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说,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只有两间破旧的矮屋。原是一栋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年代久了,无力维修,不断垮塌,最后只剩下两间了。
起先,一家人或许还能勉强住下,奶奶住一间,父母带着我住一间,煮饭、炒菜在哪里就不清楚了。可随着我的年岁增长,加之妹妹又出生了,住房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怎么办呢?父母的劳作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哪有能力盖房子?这事让奶奶娘家的侄子们着了急,他们既出钱又出力,帮助把两间破屋推倒了,利用老屋的旧材料,又买了一些新材料,就在原来的基脚上盖了厅堂和左边的三间房子,右边留着以后再说。房子虽然简陋狭窄,但一家人终于有了安身之所。那时我年幼无知,没有留下什么记忆。
时间推移到60年代中期,家里的小孩增加到四个,住房又紧张起来了。于是父母考虑要把厅堂右边三间房建起来。农家建房不是有了钱后指手划脚,全靠自己劳作。请人做好了砖坯和瓦坯,又利用农闲时间砍了几万斤茅柴晒干,然后装窑、烧窑,烧出了漂亮的青砖青瓦。又在大山上买了杉树,砍了晒干,一根根背回来准备做建房的木料。经过几年的准备,父母终于请了泥水匠,自己做木工,利用秋收后的农闲时间正式动工建房。
其时我已十一二岁,正读小学高年级,每天早晚和假日时间为建房出力。父亲派给我两项任务,第一项任务是早上踩泥浆。每天天一亮,我就在大堆的红土中加上水,然后用双脚使劲踩,并不时用铁锹翻动。水少了,红泥还是红泥,浆没有出来,没黏性;水多了,变成了稀泥巴,无法使用。标准的泥浆应该是又稠又黏,粘在脚上不下来。我拼尽全身的力气,使劲把脚踩下去,又使劲提起来。如此反反复复,筋疲力尽,还生怕师傅说不合格。看看时间不早了,泥工师傅说可以了,我就赶紧洗脚吃饭,背了书包去上学。
第二项任务是下午放学回来浸砖头。父亲给我准备了两个旧的大酒盆,放了大约三分之二的水,让我把干燥的青砖放进去,浸透了水搬出来再放新的进去。据说用浸透水的砖头砌的墙才会牢固。窑里新烧的砖棱角分明,表面粗糙,我吃力地将砖头放进去又搬出来,盆里的水很快就吸干了,赶紧添水。十个手指头都磨破了,血渗了出来,用破布缠一下,忍着痛再干。假日里一天到晚浸砖头,痛得呲牙咧嘴,师傅们都夸我能吃苦,想到以后可以住新房子,觉得吃点苦也应该。
在这栋一边新一边旧的房子里住到20岁,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外出求学,以后回县工作就住单位的房子,从单间到几间,娶妻生子,随遇而安。
时间进入90年代,县城兴起了建房热潮,许多人都想方设法在县城买一块地皮建一栋房子。于是县城边郊,雨后春笋般涌现出一栋栋新民房,其中就有我亲戚的,我单位同事的。其时我家收入低,老家还要关照,根本无积蓄,因此只把建房看作有钱人的事,虽然不时为亲朋好友的乔迁之喜捧场,自己连羡慕都不敢。
可我的亲朋好友却不时游说,认为我也应该在县城建房,一是县城的地皮有限,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不抓住机遇,以后想买都买不到;二是单位的房子条件差,而且不可能一直住着,将来退休总得有个归宿。他们愿意借钱还愿意出力。拳拳之心,让人感动。于是向他们借了钱,买了一块小小的地皮,请了几位泥工师傅,加上亲朋好友做小工,把房子的基脚打好了。
没有能力接着把房子建起来,我得把借款逐步还清。结果四五年过去了,比我家打基脚晚几年的都把房子建好了,都搬进去住了,我那块屋基上的杂草长得有人头高了,我还没有准备材料。有时去看看,新房的主人们问我何时跟他们做邻居,我只能摇摇头,表示遥遥无期。
不过事情开了头总得做下去,于是在还清了亲戚朋友的借款后,继续节衣缩食,今年买砖,明年买瓦,后年买木料,最后是钢筋,水泥,直到90年代后期,才好不容易把房子建起来。过去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在县城建房的人,如今居然也有了自己的三层小楼,尽管简陋,我已知足。于是在那一年腊月的一个黄道吉日,也来了一次乔迁之喜,请单位的小伙子们把坛坛罐罐搬了过去,只想从此安居乐业。
谁知好景不长,进入新世纪,在新房里享受不过三年多,传来了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县政府要在这里开发一条新街道,九十多栋民房必须全部拆除!我家的房子也在其中!没有召集会议,没有征求意见,只有一纸通知,一个月内自行拆除,否则开推土机来摧毁!按房产局登记的面积,每平方米补偿两百余元,自己去银行取存折。我的三层小楼补偿不到五万元,地皮按原面积在指定的地点重新划给。补偿款远远低于造价,可以申诉吗?谁会理你?大家都作出了牺牲,凭什么你不能?
容不得生气,容不得犹豫,赶紧搬家,周围都拆房,你还能安睡?往哪里搬呢?单位见我走投无路,腾出了几间房子,于是,前面给我搬家的那群小伙子给我找来一辆车,又帮我把坛坛罐罐搬回单位。
建房的师傅好请,拆房的师傅难找,很累又没几个钱。几位曾经在我单位做过工的师傅同情我的遭遇,愿意替我拆房。八磅锤沉重地敲在屋面上,就像敲在脑袋上,有一种眩晕的感觉。环视四周,一场拆房大赛隆重举行,大都是才建三四年五六年的新房,房龄最长的也就十年左右。当初唯恐房屋不牢,钢筋要好,水泥要足,如今只恨当初没有建成豆腐渣工程。九十多栋房屋同时开拆,犹如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场面蔚为壮观。铁锤敲击水泥板的声音,墙体倒塌的声音,装运废料的汽车马达声,人们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的耳朵整天嗡嗡响。工地上扬起的尘灰遮天蔽日,让人睁不开眼睛。
时值初夏,我和妻子汗流浃背,灰头土脸,蹲在屋前的路上,手拿旧菜刀,削去拆下来的砖头上的水泥沙浆。乡下人看准了这个机会,原来五六毛钱一块的砖头,如今只要二三毛。不完整的不要,水泥沙浆没削干净的不要。大家都想自己的砖头尽快卖掉,不然连堆放的地方都没有,能收回几个钱算几个,或许能卖到拆房师傅的工钱。
突然,一堵拆松了的隔墙摇摇欲坠,拆墙师傅赶紧一跳,人到了对面的楼面上,“轰——”墙体倒塌,砸断了两根木头。天啦!如果他反应不快,势必砸成肉饼,我那不足五万的补偿款全给他都无济于事呀!
经过师傅们近一个星期的紧张施工,房屋拆完了,有人要的砖瓦门窗都卖了,没人要的暂时存放在附近一家单位的院子里。付完了拆房师傅们的工钱,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我和妻子又借来一辆板车,把从水泥板中敲打出来的弯弯曲曲的钢筋装上去,准备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回头望望那堆高高的建筑垃圾,泪水在心里流。
补偿款给了,当然哪家得到的都低于造价;地皮给了,当然相对偏远,许多拆迁户又在新地方轰轰烈烈地建房,我佩服他们的决心。第一次建和拆让我伤透了心,实在不想再建了,可又禁不住新房的诱惑,补偿的那点钱不建房可能不久就消费光了,补偿地皮不建房也闲置在那里,既然家家户户都吃得了这个苦,我又为何不行?于是第二次建房又摆上了议事日程。钱不够,又向亲戚借钱。地皮嫌小,要求增加一点,当然要高价缴费。于是又买石头,买砖块,买钢筋,买水泥,请了泥工师傅,打基脚,砌砖墙,浇楼面,轰轰烈烈干了起来。好在此时建房不要一天到晚守着,师傅们负责到底,我们只要每天下了班去看看就行。如果材料没了,打好电话,让人第二天送过来。
从打基脚到正式建造再装修,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新房子又建好了,面积比原来的大些,装修比过去稍好些,于是又选了一个腊月的黄道吉日,打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我的那些年轻的同事们不厌其烦,又帮助我把那些搬来搬去的家具从单位搬了过去。此时我已年过半百,只想以后不再发生变故,从此就在这屋子里过日子。
岂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座房子里刚刚住了半年,意想不到的大事又发生了——工作单位下马了!我被安排到市里工作。接到调令的那一天,我依依不舍地走出这座房子,去市里的新单位报到,留下妻子一人守护。
其时新单位的房改已经结束,大家花三四万元就买到了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住房。我去迟了,这个政策已经终止了。单位房管部门的负责人好不容易给我找了一套小房子,每月给单位交点租金,让我有了吃饭、住宿的地方。我也没有更高的要求,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住,仍在县城上班的妻子有时会来看看我。
我原工作单位的同事多数到市里工作了,他们的新单位不能给他们安排住房,于是他们一边租房住,一边就迫不及待买房子,不过两年时间,几乎全部住进了新房。他们怂恿我也在市里买房,我说县里的房子刚做好,借款还没还清,哪有钱再买房?
这样过了七八年,我快要退休了,正打算站完最后一班岗,然后告老还乡。忽一日,一家房产公司到单位来开展团购宣传,广告铺天盖地,摆满了大会堂前面的空地,吸引了许多职工围着观看。这家公司准备在距我们单位不太远的河边上新建一个住宅小区,规模不小,环境不错,四周都是树木。交通也很便利,不仅上街方便,离汽车站、火车站也不远。因是团购,均价较市价便宜。公司的宣传很有诱惑力,看那规划图,简单是童话世界。职工们不管有房没房的,排着长队预付定金,有的还把亲戚朋友邀过来了。
看到这个阵势,原来不想买房的我也动了心,想想原单位的同事早就在市里买了房,有的准备买第二套了,现在单位的同事积极性也很高,好像只有我买不起,退休了还得回县城,感觉自己特别可怜。再说,各地的房价都在不断飙升,说不定这里也会如此,在虚荣心和投机心的共同作用下,我也打肿脸装胖子,交了预金。
谁知上了贼船鼻子就被牵着走,河边上还杂草丛生,开发商就通知大家将房款交到百分之七十,我只好倾其所有。事情还没了结,只过了半年,建房的土地刚刚推平,又通知交清剩余的百分之三十,而房子还在图纸上,两年后才能交房。此时,开发商很牛,不交余款可退出,但必须从已交钱款中扣除一定比例的违约金,这数字不小,果真如此,等于白白送给开发商一笔数目不菲的“礼金”,谁也不愿意。
可我在交完百分之七十后就身无分文了,怎么办呢?借钱?不好意思,你县城有房还要在市里买,应该自己有钱,没钱摆什么阔气?看来只有去银行贷款了。于是去找市里的住房公积金管理部门申请贷款,不料人家先看看你脸上的皱纹,再打开电脑看看储存的资料,然后说,你快退休了,不能贷款了,到时会给你一次性结算全部住房公积金。这我知道,以前扣款不多,结算时肯定没几个钱,买半个卫生间都不够。再说,那还得半年时间呀!
火烧眉毛救眼前,只好去找商业银行,利率明显高于公积金贷款,本金加利息,总共几十万,退休后五年内还清。顾不了那么多了,贷了再说吧。但愿老天爷保佑,身体健康,保证活到65岁,还清全部贷款,不给家人留下债务。这样,从贷款的第一个月起,每月月初,我都会收到银行的还贷短信,在规定的还款日当天17:00前确定存款足额。我就在收到短信后立即把上月退休金的大部分存到专门用于还贷的银行卡上,剩余的只够日常开支。
烟酒不沾,新衣不添,麻将不打,钓鱼不去,朋友相邀去旅游,更是不敢出门。
终于,房子建好了,钥匙给了,房产证办了。同时,个人信息也被人出卖了,每天都有两三个电话:
我是装修公司的,你的新房应该装修吧?
我是建材公司的,你装修新房不买材料?
我是家具城的,买了新房不添家具?
起先,我都耐心解释:没钱,以后有钱了再找你们。谁知这样的电话无休无止,没完没了,仿佛全市的人都在搞装修、卖建材、卖家具。一年以后,每当看到此类电话(一般是157打头)我就立即掐掉。
最让人不安的是,女儿在沿海一座城市成家买房,我都无力支援。看看周围的人,不仅自己有房子,还买好房子给子女,至少先把首付交了,有的还外加一辆小汽车。也不知人家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钱,而我只能让他们自己去借钱、贷款,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如今,退休几年了,我仍然占着单位的公房,闲来无事,也到买房的小区去看看,绿树婆娑,花枝招展,新房排排,墙美窗亮,不少住户已乔迁新居,没住进去的也在叮叮当当装修房子。看看自己的毛坯房,不知何时才能装修,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少年时为家里建房出力,中年自己建房,而后拆房,又建房,老年再买房,一辈子都做房奴,总是囊中羞涩,两手空空,从来没有潇洒过……
泥鳅的味道
一
在我的家乡,泥鳅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佳肴。泥鳅的做法主要有三种:比较小的泥鳅放到滚油锅里炸,炸脆了再捞出来,加上盐和辣椒粉。这样的泥鳅又脆又辣,是下酒的好菜。喝一口酒,咬一截脆泥鳅,是不错的享受。大一点的泥鳅放到菜锅里煎。泥鳅捞到锅里,一加热,挣扎几下就不动了,马上放油去煎。煎得差不多了,用锅铲把泥鳅压扁,让油全部渗透进去再铲出来,然后炒辣椒或大蒜、大葱,最后把泥鳅汇进锅里,加水煮一下出锅。这时,不仅泥鳅的味道诱人,辣椒或蒜、葱也有了泥鳅的味道,其妙无穷,是下饭的好菜。较大的泥鳅在油锅里不易炸脆,在菜锅里不易压扁,就放到煮锅里煮。煮时放些本地特产酱萝卜进去,煮好了再倒入菜锅里加上油盐和辣椒,吃时泥鳅滑溜溜,泥鳅汤胜过鸡汤鸭汤,香中带辣,美味可口,据说还有滋补作用。
小时候,村里很少有人提着篮子上街买菜,农家的餐桌上,常常是自种的青菜萝卜、黄瓜豆角。天天吃蔬菜实在乏味,饭在嘴里打转难于下咽,如果有泥鳅之类的腥味上桌,必定胃口大开,饭也要多吃一碗。即使泥鳅很少,多放些辣椒也比光吃蔬菜好得多。泥鳅放个屁,辣椒也有味。光炒辣椒很难吃,死辣,难于下咽。沾了泥鳅味的辣椒却特别有味道,容易下饭。奶奶为了教育我们少吃泥鳅多吃饭,就说她小时候看见有个富人家的小女孩一餐饭吃掉了一条泥鳅,被母亲赶出家门,追得满垅跑。于是我们吃泥鳅格外珍惜。另外,泥鳅捉得多了,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卖给拿工资的人。一斤泥鳅能卖几毛钱,抵一天的工分钱。在没有赚钱门路的情况下,捉泥鳅也算一条小小的路子。
二
那时在乡下,几乎人人都喜欢捉泥鳅。
时令进入仲春,天气渐渐暖和,农田已经耕过,不久就要插秧。这时青蛙呱呱叫起来了,泥鳅也出来了。照火,即打炉灯捉泥鳅便成了乡村夜晚的一道亮丽风景。所谓炉灯,其实就是用铁丝做成网状的小炉子,用一根木棍挑着,里面放松明作燃料。照火一般是两人一组,或夫妻,或父子,或兄弟,一人打炉灯,背松明,添松明;另一个拿钳子,系扁篓。田里的水很清,炉灯一照,泥鳅一条条看得清清楚楚,动作敏捷的人用钳子轻轻一夹,泥鳅就被夹住了,随即放到扁篓里。若是笨手笨脚,泥鳅一下就能钻到泥巴里去了,连影子也见不到。小时候父亲带我出去照火,起先叫我夹,总是夹不住,父亲骂我“真没用”,就让我换了位。
田野里照火的人有时较多,彼此见了,轻声打个招呼,生怕惊动了田里的泥鳅。田野里的炉灯一盏又一盏,站在高岸上望过去,感觉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闪烁烁,好一幅美丽的乡村风俗画。夜深了,水变凉了,松明也添完了,大家便纷纷吆喝起来,该回家休息了,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走在路上,你看看我的扁篓,我看看你的扁篓,捉得多的可能有几斤,自然喜滋滋的,心里正盘算着留多少当菜吃,拿多少卖了,换回食盐、煤油等日用品。捉得少的可能只有几两,不免有点扫兴,正思考明天换个地方,或许也能捉到那么多。
此后,早稻种完种晚稻,这期间是不好捉泥鳅的,等到深秋时节,晚稻割完了,捉泥鳅的活动又开始了。
这时,地势低洼处的水田常常是泥鳅最集中的地方。要捉里面的泥鳅,可以用油茶的枯饼去毒。我至今都没有搞懂,油茶籽榨出的油是上等好油,富含人体所需的营养成分,而榨过油的枯饼却有毒,能把泥鳅、鱼虾毒死,而吃茶枯饼毒死的泥鳅、鱼虾好像对人体并无大碍,跟农药毒死的绝然不同。
用油茶枯饼毒泥鳅其实不是要把所有的泥鳅毒死,而是尽可能捉活的。于是,准备毒泥鳅的那户人家选好田后,要沿着田埂四周用铁锹堆起一堆堆泥巴,并压平,大约每隔两米堆一个,高出水面一二寸。傍晚,把碾碎、用开水浸泡后已经降温的枯饼均匀地泼到田里,只留靠近田埂的地方不泼,这实际上是将田里的泥鳅往田埂下的泥堆上赶,以便捉住它们。第二天一早,毒泥鳅的一家全体出动,先把田里的水放干,捡拾那些昨晚枯饼泼过后来不及逃跑被毒死在田里的泥鳅,然后再逐一扒开田埂下的泥堆,活泥鳅都躲藏在里面。一堆泥巴就是一个泥鳅窝,一窝泥鳅多的可能有几两。如果那丘田较宽,泥鳅多,可能收获四五斤死泥鳅,一二十斤甚至更多的活泥鳅。死的漂净烘干炸了自己吃,活的拿到集市出卖,如果能卖到十几块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要知道,那些拿工资的人一个月也不过三十几块钱。所以,当一家人扛着沉甸甸的泥鳅回家时,心里的滋味就远甚于吃泥鳅了。
捉泥鳅最苦是冬天放竹籇,时间可以从初冬延续到第二年春天。竹籇用一种用竹篾编成的圆形小籇子,大约尺把长,两三寸直径,把出口用小小的篾箍套紧,泥鳅从进口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们村里的人不会编,要到十几里路的邻乡去买,粗糙的两毛钱一只,精致的四五毛钱一只,大家往往愿意多花点钱买贵的,不仅因为好看,更因为透气性能好,泥鳅进去不会死掉,而且耐用,可以使用四五年。如果买了四五十只竹籇,还得配两个竹筐存放,再加一根竹竿形成一副担子。那时父亲怕我放多了弄丢,只买了二十几只,用一个竹筐提着。
打算放竹籇得准备饵料,这就是挖蚯蚓,蚯蚓的多少依竹籇的多少而定。把蚯蚓倒在地上,伴上谷壳,用脚踩成泥巴状,装在扁篓里,这就是饵料。
冬天天气冷,特别是冬至过后,进入一年最冷的季节,下午四五点,下籇人挑着竹籇,来到一片冬水田的最下边。踩到田里,水冰得钻心,这滋味可没有吃泥鳅好受。可顾不了这么多,赶紧用手在田里挖出一道小沟,左手抓一坨泥巴,右手抓一把饵料放在泥巴中央,顺手从担子中抓一只竹籇出来,把带饵料的泥巴敷在上面,再把竹籇放到水沟里,注意有饵料的一面在上,籇口不让泥巴堵住,最后在旁边插一根细细的竹篾作为标志,一只竹籇就算放好了。提起担子往前走三四米又放一只,又插一根标志,这丘田放完了爬上田埂到上丘去,如此下去,往往要到最上面的一丘水田才能把四五十只竹籇全部放完,甚至找第二片水田。这时候,天早已黑了,赶紧挑着空担回家。
第二天天刚亮就得去收竹籇,还从最下面的水田开始。这时气温常常在零度上下,脚踩到水田里立即就麻木了,走在水田里,感觉是两条两腿上各绑了一根木桩,一下一下,插下去,提起来。按照标志的指引,从第一只竹籇收起,抓住竹籇,在水中抖掉敷在上面的泥巴,感觉很轻,那可能一无所有,即使有泥鳅也只是一两条,常常看都不看,就把竹籇丢回竹筐里。感觉有点沉,心里喜滋滋,仔细看看,里面可能有五六条、七八条泥鳅在动。如果很沉很沉那就糟糕了,有水蛇钻进去了。有道是:蛇进竹筒寻死路,它在里面转不了身,必死无疑。看着花花绿绿的死蛇蜷缩在竹籇里特别恶心。赶紧闭上眼睛,退下籇箍,用足气力,把死蛇摔出竹籇,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等到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竹籇收完了,今天的收获心里有数了。就近找一处清水,洗去脚上的泥巴,穿上鞋子,让脚慢慢恢复知觉赶紧回家去。回到家里,端出一个水盆,坐在小凳上,把竹籇一只只取出来,打开篾箍放泥鳅,看着泥鳅一条一条掉进水里,迅速游动起来,感觉比吃泥鳅更有味道。记得村里有个小伙子,一个冬春放竹籇卖泥鳅能赚几百块钱,大家都很羡慕。
三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如今几十年过去,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又好像都在变,田似乎还是那样的田,水似乎还是那样的水,可是田里的泥鳅越来越少了。一批批农药泼洒到田里,危害水稻的虫子少了,泥鳅也少了。有水田就有泥鳅的情形成了历史,野生泥鳅也成了珍稀动物。在我们家乡,春天照火的风景早就消失了,冬天的田野也看不到用茶枯毒泥鳅的场面,更没有放竹籇的人了。谁家如果还能找出几只竹籇,那绝对是珍贵文物。看到如此情形,心里的滋味难于言说。
越是稀有越想得到,野生泥鳅少了,但人们食用野生泥鳅的欲望反而更强了。捕捉的方式也与时俱进了。在家乡的田野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人,身上背着的塑料盒里藏着电瓶,一根竹竿上绑着铜线,另一根竹竿绑着小网兜,把带电的铜线伸进水里、泥巴里,躲藏再深的泥鳅都会翻滚起来,用小网兜一捞,泥鳅就成了囊中之物。这样捉来的泥鳅在市场上卖四十块钱一斤,是猪肉价的二三倍。高额的报酬更刺激了人们捕捉的积极性,加上如此现代化的捕捉技术,不久的将来,野生泥鳅可能真要绝种了。前些天,家里买了野生泥鳅,又让我尝到了当年泥鳅的鲜美。只是想到泥鳅是用电烧来的,泥鳅的美味就淡去了许多。嘴里吃着,心里想着,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批野生泥鳅了。
野生泥鳅少了,人们就想到人工饲养泥鳅,就像人工养鱼一样。这样的泥鳅市场上很多,二十块钱一斤,是野生泥鳅的一半。这种泥鳅是用饲料喂养的,味道比野生的差多了,怎么也吃不出鲜美的味道。不过,等到野生泥鳅真的绝迹了,没有了对比,这人工饲养的泥鳅的味道或许就属于正宗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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