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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净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21873
韩丽晴

  一

  邻近村子不远的集市上,有位漂亮姑娘,在麻油店里打短工。尽管她长相普通,但因为青春,身上自然有着许多让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她总是梳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她个子高挑,即使穿着平底黑布鞋,走起路来依然有着风吹麦浪一样起伏的优美韵律。

  村里人都喊她长辫子。

  长辫子有一度时间,成了村里女孩子模仿的对象。老人们也夸她。村里的女儿,从小被大人教育时,会说,你看麻油店的长辫子,规规矩矩的,从不跟男人搭呱。

  到了再后来,就不这样说了,那就是当长辫子成了老姑娘时,老人们就不提这个话茬了,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这是规矩。开花结果是庄稼的命植物的命,人也得守着这样的时节时令。在开花的年龄提前结果,是错。在结果的年龄还没开花,也是错。乡下人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错。长辫子现在明显是个错了。

  麻油店门面不大,显眼处放着两个装麻油的大木桶,边上站着磅秤,是用来秤菜籽和棉籽以及芝麻的,虽然店名叫麻油店,同时还卖着棉籽油和菜籽油,只不过麻油贵,用起来细作,都是菜上桌前往菜尖上淋几滴子,人就挑贵的说了。

  乡下老太太,拎着装当地粮食酒的空酒瓶来打油,长辫子特别仔细的是,瓶塞子盖上去后,她不像通常那样用白纱布抹一圈。老太太们都对她的这种故意忘记非常满意,因为老太太们用大拇指绕着瓶口刮个来回,瓶口的油就沾到手上了,她们再顺手往头发上一抹,当发油用了,额前那些灰白的发,立马就亮了些,人也精神了。

  长辫子规规矩矩的,单着,没有男人开她玩笑。

  乡下人夸女孩子,会这样说,这姑娘素净呢。

  这是夸一个女孩子,或者夸一个女人,最好的词。

  长辫子,担得起这个词。

  二

  长辫子一直不嫁人。街坊邻居有时也热心地来说媒,说就说吧,听着就是了。反正麻油店里的生意也不热闹,一天中有大半天是空着的,来个人闲谈也好。听完了,长辫子也不点评,不论人家男方的条件好还是不好,只说,我不着急,还年轻着呢。

  就这样重复着“我还年轻着呢”,日子一下子就过得老了,集市上那些熟悉的人,也慢慢老了。

  所谓老了,不仅指时间,还指人们对某件事关注得久了后,会慢慢生出疲倦来。疲倦一来,说话就没那么细作了,有点往糙里去了。

  先是说,长辫子是姑子命,命中就注定不能结婚,结了婚要败夫家,幸好长辫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总不肯答应那些说合,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姑娘还是个善良的人。

  但这仅仅是开头,越往后,故事就越来越层次丰富了。说姑娘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喜欢她,只可惜那人家里有妻儿老小,所以仅仅就是喜欢一下而已。

  那个人住在离集市比较远的一个乡上,是个卡车司机。

  卡车司机每个月要来集市一趟,帮雇主拖货。

  有时会到麻油店里坐坐,真的就只是坐坐而已,麻油店靠着大路,依着大路的一面用的全是过去老式店铺的木板门,只要开门营业,一面墙都敞亮着。

  他们坐着时,店门前路过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两人中间隔着一层门板柜台,通常老式酱油店里都会摆着的那种柜台,上面搁把算盘。

  当长辫子和卡车司机的绯闻传得有点风声时,有人故意进去借着买麻油的口,听过他们的动静。

  卡车司机拨弄着算盘上的珠子,嗒嗒地响着。

  长辫子说,你拨算盘珠做甚呢,上面沾了油灰,你也不嫌脏。

  卡车司机说,算盘怎么会脏呢。

  长辫子说,怎么不脏呢,靠着路,容易落灰,我天天早晨来擦一遍,还是有灰,还沾着油,擦多少遍都有油灰。

  卡车司机说,你会打算盘呢,真不简单。

  长辫子说,这有什么不简单的,动动手指,哪个不会。

  卡车司机说,我就不会,小时候上学,怎么也背不会算盘口诀,老师恨不得把算盘砸我头上才解气呢。

  长辫子说,你怎么学不会口诀呢,你都那么聪明了,车开得那么好。

  卡车司机说,车开得好就叫聪明啊?

  长辮子说,那当然是聪明啊,要不聪明,满大街的人都去学开车了。

  卡车司机说,你想学开车吗?

  长辫子说,我学不会的,也不想学,那么大的家伙看看都怕。

  卡车司机说,你不要学开车,那是笨活。你打算盘好,女人有才学好。

  长辫子说,看你说的,打算盘这算什么才学啊。

  卡车司机说,我就喜欢女人会打算盘,会写字,才好看。

  正好这时站在门外的人进来了。长辫子不说话了。

  有一天卡车司机来,手上拎了块新毛巾,进来二话不说拖过算盘就擦。长辫子奇怪,说哎哎你做甚呢啊?

  汽油最能除油灰了,我特地买新毛巾沾了点车上的汽油,这一擦算盘就干净了,你不信等会儿看看。

  卡车司机把算盘翻过来掉过去,甚至每只珠子都没放过,里里外外噼里啪啦擦得木头纹路都出来了,四个角上的铜包边亮得晃眼。

  长辫子心里高兴,嘴上说,这汽油味难闻,还不如之前沾着麻油味呢,比汽油味香。

  卡车司机说,汽油挥发得快,马上就散掉了。再说,你之前这算盘上也没有麻油香,反正我闻到的不是这味。

  咦奇怪了,麻油店里还有别的味儿?长辫子是真奇怪,她奇怪时的表情很让人发笑,本来不大的眼睛顶得眉毛往上提高了半公分。

  卡车司机望着她,只是笑。长辫子不依不饶,非要他说出来不可。

  卡车司机问,你真想听?

  长辫子说当然想听啊,你说麻油店里没有麻油味儿,那不是说店里的麻油不正宗嘛。

  卡车司机急得辩解,我不是说麻油不正宗,我是说算盘上原先的味道不是麻油味。

  长辫子眼珠转了转,犹疑着问,难不成你想说是猫身上的味儿?

  卡车司机一听,愣了愣,猫味?

  是啊,难怪我也觉得这两天怪怪的,前些天隔壁卖衣服的去南通进货,把自家的猫寄在我这里一天,上蹿下跳的,还有一次跳到算盘上了,你闻到的可能就是这种味儿。

  卡车司机莫名其妙地脸有点红了,只得拿起算盘晃了晃,好像把上面的汽油味抖掉了,说你再闻闻,现在连汽油味也没有了,你放心用吧。

  三

  日子就在他们每月见一次面的时间中,慢慢流淌过去了。

  后来,他们都三十大几了,慢慢的又四十大几了。

  男人还当着他的卡车司机。女人离开了麻油店,麻油店拆了,那一片地都盖成楼房卖了。

  离开麻油店后的长辫子,一直打零工,包子店、加油站、杂货店、超市都做过。卡车司机还是和她往来,淡淡的,就是比熟人多一份牵挂,比朋友少一份熟稔的那种关系。

  她到了包子店后,扎着围裙,给人一笼屉一笼屉地端着包子,长辫子盘起来了,一股脑儿收进工帽里,穿白工作服。她以前在麻油店就喜欢白衬衫,现在穿着白工作服,白衬衫就换成小碎花,白工作服里翻出一圈碎花碎朵的小领口。清洁,俏皮。

  一天当中,包子店早晨时生意最好,她忙得手脚不停。忙过早市就稍微闲落了一点。

  他如果来,总在傍晚,店里生意少,他点两笼包子,吃一笼,再往饭盒里装一笼带走。

  她说你这个点上吃包子,算晚饭还是算晌午饭?

  他说,什么都不算,就是饿了。

  她笑笑,在他面前一如既往搁上佐料,蒜、醋和红辣椒油。

  后来,老板把包子店转让给别人,她去了加油站。买车的人多了,马路上热闹了,沿着马路建了好几家加油站。她去加油站上班后,花衬衫换成白衬衫,外面罩了蓝色工作服,衬衫的白领子隐隐在蓝工作服里露出点白边,还透着肥皂粉的清香。

  他去加油。她说,加油站搞促销呢,加满两百元送毛巾。

  他说,我家门口的加油站也搞活动。

  她说,那你还跑这么远来加,不怕费事?

  他笑笑,如她一样的表情。

  人们总是传他们的绯闻,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听到那些“传说”。后来她因为汽油味过敏,只得离开了加油站。她离开后,他自然没有再特地跑那么远的路来这里加油。

  集市上流行开超市,她换到超市去了,得靠两只手挣饭钱活下去。

  他有次去超市买东西,她没在。第二天他又找了个理由去,她还是没在。他终于没忍住,向人打听。集市上的人,原本就是他们故事的听众和传播者,对于他的主动询问,表示出积极的热心,潜意识中,或许是希望他们的故事能往前推进。超市里的同事说,你不去她家看看她吗?她姑妈去世了。

  他“嗯”了一声就走了。装了一车豆粕,趁着在油米厂卸货时,借辆自行车,往大坝方向抓紧溜了一趟。那有几排平房,他听她有一次无意中说过家住在这一带,却不知是哪间屋。

  骑着车在几排平房之间来回跑了几趟。天傍黑,有人在门口生炉子做饭,木柴的烟呛得他连咳嗽了几次。还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打量他。

  每经过一排屋,他往里打量时,屋里也有人朝他打量,他突然被人看得有點不自在,儿子都上小学了,也闯过江南江北,还在江阴码头上跟人打过架,他从没不自在过。但现在,他有点不自在了,他不知道这不自在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

  后来,他还是走了,他不打算找了。

  他不打算找是因为他突然知道了这种不自在的来源,他曾有过这种感觉,只是很陌生了,陌生得让他以为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不自在,是在他第一次相亲时,跟着媒人去他老婆的娘家时有过的一种感觉。

  这令他害怕。他什么都还没想好,他也没来得及想过什么,他只是知道自己喜欢她,他不知道他应该可以为喜欢做点什么。喜欢,又能做什么呢?自己有老婆有儿子,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总之,什么事都没想清楚就去,是给人家添乱,也是给自己找麻烦。

  再后来,他们就这样淡淡地保持着联系,无非是在她上班的地方见到了,站着说几句话。这一晃三十几年了,依然是这样。

  四

  故事讲起来,有许多的再后来,好像时间很长。其实一生很短,之所以用很多的再后来,是因为他们的故事很慢,慢到快没有发展了。

  再后来,他儿子考上大学,开学前请四乡八邻吃饭,这是当地风俗,特别尊重读书人。

  卡车司机要请宴席,那就得要请王麻子。王麻子是集市上专门做宴席的,有一个团队跟着,谁家要请客了,只要告诉王麻子请客的桌数和价格标准,后面的从买菜到烧火的洗菜的炒菜的端菜的,就全是王麻子的事了,包括桌椅板凳都是王麻子开个拖拉机运过去。主家省事得很。

  请客的头一天下午,王麻子开着拖拉机,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运到了卡车司机家,把那些干货鲜货什么的往厨房里搬。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麻子先来,架锅,点上大木柴,开始煨海参高汤。

  紧接着,帮工的人都陆续来了。长辫子也来了。超市关了门,她又没工作了,就跟在王麻子后面帮厨。王麻子收主家的钱是按桌数收,菜钱佐料钱除外,工钱是一桌五十元。像长辫子这些帮工的人,从王麻子手里是按一顿饭五十元钱结算,如果运气好,忙了中饭还接着下一家忙晚饭,那这一天的收入就有一百元了。

  旁人都知道长辫子和卡车司机的事,其实他们的所谓知道,都是听别人说的,亲眼所见的很少。即使见,也只是看到两个人遇上了,说说话。别的还能有什么呢。

  那天早晨,卡车司机和长辫子见到了,相互自然地打打招呼,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卡车司机负责在大门外接待来客,敬香烟。厨房里的事,都是他婆娘在和王麻子对接。卡车司机的女人长得清清爽爽,人也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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