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以来重文轻武风尚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那一代文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一直歧视、压制武人。到了南宋初年,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武将不仅敢于站出来与文臣分庭抗礼,而且常侮慢文人。武将在权力、地位和态度上的变化,引起了高宗和整个文臣集团的强烈不满与恐慌。从建炎年间直到绍兴议和,在这十多年间,朝野上下一片收夺兵权、恢复抑武传统的呼声。
假如岳飞真的能够如他自己所愿,实现“直捣黄龙府”的政治抱负,那么岳飞还会是今天活在我们大部分人心目中的那个悲情英雄吗?历史学家许倬云的推断也许会让人听来觉得刺耳,但刺耳的话往往最接近现实的可能。许倬云的推断是,如果岳飞真的做成了,也可能变成桓温和刘裕。桓温是东晋早期名将,三次北伐,力图收服中原,晚年揽权,试图废皇帝自立,未果而死;东晋晚期名将刘裕对内平战乱,对外两次北伐,最后逼迫东晋皇帝禅让,建国号宋。
没有成为现实的假设只能是一朵想象的浮云。岳飞之所以成为英雄的标杆式人物,不是因为他在现实的功业上取得了大成功,也不是他在可能性上可以取得多大成就。岳飞之所以成为岳飞,或许是因为这种导致其失败、被陷害的人格使他与那个屈辱苟存的大时代迥然有别,在其个人被杀的悲剧和屈辱和议的历史中,彰显了他作为一个悲情英雄的伟大。
绍兴十一年(1141年)冬,在临安府的国家最高监狱里,蒙冤受困于此的岳飞已经多日没有进食。而那些仰慕他的狱卒不忍见英雄落难,偶尔会开解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在一次交流中,有一个狱卒对着镣铐缠身的岳飞长叹一声,对他说:“我平生一直认为岳飞是个忠臣,所以恭谨服侍,不敢稍有怠慢。如今看来,岳飞不过是逆臣而已。”
这句话让身陷囹圄的岳飞大吃一惊,他不解地问其原因何在。
狱卒说:“君臣不可互相猜疑,否则就会容易出乱子。君主一旦怀疑臣子,就会把臣子诛杀;臣子一旦怀疑君主,就会选择背叛。如果臣子被君主怀疑,却没有背叛,最终仍难免被君主继续怀疑而诛杀;如果君主怀疑臣子,却没有诛杀他,臣子也难免继续怀疑君主对自己的信任,而最终选择背叛。如今皇上怀疑你了,所以把你送进监狱里,你怎么可能还会有出去的道理!死是肯定的了。少保你若不死,出狱后,君臣继续彼此猜疑,怎么会不反!既然最终会反,你自然就是逆臣。”
一个小小的狱卒就这样道出了岳飞命运的最后玄机,道理很简单,一旦功高盖主者触动了君王的猜疑心,个人的道德品质在权力的祭坛上也就会变得命运叵测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就算是精忠报国的英雄也难以逃脱游戏规则的藩篱。此时的岳飞不在沙场点兵、疆场浴血,却被陷害于此,这不是命运的意外,不过是官场上逆向淘汰机制的彰显。历史的轨迹从来就没有跑偏过,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不过是台面上的提线木偶戏,归根结底是政见路线之争。
史料里没有交代岳飞对狱卒这句话的具体反应,依照岳飞的性格,他应该是无言以对。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与陈亮谈论怎样成为“真正大英雄”问题时,有着非常精辟的见解。他们的观点是,“真正大英雄者,却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作将出来,若是气血豪忿,却一点使不着也”。也就是说,一个人如果不懂得谨小慎微,性情过于刚烈,也成不了真正的大英雄。如果岳飞能够有机会拿朱熹的这面镜子照一照自己,他会发现,自己的性格特质恰好缺少“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这一部分。因此,他也就难以进入朱熹所定义的“真正大英雄”的行列。
岳飞的悲剧与其说是一场政治悲剧,倒不如更确切地说是他个人的性格悲剧。建炎元年 (1227年) 夏,当时的岳飞还是一个从七品下级军校,他毅然投书朝廷,越职言事。他在奏书中言道:“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政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我素弱。宜乘其怠击之。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圣意恢复,奉皇驾日益南奔。恐不足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汪、黄系南宋高宗朝初建时左、右宰相。
一个小小的偏将,对朝政一知半解,却敢于指斥宰执,勇气固然可嘉,但这样浮躁、轻脱的性格,却绝非个人之福。结果岳飞被革掉官职、削去军籍。
《三朝北盟会编》里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老百姓到岳飞驻军所在地状告其舅父姚某,或许是因为事情带来的危害性并不大,所以岳飞只是让自己的母亲出面,也就是姚某的姐姐,將舅舅责备一番了事。
可是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令世人为之震惊的事。这一天,岳飞与舅父姚某一起骑马出行。就在两人策马并行之际,舅父突然催马超过岳飞,然后回头射了他一箭。虽然只射中了马鞍,却让岳飞虚惊一场。岳飞怒不可遏,挺枪驱马上前将舅父生擒活捉,然后捆绑于墙柱上,令其动弹不得。这时候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和胆寒的一幕出现了,岳飞取过一把利刃直接插入舅父的胸膛,慢慢地剖开一条裂缝,从胸腔内拽出一颗尚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脏。
岳飞用牛耳尖刀一刀一刀地割,直到割成碎末为止。当母亲姚太夫人赶到的时候,姚某胸腔里的温度已经散失殆尽。
姚太夫人浑身发抖,责问岳飞:“何遽若此!”
岳飞回答道:“若一箭或上或下,飞死矣。今日不杀舅,他日必为舅杀。”
如果这一载入史料的事件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岳飞的手段未免酷辣。违反军规,就地正法可以理解,但是剜心剁肉,过于残忍和血腥。不管是谁,当他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被推至一个道德高度之后,个人形象总难免从立体退化到平面,从错综复杂的多维退化到高大全的单维,岳飞也不例外。在宏大的叙事背景之下,忠君爱国、民族英雄,这些大而化之的道德符号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遮羞布,掩盖了岳飞性格中的许多缺陷。对舅父的残忍,只是岳飞缺乏宽恕的一个较为极端的例子。
英雄从来就不是完人,岳飞亦如此。翻检史料,他在性格方面的缺陷俯拾即是。比如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刘氏,也遭遇到了岳飞的不宽恕。刘氏在战乱中长年与岳飞失散,为生存计,不得不两次改嫁。岳飞功成名就之后,韩世忠在自己军中偶然发现了刘氏,此时已经嫁给一个小吏为妻。
韩世忠写信给岳飞,让他“差人来取”刘氏,岳飞没有回音。韩世忠无奈,将此事上报给高宗。岳飞才不得不上奏解释:“臣我当日履冰渡河,留下刘氏侍奉老母,没承想她竟两次改嫁,臣我切骨恨之。现已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三朝北盟会编》)
岳飞在这份奏章里撒了一点小谎。《建炎系年要录》的记载,与岳飞本人的申辩略有差异:“其妻刘氏与飞母留居相州,及飞母渡河,而刘改适。”刘氏没有主动抛弃了姚太夫人,而是在姚太夫人渡黄河南下之后,在战乱中因为无依无靠而改嫁的。“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刘氏不过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走投无路的乱离人中的一个。
时间的流逝与身份的变更,总是很容易让人不自觉地发生一些变化,让人性有了龇牙咧嘴的成分。在刚开始的流亡生涯里,岳飞和他的那些军中将领们建立起了同袍手足般密切的关系。前军统制傅庆就是岳飞看重的一员悍将, 岳飞在很多方面也非常倚重于他。或许正因为如此,傅庆在人前表现得恃才傲物,将长官岳飞视为自己平辈而交的朋友。他经常在人前吹嘘说:“岳丈所主张此一军者, 皆我出战有功之力。”
就连平日手里缺钱花,傅庆也总是会大咧咧地找到岳飞说:“岳丈,傅庆没钱使,可觅金若干,钱若干。”岳飞总是会慷慨相赠,全然不以为意。这种失了上下名分的关系,在最初的打拼岁月里可以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黏合剂。但是当岳飞回到体制内,并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帅(通、泰镇抚使)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三朝北盟会编》如此记载:“及飞为镇抚使,恃法严肃,尤不可犯,而(傅)庆不改其常。飞待之异,庆颇觉之,不喜。”也就是说,这时候的岳飞对傅庆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不友好的改变,傅庆有所察觉,为此很不高兴。
恰逢刘光世派部将王德前往高邮抵挡金军,岳飞也派了傅庆前去支援。傅庆以前曾是刘光世的部下,曾经在军前对王德流露过自己想要再回到刘光世麾下的愿望。张宪探听到这个事情,密告给了岳飞,岳飞则叮嘱张宪不要漏言。
随后,岳飞开始部署处理傅庆的计划。他召集了麾下所有的统制官,让他们比试弓箭的射程。傅庆连射三箭,全超出了170步,其他统制官都不过150步而已。在赏赐的时候,岳飞却故意把战袍、金带赏赐给了王贵。
《三朝北盟会编》详细记载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傅庆抗议:“当赏有功者!”
岳飞问道:“有功者为谁?”
傅庆回答:“傅庆在清水亭有功,当赏傅庆!”
岳飞大怒,“叱庆下阶,取战袍焚之,褪毁其金带”,对众人宣布:“不斩傅庆,何以示众!”
傅庆的死是一桩冤案。当年岳飞擅自脱离王彦,按军法当斩,因为宗泽将军惜才,留而不杀。而傅庆不过是发了一番想要脱离岳家军而去的牢骚,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岳飞却容不下这位立下了诸多汗马功劳的猛将,一定要设计将其杀掉。一个缺乏宽容的将领会让身边人缺乏生存的安全感,而这种不安全感是一柄双刃剑。
岳飞杀傅庆的主要原因,缘于当时南宋各军团之间强烈的排外情绪。韩世忠的部队叫作“韩家军”,张俊的部队叫作“张家军”,刘光世的部队叫作“刘家军”,岳飞的部队则是“岳家军”。各路家军之间,用当时宰相赵鼎的话来说,是“相视如仇雠,相防如盗贼”,军队私人化的程度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岳飞在这里设了一个圈套,或许是为了试探傅庆,可是傅庆的表现激怒了他。为了争功,全然不顾大局,再联系傅庆在前面愤然所发的那番跳槽言论,性情刚烈的岳飞又怎能安之若素。
岳飞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史料对其评价是“少负气节,沉厚寡言,性刚直,意所欲言,不避祸福。”在他身上不光有中原人特有的粗犷质朴、刚直倔强的性格,更有行伍者的深沉与韬略。绍兴元年(1131年),岳飞驻军洪州,一次与时任江西路兵马钤辖的赵秉渊对饮,大醉之后,竟对赵秉渊施以暴力,几乎将其殴击致死。
后来当朝廷准备将赵秉渊调拨给岳飞时,念起往日仇怨的赵秉渊激动地表示,就是将自己就地正法也不做岳飞的下属,朝廷只好将其改调到了刘光世的麾下。岳飞嗜酒辱人的毛病在军中的影响很是恶劣,最后竟传到了高宗的耳朵里。高宗只好下了一道谕旨,告诫他今后不许再酗酒。
岳飞在性格上所表现出的刚烈度,在许多事情上面一次次地显现出来,并伴随着他的一生。即使在官场上已混迹多年,也经常能够见到他性格中的那些不和谐因子。最突出的例子是在淮西军督师问题上与宰相张浚发生的激烈冲突,岳飞的刚烈性格暴露无遗。绍兴七年(1137年),此时的岳飞已升至太尉、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兼营田大使,已进入朝廷一品大员之列。
按理说,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帝国官员,他应该谙熟为官之道,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明暗交错、朋党倾轧的上层集团学会明哲保身。但恰恰相反,岳飞的性格不仅未改,反而因功高名盛而变得更无忌讳。
这一年四月,镇守淮西的刘光世被高宗赵构免职后,南宋的权力高层本已决定并通知淮西军归岳飞节制。这是岳飞梦寐以求的,他早已做好了以大兵团经略中原的军事计划。就在岳飞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高宗、秦桧、张浚等帝国高层基于对武将的防范心理,很快又出尔反尔,收回成命,并派張浚前来军中假惺惺地征求人选意见。
满腹怨气的岳飞与有高深背景的张浚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岳飞连驳张浚提出的王德、吕祉、张俊等其他人选,认为这些人都难以胜任。虽然岳飞所表现出的激愤事出有因,但仍使张浚大为恼怒。悻悻然说:“浚固知非太尉不可也。”
紧接着岳飞做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上奏朝廷要求解除自己军职,并在高宗皇帝没有应允的情况,擅自离开军队,前往庐山为母亲守墓。有人认为这一事件是岳飞受到高宗疑虑的起始点,所言非虚。宋高宗赵构最看重的是军事将领的忠诚度,最忌惮的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由度。这一震惊朝野的举动,再次反映了岳飞刚烈外露的个性,也因此为他四年以后命运的走向酝酿了某种始料未及的祸患,这是典型的胆汁质性格类型的表现。
事发后,张浚接连上奏高宗,指责岳飞“专在并兵.奏疏求去,意在要君”。在这里张浚把问题强调得十分严重,岳飞这么做的目的是在要挟君王。高宗也十分恼怒,欲借机收回兵权惩罚岳飞,只是在左司谏陈公辅的竭力劝阻下才没有那么做。但这次事件还是引起了宋高宗深深不可逆转的忌疑和忧虑,加之“张浚忌之在前,秦桧忌之在后”,王德、杨沂中、张俊等辈也对岳飞怀恨在心,出于个性所致,树敌太多,岳飞的人生悲剧由此开始潜伏了危机。
同年九月,岳飞接到密报,获悉金人欲废刘豫,另立钦宗之子为宋朝皇帝,企图分裂南宋政权。岳飞对此忧心如焚,不顾参谋官薛弼的再三劝阻,也不顾宋代武将不能参与立储的传统戒规,在谨见时贸然请求高宗早立皇太子以备不测。
高宗听后不悦,答以“握重兵在外,此事非卿所当于也”,加以冷漠拒绝。
本来进言结果应在意料之中,岳飞却表现得倍感颓丧。不可否认,岳飞是战场上可以力挽狂澜、改变战局的一位难得的将领,但是身处复杂严峻的帝国官场,他常常仅凭意气用事,单纯耿直的个性太不谙于世故而处处冒险,这一性格不仅愚阔而幼稚,而且由于其单纯质朴,无形中使自己处于极度被动的状态,难免为世所难容,甚至招致杀身之祸,这也正是岳飞人生悲剧的一个潜在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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