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1924年2月—2017年1月),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以研究《红楼梦》闻名于世。
我跟刘海粟先生的交往是这样的,“四人帮”垮台以后没有多久,当时的文化部部长是黄镇,黄镇要给刘海粟先生在北京办一个画展。
那时候我在艺术研究院。我都没有想到的,突如其来,刘海粟先生跑到恭王府我的办公室找我,他一点没有大画家的架子,想到要看你就来了。那天我恰好不在办公室,我到别的地方去了,没有碰上,他就留了一个条,说要跟我见面。我看到这个条以后,就连忙去宾馆里看他。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是上海画界的朋友都跟我讲过他的事,我也看过他很多作品,我也很佩服他。我和他见面真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因为我们都喜欢艺术,也喜欢文学、诗词,大家有共同爱好,所以没有第二句话,客套都没有,一下就谈得非常兴奋。
他就跟我讲,他要在北京办画展,画展有个序言。我的朋友江辛眉跟他也非常熟,江辛眉向他推荐我来写画展的前言。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说冯先生的文章写得这么好,我的画展的序言一定要请冯先生写。所以他到北京来以后直接到恭王府找我。他提出来要我写序,我当然愿意写,也能写。
但是刘海粟的对立面还是不少的,尤其是他长期以来跟徐悲鸿关系不好。徐悲鸿虽然已经不在了,他的夫人和他的学生,都还是对刘海粟耿耿于怀。我要给他写序的消息传出去以后,收到了好几封信和电话,警告我不要给刘海粟写序。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个人说,你如果给刘海粟写一篇序,我们就写10篇文章来批判刘海粟。我也不知道美术界是这么一个状况,我当然非常不赞成,大家是搞艺术的,艺术就靠观众自己来欣赏,用这种手段怎么行呢?
但是刘海粟毕竟年龄大了,要是他知道这个情况,不是把他气坏了吗?所以后来海老有时候来看我,问我写序的情况,我当时非常为难。他要展览的画我也都看了,要写画展的序,不成问题。但是,如果是要引来这么多麻烦,这对老人不是一件小事情啊。
所以我也不敢告诉他,我说正在写。他看我有点犹豫,他说你怎么回事啊?你写文章那么爽快的。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有人这样威胁我,而且写这封信的不是一般的画家,都是知名度很高、跟我也比较熟的。海老就又来找我,他说你是不是怕那个?他说我是一辈子被别人批判,一辈子斗争过来的,越是这样,我越有信心、越有勇气,你不要害怕。
我说,我不是害怕,我要写没有问题,你开一个画展,是喜事,不要弄得人家来捣乱,我主要是这样的想法。
后来,我就避开了刘海粟先生把情况跟黄镇说了。黄镇我原来不太熟,因为刘海粟的事情见过几次面。我说这件事,我的想法是你多多协调,最好由别人来写,免得引起麻烦。我的年龄也比海老小得多,如果是年龄高一点的人来写,资望更高一些可能也会更好一些。黄镇非常能办事的,他一了解这个情况,他说我来安排,你放心好了,你不用写了。
后来,黄镇安排了原中央美院的院长出面来写。
当时反对海老的人,不少都是中央美院出来的,中央美院的院长写了文章,那些人也不好再说话了,你们自己老院长写的序言,你怎么好再说什么。再加上黄镇做了很多工作,协调下来,所以这个展览顺顺利利地开起来了。
我印象中这是“四人帮”垮台以后的第一个展览,开得非常热闹,海老也很高兴。海老也理解了当时黄镇的一些努力,没有再计较谁写了,尤其是比我资历更高的,又是美术界的领导人物来写,他觉得这个更好,对这个展览更有利,所以也就不埋怨我不给他写文章了。因为我后来也给他写过好多篇文章,他都非常高兴。
海老虚岁一百的时候,在上海举行盛大的庆祝会,那天到了500多人吧,我也去了,海老非常高兴。我到了以后,先到他住的宾馆,工作人员说一律不让见。不让见也有道理,因为马上要开庆祝会了,特别劳累,百岁了,确实不能来一个见一个,那还得了。我就把我带去的送给他的东西放在宾馆的传达室。我说,请你帮我转交给海老,不要去通报了,我就回去了。结果传达室把东西一送去,海老连忙叫人追出来找我。我那时候已经走开了,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住哪个宾馆,所以没有能见面。
第二天开幕式,海老在讲台上面讲,我要把100岁作为这一生新的开始,重新努力作画,为国家创造一些艺术财富。他的讲话很流畅,思路也很快,我觉得非常难得,这样一位百岁老人。海老讲演结束以后,很多人都跟他握手。他忽然间看到我了,连忙过来招呼,他说,昨天我追你都没有追上,我正想跟你好好高高兴兴地聊一聊。我说,你现在太辛苦了。这个百岁的庆祝,摆了很多宴席,他一个一个宴席上都要打招呼,老人家太劳累了。
当天我觉得他太劳累了,我跟他的夫人夏伊乔打了招呼,我说今天海老太劳累了,我就不去跟他说话了,让他早点休息,到今年的秋天, 9月份吧,我再到上海来,然后我们好好畅谈。夏夫人也非常明白,毕竟百岁老人不能太劳累,就同意了,我就回来了。
到这一年的8月我去绍兴,在绍兴的宾馆里看电视,突然看到海老去世的信息,我当时震惊得不得了。
以前海老在国外的时候,有过几次谣传他去世。有一次我在上海,上海文化局的领导方行请我吃饭。他很客气,在上海一个有名的饭馆,也有很好的黄酒。还有上海博物馆的王运天,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饭。吃到一半,突如其来传来说刘海粟去世了,我们大家心头都非常难受,这一顿饭吃了一半,大家就没有情绪再吃饭喝酒了,就回去了。
回去以后,我们大家都觉得不相信,不对头。因为他人在美国,我说,干脆我打电话联系联系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结果我一个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夏师母,我也不敢说别的事,我说问候你和海老,海老身体怎么样?夏师母说,挺好挺好。海老也来接电话了。我没有敢说谣传他去世的消息,我说,我打电话问候问候你。得到这个确切消息以后我马上告诉方行、王运天这些朋友。
还有一次,他在台湾,别人又谣传说他要留在台湾了,不回来了。我的一首长诗里还写到这件事。我就坚决跟朋友讲,我说不要听这些謠传,海老在德国,德国总理邀请他定居在德国,他没有接受;他住在美国,也没有想留在美国的念头。他怎么会留在台湾呢?不可能的。后来,没有多久,海老果然回来了。
有一次我应邀到香港去,海老的女儿在香港,海老那时候正住在香港。他住在九龙的海棠阁,我到了香港后,跟他通了电话,就去看望他。在海棠阁见到了他,他高兴得很,他说,难得你从北京来,我要宴请你,为你接风。他就嘱咐他女儿,订香港哪一家大酒店。他说要他指定的最隆重的方式欢迎冯先生,他邀请了很多香港的名流和书画界的名人,也邀请了几位台湾过来的名人。他亲自主持欢迎宴会,让我非常感动。那次在香港,他还约我再到海棠阁合作画画,我们合作了一幅六尺的葡萄,由他题字,还把我的名字写在前面。我说不能这样,他说由我题字,当然应该把你写在前面。我觉得海老胸怀宽阔,待人诚恳,无论是年轻、年老,只要是同胞,只要是有共同语言,就会敞开胸怀。
那次我在绍兴听到海老去世的消息以后,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因为我去绍兴是从上海经过的,在火车站等几个小时的火车,我不能进上海市内去看望他,来回时间不够。没有想到,到了绍兴,吃完晚饭,无意中看电视,一下子看到电视上播出海老去世的消息,当时心里非常非常难受。后来接到他的家属给我的通知了。追悼会那天,我从北京赶到上海参加追悼会。
参加追悼会的人多得简直没有办法,殡仪馆的大厅和外面,层层叠叠的人,根本无法进去。我在院子里被人堵住了,无法过去,后来海老的家属看到我,他们连忙出来,分开许多人把我拉到里头去。等到追悼会结束以后,他们又帮着送我出来,我才告别回来。海老去世我写了好几首悼念他的诗。海老给我画的画、写的诗我都保留着,他会忽然高兴起来就题一首诗送给我,海老还给我写过好多封信。
记得有一次他忽然问我,叫人带给你一幅画,你收到没有?我说没有收到,问他是交给谁的?他说,我哪记得住是谁啊,他说他是你的老朋友,我就把画交给他了。我说,你上当了,没有听说过这个事,也没有人交给我画。看他的人也多,他确实是从来不设防的心胸,从来不提防人家,更不去想是人家骗他。
原因是我写了一首《黄山歌》,刘海粟不是十上黄山吗?他画的黄山最多,我把古往今来画黄山的画家都一一写下来,一半写古人,一半写刘海粟画黄山。在那首诗的后面,我还开玩笑说,以前的米芾只拜石头,我说我和你不是拜石头,我们是拜黄山,所以希望你能画一幅“双痴拜山图”作为纪念。我是从诗的角度写的,并不是真要他画画。
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海老又画了一幅葡萄送给我,题了诗句,我记得是“骇倒白阳,笑倒青藤,唯有其庸,不骇不笑”。这幅画我一直留着。
有一次他说,一定要到我的瓜饭楼来看望我。那个时候我住在张自忠路五层楼上,也就是瓜饭楼。我就跟他说,你不要来,我住在五层楼上,你爬五层楼太累了。他夫人还有旁边几个人都说,你不要上去了。他说,我黄山都上去了,还上不了五层楼?一定要去。我觉得快要100岁的人怎么能让他爬五层楼,当时也没有电梯。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就约在恭王府见面,我说我那里有画室,你高兴要画画,在那里可以随便就画,我自己的画,也挂在恭王府我的办公室里,我也不用再找了,你去了就可以看到。后来他就同意了,就约好了在恭王府我的办公室见面。
……
他到我的画室以后,有说有笑高兴得很。看了我的画室里挂的画称赞说,这是真正的文人画。他说,画自己会说话,不用别人去宣传,所以你的作品挂起来,是好是坏,别人说没用,画自己会给读者讲话的,他说你的画就是真正的文人画。我不断地看到旁边的人催他,说车到了。我也不明白,我以为他女儿要接他去吃饭,因为他有个女儿在北京。我只看到海老老是摆手,我也不明白,我也没有问,也没有在意。我和海老兴致勃勃地坐在我办公室聊天,讲字画。
后来别人说,车开到我的办公室外面的那个二进院子里了。夏师母跟我说,海老还有事,咱们今天就到此结束吧。我说,好好,老先生太劳累了。我就送他出来,走出我的办公室,走到院子里,夏师母就送给我一卷纸……
夏师母给我的一卷纸,是一幅字,写的是“瓜饭楼”,海老给我写的匾。我看了当然很高兴。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露天剧场看戏。海老特别喜欢京戏,我也喜欢京戏,我们那次看的是李小春的《闹天宫》。忽然下起雨来了,周围有些人碰到下雨就走了,开始雨还不大,台上还在演。大家劝海老说,走吧,你年龄大了,不要淋雨了。海老说,只要台上还演,我就不走。我們大家就陪着他坐着。后来雨越来越大,台上没办法演了,台上告诉大家不能再演了,大家请回吧。海老这才站起来,我们到了宾馆,他外头一层衣服全湿了,赶快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给他换上衣服。他就是这样一个豪情而且又重情的人。
他诗写得很好,词也填得很好。他画上的诗词,有时候是我一个朋友江辛眉帮他题。有时候他画好了,说,你帮我题吧,他相信朋友。
有一次我去黄山,听说海老也到了黄山了,住在小白楼宾馆,我就和几个安徽的朋友到小白楼找他。他意外地看到我去了,高兴得不得了。他留我多住两天,他说,我要上山画画,咱们一起上山吧。我说,我已经来了几天了,已经定好明天的车了,另外我还要上课,还有其他工作,不能像你那样,随便可以停留。他说,太可惜了,你打个电话回去,推迟几天。我想想也不好,不好随意推迟,因为课程摆在那里了,所以我说我还是要走了。
当时黄山管理局局长给我安排的车,第二天我们准备走了,没有想到那辆车开了没有多久就坏了,开了一小段,还没出黄山。那个时候也很困难,不是随便就能换一个车的,当天就走不成了。我说那我们还是上山去看看,否则白浪费一天。
那个时候身体很好,都是用脚走的。结果走到桃源亭,刚好海老在亭子里画画,一看我去了,他就笑了,我说你走不成吧,你看,你还是回来了。我说,车坏了,也没有办法了。他说,你坐下来,我刚画好的画,你给我题。我就在桃源亭给他题了两幅画,他在旁边很高兴,连忙拍了照片,这个照片现在还保留着。这是一次难得的在黄山跟他聚会。
他第十次上黄山的时候,让我跟他一起去。但是我当时在艺术研究院,我不是想出去玩儿就可以出去玩儿的。我就电话里跟海老说,我不好以这个理由去请假,我还是祝贺你十上黄山回来,再开一次画展。后来他真的十上黄山回来以后,开了一次画展,我给他题了几首诗,在我的诗集里都有。
前前后后跟海老的交往,从1976年“四人帮”垮台开始,一直到他去世,前后快有二十年了。我到他香港住的地方也去过几次,他每次到北京总会要跟我联系,总会要跟我在一起。
海老还特别跟我说,朋友交往,要多想人家的好的地方,不要去计较别人对你不好的地方。别人一跟他提他跟徐悲鸿的关系的问题,他都教人家,这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不要去埋怨人家,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他就是一再讲,对别人要多记人家好处,不要去记人家对自己不好的地方。
我自己确实深深感觉到,我跟他一二十年的交往,从来没有听到他说一句别人的不好的话,背后批评别人的话从来没有,都是满腔热情地对待别人,也满腔热情地对待生活。
海老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创造的一生,他的艺术,会与历史同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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