一个苍凉的注脚。

  第一次遇见,是蒋经国到南昌任职江西省保安处少将副处长。他们在国共合作的抗日救亡文艺宣传会演中匆匆一瞥。章亚若唱了一出京剧《投军别窑》。在戏里,悲恸的王宝钏离别夫君薛平贵,在如水一般流淌的西皮散板中,宝钏唱道:“马走如飞不见影,撇下宝钏苦伶仃,悲悲切切进窑门,但愿薛郎早归程。”她珠泪滚滚的样子给蒋经国留下了深刻印象。

  蒋经国从年少时负笈苏联,其间中苏交恶,他因此滞留了十二年。待回国时,斯拉夫民族的审美趣味及性格已深深熔铸在他的天性中。在他眼里,最能激起东方想象的莫过于京剧,他爱京剧的遒劲苍凉,亦爱京剧的凄婉柔媚。当一段散板敲响的刹那,已为某些已遗忘的往事提供了一个线索。

  再次遇见,是在赣南。章亚若的京剧演唱功力已臻专业水准,有时候还在赣州城里票戏。某个周六夜里,蒋经国听完她唱戏,亲自到后台对她表示赞赏。章亚若告诉她的闺蜜桂辉,说她因此一夜未眠。

  曹聚仁也曾与蒋经国一道看过章亚若唱的京剧《彩楼配》,戏里依然说的是王宝钏的故事。不过这出戏讲的是王宝钏与薛平贵情事的缘起:她是丞相的女儿,正是思春的年纪,遇见落魄的薛平贵,芳心暗许,她嘱他来彩楼相会,她要将选亲的绣球抛赠给他。隔了几年的光阴,当蒋经国听到这出折子戏,仿若是小说手法中的插叙一般,新奇却又恍然大悟。

  若干年以后,尽管曹聚仁倾向认为,章亚若出现在蒋经国的视野中缘于赣南公署部属们的恶意。蒋经国好比是希腊神话中的勇士阿喀琉斯,铜筋铁骨,刀剑不入,然而他唯一且致命的弱点就是他的脚跟,从脚跟刺入去,可以置他于死地。那些部属们就是抓住蒋经国的弱点,让他从云端坠到人间。曹聚仁将那些女子概称为“盘丝洞的妖精”或是“捆仙绳”,然而曹聚仁还是公允评价章亚若:“扮相不错,那双眼睛也一顾倾城。”

  只是那年的章亚若27岁,何曾有那么复杂。旧式读书人家出身的她,偏爱的是“半池红菡萏,一架白荼蘼”的江南情调,就像她在南昌住过的佑营街,陈旧、杂乱无章,却别有情调:春天时桃花旁逸斜出,夏日里浓荫匝地,秋天梧桐树叶子飘了一地,冬天天气是阴沉湿冷的。近年关了,从家里走出来,街边有各色的摊贩:炭火煨的瓦罐汤,雪白的拌米粉,加入鲜红的剁辣椒、切得细细的生姜丝、葱段,看上去桃红柳绿。进城的小贩挑着担子,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卖麦芽糖、冻米糖以及沾了一层芝麻的糖饼,嗜甜的小孩子蜂拥尾随。

  倘若不是1939年的南昌沦陷,她如何也不会离开自己的故乡,仿若是一出倾城之恋,故事肇始于南昌。

  南昌又被称为灌婴城,得名于颍阴侯灌婴,灌婴原是睢阳贩卖丝缯的商人,他与樊哙、郦商、夏侯婴追随沛公刘邦南征北战,创建汉朝。他开创了南昌的城建史,取“昌大南疆,南方昌盛”之意,将这城市冠名为“南昌”,然而战功赫赫的一代豪杰终是以“行贿”入狱黯然收场。三国时,孙权建立东吴郡,东吴水师称雄一时,也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终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民国初期,蒋介石曾一度将南昌作为军事首都,然而一次军事并不成熟的南昌“八一起义”,亦成了撼动国民党统治地位的星星之火,此后渐成燎原之势。

  南昌,是辉煌的城市,亦是悲情的城市,仿似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取决于审视的角度。当命运之手随意抛掷这枚硬币之时,恰巧反面朝上,这个爱情故事注定将以悲情告终。

  当章亚若逃亡至陌生的城市——赣州,冥冥中早已注定,她会遇见蒋经国。他是如此吸引她:虽然他贵为“太子”,是赣南公署的行政长官,然而他却是那么地平易近人,她和他在一起亲切自在。

  有一回,他和一大群幼稚园的孩子拔河,故意让孩子们拖倒在地上,引来哄堂大笑。还有一回,蒋经国回重庆向蒋介石汇报施政情况时,闲来在街头四处乱逛,看见一个卖油条的老太婆,他叫她拿一条来吃了,他身边没有零钱,拿五块钱的票子给她找。那老妪找不出钱来,他呆了一呆,就说:“你们也很苦,这五块钱就给你了吧!”哪知那老太婆勃然大怒,道:“你这坏蛋,我不要你这假票子,你拿两毛钱来!”这时,边上来了一些人,替她看看这票子,对她说:“这票子是真的,他给了你,你还以为假,你真有点儿不讲理!”那老太婆才念佛道谢。他在重庆的旧货市场淘来一面欧式镜子,那是他送给她唯一的礼物,他说要让它照出她的美丽容颜。

  他那么朴素,朴素得就像她的丈夫。他又那般贴己,因为他,她仿若回到了故乡——虽然有着无数小小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然而却笃定妥帖。所以她在他面前骄纵任性,仿若《子夜歌》中的那个女子:“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一个在沉湎在爱中的女子,清晨自睡梦中兀自醒来,睡眼朦胧,肌肤敞露,那种动人的情形,是菩提树下,风霜摇琴,而她是一朵盛开不败的花。

  三

  蒋经国初到苏联,正值内战初停社会经济凋敝之际,他在西伯利亚冰天雪地中度过十二年的饥寒岁月,宛如梦幻一般。苏联首府莫斯科更是有如梦境一般的城市,伏尔加河缓缓流经城市,城外是大片的松林及沼泽地,这里有整整四个月的白天,暮影一生,转瞬已天明,也会有整整四个月的黑夜,东方既白,一会儿便入夜了。极端的气象,使得这座城市有如海水一般平静,又如海水一般狂暴。

  白雪纷飞的季节,这座城市既浪漫又肃穆,街上走过的富家女子,蹬着长筒靴,穿着超短裙,外面套一件银狐或是蓝狐的大衣,美丽至极。然而他却生活在另一个极端:有一回,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睡在一个小火车站的烧水房里,有四个小伙伴围绕着他,大家都想医治他,但是谁也没有办法,他们五人,都是靠卖气力过活,那几天天气特别冷,火车站上的货物不能搬运,所以一个钱都赚不到,他们只好齐声唱他喜欢的歌给他听:

  “我死了,我死了!

  总会有一个人把我埋葬起来,

  可是谁也不会晓得我的坟墓在哪里,

  到了明年的春天,

  只有黄莺会飞到我的坟上来,

  唱美丽的歌给我听,

  但是唱完了,他又要飞走的!……”

  那天夜里,风声在门外尖利地打着呼哨,地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正发出咯咯的裂声。他看着地上的忽明忽灭的油灯,想起自己的命运,透彻的昏暗,像是片藏着神明的云,时间变得纯粹而空灵,不再流逝,悬停在空中,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失败是必然宿命,然而,正是与宿命的对抗,幸存下来的欲望被激发。痊愈后的蒋经国有如释迦悟道。

  此后滞留在苏联的岁月,他依然嚼着冷而硬的黑面包,和着冰冷的自来水,在滴水成冰的水门汀上,裹着单薄的毛毯度日,抬头仰望着黯淡寒月,无时无刻不思念回不去的故国,烈性的伏特加酒,伴着他度过漫长的冬天。而那时,正是蒋介石在国内勋业盛隆之际。

  在乌拉尔重型机械厂多年,唯一对蒋经国友善的就是蒋方良,她是孤女,跟随姐姐来到厂里工作。她沉静寡言,然而却感同身受地体谅他的处境。有时蒋经国会因为无法回国而情绪低落,她百般劝慰,给他最温存的念想。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在工厂高大的院墙内,他们嬉闹,她抓一把雪,揉成雪团掷向他,他缩着脖颈跳开;夏天的时候,她和他一起去海滨度假,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手牵着手,浪花一层层地涌上来,像花开铺满了沙滩,他们的眼角眉梢满是新婚后的甜蜜。

  婚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孝文。他们的日子依然清苦然而却甜蜜,有人却要将这一点点甜蜜都褫夺:蒋经国被剥夺党权及生活工具,全家三口只依赖蒋方良微薄的工资生活。蒋经国一度情绪低落,许多人因此远离他,然而她却毫无怨尤。与日后巨大的变化相比,这段时光,依然是蒋方良一生中最幸福的辰光。

  1937年3月25日,蒋经国携家带口,终于踏上了归国的征程。父子相见后,蒋经国带着妻儿到宁波溪口和母亲毛福梅团聚。毛太夫人对于儿子带来的这个洋媳妇,万分新奇却毫不介怀,她说蒋方良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在毛太夫人的主持下,蒋经国和蒋方良在丰镐房补办了中国式婚礼:拜堂成亲。丰镐房古意盎然,厢房里有各式木雕,其中八仙过海的木雕格外别致,骑鹤横笛斜吹的韩湘子,手执花篮长裙飘飞的何仙姑,来不及端详,村人催促着新娘烧几道菜,他们用预先准备的青松毛烧火,火点不着,厨房里浓烟不散,蒋方良尴尬不已,村人们则拍手大笑,兴尽而归。

  婚后,蒋方良住在武岭文昌阁,毗邻剡溪,溪水清澈,风过花瓣飘零如雪,晚风清凉,清晨醒来,房顶青瓦上笼着薄薄的一层霜,仿若《桃花源记》中景致。蒋方良很不习惯中国的饮食,她在俄国的时候,一片黑麦面包,夹块奶酪或红烧一份马铃薯,已经丰盛至极,她不知道中国菜居然有那么多花式。她亦不习惯亚热带的气候,燠热难耐,然而她却变得越来越中国化了,她开始学着用带宁波腔调的国语表达自己意思,甚至学会了烧宁波菜,譬如工艺复杂的腐皮包黄鱼、苔菜小方烤之类的,偶尔她还会自己骑着单车出去买菜,完全不像“中国第一家庭”的豪门贵妇。

  初到中国的那一年,对蒋方良来说,是既惆怅又欢喜的一年。惆怅的是远离故国,她忽然置身于一个声名显赫、礼数繁多的大家庭,她必须要低调隐忍,用中国传统妇女的美德来重塑自己。欢喜的是蒋经国依然在她身边,未曾走远。

  过往的回忆,随着蒋经国来到赣南工作,成了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都无法复原,哪怕最狂乱最坚韧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激情。

  四

  当章亚若心怀忐忑把她与蒋经国的情事告诉了闺蜜俞洁云,多年以后,俞女士回忆那个夜晚,说:“那一天亚若向我叙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后说,洁云姐,我好害怕啊!我对亚若说,一出悲剧开始了,但你(亚若)必须演到底,顺着自己心的指向,勇敢地往前走,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是女神就要做一个自由的女神…… ”

  那句话是如此地切合章亚若的心意。是的,她不要做罗密欧和朱丽叶、阿芒和玛格丽特,他们的爱荏弱而易凋。她要做罗切斯特的简·爱,或许她不够完美,然而她不要在岁月里长长地叹息,风华成一指流沙,苍老是一段年华,她要的是与他站在上帝的脚下,平等地相爱。

  情到深处,章亚若在日记上郑重地写下两句诗:“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蒋经国回应这段情时则说“她是我生命的维生素!”

  蒋经国喜欢在公务之余与同仁好友把盏相聚,全桌人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宾客们醉倒桌下,但蒋经国似乎千杯不醉,大伙儿也不扫他的兴,陪他一醉方休。然而,自从有了章亚若,那种情形不再发生。每当章亚若温言软语,劝蒋经国少饮酒时,蒋经国总是服帖地放下酒杯。

  蒋经国虽然个性温和,但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初到赣南,蒋经国穿着草鞋,遍访赣南11个县。蒋经国说:“在赣南,我一共步行了2850里路,经过了974座桥,其中有714座是要修理的,有84条路是不能走人的。”而蒋经国主导的“赣南新政”迄今仍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整肃社会风气,修明吏治、发展经济、兴办教育。1940年11月,蒋经国提出了要在3年内实现“五有”目标:“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书读。”有采访记者评判此时的蒋经国,虽主政时间不久,然而“已经隐然有要人之姿,不是池中物。”而与之共事的曹聚仁则冷静地剖析他:他既年轻、热情,勇敢地对着现实,气吞河岳,又那么坦白无城府,人人感到其可亲近。可他又那么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他冷冷地看着你,透过了肺腑,洞烛你的用意,他决不会轻易入你局中。有时候,你觉得他不过二十多岁,有时候,你又觉得他已入暮秋了,要了解他或许比读一部书还难些。

  只是章亚若如何能够看明白这些?她不知道,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在光明和黑暗交织的复杂政治格局中,蒋经国——曾经质朴的农家少年早已有着两种不同灵魂:勇毅和脆弱,炽热和敏感,沉默和爆发,克制和缠绵,时刻共存在他矛盾的天性中,直到最后一息,仍彼此纠缠欲说还休。

  然而章亚若却对他一见倾心,在她眼中,他融合了人间的烟火与沧桑,内心又自有一番万邦来仪的壮阔,他又思虑周延而富有气象,却又神奇地不落于恢宏。他对她亦是一见倾心,很多时候人们对倾心,其实是没有任何选择。在情冶人员黄中美眼里,章亚若不过是个二流货色:愚蠢、轻佻、势利、庸俗,头脑空虚,黄中美断定她有企图。

  事态的走向似乎一步步印证了黄中美的判断。

  赣南公署机要秘书漆高儒回忆:章亚若家住在赣州城江东庙附近的一幢旧式宅院里,几乎每隔一两天,蒋经国都会在夜幕降临后造访章家,漆高儒曾应蒋经国之邀,在章亚若的闺阁内共同用过餐。蒋经国随意地坐在章亚若的床上,男女之间微妙的情事一鉴无余,漆高儒隐忍未语,事隔多年,蒋经国去世,漆高儒回忆往事,曾叹道:当年小蒋在世时讳莫若深,若想公开谈论,除非是活得不耐烦,想唱《绿岛小夜曲》了。

  而赣南公署的职员桂辉则说,章亚若曾一度以家庭教师的名义出入蒋府。当时的蒋介石和宋美龄住在重庆,有时蒋方良离开赣州赴重庆探望公婆,在这个时候,章亚若便奉召到花园塘的专员官邸帮忙照顾蒋经国的两个孩子,并在那里留宿。

  章亚若还告诉妹妹章亚梅,蒋经国对她有过承诺,将选择适当时机,偕同章亚若去溪口探望生母毛福梅,让毛太夫人认同他们两人的关系,给章亚若一个正式的名分。然而,天不遂人愿,毛太夫人在溪口遭日本飞机轰炸遇难。毛福梅的猝逝,彻底断绝了章亚若寻求公开她与蒋经国之间恋情的希望,章亚若为此忧愁无比。

  然而无论有无婚约,蒋经国在亲朋好友面前从不避讳他与章亚若的特殊关系。从溪口奔丧回来,蒋经国送了一床毛太夫人手绣的被面给章亚若,沉寂的底色,绣着浓墨重彩的鸳鸯。他们的恋情,已是专员公署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章亚若怀孕了。为避人耳目,蒋经国将她送到桂林待产。在桂林,章亚若早产诞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蒋经国按照蒋氏宗谱,为兄弟俩取名:孝严、孝慈。除了不能给她名分,蒋经国对章亚若关怀备至。每隔两三个星期要赶到桂林去探望章亚若,为防行迹泄露,蒋经国抵达桂林后,通常并不直接奔赴章亚若的住地,而总是将所乘汽车停在住宅百余米之外,再步行前往。

  爱情达到了百分之百,也终于沦于控制之中,很多无足轻重的东西就会变得举足轻重,它的自由感终将毁灭。章亚若不再满足做蒋经国的“外室”,她“想为儿子的未来,找一个名分”,无形中给蒋经国造成“很不适当的压力”。这种情形,当然为蒋家所不容。

  然而章亚若并没有错,也许在她身上闪耀着机会主义的光芒。然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爱情,都是为了抓住,总以为抓住便是抵达,仿佛是神赐的宿命。殊不知这种“抓住”不过是执念而已,一念成执,执念就是一场盛大的颓靡。放下执念,一切随缘,反倒有如落红春泥,天宽地广。譬如《金瓶梅》里的孟玉楼,她没有潘金莲和春梅那般尖刻,她温柔和气,三十岁的时候,她温温柔柔地再嫁西门庆,西门庆死后又温温柔柔地三嫁李衙内。她三嫁李衙内时已三十七岁,依然还是当初再嫁西门庆时模样:“行走时暗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没有一丁点损伤,遍观《金瓶梅》,孟玉楼的结局最好。只是那般智慧的修行,西庆门的众多姬妾中,不过孟玉楼而已。

  五

  于章亚若来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每次他风尘仆仆来到桂林探望她,乍见欢喜,却转眼分离。别后时光,她仿佛元稹《会真记》里的莺莺:“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只是这种情怀又有谁能体谅?在无数孤单的夜里,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为什么黑夜总是如此充满诱惑,明知道没有明天还是要陷入,明知道一切终将走向毁灭还心存侥存。那与生俱来的情感,那么纯粹又那么孤注一掷,常常被现实击退,但又总是卷土重来。她渴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般简单,岁月静好,日子千篇一律,内心却又四季轮回般丰饶。

  然而人生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离别,就像雷蒙德·卡佛说的那样:“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过是一股无法抵御的洪流。”那股政治的洪流终将他们冲散,流水、孤岛,犹似人生。蒋经国无从忘怀离别那一天:

  1942年8月15日,蒋经国接到来自桂林的急电,得知章亚若意外暴死,蒋经国久久一言不发,双手背后,蹀躞于室中,痛苦万状。差不多一两个月,蒋经国总是戴着一副墨镜,以掩盖泪痕。他不知道为她哭了多少次,深夜似大海,深重悲哀和邈远孤独无边无际,他如寒塘鹤影般凄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懂他。

  关于章亚若的死因,至今依然是个谜。坊间有多种揣测,而蒋经国却有意要往事尘封,史家倾向几种推测:“情治人员”护主心切自作主张暗杀了章亚若;蒋介石派人秘密处置了章亚若。但无论何种推测,黄中美曾说过的“经国的前途比一条女人的性命来得重要”是这起暗杀事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如此而已。结为夫妻,血脉相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然而从最细微的精神爱恋,却可以在漫长的一生中持续的情况来看,人生一世,亦非徒然。

  多少年来,他常常会想起她,她的影子挥之不去。他深深感到内疚。

  到台湾以后,蒋经国依然爱喝酒,他的一群朋友经常带着妻子到长安东路蒋家聚会,不时也到阳明山一处招待所畅饮,大家不醉不归。偶尔,宾客可能穿错了外套和鞋子回家,但太太当然不可能搞错,不过蒋经国可能是在这些场合,传出与部属妻子发生恋情的传闻,在50、60年代显然有好几个红粉知已。然而在公开场合,除了蒋方良,他从没有与其他女人一起出现。

  他也曾狂恋京剧名伶顾正秋,她唱腔华美,扮相俏丽,唱的每一句词都惊艳绝伦,他成了她的超级戏迷,固定在永安戏院某排某座听她唱戏,戏唱罢宴请剧组成员,以便一亲芳泽。

  当她唱起《玉堂春》时,他会想起章亚若,她在他心头蛰居已久。她也曾唱过《玉堂春》,在那出戏里,她饰演悲情的苏三,官宦子弟王金龙爱上了身份低微的苏三,王金龙潦倒,苏三身陷囹圄,历经千辛万苦,他们终于团圆。

  玉堂春又名辛夷花,早春来时满树开遍花朵,艳丽芬芳。苏三就好比是辛夷花。辛夷花的花语代表着心意。而她曾经那样吻合他的心意,丝丝入扣,庄严人世有着那样一片私情美意。

  美好的事物总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与神更加接近。倘或她还在人世,他多么想对她说:“对不起,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过得更好。”

  六

  有台湾时政评论人认为:回顾蒋经国这一生,“他几乎是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在准备,成为一位领导人。”

  而对蒋方良来说,从与蒋经国相识起,她的命运就与他紧密相联,她的一生随蒋经国动荡曲折,她的形象随蒋经国在不断改变重塑,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在学习做他的妻子。

  即便是蒋经国在台湾政治地位一路走高,她依然低调俭省,深居简出。有一天,蒋经国告诉她,不希望有人说他的夫人“也打麻将”,她因此戒掉了这唯一的爱好。从此后“优雅地消磨时间,庄重地看待万物”。

  他俩的婚姻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在这期间,蒋经国每经历一段恋情都是她身上淌血的伤口,她听得到心碎的声音。失宠和嫉妒曾经使天神堕落,她一度患上了躁郁症,周围的世界对她来说,处处是无形的铜墙铁壁,只有当她剥下自己的衣服,在房间里制造一片狼藉,才感觉到在这个世界里纵意驰骋,行走无疆。

  然而人的心只能容下一定程度的绝望,就好比是海绵已经吸够了水,即使大海从它上面流过,也不能再给它增添一滴水了。痛在她心里渐次平和,夜在森林里不着一语,仿佛将这辈子的柔软都用尽了。

  她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全家的照片,那时四个孩子尚且年幼,蒋经国趴在地上,孩子们骑在他身上玩叠罗汉的游戏,她喊蒋经国“阿五”,她把她当成他第五个孩子。那些温暖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家里总是宾客盈门,蒋经国会表演一些有趣的节目,譬如拿出一排三张椅子,躺上去,头在第一张椅子,脚搁在第二张椅子,身体搁在中间的第三张椅子,然后蒋方良把中间的椅子抽走,他能悬空支撑好一会。如果来了外国访客,蒋经国会换上中国式长衫,蒋经国随口说一些笑话,引得客人开怀大笑。他还会谈一些私密的话题,比如自己的糗事以及儿子们穿着牛仔装满屋子乱跑嬉闹的故事。他还喜欢看电视,和许多普通男人一样,喜欢性感的玛丽莲·梦露,偶尔晚饭后,他们一家人挤进吉普车去电影院看美国电影,他们跟大家一样排队买票,然后在拥挤甚至有时散发臭味的电影院里找位子坐下。那种快乐无可比拟,是“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洒脱与超然。

  1998年初,“阿五”蒋经国在大量吐血后永远地离开她,此前,女儿孝章早已远嫁美国,此后,三个儿子相继离去,只剩下她孤单单地留在异乡台湾。她益发沉默寡言,如日薄西山的残阳般,在七海官邸静静地等待日落。

  时间无法治愈她的悲伤,时间是悲伤的同谋,时间也无法填充她的孤独,时间是孤独的俘虏,潦草,阴郁,透着一种无比虚弱的落寞感。往事的细密针脚,深然天成的爱意,令她在一切不复存在后仍孜孜不忘:

  阿五去世后,蒋方良几度夜晚到太平间探视,他的遗体从冰柜拉出来后,她抚摸他的脸,他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唇,那样轻又那般仔细,仿佛阿五只是睡着了一小会,他的身体泛着冰柜里凛烈的寒意,仿若冰块一般,可是蒋方良却恍然未觉。

  在阿五入土为安后,她常常到阿五的房间里摸摸丈夫曾经用过的东西,并要求随从带她去大溪——蒋经国的常眠之地去谒灵。她坐在轮椅上,以无限怜惜的双手,轻轻抚摸他的墓碑,徘徊良久。临行之时,她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地起身,颤巍巍地向阿五遗像行鞠躬礼。

  她渐渐地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然而阿五依然会不时入梦来。有时半夜醒来,她会告诉护士:“先生等一下要带我吃饭,我要去梳头准备。”

  她爱他,无论他去了哪里,他都静静地居住在她心里。一个人死了,可以活在爱他的人心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2004年12月15日,蒋方良终于走完她传奇而艰苦的一生,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向来寡言少语的蒋方良问医师:“我死了以后,可不可以和我先生葬在一起?”或许,她等这一天等了16年。时间酝酿出入骨的相思,一切都不曾老去。在死亡温暖的怀抱中,悲伤不再像乌云一样笼罩,让人无可脱身。世上的鲜花相继盛开,万物各有其时,壮丽而不朽的事物会接踵而来,阿五在那里等待良久,而她,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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