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很多东西审美疲劳,熟视无睹。有一次我出差到西北,在兰州街巷时常见到“杭州小笼包”的招牌,突然有点惊讶:原来杭州小笼包的声名居然如此响亮。
小笼包,在杭州算常见物。人们早餐也常吃小笼包。但好像,它太日常了一些—— 知名的点心店里有,小巷深处的无名小店也有;达官显要吃得,平头百姓也吃得。实在是很平常的物事,平常得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杭州的小笼,是哪里来的,据说源头是在开封。开封第一楼小笼,现在很有名。开封的小笼包,在北宋时期由著名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开创,后经历代厨师逐渐改制而来。靖康之变后,北宋皇室由汴京南迁,小笼遂由中原开封带入江南杭州。
北方多以面为饭,大馒头,大包子,大盆大碗盛之,大漠孤烟直,大江一浩荡,是以豪放粗犷为美。小笼包则是典型的江南格局,如苏州园林的精巧婉转,如越剧与吴语的浅吟低唱。你看它的吃法,就很不一般:
一只好的小笼,用筷将其从笼内搛出时,便如水滴状,内里的馅与汤汁是沉甸甸的,把面皮拉长,悠悠荡荡,却并不会破。吃小笼包,要配一碟好醋,最宜用浙江的玫瑰醋,味淡而甘,醋里切了几缕姜丝。把那水滴状的小笼,入醋蜻蜓点水那么一蘸,然后凑在嘴边,在面皮上小小地咬开个口子,吸吮里头的汤汁,那汤汁充盈,味感丰富,一时间满嘴鲜香。然后,再把小笼整个塞入口中,气势磅礴地吃肉,嚼面皮,一起下肚。
吃小笼包,讲求的是要趁热,一包汤汁要热得烫些才好。从来只有人等小笼,没有小笼等人的。小笼等人,凉了,皮子硬了,易掉底、跑汤,那都不行。须是随吃随蒸,就笼上桌,食客早在桌边按着性子等候多时。然而这时,偏又不能心急。心急,烫着嘴只是其一;迸出的肉汁飙射至身上,衣物上,浓郁香味无法去除,无论是坐车还是上班,人都知道你吃过小笼包,尤为尴尬。
好了,不能心急。仿佛是要动手写一篇文章,是要开腔唱一段曲子,音高,节奏,是最重要的。不疾不徐,拿捏有度,缓着劲道,沉着气息,提箸下手,轻提慢移,开窗吮汤,嚼面吞馅,继而下肚,整个过程轻描淡写,游刃有余,不溢不漏,不慌不忙,吃得一个优雅贤淑。
基本上,这就是吃小笼的动作规范与技术要求。
小笼,从做到吃,都要耗费许多功夫。想来,怕只有向来物阜民丰、有钱有闲的地方,才会有小笼这般精致和讲究的点心吧。
在杭州,我曾近距离地观察过点心大师王仁孝做小笼的手法。只见他左手掌托着一块面皮,把肉馅置放其上,右手三个手指捏面皮褶子。这个过程,需要左右手配合,把小笼往同一个方向转动。几秒钟,一只标准的小笼包一气呵成。
每只净重要达到28.5克,18个褶以上,上不接顶,下不露底,形似菊花,收口如鲫鱼嘴,是一个好小笼。
一只小笼包,居然连多少道褶子都有讲究。蒸熟上桌之时,小笼的皮子,若婴儿的皮肤吹弹可破,18道褶纹若隐若现。隔着那半透明的皮子,丰腴的猪肉和虾仁丁,内里的馅料及汤汁居然也是隐约可见。
小笼贵在多汁。汁如文之气息,如诗之意象,如美人之眼神。小笼之所以多汁,全因为猪肉与肉皮冻的美妙结合。肉馅的肥瘦比例,须拿捏得好,而肉皮冻更是关键要素。肉皮要熬煮三四个小时,把肉里的胶质都煮出来,上去浮油,下去肉渣,只取中间清澈澄明的一段,冷却,放进冰柜,冻上一天一夜,制成肉皮冻。制作小笼时,取出皮冻剁碎,与猪肉拌匀为馅。这样的小笼包,清爽宜口,多吃不腻。
那是一个微雨的早晨,我要从兰州坐火车西去武威。看时间尚早,就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出得门来,见牛肉面的隔壁就是一个挂着杭州小笼包招牌的早餐店。
我问老板是哪里人。老板说,浙江的。浙江哪里?嵊州。嵊州我去过,越剧的故乡。
后来才知道,杭州小笼包,所以能闻名全国,跟嵊州人有大关系。
有资料说,根据调查,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新城区,打着“杭州小笼包”招牌的小吃店多达100家,但经营者几乎都是浙江嵊州人。在北京,嵊州人开的“杭州小笼包”有3000余家。
整个嵊州,有5万人在全国各地蒸着小笼包。最初的原因,是嵊州的“嵊”字太生僻,很多人不认识,便有老板写了“杭州小笼包”的招牌。果然,这还真引来了好生意,于是其他人纷纷效仿。这倒也从一个角度说明,全国人民对于杭州小笼包的熱爱程度。
小笼包子在上海,不叫包子,叫馒头。
上海最有名的“南翔小笼馒头”,是1871年南翔镇的黄明贤创制的。南翔小笼,堪称上海美食的主要代表,开在城隍庙里的南翔馒头店,一直是上海人气最旺的餐馆之一。
这家店的传人说,现在,店里的客人最多的是港台人士,特别是居住在港台的老上海人;还有就是上海的老饕,这部分老食客几乎每个礼拜必到店里;过年的时候,豫园有灯会,看完灯或者荡完马路,全家人一起吃上一客小笼馒头,这个年也就开始得有滋有味。
南翔小笼包子,我在上海吃过。吃的时候,有三种尝试。第一个包子,轻轻地夹取,轻轻地开窗,喝汤,一定要原汁原味地品尝。第二个,取上海香醋倒一小碟,蘸取食之。上海香醋,跟浙江的玫瑰醋差不多,略有鲜甜,镇江香醋偏酸偏重,容易盖过小笼的本味。第三个,则可在醋中再添加一点辣酱,辣酱的多少,依个人口味而定;有了辣,有了醋,则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了。
南翔小笼的缘起,与清代的漕运颇有关联。古往今来,大运河沿岸茶社林立,盐商、漕帮和往来南北的客商聚集于南翔小镇,谈生意,拉关系,搞娱乐。彼时,商人虽然有几个钱,却无奈地位低下,大把大把的银子,多就花在吃和玩上,把这个视作脸面。大量“吃功夫”的菜肴和点心应运而生,其中就有小笼包。
后来,随着商业中心向上海转移,南翔镇上的“日华轩”将看家大肉包跟苏南小笼包“整合”,创出了自上海开埠以来最为知名的点心。
“日华轩”衰落后,后人带着厨师到城隍庙创立“长兴楼”,此为如今南翔馒头店的前身。
《嘉定县续志》记载:“馒头有紧酵松酵两种,紧酵以清水和面为之,皮薄馅多,南翔制者最著,他处多仿之,号为翔式。”
1920年10月12日,英国哲学家罗素,乘坐波多号轮船抵达上海,开始他的中国之行。罗素在南市穿街越巷,曾弯入豫园,对其中景观留下深刻印象。
有人向罗素建议,尝一尝南翔小笼包,罗素遂走进了九曲桥畔的南翔馒头店。面对刚端上桌、热气腾腾的南翔小笼包,罗素观察良久,才学着别的食客样子,想用竹筷夹取,但好几次都未成功。于是,罗素索性将竹筷刺入馅内,再送到嘴里。
此时,有一位老者食客过来,耐心地教罗素使用竹筷。果然,罗素悟性不浅,很快学会了使用竹筷,顺利地把小笼包完好无损地送入自己口中。
嗯,这个故事说明:三人行,必有我师也。
南翔小笼的秘密,仍然是在肉汁当中。肉汁的秘密,则在肉皮冻。肉皮冻的制法,据说还是商业秘密,文化遗产。这不是吹牛,南翔小笼的制作技艺,确实正式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南翔小笼的褶子,跟杭州小笼不一样,杭州是18个褶,南翔是16个褶。有些人漂洋过海,移居海外,深更半夜就会想念起上海的南翔小笼包子。乡愁袭来,居然失眠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惆怅的异乡的夜,再要怎样才能入眠。于是开始数小笼上的褶子:1个褶,2个褶,3个褶,4个褶,一直数到16个褶,一个包子数完还没睡着,一笼包子数完,这才不知不觉地睡了。
这一份皮薄馅大汤汁丰盈的小笼包啊,不仅抚慰着像罗素一样漂洋过海到申城的外国人的胃,也抚慰着许多背井离乡游子们的中国心。只不过,于他乡清冷的早晨醒来,会不会怅然若失:这样的清晨,我若是仍然身在上海,应该是点一份猪肉小笼、松茸小笼,还是该点那看起来十分诱人的虾仁小笼、蟹粉小笼?
醋,是一定要的。
开封有个包青天。
开封亦有灌汤包。
从杭州,到上海,再到开封,寻觅小笼的历史足迹,绝对是一场老饕舌尖上的回溯。
想当年,北宋东京老老少少痛弃故土迁居临安,怎样才能安抚一颗流离失所饱受伤痛的内心?想必,当灶上腾起白雾,一笼笼小笼包子新鲜出炉之时,那些屈辱与伤痛,才可以被暂时搁置一旁。
而今,当我们的双足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最为期待的,是一品开封灌汤包子的滋味。看看它到底与杭州的小笼包子有多大的区别,以及,忖度饮食的口味在漫长的历史时空会发生怎样的流变。
“邢家锅贴牛家馍,黄家包子你要吃着。”开封的灌汤包子,那是一定要吃的,知名的,有两家,一是“第一楼”,二是“黄家老家”。
灌汤包子,在江南并不着重指出,只说“小笼”,或“小笼包子”,必是灌汤的。在北方,包子一般是用发酵过的面制成,很难形成汤汁,唯开封这种做法,是用死面,可以留存鲜美的汤汁不被面皮吸收。鹤立鸡群,就把“灌汤”强调一下,当然无可厚非。江南的小笼包,譬如杭州的“知味观”和“新丰小吃”,南京的“尹氏鸡汁汤包”,镇江的“宴春楼蟹粉汤包”,无锡的小笼蒸包,上海的“南翔小笼馒头”,味道都极鲜美,但无论是江浙还是沪上,肉馅中均用糖提鲜,口感稍甜,本地人奉为至味,而北方人往往难以接受。
开封的灌汤包子,果然堪称鼻祖,吃法与江南小笼毫无二致,都是: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再喝汤,一口闷,满嘴香。若是一定要观察一南一北在吃法上的不同之处,则也是显而易见的—— 开封灌汤包子的店堂桌上,除了一个香醋瓶,往往还有一个大蒜罐子,里面都是一瓣一瓣的生蒜。食客在等待灌汤包子上桌的无聊间隙里,可以心无旁骛地剥蒜,一瓣一瓣又一瓣,待到灌汤包子上了,便是右手使筷,左手執蒜,一口包子一口蒜,吃得那叫一个爽快。
一笼小笼吃完,江浙一带的男人往往是抽一纸巾,轻拭嘴唇,继而心满意足地离去。而在开封,北方汉子此时往往手中执蒜,大吼一声:老板,再来一笼!
所谓饮食风情,尽在此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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