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城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村名,却实在是一个村名。半个城与别处的村很有些不同的,直溜溜十条街道,南北走向,街道很是宽阔的,家家户户门前的大房也都模样相仿——青砖红瓦、松木椽、高屋脊。门前一律儿栽四株柿子树,左边两株,右边两株。到了秋天,树叶艳红柿子也艳红,照耀得整个村落都一片艳红,人们的脸庞也是一片艳红。开了后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天高云淡、燕子展翅、小鸟啁啾、麦浪滚滚、玉米摇曳、油菜飘香。这一派田园景色,使初来乍到者无不疑惑是否走进了世外桃源?走进那油漆锃亮的黑色大门,各家的景况便不尽相同了——殷实的人家几乎把院子里填满了,瓷砖贴墙,窗明几净,机器声声;另一家却是别样一番景象:高高的大房檐下拖出一小块草棚,是厨房;又拖出一小块草棚,是猪窝;又拖出一小块草棚,是鸡舍;又拖出了一小块草棚,自然是羊圈了。几间草棚台阶似的,一间比一间小,一间比一间矮。鸡鸣狗叫猪哼哼,这仅仅是表象的。往人的心里窥,半个城的村民与别处也是无异的。细心的人,在街道上走一圈,便会看出眉目来。
眼下正是夏末,天依然是酷热的。吃罢早饭,大多数的村民都无所事事,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前纳凉。家家门前都有柿子树,都有一大片可人的阴凉,都有一大片闹心的知了叫,人却是愿意扎堆儿的。村东头北侧有户人家的门前坐着的人是最多的,有的人头在阴凉下,后半个脊背分明吃着了毒太阳,还兴致勃勃。换个地盘的可能性是没有的,因为人多。走?那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赵村长家的门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老话,放在今日也是真理。能坐在赵村长家门前,手捧茶杯(妇女手里多拿的是针线活),那是啥样的感觉?赵村长家的门前也不是人人都能来坐的。瞧瞧,坐在这儿的都是哪些主儿?赵村长,赵村长的媳妇小莲;王支书,王支书的媳妇桂芳;王会计,王会计的媳妇凤子;许四良,许四良的媳妇春草。许四良虽说没个一官半职,却是城里回来的退休工人,家底不菲自不用说,在城里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半个城自然算得上面子上的人了。还有,许腊月,许腊月的媳妇秋季。许腊月也不是村干部,许腊月在城里打了几年工,还给一个洋妞儿擦过皮鞋,会把舌头拧成两截子说“GoodBye”。
坐,也是有区别的,一般的人都坐着小板凳,唯有赵村长和王支书坐的是躺椅。这两个人半坐半躺着,面前是一张深蓝色的方桌,上面摆着香烟、茶杯、暖瓶。这躺椅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坐的,它是一种权力、地位、身份的象征。半个城村的退休教师马六哥也弄了一张躺椅躺着,这一堆人看着就极不顺眼,暗地里骂马六哥是自不量力。他们——半个城村的精英们坐在一起,谈的必定是高雅的事,博大精深的事;谈的必定是乡里的事,县里的事,城里的事;谈的必定是城里人的吃,城里人的住,城里人的穿,城里人的笑话。有时,也谈一谈北京的事,江泽民又出国了,朱镕基又要改革了。有时,也谈一谈外国的事,美国的大楼被炸了,非洲又遭灾了,巴西的足球不行了。话题广泛且深远,欢声笑语,气氛融洽。不言自明,这是一个圈子,是半个城村的上流社会,一般的人是闯不进来的。有一回,鸡贩子二狗子也偷偷摸摸地来到了这个圈子,嘻着一张脸听,被王会计发现了,当即抽了一个脖儿拐,又在屁股上踢了一大脚,呵斥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村西头的柿子树下,也有一圈人的。他们都是家况不太好的,他们是极随意的,想来则来,想走则走,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有的斜靠在树干上,话题总是很具体,很现实。谁家的猪一窝子下了13个猪娃子,谁家的奶羊一顿能挤八大碗羊奶,谁家18岁的女子嫁了一个46岁的老头子。
但也有东西两堆都不去的人,一个是杜高辉,一个是马六哥。杜高辉是个初中毕业生,回村后,原本也想在广阔天地里展一展宏图的——他想当村长,可村里没有人投他的票;他想当会计,可赵村长让他的远房侄子当了会计,赵村长的远房侄子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他降低目标,想当一名民办教师,可赵村长让白小花当了民办教师,他知道赵村长经常跟白小花钻玉米地。杜高辉所有的计划一一落空后,就怨恨村长,怨恨村里所有的人,怨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是他们跟他过不去的。他想报复村长。有一天夜里,他拿了刀去赵村长家,不料赵村长早就逮着了风声,设了埋伏,他一进门,便被人套了麻袋,一通乱棍,鼻青臉肿地被扔到了大街上。这么一来,杜光辉便心灰意冷,怀才不遇的他贪上了喝酒的毛病,30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媳妇。他喝酒跟旁人是不同的,不要菜,拎一瓶啤酒,从街道的东头走到西头,再由西头走到东头,一步三摇晃,走几步喝一口,一面走一面大声地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世事瞎了,今日有酒今日醉,莫管明日是与非……”
有人问了:“杜高辉,你是不是又给瓶里装了水,装样子当酒喝?”
“水?”杜高辉不悦了,“你来闻闻?馋死你!”
那人上前做出要闻的样子,杜高辉却拉开了步子。
另一个人是马六哥。马六哥是村里的退休老师,他既不愿和村西的人为伍,也对村东自以为是的那一堆人不屑一顾,自成一体,摆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样子,独出半个城村的一道风景。马六哥是上了岁数的人,头顶秃出一大片,鬓角也斑白了,他戴一副黑圈的圆砣老花镜,躺在躺椅上,手捧一本发黄的书在看,看着看着,就不由得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那书还是高高地被举着,外人一般是看不出他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半个城村的人对马六哥是敬而远之的,或者说是赵村长的威慑力使他们不敢接近马六哥。因为在前年的秋上,村里连续八个月没有给教师发工资,马六哥找赵村长,赵村长说没钱。马六哥问:“没有钱你还买一辆车开着乱跑?”赵村长说:“那是工作需要。”马六哥还想据理力争,赵村长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双手一摊,说:“没办法。”马六哥就告,告到乡上,告到县上,告到省上,最后告到了北京。马六哥坚信一条:一个村长,没有钱给教师发工资,却有钱买小汽车坐,这是哪家的公理?最后,北京发了话,教师的工资是补发了,可赵村长还是赵村长,小汽车还坐着,连根毫毛也没折,但两个人的梁子算是结大了。有人说马六哥跑来跑去的路费住宿费比他补发的工资还要多,马六哥却反诘:你说公理值多少钱?据说,马六哥还在告赵村长。马六哥同样坚信一条:让这么腐败的人当村长,公理何在?赵村长乡里有人,县里的人也是认得的,所以他的心宽得很。他总是笑呵呵地感慨:天下没用读书人啊!两个人就在心里这么较着劲,表面上各人坐在各人门前的柿子树下,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显得风平浪静,背地里各使各的招。但有一点是极明显的,赵村长的人气很旺,马六哥是孤家寡人。
二
村里时常有陌生的人来——卖菜的,高声吆喝:茄子辣子洋柿子!卖肉的,高声吆喝:刚杀的猪,拃厚的膘!也有来走亲戚的。许四虎的二姨是常来的。50多岁的人了,爱挎一个大红色的包,半个城村的人都认得她,她必定是来说媒的。还有刘胜利的五姑父,也是常来的。一个脑子不大整齐的人,嘴唇总是蠕动着,却不见出声。谁家有了忙活,他就去搭手,一干一天,也不讨工钱,落个肚儿圆。半个城村的人认得他,也喜欢他。还有一些特殊人物,既不是卖菜卖肉的,也不是走亲戚的,分两类。一类是乡里的干部,坐着小车(也有骑摩托的),他们一来,必熟门熟路地径直进了赵村长的家,吃饭时必有喝酒猜拳的声音,尔后,便是“哗啦哗啦”的麻将声。还有一类,与半个城是非亲非故的,是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给半个城没有留下丁点痕迹。这一日,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30多岁光景,打扮像是城里人,方脸,寸头,白白净净,斯斯文文,骑一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车头上挂着一个鼓鼓的包。他是从村东进来的,在赵村长家的门前跨下自行车,笑着问:“请问——马老师家在哪儿?”
既然这人问的是马老师,而半个城村除过马六哥再没有别的马老师,坐在赵村长家门前的人都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人是谁?自然没有人吭声的,都拿目光去望赵村长。赵村长把来人端详了片刻,扬手一指,说:“你看,柿子树下躺着的那一位,就是马老师。”
陌生人道了一声谢,就推着车子朝马六哥走去。
杜光辉又拎着酒瓶子过来了,跟在陌生人的后面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世事瞎了,今日有酒今日醉,莫管明日是与非……”
在众人的注视下,陌生人走到马六哥的身边。尔后,两个人一齐进了马六哥的家门。或许是一袋烟的工夫,或许是一顿饭的工夫,那个陌生人从马六哥家里出来了,推着自行车走了。马六哥也没有远送。陌生人独自走,走到赵村长家的门前,陌生人还一脸笑意地朝坐在赵村长家门前的人点了点头。走出村口,陌生人跨上车子,远去了。
王会计的媳妇凤子突然叫了一声,说:“噢,怪不得我看着他的面熟熟的,我记起来了,他是我娘娘家的外甥,后来考上了大学,听说最近调咱乡里当乡长了。”
“你没有认错?”王会计认真地问。
“咋会认错呢?我当女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娃娃,常来我们村的。”凤子把手中的鞋底有力地挥舞着,说得板上钉钉。许四良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不同看法:“依我看,他不是乡长。为啥?你们想想,乡长能骑自行车?”许四良的媳妇春草附和着说:“可不是咋的,乡长能那么和气,还笑着朝咱们点头?”
许腊月喝一口茶,看一看赵村长,又看一看王支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看也不是乡长。他要是乡长,咱们的赵村长能不认识?对了,还有咱们的王支书,他们能不认得?”许腊月的媳妇秋季赞同道:“我看也是这样子的。大家想一想,权当他是新来的乡长,权当他不认得咱们的村长,可他来到咱半个城,能不先找村长和支书?找那个没用的马六哥有啥用?”
众人七嘴八舌,公婆自有理,最后把目光都投向了赵村长。赵村长阴沉着脸一直向着又高又远的天空。换乡长的风声他是听到了,没想到,新乡长说来就来了。他还没有去拜访,新乡长却来到了半个城,找的又是马六哥。他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从王会计的媳妇凤子的口气听,那个陌生人是新来的乡长无疑了。当大家在议论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另一个细节,乡长自行车头上的包包。那包包来时是鼓的,走时却是空的,这一点足以说明马六哥在他的心目中是有地位的。俗话说,不怕县官,就怕现管。乡长就是管村长的。赵村长的脸是越来越黑。看着赵村长这副模样,人们都在心里怨起凤子来,你个多嘴多舌的。王会计也感到了大家的不满,抽了凤子一记耳光,说:“瞎眉瞎眼的东西,不会说话就不要嘴长!”
凤子不依了,一下把手伸到王会计的脸上抠出了五道血印子。霎时,骂声四起。
三
第二天,是个晴天。吃过早饭后,赵村长和他的媳妇小莲一直没有露面。有人在赵村长的门前站一站,觉着无趣,也就走了。赵村长的门前出现了少有的冷清。
杜光辉依旧拎着酒瓶子东一趟西一趟地走着,依旧边走边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世事瞎了,今日有酒今日醉,莫管明日是与非……”马六哥依旧坐在自家门前的柿子树下,半梦半醒地看书。
村西头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新乡长来到半个城的消息,他们莫名地激动着、兴奋着、期盼着,等待着半个城发生一点叫人心里受刺激的事。在等待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说,这一回,赵村长的麻烦可大了,他吃不了要兜着走。说,半个城也该改朝换代了。许腊月和他的媳妇秋季是第一对来到马六哥身边的人。
“马老师。”马六哥是教过许腊月的,所以他就这么称呼。叫过了,又把高级的香烟递过去,马六哥拿举着的书摆一摆。许腊月就继续问:“新乡长是你亲戚?”
马六哥笑着,没吭声。
许腊月的媳妇秋季接着问:“新乡长是你的学生?”马六哥把目光挪到了书上。说话的空儿,许四良和他的媳妇春草也来到了马六哥的家门前,不咸不淡地坐着。可他们终究没有从马六哥的嘴里掏出半个字来。
以后的几天,赵村长和他的媳妇小莲始终没有露面,他们家的大门一直紧闭着,门前也是越来越冷清了。马六哥家门前热闹了。先前坐在赵村长家门前的来了,先前坐在村西头的人也来了。王支书和他的媳妇桂芳来了,王会计和他的媳妇凤子也来了。来了以后坐的坐着,站的站着,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聊着。马六哥不热不冷的样子、半躺半坐的姿势不变,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变,但他从每个人的言谈中听出了他们坐在他面前的目的:王支书的独生儿子自费大学快毕业了,想让马六哥给新乡长说个情,让娃在乡里谋个差事;王会计还想要一院新庄基;许四良想承包乡里的面粉厂;許腊月却是想当村长的……
赵村长家门前有几只麻雀在蹦来蹦去。有人从赵村长家的门前经过,朝着赵村长家紧闭的黑大门瞪一眼,又吐一口唾沫。因为有消息说,有一天晚上,赵村长和他的媳妇小莲去了马六哥的家,拿着很重的礼,有烟有酒,想让马六哥在新乡长的面前说句中听的话,保了他的村长,结果被马六哥骂了一顿,轰出家门。又有一种说法,说是很重的礼马六哥是收下了,不过,第二天,马六哥却把那礼提到了新乡长的办公室,罪名是给人民教师行贿。最新的说法是,新乡长火气冲天,一口气说了三个“撤了这个腐败分子”(有人补充说,新乡长在说这句话时,有力地在办公桌上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势大力沉,拍碎了桌面上的玻璃板,震倒了玻璃板上的茶杯),文件马上就要到了。各种说法有鼻子有眼,仿佛像谁亲历的一样。人们都在等待着,可是一直不见乡里的文件来,也没有见乡里来人。
不管怎么说,退休教师马六哥家的门前,半个城村的人们聚在了一起,不分贫富贵贱,不分职位高低,空前民主,空前团结。
熟透的柿子摘光了,枯萎的树叶落尽了,不知不觉间,已有了浓浓寒意。这一天早饭后,半个城村里的人突然发现赵村长家的大门敞开了。赵村长穿着一身簇新的西服,系着醒目的领带,脸膛也是刮得泛青,人格外的精神。赵村长的媳妇小莲把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又摆出了那张深蓝色的小方桌。小方桌上有香烟,有茶杯,有一个暖水瓶。赵村长搬出了他的躺椅,舒舒服服地躺着。半个城村的人终于看出了一点不对劲来。王支书、王会计、许四良、许腊月几个人在一块嘀咕:
“听说赵村长把新来的乡长摆平了。”
“据说赵村长县上的朋友发了话。”
村西也聚着一堆人,叽叽咕咕咬耳朵:
“姓赵的又把村长保住了?”
“哼,这几年,当官的都是一个鼻孔出气!”
杜光辉正从街道走过,拎着酒瓶,一副醉态,摇摇晃晃,跌跌绊绊,边走边喝,边走边嚷:“大官大贪,大官小贪,世事瞎了,今日有酒今日醉,莫管明日是与非……”
冬日很快就来了。第一场雪也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大地一片青白。半个城村与天地融为一体了。无所事事的半个城村的村民自然是不甘寂寞的,他们大多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分两堆站着。赵村长家门前的人是很多的,有赵村长和他的媳妇小莲,有王支书和他的媳妇桂芳,有王会计和他的媳妇凤子,有许四良和他的媳妇春草,有许腊月和他的媳妇秋季。
他们全然不知冻的样子,谈着高雅的事,谈着博大精深的事,欢声笑语,气氛融洽。村西头也站着一堆人的,他们说着粗话,开荤的玩笑,也是欢声笑语,气氛融洽。退休教师马六哥没有出现在自家门前,他好长时间没有露面了,有人说他在炕上缩着,怕冻,也有人说他又上北京告状去了,不得而知。杜光辉也是好长的时间没有在半个城露面了。没有杜光辉的半个城,少了许多取乐的料子。据去过县城的人说,仿佛在县里看见了杜光辉,蹬三轮,赤着上身,很卖力。有人说,杜光辉的一个远房亲戚把他领着到南方去了,打工,收入很可观。今年半个城的冬日与往年的冬日没有多少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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