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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却的家族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外书摘 热度: 15645
田涛

  亲情的平淡延续

  出家后的弘一法师(李叔同)没有再回过天津故里,但他与桐达李家的亲情,在兄长李文熙和原配妻子俞氏在世时,仍然在断续地延续着。

  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期间,李叔同按月向天津的家庭提供经济资助,也时有书信往来。出家以后,虽然弘一法师很少谈到他的家庭,但如果别人问起,他也不讳言。丰子恺在《法味》中说,弘一法师到他家的时候,曾经有人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覆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大师晚年在永春的时候,宁波人郁智朗有出家的愿望,曾就此与弘一有不少书信往来。当时郁的家庭反对郁出家为僧,弘一在写给郁的两封信中曾经提到:出家事,宜先向家族诸人陈明,否则将来不免纠葛,他本人出家以前,曾经先向眷属宣布。如果妻来寺寻见,“以于当面自杀而迫喝之”。这里李叔同所说的眷属,应该是指当时寄寓上海的日籍夫人。从这里可知,李叔同出家前,天津的家庭和日籍夫人都知道此事,但没能阻止他。

  桐达李家不赞成李叔同出家是很正常的,僧人属于三教九流之列,在社会上地位不高,以李家的身份,出一个和尚,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更何况李叔同在天津有妻室,有两个儿子呢!

  李叔同的妻子俞氏出身于天津的一个茶商家庭,比李叔同长两岁,属虎,李叔同属龙,李家的老保姆王妈妈说他们夫妻是“龙虎斗”的命相,一辈子合不来。李叔同出家为僧,对俞氏刺激很大。有两年时间,俞氏到一家刺绣学校学绣花解闷,后来又在家里找了几位女伴,教她们绣花,不过时间不长就散班了。有时,她也带孩子们串亲戚,常去的除了娘家外,就是李叔同的盟兄李绍莲家。李绍莲是天津有名的“大树李家”的后代,曾经在天津银行界任职,李叔同离津后,曾托付李绍莲照顾俞氏母子。两家的孩子很要好,每年暑假,俞氏都会带两个儿子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大约在20世纪20年代,弘一法师曾有信给李绍莲。

  从信的内容可知,弘一法师二次南迁以至出家后,李绍莲还“时相筹问”,弘一法师从李绍莲这里能否得到一些家族的消息?

  李叔同出家后,李文熙曾经打算让俞氏去南方劝李叔同还俗,但俞氏伤心已极,推说“您不用管了”,最终没有成行。

  李叔同未出家前,与俞氏的关系比较平淡。早年在上海时,尽管有母亲和俞氏在身边,俞氏在这一时期还为李家生育了两子,但李叔同仍有走马章台、游戏声色之举,虽然文人习气大致如此,但这里或许也有李叔同与俞氏之间感情乏淡的因素。弘一法师出家后,向外人谈到过仲兄、侄子,谈过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情况,但几乎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妻室。一方面,他可能不想让人知道俞氏的情形;另一方面,或者也有感情淡漠的原因。

  据儿子李端说,俞氏性格温和,从来没有动手打过自己。俞氏对李叔同出家的感受恐怕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尽管她对两人感情上的疏远是明白的,但作为妻子,要接受丈夫出家的现实并不容易。旧时代的婚姻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桐达李家这样的大家族中,妇道人家很难有什么地位,更何况两人只存在夫妻的名分。作为自己名分上的丈夫,她可以接受李叔同出没于花街柳巷的行为,可以接受丈夫娶一位日籍女子为外室的事实,但不能接受丈夫的出家。李端说,父亲出家,给他母亲的刺激很大,绝非虚言。

  李文葆是李叔同的长兄,但比李叔同年长近五十岁。李文葆婚后早亡,留下寡妻和一子一女,其子绳武又婚后早亡,这一支就仅剩一女,后来嫁与姚姓京官,生有一女名姚国秀,姚国秀又嫁与山东黄县丁姓,生一女名丁玉芳,与女儿、女婿、外孙等同住北京,并与李文熙一门的后人一直都有来往。李孟娟在《弘一法师的俗家》中说,大姑母的女儿,就是李文葆的外孙女姚国秀生前说她自己与母亲都信佛,曾去杭州找过三老爷(三外祖父),经过多次寻访和乞求,有一位和尚接见,说:我就是李叔同,你回去吧!

  李叔同第二次南下后,再没有回过天津。

  1943年,弘一大師弟子因弘在《恩公弘一音公驻锡永嘉纪略》一文中说过这样一件事:大约在1922年,弘一有次接到天津的家信,托言去了暹罗,原信退回,并称“吾即出家,岂复以业缘自扰也。如信中语吉,生欢喜心,不吉,生烦恼心,徒损无益”。

  1926年阴历正月初三,俞氏在天津故去,家中给弘一去信报丧。弘一当时在温州庆福寺静修,正月二十七日,弘一给师父寂山和尚的信中说:

  前数日得天津俗家兄函,谓在家之妻室已于正月初旬谢世,属弟子返津一次。但现在变乱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一时未能动身也。

  弘一当时虽然有北行天津的打算,但最终未能实现。

  1927年,俗侄李麟玉从法国回国抵沪后,顺路到杭州看望了自己的叔父。接着,李文熙的连襟、也是李叔同青年时代的友人李石曾,也到杭州寻访弘一。在这之后,弘一法师有了回天津一行的打算,并预先致信天津。

  李文熙显然是非常希望弘一回到天津的。李麟玉在杭州见到叔父的时候,曾力劝弘一还俗,弘一不为所动,这种情形当然已为文熙所知。那么,他急切盼望弘一回津,是否有以兄长身份恳劝兄弟的想法呢?李文熙在信中当然不会提一个字,他答应弘一的种种要求,只是以兄长的口吻希望他即刻动身,不必游移。李文熙用儿女辈的思念之情来打动弘一,不过他只提到侄子、侄女,没有提李准、李端兄弟,或者是借此激起弘一对亲生儿子的思念之情,同时又避免刺激弘一,不致使他另有想法?

  对于李文熙来说,三弟的出家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作为大家庭的主持人,他可能会觉得没有尽到家长的监护责任。这一年,他已经是59岁的人了,时光无多,做最后一次努力,把桐达李家重新凝聚在一起,可能是他心中真实的愿望。退一步说,即使不能使弘一还俗,兄弟再见一面,把俞氏和李准、李端之事做个交代,也算对得起三弟,尽了掌门人的责任了。

  李文熙的信煞费苦心,也很有感情,弘一不可能毫无反应。尽管在外多年,出家多年,但故乡并不会轻易从记忆中抹去。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用天津的乡音诵读经文,每逢父母的生日和忌日,他要为父母诵经回向。他把自己与羁旅无归的韩偓自况,流露的也是乡关之思。不过,弘一这一次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打算,据说是因为江浙战争导致交通中断。这显然不是理由,最可能的情况是,弘一在最后时刻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取消了这次天津之行。

  1929年秋天,李文熙在天津故去。

  1937年在青岛讲律,是弘一离家乡最近的一次,当时天津方面也有人专程到青岛请弘一赴津讲律,据说弘一已接受,但不久因战争爆发,未能成行。这个时候,原配俞氏和兄长都已经不在人世,天津的大家庭已经分家,对弘一来说,天津的家,也许已经是很久远的前尘旧事,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弘一出家后,对自己过去的生活并不忌讳,时而也会提起。1926年,弘一在上海期间到丰子恺家,丰子恺身边正好有法师早年的照片,丰把照片捧出来给弘一看,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后的照片,还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片,弘一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致勃勃,一张一张翻开来看,还为大家说明。

  出家以后的弘一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父母,每逢父母的生辰和忌辰,他都要用佛门弟子特有的方式来纪念,为父母回向增福,把自己所修得的功德转施给父母,希望他们往生西方净土极乐世界。李世珍生于阴历六月五日,亡于八月初五日;王氏生于四月二十一日,亡于二月五日。这几个日子,弘一都要写经以为纪念。

  一直到晚年,弘一始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纪念自己的生身父母。

  超度亡灵本来是僧人的日常佛事活动,弘一以这种方式纪念自己的父母也属正常。不过,在内心深处,他确实存留着对父母深深的情感,尤其是对自己的母亲,思念之情会时常涌上心头。亦幻记述了这样一件事:1930年秋在白湖时,天台宗高僧静权法师(1957年后曾任中国佛教学会副会长、上海市政协委员)来金仙寺讲经,弘一法师参加听讲。静权从经义演绎到人伦孝道,弘一当着众人竟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听众愕然,静权也目瞪口呆,不敢再讲。亦幻说:“后来我才知滚热的泪水是他追念母爱的天性流露,并不是什么人在触犯他伤心。”为弘一的表现所感动,亦幻对自己的母亲也开始关心起来。

  弘一晚年,曾对胡宅梵口述过童年的生活,胡据此写成《记弘一大师之童年》一文。在几次讲演中,弘一也曾经提到过早年的家事,尽管他已经看淡了世味,但记忆是无法抹去的。遁入空门的弘一大师,并不能割舍人间亲情。

  后人点滴

  李叔同在俗时,与原配夫人俞氏曾经生育三子。长子乳名葫芦,在大家庭中行八,未成人即夭折。李准为次子,1900年生,李端为老三,1904年生。

  李叔同在1898年或1899年南下,除了长子葫芦出生地还不能明确外,李准和李端应该都是在上海出生。1905年生母王氏在上海病故后,李叔同扶灵携眷,带着全部家什,从上海返回天津。据当时随行的李家老保姆王妈妈讲,李准因为在轮船上受了海风,得了终生不治的哮喘病。

  1905年李叔同到日本留学时,李准只有5岁,李端则尚在襁褓之中。1911年,李叔同在天津小住一年,再次南下,当时李准、李端还很年幼,对父亲的印象很可能还不是十分清晰。他们一生与父亲相聚的时间无多,对自己的父亲当然所知有限。

  在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李准、李端兄弟是在俞氏养育下长大的。李端说,他非常感念老保姆王妈妈,她在李家劳动了五十多年,到70多岁时才离开,照顾和侍候了李叔同这一支祖孙三代人。王妈妈本来是专门侍候王氏的,后来到上海,又看护了兄弟两人。北归以后,李叔同长期在外,王妈妈和俞氏及兄弟两人朝夕相处,照顾备至,为了尊重她,俞氏让兄弟两人一直称她为“妈妈”,而且不许称“王妈妈”,以区别于大家庭中其他女佣。

  李端回忆说,在他岁数稍大的时候,父亲曾经来过两封信,都是在给二伯父的信中另纸附书,没有称谓也没有签名。第一封信是在出家后不久寄来的,當时李端正在上中学。信中说他已经出家当了和尚,让一家人也吃斋念佛,并嘱咐他们兄弟两人要用功读书,长大后在教育界做事。信笺是在白纸上印着一个和尚坐在那里的图案。看到这封信,一家人都哭了。

  1930年,李准之妻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家中向弘一报告添丁的事,并恳求他为孙子起名,以增福寿。以后得到了弘一的回信,给孙子赐名“曾慈”。据李曾慈说,当时寄到的是一卷用宣纸写的小横幅,上下高约一尺,左右横约二尺,自右到左用朱笔横写了“曾慈”二字,各约二寸见方;又顺向竖写了几行墨笔小字,每字约八分见方,记得其中有“一曰心朴”,“一曰遗德”这八个字,最左边竖行署“沙门演音”,下有长方形的“弘一”朱印。这一横幅后来托裱成轴,每到李曾慈生日时,李准夫妇与李端常会讲起其中的缘由,并恭请出来让李曾慈礼拜。

  李曾慈的生日是旧历二月五日,恰是李叔同生母王氏在上海亡故的日子。“曾慈”二字有弘一纪念自己生母王氏的意义,弘一以此为嫡孙赐名,可见出家后的弘一,割舍不断的仍然是家族的亲情。

  出家后的弘一虽然与李麟玉、李麟玺有过书信来往,但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好像有些疏远,几封信之外,似乎就再没有过联系。至于对儿子的希望,除了嘱咐他们将来在教育界做事外,也没有太多的教导。

  对李准、李端来说,他们是从李叔同早年用物中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李叔同从上海带回来的四个大箱子,一直放在俞氏房间,其中一个装的都是扇子,有团扇、折扇,都有图画,还有王吟笙的书法。李端年幼的时候,拿着这些扇子随便玩,以后也就都丢失了。李端见过父亲的四枚图章:一枚水晶章刻着“草签”两字,一枚墨晶章画了“吉祥”两字的细笔画──据说这是试刀吉祥,尚未正式刻字。两枚象牙章,一枚顶端是一个小狮子狗,底面刻“铁石心肠”;另一枚为葫芦形,腰处可以拧开,下腰正面为印泥盒,上腰底面刻着“成蹊”二字,为李叔同在上海所用私章。此外所见的还有李叔同所用的信笺和信封,李叔同在信纸中央设计了两个连环的圆圈图案,信封的正当中,刻着“李庐”两字,左下角为“凭信传语”,发信的时候,就在这四字下面填上日期。还有李叔同用过的名片,为红色,名为“红丹帖”,上面有“成蹊”“广平”的署名。

  这些零碎的物品当然不足以使年幼的李准、李端对父亲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

  李准因为身体的缘故,娶妻较晚。妻名王凤英,两人生育了两女一子,长女李中慧,次生李曾慈,李中敏为最小。李曾慈对童年时代的印象是,当时他们一家五口与十叔李端、十婶郑氏,都住在桐达李家的前院。他们一家住两明一暗的北房,李端一家住同样格局的南房。前院原来的五间厢房(东房)和五间客厅(西房)存放家具和杂物,长年锁着。全院方砖漫地,西南角是一个绿釉大荷花缸,摆在一个木支架上,缸口直径约四尺,缸肚五尺,深四尺;相对的东北角是一木制狗窝,是大狼狗“加米”睡觉的地方,这条大狼狗除脊背为黑毛外,全身黄毛,很好玩,能叼着篮子跟厨房大师傅上街买菜,据说是李叔同从外面带回来的。前院、过道和大门口,就是李曾慈儿时的活动范围。

  在桐達李家的后院,住的是李麟玺与金氏夫妇,他们住在五间西上房里,南、北房各三间都空着。前院和后院之间,用一道篱笆隔开。

  大家庭分家析产后,桐达李家的故居被转卖。李准一家辗转迁徙,靠出租房产谋生。由于李准一生有病,不能工作,多年来一直生活紧迫,最困难时,一家五口只能租住三间平房居住。1945年抗战胜利后,李准曾与人入股经商,但陆续赔光。20世纪40年代后期,李准一家离开天津,迁到了北平,并与李麟玉一家分散十多年后又有了联系。

  李曾慈有几分像自己的祖父李叔同,在天津上小学和中学时,对绘画、书法、篆刻都有较大的兴趣,虽然家境窘迫,但还是得到了父母的支持,课余从一高姓老中医学书法,到一位郭姓文士家学绘画,还请师教读英文和《古文观止》《左传》等功课。

  李准的三个子女大致的情形如下:

  李中慧曾在天津的文艺界工作,1947年因病去世。

  李曾慈先到革命大学学习,抗美援朝后参加战勤工作,后仍以教书、绘画为生。

  李中敏在北平未解放前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军南下,曾工作于内蒙古。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一生是在天津度过的。早年,他在天津上了小学、中学,根据他的回忆,1919年“五四运动”时,还参加了天津学生查抄日货的行动,把商场里的日本货物弄出来烧。中学毕业后,李麟玉托人让他在制版厂做学徒,李端未去。又过了几年,南开大学图书馆需要整理严范孙早年捐赠的一百多箱图书── 严是这所私立大学最早的创办人之一,经人介绍,李端以李正夫的名字到图书馆工作过一年时间,后来又到南开中学当出纳。“七七事变”后,李端一直在家赋闲,靠过去的储蓄和原配郑氏娘家的接济生活。1945年,国民党接受天津后,李端用名李直卿,到一家被服厂工作,解放以后又做过多年的保管、会计,一直到1970年退休。

  李端原配郑氏未生育,1952年病故。继配杜氏,生女三人。

  20世纪80年代,李端次女李莉娟由广恰法师在天津大悲院弘一法师纪念堂收为徒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桐达李家的后人而言,无论是李叔同还是弘一,都是一个远去的模糊身影。直到多年以后,李叔同才在他们的记忆中重新清晰起来,似乎又回到了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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