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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百花洲 热度: 16771
刘学刚

  三姑

  都说,一母生百般。这句俗话,用在我家再合适不过。我的大姑过于强势,三姑又过于弱势。三姑父去世了,三姑哭成了一摊稀泥,大姑说:“走了好,活着也是累赘!”

  三姑的夫家是河埠。记得那些年,我把河埠等同于小学课本上“万盛米行的河埠头”,甚至觉得,三姑是我家的新米(结婚的时候才19岁),万分不舍地送进王姓家门,换回我的二婶。似乎没有更好的命运,季节有时等不到米粒的饱满,便把它当做种子贡献了。如果你生活在那些年月,你就会听到一些这样的话:俺娘说,等俺长大了,给俺哥换个媳妇。

  生活真是一位幽默大师。三姑的婚姻,走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路线,却恰恰出现在那些大搞“破四旧、立四新”活动的日子里,结婚要革除旧风俗,不能上轿不能坐车(马车),新风俗是新娘新郎佩带大红花,步行(路远的可用自行车)。二十多年前,每逢春节,我常常步行到河埠去。一出村口,抬眼可见,密密匝匝的杨树槐树们把我的路线截断了。我要拎着一提包的点心饼干,翻过洪沟河的两岸。其间80米的荒滩和薄冰,灰黄银白相接,因为色彩舒缓而又遒劲,我便对着一棵枯黄的茅草撒尿,或者溜冰,张开双臂,在滑翔的轻盈中制造惊骇。在多次跌倒以后,我看到了远处的大桥,确切地说,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意念中的幻影。它真实得如同舞台上的布景。我的身下是冷冷的冰。爬上河的北岸,我看见一些高高低低的屋檐,上午的阳光在瓦片上如小蛇一般游动,就像课本上的几顶“旧毡帽”。我遗憾地想,如果是“风吹稻花香两岸”,多好。实际上,在交换和适合之间,不会有理想事实的绝对。我老家的东邻孙洪新,论辈分是我的大叔,他43岁的时候迎娶了一个19岁的姑娘,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她,逢人就说:“我们是爷俩来串门。”把娇妻当爱女一样疼着,搁在心尖上,他的内心多么祥和。他的妹妹——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子,是这次婚姻的重要筹码。

  一种几乎只是传宗接代的婚姻,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维吉尔的诗歌。“妮莎嫁了莫勃苏,世上有各样古怪的婚配/只要时间长了就连(扌夋)猊也会和母马成对/胆小的鹿也会跑去跟猎犬在一处喝水。”天哪,我居然说出了《达蒙的迈那鲁悲歌》中的诗句。当我说出的时候,忽然发现,我像一个溺水者,吐出了第一口脏兮兮的、泛着腥臭气息的河水。

  父亲说,隔河十里远。许多年以后,我骑着摩托车,带着表弟王龙,出村西,北向,走新修的金临路,跨过洪沟河大桥,在王龙的导引下,东去,横穿了两个村庄,画出一个长长的抛物线,最后在三姑新崭崭的瓦房面前,刹车。

  一进门,三姑就在后面不停地埋怨:你三姑这几年创穷了,你都好些年不来了。我要回去,三姑执意把我送到村头,一路上逢人就打招呼:这是俺娘家侄,在安丘教学呢!我慌不迭地向一些陌生的人微笑点头,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摩托车发动的时候,我对三姑大声说:三姑父走了,三姑你再找个人吧,别怕,有我们呢!三姑那年41岁,脸上已是沟壑纵横。车轮急速旋转着,这一次,我任凭我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如破冰的河流。

  现在的我,坐在荧白的电脑屏幕前,手握鼠标,竭力搜索三姑在东朱耿生活的条目,依然是“该页无法显示”。如同三姑对她先父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我奶奶改嫁东朱耿以后的丈夫,在三姑五岁的时候,撒手西去)。于是,我问父亲。你三姑下学以后,就是去地里拔青草,喂牲口,挣点工分。你三姑上学最多(小学毕业),回家拿不着学费就掉眼泪,我只好去四邻讨借。我问,父亲你这不是在说我吗?他说,你是随了你三姑哩。在我的意识里,三姑就是一条清澈的河流吧。河流没有固定的形态,容器的形状,就是它的形状,它流动着,缺乏的恰恰是一种现世的安稳。

  至于三姑的婚姻,二叔一直是觉得亏欠了三姑,看着三姑回家流眼泪,就低下头,也不吱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奶奶生前态度最为坚决:“早知道他是个病秧子,说凌天表也不跟他!”我至今不知道“凌天表”这三个字怎么写,如果奶奶还活着,估计她也不会写,但我明白一点它的意思:老天爷做主,她也不同意嫁我的三姑(奶奶信佛)。多年之后,我在课堂上这样讲解假设复句:要不是及时送医院的话,他早就断气了。我在自己臆造的氛围里沉醉:他断气了没有?没有!是学生的异口同声。我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这就是假设复句的一种,它是现实的反方向的虚拟。我现在发现,我是多么的浅薄和寡情。事实上,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我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死”字,只要眼睛一碰见这个字,就听见“哧”的一声,我的伤疤被生生地撕开了,即刻渗出一股一股的鲜血。一阵锥心的疼痛和持久的悲伤。

  生活没有假设。我的三姑,跟“死”打了太多的交道。我想,死神,就是一个欺压老弱病残的恶棍,命硬的体壮的,它没有办法,只好四处摇晃着,吐着刁钻的烟圈,一旦瞄上谁家有软柿子,就不由分说,一把拽下来,使劲咬一日,倒牙,接着,恶狠狠地扔进地狱的深沟。三姑的长子,还有她的丈夫,正是这样的软柿子。

  中国古代的婚姻,多是从新郎用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开始,循着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路线,滑向一个我们习惯上的认知层面——称心如意到白头。

  三姑的新婚之夜,却掀起一阵阵喘息的风暴,不是那种快乐的、复杂的喘息。即使隔着岁月浩淼的河流,我的耳朵依然能够触摸到:是三姑父内部能量枯竭的告警,是生命严重透支的虚脱。我的三姑父——很慈善的一个男人,经常面带笑容,说话慢声细语——像个女孩子。可能因为哮喘的缘故,他尽可能地节俭着语言,最大限度地发展了微笑的功能。他的母亲,一直是家庭的统治者(父亲早逝),代表着家族的公众形象。三姑遭遇着中国传统的婆媳关系,即使以后分家了,三姑和三姑父留守着老屋,她的婆婆依然经常驾幸,有时随手抓起一片泛着湿润气息的落叶,便训导三姑洒扫庭院。还好,三姑怀孕了,生下一个儿子。“孩子是大人的命”,经年之后,我对这句俗语有了深入骨髓的理解,望着我的女儿,生活是如此的踏实和醇厚,有一种晴朗的安好。

  三姑的第一个孩子叫发展,记忆中是一个很顽皮的男孩。记得有一年春节,他在大门楼的过道里偷偷地卷纸烟。他摸出藏好的纸条,围着右手的食指转一两圈,抽出食指就是烟筒了,他把下面拧紧,接着变戏法似的,一捏一捏地,往烟筒里放烟丝,就像科学家用镊子在小心翼翼地采集某种标本。他卷烟的路子和大人不一样,却也富于想象。点着了,他猛吸一口,便模仿他的父亲剧烈地咳嗽(三姑父是不抽烟的),曲背弓腰,右手扶着影壁墙,可怎么听,他的声音都是一挂脆响的鞭炮。那一年他四岁?五岁?我记不清了。他六岁的时候生命就停止了发展。是脑膜炎,一开始以为是头疼感冒,后来竟至昏迷抽筋,全家人慌了,送到医院,呼吸衰竭,已是乙脑晚期。一个把卷烟当做游戏的男孩,在和我们捉迷藏,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任我们把白天喊得漆黑,玩心正盛的他,怎么也不肯出来,自己陷溺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黄泉路上无老少。发展的夭折,对三姑是

  一个致命的打击。当她半夜里被恶梦困扰,又被三姑父的喘息声惊醒,我不敢想象,她耳边汹涌着的风暴和内心的惊悸。也许在那一刻,她推醒了自己的丈夫,在喘息的噪音里,他们开始着生命的制造,也使得三姑对明天有了新的期待。

  上帝带走了发展,又送来了团结。多年之后,皈依基督的三姑如是说。

  王龙一出生,乳名就叫了团结。二叔的儿子叫团结,和发展同岁,已经是个帅哥了。王龙过百日那天,仪式特别隆重。姑的裤子,姨的袄,妗妗的花鞋(穿到老),还有姥姥的虎头“绑”(鞋),所有的词语都是温暖的,都是长寿的同义词。二婶(王龙的大姑)和我的姑姑们手忙脚乱地,给王龙穿衣戴帽,正好凑齐了一句民谚:“姑穿上,姨提上,小孩子活到八十上。”三姑和三姑父对王龙更是百般疼爱,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是“捧在手里怕热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我知道,王龙的小学还没有毕业,光学名就改了三次:王勇、王彪、王龙。改来改去,不外乎高大威猛,百毒不侵(三姑后来知道乙脑是一种夏秋季传染病,由蚊等吸血昆虫传播病毒)。

  许是受王龙茁壮成长的引导,或者为了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三姑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和三姑父东躲西藏,又强生了一个女婴。三姑那双被青草上的露珠滋润了的嫩手,已经被玉米棉花咬得满是裂口,就是看一眼,眼睛也被扎得疼痛,红肿。我的三姑父,早些年还能下地干点轻活,譬如浇地看看机器,打麦场上坐着马扎接接麦子,后来他就忙着喘气了,待在家里,守着大瓶小瓶的药丸,他的生命就是一盘散沙,无论怎样的仙丹圣水都无法使它凝固,只能一点一点地散失,直到裸露干涸的河床。

  那段岁月,是三姑最为艰难的时候。可她居然挺过来了。现在想来,这种交换的婚姻,多像农村的一种板凳,它是马扎。左右各有两根短木条分别交叉,成对称图形,一根细钢筋横穿两个交叉点,拧好两端(不可太紧),下面四个点再用两根木条横向(和中间的钢筋平行)固定。这种马扎的线条,看似并行不悖,实则盘根错节,它们支撑着的凳面是平整的,开合自如,也极为牢固。譬如三姑捱不下去了,哭着闹着回了婆家。二婶就跟二叔吵架,这样的动作,就像木匠抓起一把锤子,往马扎钢筋的某端抡了几下,马扎又紧紧的,适合休息,或者安放。我的二婶比二叔小五岁(三姑父比三姑大十岁),个子却高出一头,他们的吵架一直是家庭频道的保留节目,寒暑易节,雷打不动。作为马扎的一根短短的木条,三姑必须服从它既定的秩序,即使1998年三姑父去世了,三姑也必须待在王家,连改嫁的可能都没有(后来,他们给三姑找了一个王家的表弟,倒插门)。在我的想象力无法抵达的地方,我的三姑支撑着一个四口的家庭,和她自身的困窘。

  生命就像一条河流。流淌是它的宿命,至于它有多长的流程,其实不可预知,甚至,随时都有断流的可能。我们常常夸夸其谈,一滴水的归宿是大海。可是,有多少水消失在水中,悄无声息;或者,倏忽间的挥发,留不下一点水渍。

  三姑父走了,他走的时候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出殡的时候,我从他的一个堂叔那里知道,那天晚上,三姑父围着宅子,艰难地转了五圈,他说他只是睡不着随便转转。第二天清晨,村里的人都醒了,三姑父却扶着天井里的一棵白杨,永远地睡着了(心脏病并发)。他特选择了端午节,是叫人们每年都记起这一天。1998年的这一天夜晚,我正在一个小县城里,搜肠刮肚,幻想用诗歌去征服爱情。三姑痛苦之时,我却高举着诗歌约会。这像我少年时在洪沟河上重重的一摔,成为我内心长久的隐痛。

  难道是三姑父生前的喘息,影响了他死后的不安。因为是土葬,入土月余,三姑父被人举报,三姑只好又将三姑父从坟墓里请出来,投进了熊熊的大火。那段日子,三姑的表情变得迟钝和茫然,生活的全部意义悬挂在了荒凉的南山之上(那里有她的长子和丈夫),最后和雨中的黄叶一起飘坠。她的恍惚,使南山成为那些夜晚的全部。按照祖上的规矩,我的三姑百年之后,南山也是她的归宿,不知三姑父喘息的风暴是不是已经平息,一家人可以安然成眠。

  对于三姑父的死,我只能像史铁生那样说:三姑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快要受不住了,就召三姑父回去。但愿,每天早晚做功课的三姑也能这样认为。

  我想,如果我去河埠,我不会再抄那条近道的。那是怎样的一条近道啊,它是一条绳子,却被河流生生地截断了。我宁愿它是一条绳子,丢弃在荒野里,腐烂,或者被杂草埋藏。

  奶奶

  奶奶是我家最后一个小脚女人。60多年前,她的一双小脚挣开家族“有夫从夫,无夫从子”的坚实的裹脚布,走上了一条改嫁的道路。那一年,父亲不满周岁。

  从西朱耿到东朱耿只有二里路,一碗热粥端过去,喝起来也还顺口。记忆中的朱耿河是一根细细的面条,填不饱两边饥肠辘辘的田野。现在的金临路,如白杨一样笔挺神气,它和朱耿河构成了一种路线上的偎依,血脉上的呼应。过了金临路,就望见刘家的祖坟。父亲说,给爷爷磕个头吧。跪在坚硬如铁的黄土上,我的双膝终于有了着落:我应该有一个爷爷。尽管从来没有人这样介绍我,这就是刘世温的孙子,但他身体的一次偶然冲动创造了我的父亲,我确实有一个爷爷。

  爷爷只活了三十出头(奶奶生前也不知道他的准确年龄),我现在都比他老了。我怀念爷爷,总是和过去的我重叠:一年之前,我的泪水被母亲坟头的火焰烧得滚烫。十多年前,奶奶紧紧抓着我的手,她在借助我的力气,和死神进行着最后的拔河。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奶奶弥留时候的情形,奶奶活了82岁,那是我看见的唯一一个老人的晚境(母亲62岁去世,她多么年轻)。

  对死亡的恐惧,使她放声大哭,她喊:“抓紧上医院啊……我受够了,给我买个药(她的意思是安乐死之类的药物)吧……”她的喊声是刹不住的车,径直撞击着我们的五脏六腑——我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买个药一喝,你一走了事,还让他弟兄俩(父亲和二叔)在村里怎么见人?”是一位郝家奶奶的声音。可怜的奶奶,她强撑着羸弱的病躯和内心的惊悸,即使离开,也让子孙们落个孝名。这时,她看见了我,确切地说,她的一只手伸向了我(骨瘦如柴,是时间带走了她的水分)。“上海(我的乳名),”她分明是在哀求,“我想见见孙媳妇,哪怕领来一个骗骗我,也行。”我抓住奶奶的手,却无法带着她,逃离死亡的悬崖;也不敢松开,生怕奶奶一下子跌入亘古的黑暗。

  事实上,1995年我已经26岁,当时是全镇小有名气的青年教师,使我在个人婚姻上苛求着高质量,就像声母“h”,只有在喧喧嚷嚷的声音中,找到唯一的开口呼韵母“ao”,才能组合出一个响亮开阔的音节:“hao”。我喜欢“hao”的声调“V”,我喜欢在学生的作业本上潇洒地打着“V”。这是成功的符号,蛰伏着神性的启示。我对婚姻理想图景的向往,使奶奶临终也没有看见家族的播种机找到一块温润的土地,

  哪怕只是一个耕耘的表象。

  我辜负奶奶的那一刻,注定我不再是一个好孙子。在度过了婚姻短暂的甜蜜之后,我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疲倦,我夜晚的激情,宣泄在表情天真的文字上。就像童年时奶奶给我的水果糖,我一口就吞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只能对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发呆;一枚坚硬的糖块,也从此成为我身体里无法消解的症结。

  可能是路在不断拓宽的缘故,我记得,路的两边一直是一些年轻的白杨,笔挺且英俊。春天的时候吐出一些鹅黄的叶子,到了冬季,就是一只从地心深处探出的手,呼唤着风,和节日般的落雪。怎么能不拓宽呢?它从奶奶的小脚下生长,手推车自行车摩托车农用车小轿车就像越来越粗壮的玉米,它们的伸展改变了一条小路的宽度。

  我必须无数次向西,清明、中秋或者春节。按照交通规则,我和奶奶的脚步是相向而行,我不能修改她的脚印。短短的二里路,是一个过程,我从棉花走向麦苗,然后再从麦苗回到棉花。我记得春天的棉花,前后间隔30cm,左右相距70cm,它们整齐的步伐迈进了秋天,枝条纷繁错落着,肆意盛开的棉花没了行距株距的约束,它们的路线四处伸展,仰着笑脸,一朵一朵,呼应着天上的白云。深秋的麦苗条播的时候,是一把一把随意撒出去的,它们一长出来就非常团结,队列整齐,在棉花的鼓舞下,走向冬天。仿佛宿命,一种棉质的温暖守护着麦苗的童年。

  似乎我一生下来,奶奶就老了。奶奶用她的衰老,阻挡着我们的衰老。她清瘦的脸庞,模糊成了一种气氛。她深具故事感的皱纹,深刻着我对往昔岁月的记忆。

  奶奶改嫁不久,大伯就得了一种“大肚子”病,死了。大伯死的时候才11岁,正是扛着红缨枪满街跑的年龄,却在一天早晨睡在院子里的杏树下,下面铺了一张废弃的苇席,上面盖的不是棉被,是一个装过玉米也装过大粪的篓子,要等西朱耿的长辈来料理后事。那是一个四月天,我父亲钻出被窝慌慌地去小解,却看到了倒扣的篓子,他好奇的手僵在半空——被大人喝住了。父亲当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成了刘家的独苗,郝家的大哥。大伯小名叫东来,他到死也没有自己的大名。有一年春节,我在西朱耿给死去的活着的长辈磕完头,翻阅家谱,居然发现没有大伯的名字(按照祖上规矩,夭折的孩子不入家谱),我心里又堵又胀,是一种大面积的难受。大伯是一株麦子,他举起的麦穗被老鸹叼走了,或者植株遭遇着当时无法治愈的病虫害,偌大的麦田,没有谁去在意一株麦子的消失。

  大伯的去世,使奶奶陷入了无边的空洞和持久的痛苦。我父亲的姑姑也质疑着奶奶的改嫁,无奈奶奶已在东朱耿结婚生子。老姑一怒之下,把我父亲拽回了西朱耿。西朱耿已经没有亲人了,父亲只好寄居在我的一个本家爷爷那里,我爷爷是独苗,最近的本家爷爷也快出五服了。父亲在西朱耿生活了半年,给人家刷碗看孩子:在锅碗瓢盆的喧闹里,父亲孤苦无依;他哄着别人的孩子,心里想着自己的母亲。春节一过,父亲就逃回了东朱耿,东朱耿有他的家,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家。这是经年之后的一种感情认同。

  失去大伯,是奶奶一生的疼痛。奶奶把大姑送人做了童养媳,然后领着大伯抱着父亲改嫁,只是为了保存刘家的香火,大伯却是一缕轻烟,无声地飘散。经历丧夫亡子之痛的奶奶,给予了我们晚辈成倍的关爱。我和妹妹,就是她头上的网包和簪子,隔一会儿就喊一声,摸一摸还在不在。那是一个大人们忙着从树上地里寻吃觅食的时代。有一次,我和妹妹在家门前的湾塘边玩耍,我们小心地往水里走,但水很快淹没了妹妹的身体,我急急地喊人,奶奶像从家里飞出来一样,跑到水里抱起了我的妹妹。从那以后,奶奶禁止我下水。夏秋季节,每次放学回来,奶奶就轻轻捉住我的一条胳膊,用她的食指小心地在上面划一道竖杠,如果竖杠是明显的白,她就认定我下水了,很生气地找父亲告状。看到父亲挥起巴掌,她却挡在了中间,我趁势缩在奶奶的身后,心里有些害怕,也觉得好玩,很像童年的一种游戏:老鹰捉小鸡。前面有奶奶罩着,我不怕父亲的凶狠。

  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信佛的,“不受磨难不成佛”,这是她挂在嘴边的经典。只要家务活一忙完,奶奶就念念有词,她念佛的时候满面红光,眼睛微合,整个人生活在内心的图景里。看着皱纹无限舒展的奶奶,我忽然觉得,早年的坎坷,在奶奶眼里已是一片平坦。

  我1987年考上师范学校,却是文革以后东朱耿村第一个通过考试走出去的学生。父亲很高兴,向村里人大谈教子经验:不受磨难不成佛,只要放假,我就使劲让学刚(他在公众场合开始称呼我大名了)干农活。每每听到父亲这样说,我就想起我的奶奶。

  是初中的第一个秋假。父亲让我用手推车往家运玉米,一个来回8里路。第一趟还可以,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到第二车的时候,两个篓子像绑在了腿上,前进几步,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整个身体好像都在蒸发。这时,我看到奶奶站在村头,她一把夺过车子,一双小脚迈起步来,就像铁镐开采荒地一样,细碎,紧簇。回到家,我洗脸喝水扇蒲扇,等奶奶卸完一车的玉米,我肩膀搭了毛巾,再次挺进田野。在父亲用剧烈的劳作教育我以后不扛死锄(农村对一辈子务农的一种说法,含贬低意)的时候,是奶奶用尽心力的疼爱缓冲了父亲近乎摧残身体的教育。

  我说,是爱,是亲人的爱催生了我学习的热情,和动力,至今不减。

  如同填写性别一样,我总是在籍贯一栏上信手写着:临浯镇东朱耿村。

  许多年以前,奶奶一个果敢的举动,决定了我的出生地。我情愿把我的籍贯和出生地混淆。我的母亲也在东朱耿出生,她像老早就等着父亲了,等着我。

  母系是一条河流,奶奶是它的上游。因为上游的流动,没有一味的固守,我的身体里才流淌着新鲜的液体,我们叫它——血脉。

  责任编辑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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