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能看到他怎样老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家在学校食堂旁边,双扇门总是敞开着的,我们在土坝上排队打饭,他家里的景象就能一览无余:门槛足有两尺高,傍影壁放一张红漆斑驳的八仙桌,他扶着拐杖,坐在桌边的木凳上,不错眼珠地盯住外面。他的眼珠深陷在眉骨底下,却聚着阴气和锐利,像能看穿人的骨頭。学生们都不喜欢他,不知道他是否年轻过,年轻时是干什么活的,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是梁师傅的丈夫。梁师傅名叫梁明英,是这一带少见的高壮女人,身上什么都大,脸盘子也大,但长得并不难看。梁师傅才四十多岁。
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一些,因为我们村以前有人到这里读过书。这所学校——普光中学,别看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三面环水的半岛,却是有百年校史的县立重点中学,能考进这里的学子,被当然地视为必有出息。我们村的那个人,中学毕业后回去就当了会计。他已经当了二十年会计了。他说他在普光中学的几年,最忘不了的人不是老师,而是黄师傅。黄师傅是学校的工友,专司敲钟。普光中学呈方长形摆在大片农田之间,教学楼东边是操场,操场东边是洋槐夹道的碎石子路,碎石子路有百多米长,两边是男女生宿舍,尽头是食堂;那口大铁钟,挂在傍操场的洋槐树上。黄师傅是个没有声音的人:几乎没听见他说过话,走路也悄无声息。他只把声音留给那口钟,上课、下课、就寝、起床、集合……都听黄师傅敲钟。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近洋槐树,从宽大的袖筒里取出铁槌,深深吸一口气,就一槌击打出去。每次都这样,每次都分秒不差!相对于敲钟人而言,钟挂得高了些,黄师傅提起脚跟,头微微仰着,眼里含笑,他像是被自己敲出的声音迷住了。
我那同乡说,他中学毕业那年,黄师傅娶了梁明英。那时候黄师傅已经五十多岁,梁明英才二十出头,她愿意嫁给他,是因为她是农村姑娘,要找个“工作同志”,确保一生一世的饭碗。两人结婚不满一个星期,学校就安排梁明英进食堂做了师傅。
这么说来,我那同乡毕业不久,黄师傅就退了休(他退得很及时,要不然,学校装自动电铃后,就没有他的事了),难怪我去普光中学的时候,他老成了那副模样。我自然从没听他说过话,也从没见他迈出过门槛。他给我的全部记忆,就是坐在八仙桌旁,不错眼珠地盯住外面。
——只有高老师进去的时候,他的眼珠才会动一下。
高老师是总务室的,我们去保管室交了米,便去他那里领饭票;菜票也在他那里买。他个子不高,却有着中年人的壮实,春夏秋冬,都是满脸的胡茬子。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高老师,别的教职员工没有人进过黄师傅的家。高老师的家人在半岛之外的城里,他跟我们一样,每顿饭都去食堂买,他那口碗是白瓷的,大得像个洗脸盆。盛了满满一碗饭菜,他不回自己寝室去吃,而是进黄师傅的家。他把那个家进得自自然然,当着众人的面,右脚一跨,再左脚一跨,就进去了,然后将碗往桌上一放,坐在条凳上吃。他跟黄师傅没有过半句话的交谈,黄师傅也只是在他进屋的瞬间,才把眼珠动一下;他像受到惊吓的样子,很不高兴地睖高老师一眼,随后又恢复原状。
过后不久,我们就听到消息,说高老师跟梁明英有一腿儿。那时候还不兴说“有一腿儿”这个词,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有男女关系。学生们议论这些事,既兴致勃勃又相当抽象。但某个周末,高老师的妻子来学校闹了一场,闹得很厉害,大声武气地吵,还把高老师那个像洗脸盆的白瓷碗也摔碎了。
就在那当天,我去食堂打饭,特地注意了黄师傅的眼神,他还是那种眼神。
根据我同乡的描述,黄师傅的眼神应该是柔和的,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仿佛在提防着每一个人,但对真正伤害了自己的人,却最多只能不高兴地睖上一眼了……
我读到初二快进初三的那个春天,黄师傅死了。他死在自己家里,停放在学校礼堂。他婴儿般瘦小的身体上,没盖白布,而是盖着一块红布。昏黄的灯光下,红布的一角被风轻轻掀起,露出黄师傅穿着皂鞋的脚。同学们都很害怕,夜里把尿包憋坏,也不敢起来上厕所。我们上厕所,要从礼堂外过。
随后的整整一个月时间里,梁明英眼睛红肿,手臂上缠着黑纱。对丈夫的死,她很伤心。
从普光中学毕业这么多年,我时不时会想起黄师傅。我曾在一篇小说里写到过一个敲钟人,只写了几句,说他敲出的钟声,带着暖暖的香气,在整座半岛上弥漫;说那钟声是从土地里生长起来的,先于花朵,先于果实,带着彻底的忠诚和坚定。我写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黄师傅。其实这只不过是浪漫的抒情,普光中学早就搬进了城,半岛上的那个长方形,青蒿掩膝,破败不堪。
不久,我回了一趟母校(确切地说,是回了一趟母校的废墟),在傍操场那棵洋槐树的一根粗大的枝条上,竟发现了一个深可没指的凹痕。那是曾经挂铁钟的地方,那是黄师傅改变过的世界。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